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水来信-一脸坏笑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和章直趴在寝室里那个有雪的窗口,看着窗下那些厚厚的衣服裹住的流动的春天,幻想着把她们中的一个逮回来给我们洗衣服。尽管我仍然时不时地往丁香那儿跑,但丁香是不可能给我洗衣服的,更何况我还发现在我和丁香之间除了性爱好像并不存在别的什么。我多少有点失望,但仍然坚信美丽的丁香对我有着阳光一样的倾心。不过我暂时还没有给贝小嘉写信说一声Goodbay.尽管我心里一直在提请自己注意:程西鸿同志,分手的时候要说分手。可是一到关键时刻我就缺乏勇气,就觉得自己真他妈笨。贝小嘉的信仍然像雪片一样地多,而且比雪片厚重。我偶尔也拆开一两封信来看看,但更多的时候是把它们扔在床底,让它们和臭袜子呆在一起。�

我终于给贝小嘉寄出去那封几乎造成一个生命花朵一样凋谢的信,是在我终于逮住了窗下一个美丽的春天回来给我洗衣服之后。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绰号,叫做小玻璃。�小玻璃是我们的系花之一,唇红齿白,肌肤如瓷如玉,尤其眼睛黑得发亮黑得精彩动人,往那人多的地方一站,男生们心里直乱,都以为是在看自己。�

由于有了丁香,我本来真没打算再去逮一个的。主要是我受不了章直的挖苦。因为我曾经给他提劲说:“找女孩还不容易,我一天可以弄到两个。”我本来是在信口开河打胡乱说,但这家伙偏偏就记住了,并且还老拿这句话当着许多男生的面来讽刺我“装大”、“提虚劲”什么的。我就很气愤,我就想逮一个春天回来给他瞧瞧。为了体现我的水平,我就把目标定得很高,我就决定去找小玻璃。我先是有意识地观察了几天,然后就开始行动了。�

我的方法简单而浪漫。一个有雪的下午,我到小玻璃常去的大学图书馆找到她,装出很有风度很有个性的样子,一脸严肃地对她说:“请跟我来,我代表自己找你谈话。”说完这些我就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图书馆。十分钟之后,小玻璃就和我走在了飘满雪花的A大校园。�

章直羡慕得要命,从此就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一个劲地喊“师父教我两招”。我不理他。“宝器,”我骂章直,“老子偏不教你。”�我本来是为了赌一口气才半真半假地和她闹恋爱的,但后来我慢慢地发现她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我就有些喜欢她了。小玻璃是一个纯得可怜的女孩。而且她非常勤快,我和她认识一个星期之后,我就不再穿脏衣服了。�在大学里,像小玻璃这样纯的女孩子并不多。在我和她的交往中,尽管她还经常帮我洗除了裤衩之外的所有衣物,但除了牵手,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做过,包括接吻。并不是我不想(其实我内心非常乐意),而是她不同意。每当我要做出超过牵手范围的事,她就会惊慌地丢开我,一个人远远地逃掉。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我就不再抱任何的幻想,但我仍然喜欢她。

我曾私下把小玻璃和丁香做过一个比较,结果是半斤八两秋色平分。她们就像两种不同的唱歌技巧,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艺术价值。但同时我还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那就是依旧美丽动人的贝小嘉突然在丁香和小玻璃面前失去了可比性。因为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把她和关于她的记忆在我的心底彻底给忘掉了。

那段时间A城的雪花纷扬,但我的心情却阳光灿烂。我一会儿去找丁香,一会儿又和小玻璃围了长长的围巾在A大校园胡乱地转,就像一个花匠在两丛美丽的鲜花之间来回地往返。我越来越烦贝小嘉,她的信多得让我受不了。后来我发现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了一种对以往爱情的背叛和不接受。于是我就开始给贝小嘉写一封令她柔肠寸断的信,我清楚地记得写信的时候我不仅笔走龙蛇,而且还面带微笑。我至今都还记得自己把那封信丢进邮筒的时候天空有阴霾的雪花掉下来,我穿着风衣走到邮筒边,居然还吹着清亮的口哨。

这个故事就要结束的时候文青水终于出了一件事。唐儿怀孕了,但孩子的父亲不是邓起而是文青水。文青水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冬天里的一个夜晚。这座城市虽然不像A城那样雪花飘扬,但空气依然阴冷而潮湿,像长满了苔藓的海边。唐儿流着泪水,慌乱地在潮湿的空气中讲述完那件事的时候,整个人都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像风中的梧桐叶一样瑟瑟发抖。

邓起很强壮,邓起很会玩刀子。

唐儿的恐惧是理所当然,因为唐儿至今都还记得许多年前发生在中学校园的一幕:一个男生被吊在树上,邓起手里的刀子雪亮,眼睛里有野兽的光……唐儿一想到这些就很绝望,就开始瑟瑟地抖。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邓起被钢厂派到外地去参观学习,时间为两个月。于是唐儿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文青水呆在一起……当邓起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唐儿怀孕了。但邓起不是傻瓜,他可以从时间上推断出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尽管唐儿一口咬定孩子就是邓起的。�

自从唐儿在婚后那个秋天的黄昏像云一样出现在文青水面前之后,他们就又开始了如同大学时代的往来。不过这种交往带给两个人的东西总是痛苦远远胜过欢乐,因为他们一旦面对相互那张熟悉而又逐渐有些陌生的面孔就会不自主地陷入美好而悲伤的记忆。尤其是文青水,每当唐儿离开自己那间小屋的时候,他就常常会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在瞬间破碎了自己。他想到过拒绝,可是一旦面对唐儿那张苍白得有些像一卷白丝帕的面孔,文青水就怎么也说不出与拒绝有关的话来。

现在,唐儿除了脸孔消瘦而略有些苍白之外,其他方面几乎和大学时代没有什么两样,依旧娇羞而清纯。在文青水眼里,唐儿永远都是一支含苞待放的百合花,充满了水滴一样的柔情和阳光一样的明媚。�他们常常躲在文青水那间九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疯狂地做爱。有时候他们的激情刚进行到一半,就会听见远处的走廊传来章玫的脚步声,脚步声停止之后,就有人在轻脆地敲门。他们便停止动作,直到敲门声结束,脚步声重新离开走廊。�

其实唐儿已经知道了章玫的事情,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唐儿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某些方面说话的权利。现在她唯一希望的就是每周能够有一个机会单独和文青水在一起,哪怕只有十分钟也好。文青水的房间实在有些窄,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发出什么响动,再加上章玫的原因,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尽量显得小心翼翼,所以一段时间以来章玫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个星期以前那个雾色深重的夜晚。�

对于章玫,文青水心中一直有一种负疚感,他曾经有意识地对她提到过与分手有关的一些话题。可是一旦文青水稍有此意,章玫的小眼睛里便会出现一大堆零乱的灰色的星芒,像床单上即将飞升天堂的老人一样,眼神暗淡无光而又神色仓惶。“你不要吓我,”章玫的表情非常无辜,她叫:“没有你,我真的会疯掉。”�

章玫的声音常常会使文青水感到一种对自己无法宽恕的罪过。他无可奈何地拍拍章玫的头:“不要紧张,我只是说说而已。”这样说的时候,文青水突然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叫章玫的少女隐藏在骨子里的忠贞很像紫儿。而章玫仍然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很努力地用一颗狂热的心拼命地爱着一块自己并不知道的冰冷的铁,直到一个星期以前那个雾色深重的夜晚。那个雾色深重的夜晚距离邓起外出归来已经没有手指数目一半的时间了。在那间潮湿的九平方米小屋,文青水和唐儿就像两个节约时间的好孩子一样疯狂地做爱,他们仔细而投入,几乎忽略了所有的与他们暂时无关的人物和事件。之后,文青水拉开门准备送唐儿走出开满白色花的校园。�mpanel(1);

门刚一打开,文青水就吓了一跳,她看见章玫满脸泪水地斜倚在门墙边,汹涌的泪水连续不断,在她波光粼粼的小眼睛里,有着一种接近死亡的星粒。唐儿也吓坏了,她没有料到章玫会突然出现。“我先走了。”唐儿的语音明显地颤抖着,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跑向走廊的远处。“唐儿——”文青水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追了两步又停下来。�

在他的身后,章玫已经像一团棉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那个雾色深重的夜晚,章玫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一直在文青水屋子里的床上瑟瑟发抖,她的泪水像一条小河一样淌下来。文青水吓坏了,他在屋里来回地走动,不知究竟该怎么办。过了不久,章玫又开始激烈地喘起气来,文青水满头大汗,却又无计可施。后来他就想到了向天和舒眉衣。

向天和舒眉衣被文青水语无伦次地拉到文青水的房间的时候,全都吓了一跳,那会儿章玫的脸色已经变得像裹尸布一样的白。�

舒眉衣懂得一些粗浅的药理知识,她一边伸手去掐章玫的人中一边说:“这是急火攻心,被气成这样子的。”她美丽的眼睛充满了猜疑,很不高兴地盯了一下文青水:“你怎么惹你女朋友生这么大气,闹不好一口气出不来……你恐怕得负法律责任……快,去倒碗水,放些盐进去。”文青水那会儿哪还敢开口说话,忙忙地倒水去了。�

盐水端上来,舒眉衣伸出舌尖试了试温度,然后一边给章玫一匙一匙地喂,一边间或停下手来在章玫的胸口上抚摸着给她顺气,嘴里还黄鹂鸟一样地说着安慰人的话。折腾了好久,章玫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向天和舒眉衣离开的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走廊尽头,向天宽厚地拍了拍文青水的肩:“青水,对女朋友好点儿,你不是那种情绪冲动的人嘛。”文青水的眼里几乎就要掉出泪水,他觉得自己心里挺委屈但又不能解释些什么,于是就使劲地点了点头。向天和舒眉衣手拉手慢慢远去的时候,文青水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地涌现出一种涩涩的青橄榄一样的酸楚。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文青水燃上一支烟坐在床边,“章玫,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现在,文青水觉得到了给章玫摊牌的时候了,然后他就开始讲起来……他的语音郁暗而低沉,他讲述着紫儿,唐儿,还有自己。不过,在故事中,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郑纤,还有斜躺在自己床上的另一位当事人。四周很静,只有一个男中音轻轻地响起。�

章玫沉浸在文青水的故事里,小眼睛里有了点点滴滴的星光。�“青水,让它们过去吧,”章玫听完文青水的故事,沉吟了片刻,幽幽地说,“我不怪你,让我们重新来过,好吗?”“重新来过?”文青水想,“还可以重新来过吗?”他看了一眼章玫那双充满了渴望的小眼睛,没有说话。�“青水——”章玫叫,她的泪水在一瞬间又流了下来,“求求你……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真的很爱你,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会死掉的。”她的表情悲痛欲绝。�

小窗外夜色深重,文青水仍然没有说话。文青水出事的时间是下午。也就是唐儿在告诉文青水事情真相的第二天。出事的上午文青水去了一趟中文系,因为章玫。自从那个夜色深重的晚上之后,文青水就一直没再见到她。他心里担心章玫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如果这样,自己的罪恶可就更加深重了。�系里的辅导员告诉文青水,章玫病了,一个星期都没上课。文青水心里就有些沉重,他就开始骂自己:“他妈的。”他想,“这都是我造成的。”后来他还是去了女生楼,站了一会儿,头痛得厉害,就转身像匹狗一样地走掉了。当文青水知道自己和唐儿有了孩子的时候就预感到要出事,但他绝对没料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

这之前文青水并不知道就在唐儿瑟瑟发抖着告诉自己事情真相的那个晚上,她一回到钢厂就被邓起吊起来狠狠地揍了一顿,而且邓起还拿唐儿的母亲来威胁唐儿,要唐儿说出“奸夫”的名字。最后唐儿终于流着泪水说出了那个令她心痛一生的名字:文青水。唐儿软弱地说出这三个字后就晕了过去。�

文青水出事的那个下午天空保持着这个冬天一如既往的阴霾。偌大的校报办公室除了文青水只有一个三十岁的女编辑,其他的人便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时文青水正在胡乱地翻一张报纸,他的心情像一块从空中掉下来的铅。报纸在他手里蝴蝶一样地被翻来翻去,但是他根本就没有读进去一个字。他不知道自己和唐儿的事究竟该怎么办,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还有章玫,还有章玫那张绝望的稻草一样飘浮的面孔……这一切都使文青水的头像气球一样被吹得一点点大起来。

文青水翻着报纸,报纸在他手里蝴蝶一样地飞来飞去。�

邓起就是在这时候风一样地冲进了办公室。这之前文青水只听见楼板像运动过量的心脏一样从底楼一层层地往上响,对面的女编辑还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什么东西嘛?连走路都不会。”这时候邓起就冲了进来,他一脸的杀气,浑身因为激动而不停地哆嗦着。他的手放在腰间,那儿有一柄没带鞘的刀子。邓起拔刀,刀身冰凉,折射着青铜的光。�

“妈呀。”女编辑尖叫起来,她看见邓起的刀子已经架在了文青水的颈项上。她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一般只会出现在电影里的场面,吓把她把手里的笔都扔了。然后她就以一只兔子的速度冲出了办公室。“杀人啦,杀死人啦!”女编辑一边叫着一边往楼下跑。�邓起的刀子架在文青水的颈项上。邓起的眼睛有刀子的光。�

整整一天邓起都没吃饭。上午的时候他叫上几个很好的哥们一块陪着他去医院给唐儿打胎。

完了之后又把一脸苍白的唐儿送回家,然后他就开始一个劲地喝酒,酒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邓起体内的血就像一匹英勇善战的猎豹一样沸腾起来,他的眼睛就停留在一把刀子上怎么也移不开……�

而唐儿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停留在水面上,茫然而无依无靠,她的大眼睛像两口陷得很深的井,一寸一寸地在往下掉。面对医院的白色墙壁和冰凉的手术器械,唐儿没有一滴泪水,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永远不属于自己了,她躺在手术台上,像一个刚刚过世的亡者,只剩下身体而停止了思想。在整个过程中唐儿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她从医院回到家里。后来她清楚地看见邓起的手抓住了一把刀子。“不要!”唐儿突然大声叫了起来,但是邓起已经握着刀子冲了出去。唐儿只看见他健壮的身体在门边晃了晃就不见了。�

现在,邓起的刀子架在文青水的颈项上。这之前文青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只感到身后突然一片风声鹤唳,接着有一件硬物便架在了自己的颈项上,凭直觉他知道那是一把冰凉的刀子。邓起非常冲动,“说,你给我说清楚!”他大声叫着,捏刀的手出现剧烈的颤栗。这一点文青水感觉到了,他顺着刀锋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张他曾经熟悉的脸孔,他的眼神平静而茫然。

邓起被这种眼神击中了,他发现文青水的眼神像一条死鱼一样鼓着,里面有幽灵和死亡的气息。那一刻文青水的大脑里再次出现了空白,“什么事情要我说清楚?”他用低低的然而又是非常的声音说。�他的话更加激怒了邓起。邓起用力把文青水的头按在办公桌的玻璃上,刀子仍然架在他的颈项。“我日你妈,你装什么蒜!”邓起的脸已经烧起了云朵,他大声骂着,用粗大的嗓门叫:“你龟儿还想不想活,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剁了。”�

文青水的右脸贴在办公桌的玻璃上,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玻璃的温度像颈上架着的刀子一样冰凉。他虽然被按在玻璃上,但他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邓起的脸。邓起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因为扭曲而显得异常凶险。但是文青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恐惧。他只是从内心产生出一种真正的万念俱灰,他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邓起,“你剁吧,剁下来也就算了!”文青水说,他的声音依然低沉而平静。�

邓起显然没料到文青水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激动的表情变得有些吃惊。他虽然提刀砍人一点也不含糊,但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不要命的角色。更何况这一刀下去,对方虽然就这样倒下了,可是自己差不多也得去公安局吃上一粒冰凉的枪子。�

邓起握刀的手继续哆嗦着,他紧咬着牙关,愣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而文青水的脸贴在玻璃上,眼睛依然死鱼一样地看着邓起。刀子冰凉,像死神的请帖停在文青水的脖子上。他们不再说话和动作,就这样对视着过了很长时间。�后来那个妈呀娘呀一阵乱叫着跑出办公室去的女编辑又跑了回来,在她的身后,跟着一大群手提警棍和橡胶棒的保安。�

这件事情的结果有两个。一个是从那以后文青水再也没见着唐儿,包括从未在街上出现偶然的邂逅,当然也再没见着邓起。关于唐儿的记忆从此在文青水的印象里就又多了一些由鲜血结合起来的成分。另一个是文青水的档案里从此多了一个污点,因为这件事他被校方记了一次严重警告处分。需要补充的是,就在邓起被保安劝走之后,文青水的头一直贴在玻璃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式。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把那颗经历过刀光的头扶正。��

贝小嘉是在文青水出事后的第九天晚上在校报办公室里找到文青水的。�那时候贝小嘉刚在当天中午收到程西鸿从A城寄来的那封信。收到信后贝小嘉躲在女生楼伤心地哭了一个下午。哭完之后贝小嘉就去找向天和舒眉衣,她觉得必须把这件事告诉给一个熟悉的朋友,否则她就很可能要疯掉,因为她心里憋得厉害。�

可是向天家里没人,门锁得紧紧的,只有那些美丽的白色花仍然在开。�于是贝小嘉就想到了文青水。�

上帝保佑,幸好贝小嘉找到了文青水。因为后来贝小嘉告诉我,她说假如那天没找到文青水她就要去找我的父亲,并且要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他。虽然事情的结果并不是这样,我仍然吓了一跳,因为我很了解我父亲的脾气,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他老人家肯定会提着一条碗口粗的大棍连夜坐火车冲到A城来教训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贝小嘉找到文青水的时候是黄昏,当时文青水像个木偶一样地坐在院报办公室里发呆。而天空昏黄,如同文青水的表情。

这几天,文青水出的那件与暴力有关的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甚至连一些学生也知道了。不过他们并不了解内情,他们只知道有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健壮的汉子拿着刀子要动文青水。

章玫知道内情。

但章玫仍然顽强地爱着文青水。她每天都会在黄昏的时候敲开文青水半掩半闭的门,然后流着泪水陪文青水到夜深。文青水不愿意面对章玫,不愿意面对这个曾经被自己深深地伤害过而又仍然勇往直前地爱着自己的女孩。但是这几天他又在考虑一件事,这件事非常重大,这件事与章玫有关。

贝小嘉找到文青水的时候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突然见到亲人一样地放声大哭起来。她的泪水像花瓣一样地多,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封寄自A城的信。文青水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贝小嘉。”“西鸿不要我了。”贝小嘉一边更厉害地哭得很委屈一边把手里的信递给文青水……那天晚上,文青水陪着伤心的贝小嘉坐了好几个小时。那天晚上,贝小嘉拼命地讲述自己和程西鸿的爱情故事。那天晚上,贝小嘉的泪水汹涌澎湃。�那天晚上,贝小嘉离开文青水办公室之后,文青水又呆呆地坐了好几个小时,后来他做出了一个关系到他一生的决定,后来他就给我写了那封像一个短篇小说一样长的信。��

我看到文青水寄来的那封信的时间是夜晚十点。那会儿我刚和美丽的小玻璃去看完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电影。我记得在走回校园的路上我还产生了偷偷地去吻一下小玻璃的想法,但是没有成功。回到寝室的时候刚好熄灯。我点上蜡烛,我看见枕边有两封信,从地址上我可以清楚而准确地分辨出寄信人分别是林川和文青水。�

信是章直帮我取回来的。章直这段时间对我不满意,因为除了上课和写作,其余的时候我不是去丁香那儿就是和小玻璃在一起。章直就觉得很孤单,就很生我的气,但是他又想和我一块去丁香那儿玩,于是他就常做一些帮我取信之类的小事来讨好我。果然,章直一见我拿着信就从上铺伸出头来,“是我帮你取回来的。”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是摸摸他的头以示谢意,然后就钻进被窝里,开始借着烛光读信。我一直认为在冬天的夜里读远方朋友的来信是一种幸福,因为他们的信总是像炉火一样温暖,像春天的阳光一样降下柔情的力度。可是这两封信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些充满了亲切和安慰的字眼,与之相反,他们中有一封信像一支忧伤的歌,而另一封信却更像是一本板着面孔的爱情教科书。我先拆开的是林川的那封。林川在信中不无哀婉地告诉我他和司马杜美丽而又忧伤的爱情故事终于在这个飘雪的冬天悄悄地结束了。要知道,深圳和水城,不说别的,就是一张往返机票也超过了林川一个月的收入。林川在告诉我他的爱情结束的时候,也没忘记问候我的爱情,他在信中祝我和贝小嘉的爱情天长地久。

读到这里我就笑起来,我想我是不可能和贝小嘉天长地久了,我想我得在回信的时候告诉林川我现在的爱情泛滥得像春天,因为在丁香和小玻璃之间,我已经爱得不知该怎样做出选择了。可是就在我读了文青水的那封信之后的日子里,我终于没有在信中告诉林川我那荒唐的爱情。事实上,文青水那封信更像一本板着面孔的教科书。

西鸿:见信好!

我现在心情依然不好,也就是说依然很懒,但却不能不又给你写信了。而且要板着脸,一吐为快。我劝你还是好好听一听,更要好好想一想。首先,关于良心问题。一个人的良心长在哪儿呢“当然是长在你的身上那个叫心脏的区域里,但同时也长在你的眼睛里以及长在与你密切关连着的某一人的相应位置上。所以你觉着痛的时候,别人也会痛,至少会作出反应。现在有人叫痛了,你感觉到了吗?我说这话时你心里肯定明灯似的,早醒着哩。�

记得上回你走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吗?我叫你慎重!千万慎重!你理解这两个字吗?你哥哥我吃尽了这方面的苦头,心里苦不堪言。“慎重”二字和“稳重”二字实质上是一致的,都是叫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现在越来越参悟到其中的缘由,就是因为良心。我过意不去,我决心负责到底。还知道我对你说的那句“别蹈我的覆辙”的话吗?从你几次与我的谈话中我感觉到你没有领会我的意思,你以为我与她只是玩玩罢了,是吗?其实不是,我始终没有勇气这么对她(自我稍露此意,她就想去自杀时起,我已经模模糊糊地否定了我的爱情之路,那就是娶她!别无选择)。当然,选择是惨烈的,但我已经想通,我不再后悔。

原因是唯一的,即:良心!我不能太自私,既然她已经为我献出了她的全部,我还有理由要求于她吗?没有,绝对没有!老弟,说实在的,一个人要寻找到他真爱的人,太难太难,这往往不是以婚姻为美好结局的,取而代之的只会是破碎和瘫痪;而在另一方面,却有非常爱他的人,她愿为他献出一切,这是多么伟大和崇高的牺牲啊!于是他应该满足了,应该牢牢地握住她。这就是爱情当中最普遍的一种,是大多数人经历和实践的一种,也是我们正面临的一种。你还要怎样?俗话说“欲壑难填”,更不可能填满。由此我得出的结论是:珍惜被爱!把握被爱!(而且你得承认你曾经疯狂地爱着贝小嘉)我们的良心要我们这样做,否则,愧为“人”!�

西鸿,这就是我近来冥思苦想之所得。望你好生思量。我这个人和你一样见不得眼泪,常规的说法是富于同情心。但这并不是说明我的软弱,唯一的原因也就是良心——这颗跳动的心带来的硕果(尽管有人并不认为它是硕果,而以为它是毒草,但那是因为这些人生来就没有心脏的缘故,以前我们就是这样,但现在我们显然不属此列)。事实上,这同情心里包含着一种深沉的同时也是非常结实的爱,我们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否则我们就不能配做一个诗人,因为诗人应该具备的最优秀的品质就是善良。你同意我的看法吗,老弟。�

关于良心,我准备就谈这么多。最后我要说的是一句带着点诗意的话:“我们已经飞翔得太久、太高了,现在该是回到土地上来的时候了。不,是马上,立刻!否则我们将一无所获,就连一片落在地上的枯叶也不会收留我们。”说了这么多,你别以为我是在假装正经,兄弟。这也许是许久许久以来我都没有给你写信的唯一原因,因为我觉得我必须沉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未来。章攻的痴情鼓励着我去思考,近来,你和贝小嘉的事更使我不得不加倍努力地去想。这些,我们难道忍心漠然视之吗?我把我想的结果都写在上面了,请你一定深思,我的好兄弟!�

下面我想接着谈谈责任这个话题。�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从第一声啼哭开始,便得对这个世界负责了,这第一声啼哭就是对世界宣告“我来了”,是对世界的询问和关注的负责。然后我们长大,然后我们成人,于是我们应负的责任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具体。这些你肯定也很明白,我不用多说。我想多说几句的是对这具体的责任当中的一种的承担,也就是对“被爱”负责。�

我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例子,说的是某女单恋某男,某一日该女对该男说出了那层意思,没想该男说:“这是哪跟哪啊?你别做梦了。”他好像很潇洒,好像很为自己、很为别人负责任似的。其实,去他妈的,他一瞬间抬高了自己,把自己放在了爱和生命之上,忘却一个生命因爱而渴望被爱的基本权利。显然,该女如雷击顶,经再三抗拒而不达后,愤然卧轨,香消玉殒。这某男真他妈缺德,太寒碜人啦!按心理学的说法,这是“单思”误区之一,即处理不当;而照我的想法,该把这狗娘养的毙了才解恨,这是对“被爱”的完全地不负责任的表现嘛!当然,你我遇到的问题远不是这么简单,因而更不能如此草率。章玫为我、贝小嘉为你付出的远远超乎于这之上,这是女人终生的付出啊,我们该怎样审视和对待?我以为只有一个办法:全心全意地接受!这才是我们应该而且必须采取的负责的方式。难道我们能承认与她们在一起时心中就不曾升起过一丝爱意吗?显然不能。至少,在这中间我们有过感激。如果我们拒绝承认这一点,那么我们就真的连畜牲都不如了。兄弟,这话也许有些过重,但我以为是值得一说,值得一听的!负责,应该是我们爱的行动,而良心则应该是指使我们负责(行动)的最高指令,其次才是爱(关于爱情,我在后边将要谈到)。你写给贝小嘉的信我看了,这当中有隐藏不住的厌倦,我感觉得到;但尤其让我感怀的还是你那颗善良的心,事实上我并非只是从信中才得知这一点的),所以我相信你会站在我的立场上来的,我的好兄弟,所以我希望你负起你的责任!�

爱情是什么?这不用我去定义,古往今来的解释与实证都不胜枚举。但我对她最新的体验却是两个字:容忍!请注意这个双音节词,“有容乃大”、“忍为仁先”,这不单是人生的准则,也笃定是爱情的全部内含,具体到你(当然也具体到我),爱情就是“容忍被爱”。你容忍了,那么你就接受了,爱情就属于你了。就这么简单。我们曾苦心孤诣,殚精竭虑,要去寻找最最圣洁和高尚的爱情,但是她在哪儿呢?她不在人间,她只在天堂,或者在地狱,凡夫俗子的你我怎么可能拥有!当然不是要否定“两情相悦”的可能性,我只是想说当我们面对曾经时,我们的心中难道只有悔恨吗?兄弟,让我们认真地回想回想,好吗?跟你谈了这么多,我很累了。这之前我们不曾因此而谈论这么多。这是我的错。作为兄长,我正在给你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弥补我的过失,为了尽一个兄长的责任,我真心希望这弥补还不算太迟!在我看来,我写这封信也是力图于自救,我承认我们是“一丘之貉”,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完成这触及灵魂深处的救赎吧!�

兄弟,在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却跟你唠叨这些,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我们是兄弟,是生死与共的患难兄弟,真心兄弟,所以我不能不说,请你原谅!我会为你做出榜样的,请相信你的哥哥!

永远爱你的:青水×年×月×日凌晨3:10分

事实上,谁也无法相信这封饱含着真诚和愧疚的信带给我的震憾,它就像一个医道高明的医生,一伸手就触及了一个病人最严重的要害。�

那天夜里,烛熄了又燃,燃了又熄。我一遍一遍地反复读着这封信,直到我几乎能够背诵的时候我仍然在认真地读。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泪水晶莹剔透,我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突然深刻地认识到了错误一样地流泪。后来我还清楚地抽了自己一耳光,抽得很重,就像在抽敌人一样。第五枝蜡烛终于交付完它的使命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白白地亮起来。这一天刚好是个礼拜。A城仍然在飘雪,它们一片一片地掉下来,让我突然想念身在家乡的贝小嘉,她在收到我那封该死的信的时候,眼泪一定也像那雪片一样密密地往下掉吧。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有一百枚针在飞走一样地痛。章直已经起了床。他趴在上铺把头像吊在树上的水果一样倒吊下来:“西鸿,我们今天去丁香那儿玩怎么样?”他加重着语气,尤其强调“我们”两个字。�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去嘛……”章直还在那儿不厌其烦地念叨。我突然就生起气来,冲着他嚷:“你个龟儿宝器,要去自己去,我永远都不去了。”我的声音很大,把全寝室的同学都惊动了。章直吃惊地望着我,我估计他那会儿八成以为我发神经病了。这时候,窗外响起一个女孩子甜美的声音。“程西鸿——程西鸿——”那女孩子在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又脆又响,像一串被风轻轻掀动的风铃。�

我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我看见美丽的小玻璃穿着美丽的红风衣站在飘满雪花的楼下,动人的脸上流动着铺满鲜花的春天。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我们分手的时候,说好了今天上午要去山那边折梅花的。“快下来呀,快下来呀!”我的头刚露出窗台,小玻璃脸上绽放的微笑又加深一层,她快乐地挥动着手臂对着我喊:“快下来呀,快下来呀……”

我就不下去了。

四年后一个春天的上午,阳光万里灿烂,无云的天空蔚蓝如海水,我和贝小嘉在轻快而又庄重的结婚进行曲中走进了盛大的婚典仪式。贝小嘉披了洁白的婚纱,脸上的笑容幸福而闪亮。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亲笑得一脸的阳光。所有的朋友几乎全到齐了,连白狐和林川也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匆忙赶了来。向天和舒眉衣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胖儿子,向天这家伙给儿子也取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名字叫:向地。我就骂他,我说:“你他妈的,你叫向天,你儿子叫向地,那你孙子恐怕得叫向空气。”大伙全笑起来。向天在我肩上揍了一拳:“臭小子,结了婚嘴还那么使坏。”�

婚礼进行得非常顺利。由于来宾太多,很多朋友难免照顾不周,我就很抱歉,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初次结婚没经验,下次一定改进,一定改进。”贝小嘉就生气地在背后掐我的腰,小声说:“什么,你还有下次?”她的手劲越来越大了。但我这人至少有两个优点,一是看不得别人流眼泪,二是拳头从来不揍女性。所有我就只好任由贝小嘉摧残我了。�

晚上的时候,以文青水和章玫为代表的闹房游击队用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招数来折腾我和贝小嘉,他们一个比一个“坏”,用的招数一个比一个“恶毒”。我和贝小嘉像一对演员,而那群坏家伙却是导演,俗话说“新婚三天无大小”,我们只好任由他们摆布。后来程岑这恶棍终于做了一回好人,他说,不早了不早了,新郎新娘该播种了。大伙才哄笑一声快乐地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新房里快乐的笑声就被两个人安静而幸福的甜蜜取代了。我看着贝小嘉,我发现我的新娘比任何一天比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更加美丽。我就激动起来,我抱住她,我就准备生产下一代了。

�可是我刚一有了动作,贝小嘉就从床上跳下来:“门,门没反锁。”她一边说一边跑到门边像以前一样去检查门的暗锁是否锁上了,弄得我哭笑不得,我就骂她:“宝器,我们现在合法。”于是她拍了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对了对了,今天我们结婚。”她这话说出来差点没把我给气死,他妈的,她居然不知道我们今天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