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坐在电视机前看“第二起跑线”。爸爸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只喜欢看这两个栏目,《焦点访谈》,《第二起跑线》。”
“为什么?”
“《焦点》栏能以它锐利的目光洞察时事,以它无畏的态度披露时弊。”
“爸,‘第二起跑线’是反映年轻人生活的,为什么你也感兴趣?”
“哈哈,大概是我童心永存吧!”
“那你可以当少儿作家啰!”
“我没有那份天才,不是那个料子。我只是喜欢喜欢罢了。我喜欢《第二起跑线》,它寓教于乐,它是对中学生进行素质教育的好教材。”
我听得人了神。我原以为当兵出身的爸爸只知道什么是刀什么是枪什么是炮什么是纪律什么是原则;我原以为身为招商局长的爸爸只知道做生意订合同;我真惊奇,他还懂得“寓教于乐”呢!怪不得他不像妈妈那样,总一味地反对我看电视。有时候,还叫我看股市行情呢!
“这次起跑线是教中学生广交朋友的。我认为这个主题好。生活确实是这样: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些人有知识,有文凭,但在社会上混得不怎么的;有些人没有文凭,反倒混得好些。这是什么原因呢?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的原因是人和。那些会读书的人,往往自命清高,瞧不起人,所以远离群众,成为孤家寡人。而那些成绩不怎么样的人,善于广交朋友,所以——当然,我不是说读书不重要。知识就是力量,这是真理,永恒的真理。”
我与爸爸在感情上的距离进一步缩短。我觉得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说出了贴近时代的话。于是问道:“爸,你最喜欢哪类朋友?”
爸说:“什么样的朋友都应该交;打洋伞的,戴斗笠的,吃千家饭的,还有——”
我抢着说:“偷扒抢劫的?”
“其实,偷扒抢劫的朋友还最重要呢。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是个阶层呀,记得雨果说过这样的话,要从犯人身上拷问出闪光的东西。什么叫闪光的东西?当然是人家灵魂深处那最可敬的思想品格。可是现在有些人只攀权附贵,只做表面文章。这是可悲的,也是可耻的。”
“爸,你们长一辈人不是常说近墨者黑?”
“你难道不知道莲出于污泥而不染?”
我无言可说了。
“你们郑老师一直未给你们回信?”爸突然地把话题一转。
“没有。”我扫兴地回答。
“可能有什么隐衷。你们要学会做人:宽容人,理解人。你们有时间的话,还是该写写信,或者去看看他的家属。我下个礼拜要到深圳那边开个会,准备去拜访他一下。”
“爸,那太好了,给我带份礼物去。”
“什么东西?好带不?”爸爸问。
“好带。诚挚的问候。”
“还是应该带点湖南特产去。”我妈像是自言自语。
电话铃响了。爸爸命令我去接。
我一听,是个熟悉得不得了的声音。我惊叫起来,而且狂跳起来:“爸,爸,你猜谁的电话?”
“老董?”爸爸语气平静地反问。老董是香港曙光电子集团的总裁,最近正在和我们江南市谈判一个大项目。
“不!是我们郑老师!”我一字一顿,像个小孩子。
“郑老师?”爸爸不由得起身,好像是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一样。他只是惊喜,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妈一听说是郑老师的电话,也从厨房里追了出来,高高兴兴地问:“郑老师现在在哪里?”
我忙问:“郑老师,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北上的列车上。车上。”
我好奇:“在车上?”
电话:“对,在车上。今天晚上,9点1刻到达我们江南车站!”
我又跳起来:“爸,妈,郑老师回来了,9点1刻到站!”
爸爸妈妈的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不知什么原因。“你问清车次了不?”妈妈问我。
“今晚9点1刻!”我大声报告,“没错!”
“你去接车吧!”爸爸指示,“叫孟空军。”
“不,我们全班同学一起去!”我激动地说。
“人多了麻烦,小心又引出事端。你自己去就行了,表示表示心意。”妈妈劝导我。
我心里虽然有些不同意,但表面装出十分赞同,我不断地点头,满脸春风地。
7点还没有到,我们就来到车站广场恭候。
晚上9点1刻,出站口挤满了人,多半是我们班的。我惊奇:是郑老师挨门挨户去了电话还是孟空军走漏了消息?
我举起了牌子,牌子上用中文英文写着欢迎标语:“郑老师,您的学生欢迎您!”更多同学举起的是彩色小旗,上面也写着迎接老师的标语。
郑老师大概是为了给我们一个盼望一个惊喜,是最后一个出站的。
他向我们奔来,我们向他拥去。他一出站,被我们包围得水泄不通了。旁观者无不向我们郑老师投以欣羡的目光,向我们同学投以赞赏的目光。
啊,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想不到电视台的记者们正在采访什么。他们一见到我们,有位小姐紧紧地跟着我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迎接我们的下岗老师。”
“下岗老师?”女记者似乎听到了个新词儿,惊讶得很。
“不,不叫下岗,叫解聘。”孟空军更正。
女记者更生兴趣了:“哦,你们对这位老师为什么这样有感情?”
我笑道:“说来话长呢!”
女记者:“是不是老师衣锦还乡了?”
我指着王娜:“你是节目主持人。你回答记者的提问吧!”
王娜往后退:“请你采访我们的老师吧!”
摄相机很快地把镜头对着郑老师。
郑老师急忙拒绝:“谢谢。我是个被赶下台的老师。不值得采访。我只觉得我们的学生可爱,你们去了解他们,为他们说说话吧!”
我们你推我辞,使女记者不好怎么的了。最后,女记者无可奈何地揪住我不放,那镜头也对着我来了。
“你这位同学眉毛眼睛一起动,心里一定最灵,也一定最美。班长是你吧?”女记者把话筒靠近我的嘴边来了,我忙指着方小春说:“他是我们班的副班长,你采访他。”
“最有发言权的是副班长!”女记者真会拉人。这时方小春脸上笑眯眯,我想他心里也一定是甜滋滋的。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江南中学高二年级C班的。”
“你们老师是怎么下岗的?”
“我们不清楚,请你去采访校长。”
“你们认为这位老师应该下岗吗?”
“我认为不应该。郑老师是位好老师。”
“对,郑老师是位好老师!”大家一起举起了小旗,表示拥护。
镜头马上转向了我们大家擎起的小旗。
“那为什么——”女记者问。
“请你们去采访我们校长!”七嘴八舌。
记者们向我们投以含蓄的满意的微笑。
第二天早自习,我们教室里特别乱,议论纷纷,吵吵闹闹,话题中心是昨天的电视采访。
“哈哈……”女同胞个个笑得凶。
“王娜,你好神气!”
“副班长,你好野心,踢开班长闹革命!”
“也像郑老师一样,搞独立王国。”
张磊装出校长的模样,大腹便便地走上讲台,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们还吵嚷什么?是不是要翻天了?你们知道我是校长吗?你们知道我是何主任吗?谁授权你们以江南中学的名义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谁呀?你们要是知情不报,顽抗到底,我就把这个班开除球籍!大大的开除!为恶的,必办,决不留情,大大的不留情。”他不笑,可大家被逗得笑翻了大!
唉,乐极生悲?好景不长?
“造反了!猪!比猪还蠢!狗!还不如狗,狗通人意。你们是王——八——蛋——!”出现在教室后门的是河马主任。
我们这些“猪”“狗”们都通人意了,不再“王八蛋”了。
张磊有特技功能,脑袋一缩,人不见了。
为了显示主任的威风,河马主任登上了讲坛。他满嘴的“猪”“狗”“王八”骂着,也许还想把在厕所里学到的脏语痞话都搬出来,他越骂越激动,全身缺氧了:五官扭曲,手脚颤抖,大有大厦将倾之势。他忙从口袋里掏出了药瓶。服完药,他的脚在讲桌下一踢,把个张磊给踢了出来。张磊的双簧演得好,尖叫一声。
“跟我出来,方小春,王娜,白龙,孟空军!还有——张——磊!”他气得语不成语了。
河马主任点名之后,肚子一挺,扬长而去。
“他河马伤人父母,我们不去!”我向大家挥手。
河马主任又驾临敝班,吼声如雷,但我们只当没听见。他双目起火了,终于失去了自控,“妈的”起来。但是我们更加岿然不动。
一会儿,校长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正了正眼镜,扫视大家,过了好久才开金口。
“点了名的那五个同学,请你们出来一趟。你们不要耍孩子脾气,有话好说嘛。”
我们是吃软不吃硬的。
“刚才何主任怎么叫你们不动?”校长有几分自得,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我回答:“他侮辱我们的父母!”
校长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惊疑,问道:“真有这么一回事?不至于吧。我们的老师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我们从来不说冤枉人的话。”
校长点点头。
“白龙,你把他的原话说一遍,行吧?”
“我说。他说,你们是猪,还不如猪;他说,你们是狗——还不如狗。狗通人意,既然我们是猪是狗,那么我们的父母不也就是猪狗了?”
“是呀!”我们几个附和,“请校长评理。”
校长脸上的表情很不活跃:“是的,骂人,不尊重人是不应该的。但是……”
“校长,要是我们学生骂了老师,你会怎么样?”王娜娇滴滴地问。
校长笑道:“你真会针锋相对!”
我保持着“稍息”的姿势。有啥了不起,充其量再为我贴张布告嘛。贴张布告,还不等于打了一次免费广告?
“是谁通知你们到车站迎接郑老师?”校长板起脸孔问。
“郑老师。”我回答。
“郑老师?通知了全班?”
“不知道。”
“这次活动到底是谁组织的?今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方小春,”校长点他的名,他浑身颤抖,“你有什么资格以学校的名义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是他们硬要我回答。”方小春流泪了。
我忙插话:“是我们全班同学推举他。”
“第一个出来推举的是谁?”
“也许是我吧!”张磊双眼注视着死板板的天花板。
我抢着说:“不,是我。”
“不,是我。”王娜还高高地举起了手。
“不,是我!”孟空军声音最大。
“这里不是演戏!”校长把衣袖一捋,看来势要动武了。
“不是他们,是我!”方小春的胆子也壮了起来,他在斗争中长才于。
校长无可奈何地拨起了电话:“快来!”
河马主任来了。
“把他们都带出去,分头写交代材料。”这是蠢人的破案方法,想从材料中找出矛盾,打开缺口。
河马主任的心态,我们洞察得出:他想借此机会搞点报复,但又不敢明目张胆。他怕我们背后收拾他。“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最怕的是暗箭。他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给我们每人一桌一椅。而且将桌椅上的粉笔末弹干净。他给我们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之后,看报去了。
我们不谋而合,材料的第一句话都是这样写的:第一个出来推举的是我。我们普通班的哥儿们就有这种义侠肝胆。决不像重点班的那些人,自私自利,贪生怕死。基调不变,详情末节,大同小异,无懈可击。
河马主任要是在过去,见到这样的交代会暴跳如雷,但这回不一样,只说了句冷淡的话:“回班里去,老实上课。材料,我报送校长室。”
我们喊了声“万岁”,猫跑鬼跳地回到教室。
交代材料交上去了,我们的心里并不踏实。我们怕河马主任在校长的压力下搞反扑。
我们进了厕所。
“孟哥,没事了吧?”方小春问。
“河马会卷土重来的。他是个强者,不会轻易放我们;再说,要是校长说声‘不行’,他还能不再揪我们?”我说。
“龙哥言之有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是我有办法——来个先发制人。”空军的浓眉毛顿时一扬一舒。
“先发制人?我们已经被动了。”我说。
“你们别急,我自有妙计。”
“妙计?”
“不说妙计,可以说我手中还有一张牌。”
“拿你爸那电老虎来吓吓他?”我说。
孟空军直摇头:“哈哈,现在的电老虎已经成为纸老虎了。人家有的是钱,怕你不供电?再说,你有电不供给,留着能顶饭吃?”
“那你手中有什么天王牌?”方小春问。
“我问你?是校长大还是电视台的台长大?”孟空军神气地质问我俩。
“台长是副处级;校长也是副处级,你说谁大?”我故意反问。
“你说,谁怕谁?”孟空军又问。
“当然是校长怕台长呀!如今,谁不怕电视台曝光?电视台会曝光,吓得官儿喊爹娘。”
“哦,你叔叔是电视台的记者!”我惊喜得跳起来。
孟空军更眉飞色舞:“现在不是记者了,是台长!哼,台长!在市里,经常有人请他吃高级餐,住高级宾馆,一个小小的校长,陪酒还不够格呢。”
孟空军的致命弱点就是有点好吹。常常吹得叫人产生反感。不过,他这番吹嘘,我们听起来还是挺舒服的。
“对,你说怎么办?”方小春问。
“我给我叔叔去个电话,把我们受难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要他们把校长抓起来。”
“那是张磊爸爸的权!”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天,我们又被政教处带走了。这次没有王娜,可能王娜家又给校长送了进口皮衣。
“你们几个人不错吧,恶人先告状。”校长一脸怒气,“对不起,我还是要抓你们。在这里,你们是学生,还得受制于学校。你们把状告到哪里去?谁为首?”
我们都不说话。
他继续追问:“电视台来电话,说什么新闻自由,你们的自由受到限制。真是不负责任的批评。你们说,谁为首?”
孟空军向我眉毛扬了扬,递了个眼色,好像是征求我的意见。
“是我。”孟空军十分镇定地回答。
“不是你?”校长红丝的眼里向我投来恶心的目光。
我有反感:“你为什么怀疑我?我是男子汉,不会用躲躲闪闪的言词掩盖事实。”
“果真是你?”校长向孟空军投以惊讶的疑惑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在说:你孟空军有如此胆识?没有白龙的支持,你敢如此胆大妄为?
“是我,确实是我。”孟空军言词清楚,语气平静,好像和同学说话一样。
“果真是你!你是打电话去的?”
“不是,是我叔叔到我家来看奶奶,我顺便说起这回事。”
校长一惊:“孟台长是你叔叔?”
孟空军不以为然地点头:“不是假的?”
“嫡亲的?”
“什么叫‘嫡亲’?我不懂。”
校长:“你奶奶有几个儿子?”
孟空军说:“两个。我爸老大,叔叔老弟。”
校长喘了口大气,他终于又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关系户,他突然变得高兴起来,而且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告诉你叔叔,这个事就给你叔叔面子了。同时希望他今后多关注我们学校的方方面面。”
我们哄地一声离开政教处,孟空军两手捏着鼻子,嘴里不住地说:“好臭,好臭,比狗屁还臭。”我明白他的黑话,可是方小春脑瓜子是铁做的,生了锈,一时反应不过来:“哪里臭呀?怎么我没有嗅到?”直到我和孟空军笑得前俯后仰,他才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