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舒眉衣-一脸坏笑

舒眉衣终于走进向天房间的时候我的小说都快结束了。有时候我常常感到像舒眉衣这样的女人实在应该算得上是一种可爱而阴险的动物。她总是在很晚的时候才会在一个故事里出现,而且她的出现意外而又令人刮目,就像一匹美丽的母豹,一生中只用那轻盈的一扑,就猎获了属于自己的猎物。而且这种猎物将成为她一生的永远的食粮。我这样比喻舒眉衣她肯定不乐意,因为我的比喻太过拙劣,而且把她形容得不是很好。还有一个比喻,那就是舒眉衣像一只精心织网的蜘蛛,她一边织网一边观察,一旦机会出现,她就把那张网铺天盖地罩下来,而且一罩即中,令人防不胜防,这个比喻显得非常丑陋,但我个人认为非常形象。当然,美丽可爱的舒眉衣是非常不愿意我把她作这样的比喻的。�

舒眉衣走进向天房间的时候是夏天里的一个夜晚。那天夜里有很多美丽的星星,像棋子一样散布在蔚蓝的天空深处。暑假的师大校园因失去了往日的喧闹而寂静无声。舒眉衣从校园里一条布满杂草的小径走过的时候她还看见了荧火虫,它们发着一点点的亮光小灯笼般闪烁在舒眉衣的前方。舒眉衣心情轻松如同盛夏里的晚风。她穿着一套短短的天蓝色套裙,长长的马尾被一根彩色的丝带系着,随着她步子的摆动而左右摇晃,青春而亮丽。

舒眉衣在星星的光芒下像一朵花一样飘在向天门前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种欢乐即将被撑得爆起来。她脸上有好看的微笑,她轻松得像一根流畅的线条。�

向天正在屋里看书。对于这座常常被阳光笼罩的城市,夜晚显得相对重要。尤其是夏天,巨大的阳光完全可以绞碎一个人的梦想。向天很讨厌这种时刻,他喜欢除了夏天之外的任何一个季节。�

皮珊走了。向天知道皮珊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这里,当他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见皮珊手里的那根白纱帕随风飘落的时候,他就知道一个或许本来就不存在的梦想已经烟消云散了。向天站在火车站的时候泪眼迷朦。他感到自己的心事像阳光下的一个小黑点,很快将会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一段时间,向天的小屋显得相对安静,林川和白狐已经走了,文青水和程西鸿也好久没来了。向天一个人独自坐在小屋里,一杯茶和一卷书常常会让他把一个夜晚坐穿。现在向天又开始写那些充满剑胆豪情的诗歌,有时候他也会想到皮珊,那个总是很忧郁的成都女孩,但是他的心中已经少了冲动和激情。每次想到皮珊,向天总是想拉开抽屉去找出那张皮珊忧郁着拈花的照片,可是他每次都总是能控制自己不把手伸出去,因为向天此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她是一个梦,她将永远存封在抽屉里的最深处而不应该摆放在自己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向天甚至多次产生过想调回那座生养自己的小城,并且和前妻复婚的想法。一想到前妻,他的情绪就有些糟糕,他在一首诗中写道:那一夜/泪水比雨水还多。�

前妻离开向天之前的那个夜晚就像一场刻骨铭心的电影永远植在向天的灵魂深处。�

舒眉衣走到向天家门前的时候,向天一边看书还一边听见了长短不一的蝉声。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青春而健康的女孩正在像月光下的百合花一样地靠近自己。�

舒眉衣站在门边,门没有关。屋里亮着一盏桔红色的台灯,淡淡的光芒使这间屋子有了柠檬的色彩。透过微薄的光,舒眉衣注意到这间屋子异常凌乱,书和废纸屑一类的东西铺满了地面,还有脏衣裤和水果皮……舒眉衣看着这间散发着书卷气的零乱的屋子就不由自主地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容像水一样自然,并且隐藏着一种宽容和韧性,接着她就轻轻地敲了敲开着的门。向天转过头来的时候,舒眉衣已经迤逦地走进了屋子。“你好,向天。”舒眉衣非常随便地和向天打招呼,她大方得使人怀疑这间屋子的真正主人不是向天。�

向天的眼镜里出现一个活泼的身影的时候,他有些迟疑,他想她怎不叫我“向老师”而叫我名字呢。而舒眉衣已经把自己扔在了向天对面那张破旧的凳子上。�

许多年后,每当向天回忆起这个细节就很吃惊。他记得那天舒眉衣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是那么随便和自然。仿佛这间小屋和屋子里的人原本就是属于她的一样。这一切让向天感到很被动。向天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出现一瞬间的尴尬,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向天就恢复了常态。舒眉衣坐在向天的对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仍然闪亮得一如既往。�

“有茶吗?”舒眉衣说。

向天起身倒茶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对这个女孩子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没有说任何一句客套话,舒眉衣就像一个多年杳无音信的老朋友突然在一个彩霞满天的下午出现了。一切都是那么漫不经心和随意,没有一点矫揉造作。�“向天,你这儿一直这么乱吗?”舒眉衣环顾了一下屋子周围说。“她居然喊我的名字,”这样想的时候向天的脸有些红。他没想到会有一个女人当面告诉他屋子很乱。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因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讨论自己的屋子是否整洁实在是一件有些尴尬的事情。但是舒眉衣接下来所做的事情更令向天尴尬。

那是因为舒眉衣居然开始给向天收拾起屋子来。她蹲在地上,长长的马尾丢在身后,蓝色的短裙映出来她丰满而圆润的曲线。舒眉衣先是拾起一本本随意乱扔在地上的书籍认真码好,然后就开始清理废纸屑和垃圾,她的动作纯熟和精致得如同一个音乐家面对自己用了多年的钢琴。�

向天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舒眉衣在屋子里来回打扫,他清楚地看见自己那九平方米的房间在一点一点地干净起来。这时候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在一瞬间涌进了向天的心里,他突然就想到了前妻。而舒眉衣仍然像一个女主人一样在收拾着房间。

这就是向天和舒眉衣的正式会面。过程简单而神奇,完全就像一个不真实的传说。整个晚上,向天和舒眉衣几乎没有说上多少句话,他们在收拾屋子,偶尔的对话都是与垃圾有关,比如舒眉衣说:去把垃圾倒了。或者说:你去打桶水来。向天跑得乐颠颠的,向天感觉到自己和舒眉衣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可能是从打乒乓开始的吧。”他想。

整个晚上,他们就像一对即将走进结婚礼堂的新人一样在以巨大的热情面对着自己美丽的新房。后来向天突然就想起了舒眉衣对自己说的话:“毕业的时候我找你还有件大事要说。”这是舒眉衣几个月前对向天说的话。“有什么大事呢?”向天想,“难道就是来帮我收拾房间?”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快乐地笑出声来。“什么事这么高兴?”舒眉衣问。

“没什么没什么,”向天说。

那个夏天愈来愈旺盛的时候天空几乎都快成了一片金黄色的面包。�我和贝小嘉在那个夏天很难遇见的小雨初歇的夜晚走进向天家里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一亮。

因为我们惊奇地发现不仅向天那间平时像狗窝的房间变得整齐而温馨,而且一贯忧郁的向天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居然还刮了胡子,而且头发也不像往日那么零乱了。�mpanel(1);

我看着坐在一边的舒眉衣,猜测着这个女人是用什么方法神奇地改变着向天。向天一脸快乐地叫:“好小子,这几天溜哪儿去了?”我装出非常懂事的样子,用眼睛瞄了一眼一旁的舒眉衣,说:“给你留时间呀。”�

向天在我肩上擂了一拳:“臭小子,敢拿我开涮。”然后他就向我和贝小嘉介绍舒眉衣。我笑起来,我说:“认识认识,不准我们唱歌的那位女生嘛,不是说毕了业还有事要找天哥商量吗?”我口无遮拦地嚷。那天晚上舒眉衣说那句话的时候我也在场。�向天的脸立即有些红。可让我奇怪的是舒眉衣居然一点也没感到窘迫或者不好意思。所以后来向天便成了朋友们中的笑料,我们拿他开涮,我们说他是一个“比老婆更容易害羞的男人。”

“你肯定就是那个向天常说的口才和诗一样有才气的程西鸿吧。”舒眉衣微笑着对我说,然后她指了指贝小嘉,“你女朋友?”我点点头:“也叫老婆。”我这样解释使大家都快乐地笑起来。贝小嘉也笑,并且笑得天经地义。她后来告诉我说那会儿她已经铁了心要做我老婆了。我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在那个使我即将踏进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的夏天。我和贝小嘉常常到向天的小屋去,我们四个人在一块儿总是很快乐。而且贝小嘉很快就和舒眉衣成了要好的姐妹,有时候她们俩会丢下我和向天去逛商店,那会儿正是热得人发疯的时候,我和向天就很佩服她们。“妈的,女人什么都不怕。”向天说。我很奇怪向天居然有这种理论,我问:“这是什么经验?”

向天快乐地笑起来:“你不会遇上的。”他答非所问。

在那个星星镶满天空的夜晚,当舒眉衣把向天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向天送舒眉衣出师大。那会儿舒眉衣已经在这座城市离师大不远的一所中学报了到,九月一日之后,她将走上讲台,成为一名美丽而光荣的教师。当时向天并不知道,舒眉衣之所以要留在这座繁华而肮脏的城市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向天只知道舒眉衣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成了新闻人物,那是因为同学们都知道舒眉衣是高干子女,可是作为高干子女的舒眉衣不仅不要求分配回家乡,反而要求留在这座城市的一所普通中学任教。�

向天和舒眉衣走在夜色中的校园。月亮又白又圆,映出校园柏油马路两边的矮树林很重的阴影。有花的香气从夜晚的深处传递过来,一层层透进向天的内心。最先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被青春校园的夜色所陶醉。

校园很静,只有蟋蟀在唱着一支支悠扬而低深的歌。后来舒眉衣的声音就响起来:“向天,”她大胆而热烈地注视着向天,很随便地说:“那些纸条是我写的。”�

向天吓了一跳,脸红红的,好像那些纸条不是舒眉衣写给自己的而是自己写给她的,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但是他又隐隐感到自己内心正在升起一种喜悦。“我……”向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被舒眉衣的大胆吓坏了,甚至不敢用眼睛去看舒眉衣。�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有一段时间内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夜晚很静,他们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传出深山里泉水一样的丁咚声。晚风轻轻吹起来,带动了向天的发丝,在不远处,萤火虫像一盏盏小灯笼一样闪烁不定。�向天有些讨厌自己,他想我总得说点什么呀。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并且立刻就把它说了出来:“小舒,你不是说毕业了有什么事要找我吗?”向天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立刻后悔了,他想我怎么会笨得这么厉害。�

这时他们刚好走到了校门的街灯下。透过街灯照射出来的那一层淡淡的黄光,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见穿着蓝色套装的舒眉衣脸上有花朵一样的笑容,而且他还注意到那笑容里有一种极难看见的羞涩。“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舒眉衣说。她脸上的羞涩一点点增多起来,但笑容依旧闪亮,像照耀着大地的月光。

文青水已经很久没有去找郑纤了。偶尔郑纤美丽的身影在不经意中像一块锋利的玻璃划开他的记忆的时候,他心里就会掠过一丝轻微的暗痛。“我的紫儿。”文青水在心里狂乱地叫。现在文青水已经搬出了男生寝室,他去宣传部报了道,并且有了一间和向天一模一样的九平方米的住房。在师大,不管你的年龄和职称有多大多高,只要是未婚,就永远只能住九平方米的房间,文青水自然也不例外。现在,除了文青水自己,唯一一个走进这间房子的人就是章玫。

送走了林川和白狐之后,文青水就一直没有再去找过向天和程西鸿他们,尽管他在内心非常渴望见到他们,尤其是那个在文青水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小兄弟程西鸿。直到程西鸿离开这座城市去A城念书之前,文青水都没有去找过他们。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情绪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不愿意让自己最好的朋友见到自己这种近乎于颓废的模样。“我过几天回老家去一趟,要开学才回来。”这是文青水对朋友们说的。他们当然就相信了。可是文青水并没有回老家。整个暑假,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问题,可是结果比较糟糕。因为他越想脑子越乱,并且会在白天看见星星。后来他就不打算继续想下去了,他去找章玫。

这个暑假章玫没有回家。她和文青水是老乡,加上目前她又一厢情愿地对文青水抱着最幸福的幻想,所以这个相貌普通但身体像线条一样流畅的单纯的女孩便决定不回家了。可是她又不知道文青水现在住什么地方,自己没法去找他。于是章玫便每天心神不安地坐在女生楼里像应聘人员等待招聘通知一样地等待着文青水来找她。

让章玫高兴的是文青水果然如愿以偿地来了。听到文青水的声音的时候,章玫几乎是用一只兔子的速度出现在文青水面前,如果不是考虑到少女应该有的矜持,她几乎就要去拥抱他了。而文青水依然是一副被章玫暗地里称之为“诗人的骄傲”的那种懒洋洋的态度。“走吧,”文青水看了一眼章玫说,然后他就恹恹地转身走了,那模样傻瓜也会看出来不像恋人。但章玫看不出来,章玫只是乖顺地跟在文青水身后。�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走进文青水的小屋之后,文青水便把章玫压在了床上。这之前他们并没有进行一点哪怕是象征性的爱抚,文青水就拉开了章玫的衣裙上去了。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但是整个身体在拼命抽动,他内心唯一具有的意识便是他要做,做到不想做时为止。章玫不知道文青水内心的想法。章玫觉得自己很幸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章玫的身影就会常常出现在文青水的小屋。文青水每次面对章玫,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几乎千遍一律地是与床有关。�章玫从不拒绝,她依然常常来敲门,就像上班一样。�

有时候文青水也会对章玫产生出一种负疚感,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像拴着一大堆零乱的线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不过郑纤的身影偶尔会像火一样闪现在文青水的记忆里。在文青水看来,郑纤已经不是郑纤了,她是紫儿。文青水曾经有好多次去找郑纤的想法,但终于没有去。那时候他突然恐怖地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少女的身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代替了紫儿的位置,他为这个发现而感到悲哀,但是他又无可奈何。�

文青水终于疯狂地冲上大街跑到江边那幢小楼里去找郑纤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时间是晚上,天空一如既往地挂着只有夏天才有的闪闪发光的月亮。文青水是从操场开始出发的,那天晚上他有些醉,那天晚上操场的草坪依然绿得青翠欲滴。而那天,却是文青水刻骨铭心的日子。因为那天是八月二十号。唐儿结婚。但新郎不是文青水。文青水是在黄昏的时候想起这件事的。那时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喝啤酒。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叫了起来:“今天是八月二十号。”他的声音非常尖厉,以至于窗外的蝉在几分钟内全都停止了鸣叫,那时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喝下了五瓶啤酒。�

文青水是一个不太适合喝酒的人。他一沾酒脸就会红,而且红得很厉害,像一大朵开得很旺盛的桃花。�不适合喝酒的文青水在灌下几瓶啤酒后就有些醉了,他发现幻觉中有一个少女浅浅地笑着向自己走来,她的步子迈得很慢,一寸一寸地向自己靠近,她仿佛泪流满面而又仿佛笑容如花……窗外,月光像眩目的棉花糖,凝聚成一个弧挂在天空。文青水的眼睛里燃着几粒暗淡的星星。

“今天是二十号。”文青水忧郁地想。那时候,他突然知道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像一个零乱的线团。这一切都是因为唐儿,因为唐儿和那个该死的八月二十号。文青水觉得自己终于没能从一个陷阱里跳出来,那时候,他也明白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唐儿,那是因为他一直在心里试图拒绝唐儿的影子,可是这个影子却早已像他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了文青水的心里。�

“今天是八月二十号。”文青水默默地想。窗外的蝉声开始继续鸣叫,长一声短一声的,加重了一个人内心的烦躁。文青水感到自己如果再继续呆在这间房子里肯定会疯掉,从黄昏到黑夜,他一直在喝着伤心的啤酒,他在一瞬间充满了绝望,他想出去走走。房间里没有开灯,黑黑的,只有月光跑进来,把它的重量放在窗台上。�后来文青水就提着半瓶啤酒,像被风吹得乱飞的纸张一样飘出了房间。�

他在师大开满白色花和掉满梧桐叶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走,心里的仓惶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面对陌生的路口。�校园很静,偶尔从不远处的家属区传来一些喧嚣。文青水随便地走在任何一条小径上,然后茫然地往自己嘴里灌着啤酒。后来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师大的操场。

暑假的操场很安静。月光下,绿茵茵的草坪绿得让人心醉,操场空无一人,只有风的脚步在追赶着夜晚。文青水本来打算穿过操场,到对面的石阶边坐一坐。可是他走到操场中间的时候脚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和酒瓶一起倒在了草坪上。文青水浑身无力地躺到草坪上,像一具风干的尸体。月光照下来,草坪绿茵茵的发着甘甜的气味。一切寂静无声,文青水隐约听到草丛中几只蟋蟀在唱着寂寞的歌。远处的家属区亮着一点点星光,有细微的喧嚣响起来。文青水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有山、有纯甜的水,还有青青的中学校园和紫儿的花裙子……。这时候,远处的家属区边有人在放收音机,隐隐约约有一阵游丝一样的歌声传来,虽然隔着寂静而漫长的夜晚,但文青水听力很好的耳朵仍然能够准确地分辨出那首歌的名字,那首歌是台湾歌手郑智化唱的,叫做《麻花辫子》。……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改变了诺言,让那不经世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歌声如泣如诉地响起来,曲子哀婉而沉郁,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追忆着年轻时拈花的逸事,又像阴天里的雨滴随意滑落在一个人的双肩。弦上走出的节拍低缓而郁暗。文青水静静地听着这支突如其来的歌,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像风中的花籽一样铺天盖地,涌上了脸颊。

通过朦胧的泪眼,文青水仿佛又回到了他和唐儿邂逅的那个图书馆的下午。那时唐儿梳一条美丽的麻花辫,穿一条白得耀眼的裙子,她笑的时候,声音又脆又响,像山间洒落的铃铛……歌声河水一样轻轻地流动,仿佛一个咳血的人站在雾朦朦的早上。在歌声中,文青水仿佛又听见了唐儿脆生生的声音在说:“你就是那个诗写得很棒的文青水……听说你很容易脸红……”然后就是一串格格格的黄鹂鸟一样的笑声。……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改变了诺言,让那不经世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歌声如泣如诉地延续着,文青水躺在草坪上,心里仿佛有一百枚针在飞针引线,他的泪水晶莹剔透,顺着眼角连续不断地滑下来,掉在身边的草叶上。�而月光闪亮得一如既往,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炫目的碎银。�

文青水突然从草坪上站起来,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困兽般的嚎叫:“啊——”他叫着,声音又长又尖厉。他用手拼命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声音雷鸣一般划开了蔚蓝的夜空,遮住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然后他从地上拾起来那个已经没有了酒的空瓶子,用尽全身力气像扔一个既将爆炸的炸弹一样地把它扔了出去。�“砰。”啤酒瓶在远处撞击着石阶,发出愤怒的碎裂声,那些碎了的玻璃像一小块一小块的刀片一样飞溅开去,声音又尖又脆,在寂静的夜晚如同抽刀出鞘时的声响,它足以惊醒任何一个人深夜的好梦。文青水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郑纤。�

“我的紫儿,”他这样想,当郑纤的身影像一支刚刚出水的荷花在这一瞬间浮现在文青水的脑海的时候,文青水就疯狂地叫起来:“紫儿,我的紫儿。”然后他在月光下的操场开始了疯狂的奔跑。郑纤仍然住在江边那套有些破旧的房子里。不过她很快就要搬离这里了。文青水在走进郑纤房间之前内心一直袭卷着一种冲动。他像风一样卷过几条大街,内心被一种虚拟的果子或者梦的设想所迷惑。他想在郑纤的怀里死去,尽管这之前郑纤已经不是郑纤了,她是紫儿。那时郑纤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卧室里一把别致的凉椅上。屋里很安静,陈设依旧温馨如同一只鸟儿的窝巢,房间里开了一盏绿色的灯。郑纤穿了一条薄薄的有暗花纹的睡袍,斜斜地坐靠在凉椅上。凉椅放在窗边,窗上依旧挂着一串紫色的风铃,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瑰丽的紫水晶,有风过路的时候,那风铃便轻脆地响,发出丁当丁当的悦耳声。�

郑纤轻松地靠在凉椅上,她可以听见窗外江水掀动的声音像一支优雅的钢琴曲。�

儿子凯凯已经被姥姥接走了。郑纤感到一个人的时间休闲而别致。这幢小楼很快就要被拆迁了,再等个一年半载,这儿将建起一座全市最大的水上乐园,而郑纤将重新拥有一套更精致的小房子。但郑纤仍然有些舍不得这里,自从和那个没心没肺的前夫离婚后,她远离尘埃喧闹的都市,搬到了这里,一住就是好多年,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这套小居室有了一份难舍。“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郑纤想。�

文青水已经很久没有到这儿来了,郑纤虽然会惦记这个年轻人但却没有丝毫的怨责。因为郑纤非常清楚自己和文青水的关系,她知道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事实上,自从和文青水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郑纤在内心一直都对文青水充满了感激,是文青水用他年轻而健康的身体唤回了她的第二次青春和激情。现在,郑纤越来越注重自己的仪表,她开始精心呵护自己的肌肤,就像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同时,在她心里,有一个简单而又略带几分羞涩的愿望已经热烈地升长起来:那就是——她需要爱。她需要找到一个自己认为优秀的男人,并且把自己的一生连同儿子一起交给他。最先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郑纤有些害怕。因为就在这个夏天之前,她还是一个准备孤独一生的女人。转变来得如此之快,她想嫁给一个男人,这个强烈而充满落差的现实让她自己都暗暗吃惊,好像一觉醒来所有的世界都具有了梦幻的色彩,可是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她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感到心里有一枚心形的小太阳在一点点地拔高,再拔高。母亲知道了郑纤的想法后快乐得像一株风中的老榆树,母亲说乖女儿你终于想通了……但郑纤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想通的,而是一个沉淀着忧郁的青年帮助自己想通的。�

文青水疯狂地从大街一直跑到江边,远远的,他就看见了那幢熟悉的铅灰色小楼。这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他的泪水已经被风吹掉。�

郑纤在听见敲门声之前先是听到古老的楼梯由下而上地响起来咚咚咚的声音,然后她才听见自家的房门被无数只啄木鸟乱乱地敲。�

其实那时郑纤也渴望再见一次文青水。因为她想在搬家的时候搬掉以前的生活,同时也包括搬掉文青水。郑纤希望自己离开这间江边的房子的时候,会走到一个新的阳光下,对这一点她像对自己儿子的学习成绩一样充满信心。郑纤想再见一次文青水,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为说不出口的脸红心跳的性欲,她是想在结束一种灰色记忆的时候最后再看一看那个记忆中唯一有些亮色的人。然后,她就不打算在任何一个时候记起他。敲门声响起来的同时郑纤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小文来了,”她想。�

郑纤拉开门,她看见了头发零乱而又一脸忧郁的文青水,她还可以分辨出他脸上曾经有过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郑纤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地看着文青水,“他怎么了?”郑纤想。�

“我的紫儿,”文青水叫着,他突然就拥抱了郑纤,抱得紧紧的,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捞住了一块长方形的浮木。郑纤软玉一样的身体在猝不及防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带到了一个异性滚烫的怀中。郑纤有些无助地想挣扎,但终于没能够。而文青水的嘴唇已经雨点一样地落在了她的脸上,郑纤感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眩晕,如同海水没顶的时刻。这时候,文青水的手已经揭开了她的睡裙,并开始爬山一样地在她的皮肤上划行。�

当郑纤洁白的身子像一条大白鱼一样呈现出来的时候,郑纤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想我不能再和他这样。“不——”郑纤慌乱地说,可是她的声音却在一瞬间哑掉了。她连自己也没能听见自己吐出的几个字,文青水已经进入了她。一种久违的感觉笼罩了郑纤。文青水嘴里梦呓般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紫儿,”文青水叫着,人显得疯狂而无助,同时,他眼里有了泪水,一滴滴滑下来,掉在郑纤碎银一样白皙,绸缎一样光滑的身体上。当他们终于结束完那件事后,文青水看着自己旁边的裸体,眼神里又有了一种茫然。“紫儿——”他想喊,但喊出来的却是一句:“郑姐。”“她们实在太像了。”文青水想。

这时候郑纤从床上下来,去小客厅的冰箱里取过来两杯冰镇的雀巢。这个过程中,文青水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看着郑纤的腿,郑纤的腿结实而圆润,郑纤的腿光滑而有力。“给,”郑纤递过去一杯雀巢。�

文青水没有去接递过来的饮料,他仍然专注而认真地观察着郑纤的腿,像一位动物学家在观察阳光下的蚂蚁。“你的腿真好看,”文青水眼神有些暗淡地说,“但……但是紫儿,紫儿她没有腿。”郑纤被文青水的话吓了一跳。“谁是紫儿?”郑纤终于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谁是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