二四、横凌湖-水魅

渔船迎着冷峭忧郁的江风,朝洞庭湖方向行驶。

枯水的冬江已不是运输繁忙季节。三两点乌篷船的白帆,不闻声息,宛若梦游。水落石出的赭色滩涂沿两岸绵延跌宕,成波浪状层层推进的沙滩里杂沓无数形状各异的碎镜似的水洼。水洼边直硬硬地挺立着一簇簇久淹不死的裸叶水冬茅。白腰杓鹬在几只苍鹭中间跳来跳去,弯如小镰的尖喙在清冷的水沙里辛勤掏啄。苍鹭们眼睛微闭,披开一面羽尖漆黑的褐色翅膀,宛如随意抖落的大氅,任鹬鸟高翘的尾羽“唿唿”弹拨,旁若无物地单腿兀立,形同木雕。

立冬前后的北风已经很有穿透力,它贴着青铜色细碎江浪绵绵而来,却能如针如弹砭人肌肤。水炳铜歪挽着舵把,搂紧了那件啸天湖堪称第一的土黄色旧皮衣,斜睨划桨的姚先喜,心想,争地基时你对我阳奉阴违,这次下湖我也报复你一把。

他嘲笑道:“喜钩子,你怕什么?横凌湖鬼再多,我让你睡中间嘛。”

姚竹村帮腔说:“有师公子捉鬼呢,菊老官不怕你还怕?”

姚先喜向来对水炳铜那一套将信将疑。在山里说他有水火之灾,虽说不太相信,事事小心着总不错的。他不理睬他们的激将法,头也不回说:“你们去吧,我们几个去白塘湖。”

从没下洞庭湖打过鱼的肖菊林是被秦天苦劝来的,秦天一片好心,想让这个入了农业社却揭不开锅盖的社员出来混碗饭吃。可是,姚先喜讲得神乎其神,说横凌湖潭深水险,日本鬼子在那里杀了几万人,剖腹开膛的婴儿都有几百,无头鬼也有几百,阴天下雨就满湖怨鬼哭得惊天动地,连那里的鱼都会哭,爱吃死尸的鲇鱼白鳝嘴角流的也是人血。这样一来,肖菊林自然要随姚先喜走了。

秦天知道这次行动非同小可,肩负着刚成立的啸天湖农业社全社老小的生存大任。大灾之后熬了一秋,各家锅底朝天,还要把豁大的溃口修筑好。留下的劳动力寥寥无几,几乎全是女人孩子,挖些莲藕野菜,眼看着难以支撑。

秦天分析姚先喜心思,认为他并非胆小,他是冲着利益来的。按照惯例,船网业置要占五成份额,劳动力占五成。这次秦天有一船一网,主张船网只占三成。姚先喜觉得太吃亏,宁愿在近河打撒网也不愿下湖。

为了打成大网,最后议定四六分成,姚先喜这才勉强跟来了。

水炳铜这次心情却格外好,一路创造轻松气氛。他揉揉被风吹得僵痛的嘴巴说:“我讲个聊斋(指胡编的乡野故事)吧。”

“话说湘阴街上,有两家邻居,一家是扎‘灵屋子’(纸糊的祭冥房屋),一家是卖‘夜壶’(陶制盛尿器皿)。有一次,一个秀才来讨学钱,两家老板说:‘出得一副好对联,我们就把学钱给你,写不出,秀才无用,分文不给。’秀才想了想,叫道:‘拿纸笔来!’店主拿出纸笔,秀才一挥而就,围观的一齐大喊:‘好对联,好对联!’店主果然恭恭敬敬送上学钱,还留秀才吃饭。”

“什么对联�,快讲出来!”肖长根首先热闹起来。

“你又不认得字,你只认得你堂客那个口字。”

众人一阵嬉笑。水炳铜捋捋胡须拉碴铁青冰冷的脸颊,“这个只有秦社长听得懂了。”

肖长根又叫:“你讲卵故事,只讲半截!”

水炳铜说:“那秀才做的上联是:纸糊篾扎,经不得风经不得雨,鬼要。下联是:泥把火烧,装不得饭装不得菜,卵用。”

秦天哈哈笑道:“果然是副好对联!”

肖长根嘟囔道:“好个屁!”

秦天也想活跃气氛,就说:“我也讲个谜语吧。谜面是:在娘家绿叶婆娑,归男后绿少黄多。经多少风雨,历多少磋磨,难提起,提起时泪洒江河。打一渔家用具。你们猜。”

肖十春说:“这谜有味,我来猜!”

骆飞亮见肖福涛一直绷着脸,只管摇桨不说话,推推他胳膊说:“我们也猜猜看。”

肖福涛往船板上啐了一口:“猜死!老子不费这个脑筋。”

笑话谜语并没使沉闷的气氛有多大改变,大家匀匀悠悠地划着桨,各人自想心事。

上午的云层透着淡淡阳光,江上船桨击水,浮光掠影,泠泠有声。中午路过城关镇,河街边房屋杂沓,人影憧憧,似有餐馆油坊的香气飘来。早餐喝白菜粥的肚里早已咕咕叫唤,秦天吩咐不到傍晚不开饭。姚竹村半偷半抢从肖寿芝捂着的锅盖下抓了把蚕豆,塞几颗给捂着肚子哀哀望着他的肖菊林,剩下几颗手掌一抖就跳进嘴里。

姚竹村闭着嘴,让豆儿在牙板上磨蹭。一颗磨破皮,舌头将另两颗藏到一边腮下。待这颗连皮带肉磨成粉末,才和着唾液慢慢咽下。腮下再放一颗,又如此细细琢磨。吃饭也是这样,道理是:如此吃食才能吃出滋味。

大汉秦厚德从前有饱饭吃,后来家落了,就想出个办法:吃饭前,有米汤就先喝饱米汤,没米汤就灌几碗水垫底,再吃饭时肚里自然饱撑撑的了。这时见姚竹村偷豆吃,虽然馋,心里却说:他是做贼做强盗的,别跟他一个样!

一天来顺水行舟,入夜到达洞庭湖滨一个小村庄,傍岸生火,吃了一顿蚕豆饭,就在柴山枯草里歇息。

秦天对围坐的众人道:“明日一早就进湖了,要统一思想。一、啸天湖老小都在饿肚子,等着我们卖鱼换米回去救命。二、眨眼就小雪大雪了,现在留的人两个月挑不起大堤,乡政府的支援不能指望,我们这十几个劳动力一定要早早赶回去冬修。三、只有到横凌湖才能完成任务。横凌湖决不是鬼起堆的地方,大家不要怕,我祖祖辈辈都去过那里,没谁遭鬼打。”

秦天说完,众人一齐看着姚先喜。

姚先喜低头闭眼,似在打瞌睡。

秦天说:“立冬后,白塘湖浅滩毛花鱼都没几条,跑几百里下洞庭不能浪费时日。横凌湖深网捞底,一网至少几十担青草鲤,如何不去?”

坐在黑影里的肖菊林搓着青涕直流的鼻尖,闷闷地悄声说:“我真的怕……”

“嗨!鬼来哪!”水炳铜恶作剧地从背后扑向肖菊林,吓得他浑身哆嗦,“哎哎,哎哎”直往火堆前钻。

大家看秦天一脸严峻,都笑不起来。

姚竹村推了推姚先喜,“你讲话�。”

漆黑的夜空,娓娓江风挟裹看不见的寒露,淫淫浸浸,直逼人们身心。跳动的篝火愈来愈黯淡了。

秦天只好说:“看来,要举举手了。”

姚先喜终于摸摸脸谁也不看地说:“我去睡觉了。”说罢挪了挪屁股,起身向船篷走去。

肖十春看看秦天,拉了骆飞亮手说:“反正我们去横凌湖。福涛,你呢?”

水炳铜鼻子哼了哼,“什么你不你,他哥哥交代的,敢不跟秦社长走!不用举手了,就是长钩子和菊机匠跟他去白塘湖,老秦,让他们去。”

秦天沉思着望向阴沉辽阔的大江,轻声道:“大家都睡吧,明天就要下湖,一个时辰都耽误不起。”

这儿是避风的山坳,又有半人高的蒿草,挨着火堆,钻进七花八彩的烂棉絮,瞌睡就像钢针一样悄无声息扎进他们脑袋,一切念头都没了,连梦都没有。

东方曦白,秦天肖寿芝先起床,煮了半鼎锅荞麦糊糊,把人一个个摇醒。大家蹭在河边洗脸。姚竹村、秦厚德在山坡上扯把软软的茅草,拣去刺,揉一揉,放江水里浸浸,就往脸上忽喇忽喇胡乱一搓,就算洗了脸。水炳铜的面巾是一块老婆从烂衣服上剪下的方布,四边用麻线密密缲着,倒还整齐。他漱口方式与众不同,用一根草茎沿手指缠绕数圈,到口里横横竖竖地擦,偶尔还摘根小树枝剔牙。

这些人养成了共同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不拉屎拉尿,这能抵制饥饿,屎尿拉在外面也是浪费肥料。

洞庭湖果然一片浩大。放眼望去,除了阳光下闪烁耀眼的白水,就是那些分割水面的黑褐色沙丘,土埂,泥山,苇洲。涨水季节,它们被滚滚波涛淹没,秋冬季节就一个个峥嵘出来,有的溜光洁净,有的苇蒿瑟瑟,有的成为万千野鸭、大雁、鹭鸶、天鹅的家园。遍地是零乱的羽毛和白色粪便。大片的泥沼表面干结成厚厚的一层硬壳,不熟地理的人一脚踏去,立时陷入没顶的浆糊似的淤泥。

这是一个飞行者和潜游者的世界,野鸭雁鹅群起群落,不时遮天蔽日,嘎嘎鸣声响彻湖泊上空。水下鱼群密集,水越深处鱼类越多。湖区有讲人鱼行迹的谚语:寒冬腊月飘雪花,鱼奔深塘客奔家。

没到过洞庭湖实地的人自然新奇惊讶,连饥饿也忘了,桨划得更起劲。到过的人也激动欣然。眼看要路过不远的白塘湖,秦天冷静观察着姚先喜的动静,心中已想好对策。白塘湖露出湖面的高高土丘渐渐后移,姚先喜却一声不吭,埋头划桨。他的两位追随者茫然不知。熟悉洞庭湖的姚竹村正要张嘴,被秦天的目光制止了。

秦天掌着舵,渔船穿过卧龙潭,黑沙嘴,提鞋塅,白塘湖,绕过水柴山和鸭窝子,就是大片深水白浪的横凌湖。

船在一处南向沙窝靠岸。肖长根叫道:“这是哪里?白塘湖吗?”

水炳铜将他破帽朝地上一掼,“白糖呢,红糖呢,扯马糖呢,做事去吧。”

肖长根捂着光溜溜脑袋,捡起帽子,倒也笑了:“猪压的,冷死人呢。”

他神情诡秘地追扯着姚先喜衣角:“嘿,讲好去白塘湖,这是哪里?”

谁知姚先喜将他一甩:“去你娘的鬼!”

肖十春攀着他肩悄悄说:“老老实实跟着姑爷,你不会吃亏!”

肖长根毕竟到了个新鲜地方,转变特快,一会儿就现出顽童本相,扮着鬼脸,吓唬这个吓唬那个,自得自乐。大家七嘴八舌,指指画画。年轻人夸张着自己的兴奋,面向辽远与空旷高声叫喊。

秦天安排一些人埋锅造饭,一些人收拾船桨,清理渔网渔具。自己领水炳铜等几人搭造鱼棚。

将沙窝整出一块龟背地,留出水沟。这时顺子扛来一根碗口粗褐黄色油光闪亮的方木。照渔家说法,它叫“鸿门戗”。

秦天道:“老水,你来立鸿门戗?”

他决心顺势再接近这位变得积极起来的法师。

水炳铜搂着弓状棚篾,露出难得一见的谦虚笑脸:“老秦,不是我立不得这戗,从来打鱼都是老板立戗,你是社长,就是老板,你来立。”

“解放了,共产党是老板。”姚先喜声音干涩地插嘴道。

“先喜兄弟来。”秦天干脆再拉上一位。

姚先喜正待举步,水炳铜伸手一挑:“老秦立戗,我助你一臂之力。”说罢放下竹条,跑到水边双手合十装神弄鬼搞了一阵。

回头朝秦天笑笑:“我晓得你不信呢,给他们壮壮胆。”

姚先喜鼻孔哼了一声,转脸走开。

秦天对看热闹的飞亮十春说:“神怪这东西信不信由人,但规矩是规矩。立棚时你们不能乱窜。快走开!”

秦天捧住沉重光亮的戗木,尖头朝下,凝神敛气,稳稳抬高,朝沙坑猛力一墩,再拔出,再墩,一连三下,“鸿门戗”就插入泥沙深处,稳了,左右瞧瞧,不偏不斜。阳光下,橙红油亮的方木俨然神话传说中那根定海神针,定住了渔人的精神命运。然后培土夯实,与后门柱遥相呼应。架上主梁,再将拇指粗细的弓状竹条一根根扎上,铺好油布和“茅扇”,一个十几人安身作业的窝棚就在漫天哗哗的湖水中央矗立起来了。

为了打好第一仗,秦天决定今天休息,明早打“天光”(拂晓时捕鱼)。晚饭后留几个商量工作,其余人到苇洲砍柴草垫铺。

西边云缝里已经挤满姹紫嫣红的晚霞。洞庭湖上空,几条金红色长尾灰云像美丽的大雁羽毛,粘贴在湛蓝无比的天幕上。无风的水面涟漪漾漾,如万千悠悠滑动的玻璃,泠泠然如纤婉歌声,来自空中水下的仙境。起伏高低的沙山苇洲远近错落,仿佛无数头走失了牧童悠然酣睡的水牛。

令年轻渔人神往的是远处的鸟岛,那里隐约传来时而细密、时而戛然裂帛的雁鸭鸣唱。它们已不再高翔,在如枕的灰白沙丘上安详麇集,将白天飞翔的骄傲,捕猎的喜悦,携向即将到来的温馨梦乡。它们顽皮地挤挤搡搡,亲昵地互相梳理,娇柔地呢喃,祈愿星星也瞧着它们姐妹做个好梦。

秦天安排好明早的事情,来到沙山顶上,向四方湖面远眺。

一路过来,他留意观察各处水系、水团、水色、水温,以及风力风向,云彩的形状色彩等等,注意到白塘湖、水柴山、鸭窝子一带沙滩土丘存在人类活动的痕迹,有网痕,有船底的压痕,有残垣火灰,以及混杂在一起的人类粪便与鸟类粪便。

横凌湖鱼多。一、深水区阔大。二、紧傍苇洲,水温较暖,食物丰富。三、最重要的,这里是两三种不同性质水团劈面接触的锋缘区。洞庭湖属河流性湖泊,每日每夜都有大量水流活动。湖南境内的湘、资、沅、澧四大水系皆从不同切口入湖,长江之水也从松滋、藕池加入洞庭。活水在湖内回旋激荡,最后从城陵矶一个出口泄放。所以洞庭之水从无平静,表面百里如夷,浩浩荡荡,水下纵涌横流,不可遏止。横凌湖正处这种回流区域,给人想象和诱惑,却险象潜伏,不可掉以轻心。

此处撒网有诸多不利:一、潭深岸陡,网脚高吊。二、淤泥滩阔,难以背网。三、遇上大风,收网困难。四、历来传说日本军队将无数中国人毙杀在这里,曾经尸浮遍水,黑鸦蔽日。后来就有成群无头伥鬼出没,怨鸣惨叫远近皆闻。或翻船,或中毒,或陷于淤泥,渔人猎手不能生还的故事时有所闻。精神压力比自然的险恶更令懵懂未开的渔人胆颤心寒。姚先喜着力描述的正是这样一幅骇人景象。

秦天看到东南湖面有大片旋动的水雾,活跃在几尺高的水面上,并不再向上漫延,如一股股透明的蚕丝被许多无形的手搅动。那是水下蕴藏的无数鲜活生命吐放的气体。它们嬉戏打闹时便散漫出如古代战场上空常见的弥漫的尘埃。

仿佛鱼鹰扑食般的冲动使秦天手脚难耐起来。多好的渔场!多么可爱的庞大鱼群!光是那片水雾下就有几百上千担的好鱼!当然大部分是毛花鱼,可能也有三四成青鱼、草鱼、鲤鱼。晒干的毛花鱼价钱也很好。

秦天总觉得这次下湖和以往任何一次不同,以往他只出力不当家,现在要当农业社这个大家。能不能过冬,能不能修好溃口,全在此一举。

曾经与父辈下过横凌湖,大网接近陡岸,网脚吊起,许多鱼就逃逸了。这次他已想好一个办法,如能奏效,即便自己冒险,那也非常值得。

他四顾洞庭,天水苍茫,渺无涯际。西边天陲红云烂漫,别处却一片湛蓝,淡云飘逸,早星怯烁。近处杂沓的褐色沙丘仿佛在随着浪涛起伏,它们四周簇拥着铅灰、银白、铁青色彩交错的花边。洞庭无风三尺浪,浪响风吟,世界的其他生命在这里没有了发言权。

秦天心情复杂地走下沙山,去检查他为这次行动准备的绳索设备。

顺子带一帮人往苇洲去,越过坎坎坷坷的沙丘和淤泥沼泽边沿,前面苇洲在风里响成沙沙一片。他们挥刀猛砍,然后每人头顶一捆沉重的小秆芦苇往回奔。

地上铺了一层,又在棚外烧一堆火。忽然有人说:“肖长根呢?”

大家连忙去找。只见他搂着捆苇柴正气喘吁吁一跌一撞朝这边跑。

“干什么去了?以为你淹死了!”

肖长根将柴捆一扔,“我……我看见鬼……”

肖十春拽住他跑回棚里,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下烤着。肖长根紧捂被子蹲在火边好一阵,惨白的脸上才回过一点红晕,慌慌张张说:“真的看见鬼了,看见了……”

秦天、姚竹村刚进来,正听他说:“我想岔近路回来,结果跑到淤泥滩,肩上的芦苇好像被哪个扯住了,我一看,不好,眼前几丈远站着个人,是人是鬼我看不清,只有半截身子,那脑壳是人脑壳,还嘘嘘地吹哨子。我吓得半死……”

姚竹村朝他眼睛一拍,“你看花了眼呢,狗眼睛!”

肖长根捂着被打疼的眼睛,声音哑哑地说:“姑爷,我不是造谣呢。”

秦天向来对这个侄儿又怜又厌。刚到这里,就要生事。他见水炳铜和姚先喜交头接耳,一定要去看看,就拍拍手说:“大家趁早睡,明天打‘天光’,关系家里老小活不活命的事,我看比什么都重要。谁再单独行动,出了问题他负责。我丑话说在前头。”

大家不再吭声,纷纷往地铺上的被窝里爬。渔棚开的是通铺,都是草席破被。两人一床,或兄弟与共,或临时相邀,反正泥脚泥手,臭味倒也相投。

水炳铜已经钻进被筒,见秦天还在火堆边磨蹭,又爬了出来。秦天给他披上那件黄皮,两人蹑足走出渔棚。

沿肖长根说的方向,小心绕过沼泽,一路只见稀疏的枯柳和小丛水冬茅。借初上的朦胧月色,果然发现一片平坦的、泛着冷冷铁色光泽的泥滩上,有个依稀可辨的人身,下半截窖在淤泥里了。看上去头顶上依稀仍是人的头发,仿佛还有衣着。胸前拄一根似棍似杖的东西,都在夜色江风中微微晃动。

二人对视一眼,水炳铜说:“这人是枯水季节死的。”

秦天蹭在地上凝神细看,“不是个打鱼人,撑在前面的是支猎枪。”

水炳铜黯然道:“他是筋疲力尽死去的。”

两人沉默下来,果然听到了嘘嘘的哨音。

“身上的肉定被老鸦吃光了,风吹空洞就这样叫。”

秦天紧皱眉头:“把这几根骨头戳倒就好。”

水炳铜说:“哪有这么长的竹篙?”

秦天突然笑道:“师公子法力无边,看见着鬼捉不到。”

水炳铜“哼”了声,半晌才笑了:“师公子捉得活鬼,捉不到死鬼呢。”

他拉着秦天往回走,竟搂住秦天手臂。秦天以为他冷,“你这衣服不暖和吧。”

水炳铜没回答,放开了他。

秦天说:“老水,你看我们渡滩方案行不行?”

水炳铜瞟他一眼,慢悠悠说:“俗话讲,人算不如天算。不过,”他习惯地摸摸连鬓胡子,无声一笑,“你嘛,略有不同,比常人之算高一筹吧。”

秦天道:“水大师谦虚起来了。你知道姚先喜怎么想?”

水炳铜眼里晃过一丝慌乱,搓了搓鼻尖,“娘的鳖,真冷。他吗,谁晓得怎么想?成了,他坐享其成,败了,他也没受累。有什么好说的。”

秦天默默地点点头。

借着马灯一点黄光,秦天轻轻钻进弟弟顺子被窝里。渔人农人成年赤脚,虽有泥沙草梗,却没有城里人脚臭。但吃五谷杂粮多,放屁也多。他将旁边被窝里骆飞亮甩过来的胳膊掖回去,自己挪挪屁股,垫絮下就响起苇柴的沙沙声。

“姑爷,我睡不着呢。”忽然听到肖长根沉闷急促的声音。原来他一直在翻来覆去,搅得与他同被的秦厚德也无法入睡。

“长根,不要吵!”他压低声音严厉地说。

“我听见鬼叫呢,是这样:喔,喔,喔———”

秦天也不答话,抽出一根苇秆,朝他戴着破帽的头顶敲去。

“哎哟哎哟哎哟!”肖长根夸张地号叫着,脑袋连同破帽忽地缩得没了踪影。

洞庭的浪声渐渐远去,家园的鸡鸣狗吠更加遥远,耳旁只有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高的鼾声和磨牙声,梦呓声。

虽然疲困,秦天仍然难以入睡。把明天这场捕捞仔细想一遍,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水炳铜是不是真有变化?这变化也太大了吧?秦天对郑爱英的政治教育持怀疑态度,那铲除封建迷信的高压也许有些用处。我不是诸葛亮,他未必就是魏延。姚先喜呢,因为入社吃了亏,心中不平,我已把船网的一成收入私下让给他,他该知足了。至于肖海涛这个操蛋弟弟,我谅他掀不起多大风浪!

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听到棚外有撒尿的声音。不知离天亮还有多久。那人撒了尿不进棚,接着传来锅盆叮咚的声音。秦天猜是肖寿芝起床了。

秦天穿好衣服,不禁打了个冷噤,“好冷!”看出去,沙子变白了,下霜了。

“秦社长,早呢。”

秦天走到棚外灶台边,说:“我们打完‘天光’才吃饭。忙什么?”

肖寿芝凑到他跟前,“今天这网不比寻常,还是让菊机匠守棚。我把鼎锅水放好,他只烧火还怕煮饭不熟?我把摊架插好,晒折晾开,他没多少事。”

秦天感到这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老人,把钱粮账目交给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迎着刺骨的水霜风,脸上一阵刺痛,眼泪都流出来了。

尽管东方初生曦白,西天圆月还伴着晨星在冷氲的天空流连。湖面开阔,视野足够辽远。洞庭的清晨飘渺神秘,水光雾色交融,如淡淡薄乳轻旋曼转,充满蜜意柔情,一切都在等待即将喷薄而出的那颗卵黄般的朝阳。

秦天疾步沿滩涂走了一圈,又见到那半截立于沼泽的骷髅,更清楚了,哪里是头发,是一片破碎的鱼网。

“难道是不祥之兆?”心想,今天一定要避开它!

他默默记住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