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巷--第五部分
第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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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站在小花窖门前准备掏钥匙开门。这几天他一直忙花展,没有到花窖来,浇水施肥通风都没顾上。他今天必须来照料一下了,刚掏出钥匙,锁头却咔哒一下开开了,一抬头,是二老朋在里面。
“我都浇过水了,有几棵该换盆换土的,也都按时换了。”
二老朋有些局促不安地说。可是,没容他说完,大宅便想没想一把从他手里取过了钥匙去。二老朋的脸立时变得灰白。
进到里面,大宅检观花房,神情分明是仿佛验看有无被窃痕迹。二老朋凄凄地在后面站着。蓦地,大宅转过身来,阴沉地瞅着二老朋,说:“为什么要……拿王慧的画,”他极力控制着才只说了“拿”而没说“偷”或是“骗”。“用那张画你都换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换。”二老朋本想气哼哼地说出来,可话语出口,那声音语气却连他自己也觉得他一定还是换了点什么。
“什么也没换?莫非你就白白送了人不成?”愤怒、蔑视、以及对一个企图伪装掩饰的无耻小人的鄙夷之情,都从那声音里流露出来。他把那钥匙愤愤地揣进口袋,转身盲目地抓起一把喷壶,把二老朋这间花窖里、也从自己心目中彻底勾抹了出去。
他不知道二老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是他发现,所有的花都根本不需要浇水,不需要除草,也不需要施肥,与他离开时丝毫没有变化,一棵也不曾短少,哪怕是刚冒芽尖的苗子。
若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只能说它们更鲜翠更滋润了。他忽然对自己有点怀疑起来,方才是不是……二老朋也许确实……不是那样的人?这样想着,他蓦然感到不安了,咣当扔下喷壶急急走了出去。
二老朋正在水池边鼓捣一根胶皮水管,背对着这儿,大宅看出他是尽量不往这边花窖看。
“二老朋。”他走过去,迟疑地唤了一声。二老朋没有作声。他一下子伸手板过他来,看见二老朋眼睛里满噙着泪水……
一时间,一种深深的自责如一团热乎乎的什么梗在了喉头。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什么,而这次,他却伤害了他最不该伤害的东西——一个善良人的品格和自尊。他伸手在二老朋头上用力扑橹了一把,掏出钥匙塞进他手里,转身离去。
王慧没去看展览。她一卧不起,犹如大病一场。
杨杨也没有去幼儿园,在家陪着妈妈。看见妈妈这个样子,她六神无主,坐在妈妈床头,不知如何是好。女儿小人儿不大,却很重感情。所以王慧一直没敢让女儿知道画怎么了,在家人面前,只要有女儿在,她便一直回避着这个话题,只说自己病了。看来女儿也实心实意地以为妈妈就是病了。可是病成这样,她却失了依靠似的整日惶惶,这倒让王慧生出一个劲想安慰一下女儿的念头,这会儿她觉得,她一幅画、十幅画、一百幅画、一千幅画又算什么!这世界上最可宝贵的,难道不是只有女儿,只有女儿的欢笑么?这样想着她心里便宽松了。
望着女儿惶惶的小模样,笑着说:“杨杨,妈妈病了,给妈妈唱个歌好么?”
杨杨惴惴地站起,走到床对面搬开一张椅子。站在这儿唱,妈妈不会看得太吃力。这让王慧心里被一种温暖深深地感动了。
“唱什么?”杨杨小声问。
“就唱……‘妈妈的吻’吧。”
女儿低头沉了沉气,抬起头唱了,声音怯怯的: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
吻干我脸上的泪花,温暖我小小的心……
稚声稚气的,渐渐嗓子里带了泪音,眼中泪花盈盈。最后实在唱不下去,她哽咽着扑过来,扎进妈妈怀里。王慧感觉到了胸前温热柔嫩的女儿的眼泪,她不觉也一滴滴、一串串眼泪流下来,落在女儿黑软的头发上……
王胡庆回来了,说:“花展美术作品挺有点看头,哪天我陪你也去看看?……当然过几天也行,展览得展一段时间。”
他希望她能出去走走,排遣一下抑郁和哀伤。
“王慧怎么啦?”走廊里浑似闯进来个吵架的,“怎么啦怎么啦,多大个事就趴架了!”
“嘭咚——门被一肩膀撞开,桂荣拎着一网兜水果直冲进来。进屋转了几圈道:“我说你倒是接一把呀!叫我给你撂到床上?“
“拎会儿呗,大老远都拎来了。”王胡庆笑道。
“臭美!冲你,我连个犁核也不能拿。”
“那你对我可太薄情了。”
“你他妈没好下水!”她骂一句,坐到床上去,提起王慧一只手,直直地端详了一会儿,“怎么啦,那画很值钱吗?……
喔,杨杨,阿姨还没亲亲你哪——“
杨杨本来热乎乎正想走过来,可是一听画的活儿,便不由站住了,眼里隐约升起了不安。她很被动地被桂荣拉过来亲了一下,目光怯怯地看着妈妈。
“杨杨,去跟大狗玩吧,一会儿再跟大妈玩,啊。”王胡庆拉着杨杨的手打发女儿出去。
“对,呆会儿等你爸给你打立正。”
“唉,你们俩——”王慧笑了,仍然很虚弱,但那点小小的开心却使那笑容明朗多了。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真要命。”王胡庆折回来。“就那点事,老说啥。”
“干吗不说,干吗不说!不就一张画吗?哪起的哪了,不说能行!什么画?谁要买,啊?”
“不是买,是收藏。”王慧纠正她。
“一样儿!收藏……收藏不得给钱吗,还能白拿?谁要收藏?”
“……中国美术馆,还有一个欧洲收藏家。”
“给多少钱,中国给多少?”
“能有多少,几百块钱儿。”王胡庆塞责道,“赶不上你卖一礼拜豆芽呢。”
“哦。”桂荣撇撇嘴,拣起本杂志扇起来,“外国呢?”
“五万。”王胡庆递了把扇子给她。
“人民币?”
“美元。”
“噢——我说呢。”她停止了扇动,无疑这是笔不小的数目。
“不在钱。”王慧低声说。
“就是,不在钱,我来就想说这话儿哪。钱是什么?是衣裳,是帽子,是鞋巴头子,有了多穿,没了少穿,不露肉就行呗。钱不是人挣的吗?画不是人画的吗?你不还没死,手脚不都还没毛病吗?再挣嘛,再画嘛!算个什么事,就这样了!
……“一顿机关枪。
“不是……你不懂。”王慧叹口气,轻轻道。
“对,我不懂!”桂荣吵架似地,“人要都像你那么懂也就全别活了!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人这一辈子怎么回事?我看你呀,净在些个窄缝里鲴蛹了,不憋死也得窝巴死。真要爽爽朗朗挣出来一看,净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干吗!我刚开始发豆芽卖,头一次就烂了五大缸过去,揭开苫布一看我一下蒙了,小本小利的,这不完了?可也就蒙那么一下,暗暗调出去倒了,再来,我就不信豆芽就该别人卖!……唉,你们这些人儿啊,满身是福儿,就是心眼溜窄。咱俩换个个儿,我画什么?画那个!天天领孩子上公园看猴去……”说着自个儿也好笑起来,“说别人轻省,到底是好几万美元呢。那画真就没救了?不就……糊板儿上了吗?揭下来不行?搁水泡泡……”
王慧真是忍俊不住了,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你呀你呀,你可叫人说什么?笨理儿也能核计过来呀,一泡,色儿不掉吗?”
“得得,我老外还不行?”
王慧笑得十分愉快,多少天来郁结在心的一块忧倡,不知不觉无形中便已化解了。她周身感到了一种十分疏朗的轻松。
王胡庆自然也感觉到了妻子的这种变化。桂荣个大腚眼子把心都能拉出来,哪壶不开还专提哪壶,对此他原是有些恼火的。可现在看,大腚眼子倒是你自个儿了。是,有时候你真他妈的傻瓜蠢蛋一个!像野鸡似地把脑袋一扎就以为万事都没了。人家桂荣,就把壶一提,全给你倒出来,高门大噪一上来就是画,把衣裳、鞋巴头子、五大缸豆芽全拉扯出来……他不能不心悦诚服。性情使然,这是没法学的。
“听见么!”他吩咐王慧,“学学桂荣,赶明儿天天抱孩子看猴去——”
“我可没孩子抱。”
“你有豆芽就行呗,一天抱一缸去,再不一天抱一叠彩票去也行。”他又没心没肺拿她开心了,“让你那点宝贝儿都看看猴。”
“我看就该都看看你!挺大个男的,连个老婆一张画也看不住,赶明儿连老婆都得跑了呢,看你好点夹生坏水往哪儿滋!”
“那没办法,我这人就是不会看东西。”王胡庆话头有点退缩了。他可没桂荣那么艮,中上他的软处确实也没桂荣的那么抗捏。“夹生坏水”,他当然不会不明白桂荣指的什么,而且王慧已经脸红了,他只好让没遮拦的桂荣在上风处得胜打住。
桂荣见王胡庆终于没脓可冒,便得意地从膝上拿起小羊皮兜,打开,抽出一叠什么,是彩票,一说她倒想起来了。取出彩票随手一扒拉,小巧拎包便悠当悠当控在了她车杠似的胳膊上,直让人想到企鹅脖儿上吊个项链什么的。她把那曾花花绿绿的票儿一张一张摊开,摊了王慧整整半床。
刚买的,过十天摇奖,运气来了,保证!你看你的——“
她急急忙忙从里面朱拣出一张,一举,“就是这张,你说奇不奇,551229,正是我生日,55年!2月29日,奇不奇?……”
“你找个瞎子测字抽个帖就更有啦!”
“一边去!你别搁这儿裤裆里打电棒装人灯儿!迷住?这叫命!运气,懂吗?一拿到这个号我就知道保证中奖,就这张,没错儿!我有预感,我的预感很少出岔。”说着她把那张彩票很兴奋地递给了王慧,格信王慧一定会对她的运气加以肯定并且奉上良好祝愿。
“要是真灵,你何不预感预感大宅什么时候才能你你种上一个呢?”王胡庆又贫上了。
“我撕你的嘴!”桂荣一把揪住王胡庆耳朵,浑似拖死狗儿似的转了一圈儿。王胡庆嗷嗷叫唤着:“唉哟唉哟整错啦,大宅才该叫你这么拧哪……”
“我拧他叫你看见?”
“那是,咱可光看见你整天给他炒鸡蛋、熬鸡汤,时不时再来盘驴钱肉呢。”
“放你娘淡屁!”桂荣甩甩手指头,大概王胡庆那耳朵揪起来挺累人,她坐下了。坐一会儿,叹口气,把彩票划划拉拉收起来,“唉,有功么。看好点枝花银命似的,骨头油都快熬干了。什么中国‘花协’理事了,《花卉报》主编了,《花世界》杂志特约记者了,电视台专题讲座撰稿人了,顶那一堆头衔也不嫌压的慌,天天还觉着顶着光轮似的呢。我说你这么‘忘我’这么舍命得啥好啦,一样是弄花,你看看人家王胡庆……”
“别看我,咱光会数钱,凡夫俗子。”
“唉,他也说,’数你的钱去吧!‘数钱就数钱,数钱就下贱?他看书,我抬出钱兜子数钱。他看一会儿书,不看了,看我,那眼神就像看一个不可救药的人。我扔下钱兜子说你干啥?他说’如果盐失了盐味,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叫?‘我说屁话,没有盐味那是碱面子。“
“哦,等等,”王胡庆道,“这话别话,有点琢磨头,哪本书里头的?”
“我真希得问!”
“杨扬怎么说的了?”王慧忽然插进来,问王胡庆,“在北戴河?——”什么?“没头没脑的,王胡庆有些茫然。
“那回她渴了,拿着小碗要舀海水。你说不能喝,那是咸的,她问你什么了,杨杨?”
“哦——”王胡庆恍然记起了,哈哈笑起来。
“她问什么?”倒是桂荣有点着急了。
“她问,”王胡庆,“海水咸?谁放的盐?”‘桂荣怔了一下,随即嘎嘎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有点岔了气。
“大宅再问你那句话,你就问他‘谁放的盐’?”王胡庆说。
桂荣笑软了,伏在王慧腿上一个劲打嗝:“行了行了,”她站起来往外推王胡庆,“你可出去吧,出去,去——”
“这成了你家啦!”
“我跟王慧说句话儿,没你听的份儿。”
“推出王胡庆,桂荣带上门返回来,坐下重新拿起王慧的手,捏弄着,好像鼓了鼓勇气才说:“我,也许……“
“什么?”桂荣居然会这样扭促,王慧感到奇怪。
“不知道。也许……你摸摸着……哦,这个时候摸不出来。”
尽管桂荣话无伦次,可王慧已经意识到什么了,惊喜地一把捂住桂荣的手:“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了,以前都挺准的,你说两个月没来,能不能就是……”桂荣看着王慧,不大有把握,又分明满怀希冀,声音轻得不像是她。
王慧什么也没说,只定定地望着她,眼神变得调皮起来:“你是……怎么得的?”
桂荣脸红了一下。她也会脸红!王慧有点惊异。不过脸红只是一瞬间的事,旋即她便将一根指头朝王慧脑门狠狠戳过来:“怎么得的!算的日子,不到期上不让沾,不是你教的么?”
“你就撵得开他?你不是说……”
“哎呀可不是,”桂荣笑起来,“那些天看把他熬的吧,一从沙发回到床上,就瞧那副饥勺了相儿……”
“得了得了知道了。”王慧窘了,不想听了。
“好吧好吧不说了。”桂荣直起身,“这些事儿其实你比我门道儿,我算算了你啦,好,好妹妹,给姐姐传授传授,怀孕期都吃点什么好?是不是头几个月真不兴……做那事?”
“后几个月也不兴!别那么没脸皮。”王慧可算有了个教训她的机会。
“是啦是啦听你的。孩子生出来颅项积垢厚,听说就是孕期里太频、不闲着,是吗?”
“到时候等着助产士戳脊梁骨吧你!”
“那行了,别的能耐没有,管他还能管住。”
“管你自个儿吧,诬赖别人!”
桂荣倒好意思笑呢:“我想买个儿子,你说我能是个什么?
小子?丫头?“
“我哪知道,这你得问大宅去。”
“问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桂荣有时候心眼儿真又实得让人好笑。
王慧往后靠了靠,端详着桂荣:“这段时间,恶心吗?”
“恶心?不恶心,恶心啥。”
“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嗨,这俩月简直成饿死鬼儿了,逮着什么都想造。”
“那可怎么判断?酸儿辣女——”
“你说多吃酸生儿?”桂荣一拍巴掌,“妥!”
“这会硬吃不赶趟儿,”王慧简直哭笑不得,“我是说,想不想吃。”
“想呵,只要管用,我算豁上啦。”
“问你以前!说的是个征象,以前这俩月,酸和辣,你馋什么。”
“这两样还真都没馋,”桂荣有点扭怩了,“就是想吃……
鸡蛋皮,成刚开裆的小母鸡了。有时候磕开鸡蛋都等不及了,塞嘴里咋咋凛凛就嚼巴了。“
“无!就那么……生吃?”王慧目瞪口呆。
“可不就生吃。有时候大宅也给搁火上烘烘,烘跪了吃。
这俩月大宅拿荷包蛋当饭吃了,说都吃出鸡屎味了,就那也供不上趟儿。我就叫他上外边垃圾箱拣去,他不去,我说你去不去?他去了,好家伙,跟上刑场似的。“
两人笑起来。王慧轻抚着桂荣的手,觉得这让她再一次领味了女人。怀孕使一个女人更像了女人,使她周身浸润出了母性的光泽。可怀孕又使女人变得不像人了,变得像兽,一个新生命把她们的兽性全呼唤了出来。一个怀孕女人想吃的东西,有时候稀奇古怪甚至下作得你都想不出来。她自个儿怀杨杨那时候就跟大萝卜兑命,六七斤重个大萝卜,坐那不动地方嘁哧咔嚓就啃了。桂荣就吃鸡蛋皮。更有的专想吃狗屎。唉,简直成茹毛饮血了……
她们就这样叽叽咬咬轻声软语说着些女人的话我,及至桂荣一看表这才惊叫一声:“妈呀半夜了!”急急拎起肩包就往外走。
王慧忙喊:“这么晚了还走什么。”
“不行,”桂荣在门口说,“大宅不知道。”
“那叫杨杨爸爸送送你。”
在院子时,王胡庆一边把钥匙插到摩托车下,一边打趣桂荣道:“大宅看得这么紧啊!”
“他看啥,不回去怎么,找野汉子去,他有啥屁放。”
“敢情!早商量好的嘛。”王胡庆笑了。
“对,放青了,怎么的?”桂荣反而一叉腰,我都替你说了,你还有啥屁放?“放青”是乡下荤话儿,意思很暧昧的,可桂荣不在乎,“我说头天亮你还走得成不?”
王胡庆笑着,吭吃吭吃使劲踹点火器,踹了几十下,硬是打不着火。
“不行,电嘴子淹了。”他拆下电嘴儿,打开工具箱,“别急,拾掇拾掇就好了。”
“得了吧,等你弄好,鸡也打鸣了。管用的事算没你。”桂荣不等了,开门要走。
王胡庆急忙扔下电嘴儿:“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走着送你吧。”
“甭假门假式了,回去睡觉去吧,一门心思惦着楼上热被窝送我呢!咱可不去那招人嫌的角儿。”
“叫你这一说我不送不行了。‘”
“得得得,拉倒吧你。”桂荣推住他,“道儿又不黑,都有路灯。”说着话她已出门上路,走远了,疏朗的路灯下,小羊皮兜在她臂弯上满不在乎地悠达着。路也确实不黑,街灯如水,不时亦有三两行人,王胡庆便也放了心。
回到屋里,王慧疑惑地问:“就回来了?没听见你车响呵”打不火。“
“那……她就一个人走了?”王慧很吃惊的样子。王胡庆没作声,心里也忽然感到了一阵不安。可怎么办?追上去,人家大概也快到家了。“桂荣那样的,小流氓儿一个俩个的不当事。”他笑道,那语气倒更像自宽自慰。
如果王慧坚持要他撵上去送,他也就去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扣松一点、一扣松一点……他们没有想到,为此他们将追悔莫及。
32
耿副局长上班到办公室坐下,看见桌上满满地堆放着报表清单之类。他分管“个体科”工作,这一摊儿油水大,但这些琐碎繁杂的报表清单却着实让人腻领透顶。他叉开五指像个耙子一样,把那些没用的乱纸一古脑搂过抽屉,胡乱地用肚皮一项关上了抽屉。一抬头,却发现局长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对面。由于意外,老耿显得有点吃惊,因为局长上任以来,这是第一次光顾他的办公室。
“老耿,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局长开门见山,“目前花市管理比较混乱;税收漏洞不小。有个王胡庆,知道么?”
“知道知道。”老耿心里打了一个闪晃,“哪能不知道他?
鲜花经营业,纳税额他算头一份,上月又再次主动提高了申报额。具体我这有数字——“说着便上抽屉里翻找,没找着,抬头喊:“小叶,王胡庆税单拿来!拿给局长看看——“
“不用看了,今年到目前为止他纳税额是两万三千零九十八元。”老耿又一次略略一惊,但不动声色,看着局长。局长并不看他,继续说,“税都是从花店营业额上来的。若仅就那间花店说,他该算模范纳税人了。可是问题是,他的所有花都在花店出售么?花店以外的买卖,会不会份额更大呢?据我所知,他暖棚、花窖、以及郊外鲜花种植园足有几十公顷,鲜花产量销量都相当的大。”
老耿脑子里飞快一转,马上笑道:“局长这算说到点子上啦!王胡庆好赖还有间花店,好些连花店也没有的呢?既然我们税务局不能每个专业户以及形形色色经营者、花贩子那儿都派一个稽核员去——这一点显然根本无法办到——那么这就只能是笔良心帐了。”
“工作是有难度,但良心帐我们不能认可。”
“是。那么局长看,我们该采取点……什么办法?”老耿想探探局长,看看他究竟本意何在。
“能不能这样呵你看,”局长说,“咱们试行一下商品登记,到家里去,到花窖花房去,逐房实行商品登记,然后不定期派人核查,根据进出情况,判断业主申报额有无太大出人。这也不一定能完全堵塞漏洞,但起码是个心理制约,迫使不法户不敢打太大埋伏。比全然听凭良心帐总能好得多。你说呢?——”
“好办法!”老耿眼里闪露着不无恭维的赞许之光,“好,交给我,我们详细研究一下,争取局长这一设想尽早付诸实施。”
“为什么现在不呢?”局长起来,“既然王胡庆是全市最大花主,我看就先从他那儿开始,算个试点,咱们先模块石头,你看?——老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在烟雾后面望着局长,这家伙到底打什么主意?怎么就算把王胡庆盯上了?他究竟想干吗?
莫非他是在这儿项庄舞剑?……这就更不能让他把王胡庆按住了!按着王胡庆,那小子一急以为我成心不给他包着,别的事也许就得漏兜子……这样想着老耿脸上已谱出一把秋庄稼般的笑容来:“很好很好,我看完全可行。小叶,马上派车,咱俩陪局长一道去。”
局长离开后,老耿小叶分头准备。老耿关上门拨了一个电话,然后便夹个本到大门口等着。不一会儿,车来了,他们上车出发。
车行十分分钟,远远的快到那个漫坡了,一辆解放牌卡车正刚刚翻过坡项消失。老耿看见,那车上,满满地拉着一车名贵盆花。
33
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王慧,或说从王慧那里讨得了确证,桂荣心里滋滋润润地感到了一种踏实的甜蜜。这样说来今天晚上就可以告诉丈夫了,她一直还没告诉大宅,害怕没弄准,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现在可以告诉他了,并且从今晚起一直到四个月,不能让他再做那事了,自己也不能再想了,实在想了……不行,实在想了也不行,最好跟他暂时分床,好不容易怀上一个,不要再弄掉了。她这样想着,不觉有点心族摇曳。这时她已走进了一个窄窄的小巷,没有路灯。她停了一下,顺大马路走要绕点远,从这小胡同穿过去近是近,可是没灯,挺黑。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往前走了,小胡同毕竟不长,不远就能上大道,路灯都可以看见。况且拎秤杆卖豆芽,在市场上泡惯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过?已经没什么事能让她害怕,大咧咧她底气很足。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黑幽幽前边一个大垃圾桶后面,此时正隐伏着一个伺机作案的歹徒。
当然,也许对垃圾桶后面那人来说,“歹徒”这顶帽子可能有点太大了。他蜷缩着隐蔽在那儿,两只眼珠猫一样莹莹闪光。其实这只不过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去年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闲散在家。也难怪他考不上高中,落了个后妈,而父亲每晚一顿酒儿下去,电视一开,晕乎乎往被摞上一靠,一直看到“再见”。只这一间屋,至于儿子干什么他是不管的。直到期末考试拿回成绩单(那数字显然不会让人喜出望外),他才想起为父的责任。至于那“责任感”如何热烈地集中体现一下,自又可想而知。
没考上高中,学校再无聊吧,毕竟也还是个去处。现在呢,闲荡街头,世界整个成了个“没意思”。一天他靠着公共汽车站牌柱子卖呆儿,一辆车进站了,车尾部窗子没玻璃,空空的让人感到一幢房子塌了后墙。最后排座正对窗子,坐着个复员大兵,一付土包子祥地,却戴了顶簇新的“乔丹”帽,(社会上半大小子们都很眼热的那种)。车开出不到十米,只见一个半大小子从人行道撵上去,只一蹿,便从后窗上摘下了那顶棒球帽。复员大兵火烧了屁股般蹿起来,脑瓜地锃亮是个光头,转来转去大喊着:“停车!帽子,帽子……”逗引得马路上行人哈哈大笑。自然没人给他停车。那抢得帽子的小流氓笑嘻嘻朝车上挥手致意:“白白吧您哪!”掸了掸帽子,得意地戴在头上,像个二号锅。行人们又好笑地看他……这个轻松得如同儿戏的场面,深深留在了他印象里,原来抢点什么并不是不很便当的事。后来看见哄抢赛鸽,他一溜小跑扎进去,趁乱捞了两只出来。刚挤出人堆,忽然被一个凶悍的汉子一把攥住,伸手便夺了一只去。他看见被掠去的那只鸽子雪白雪白,胸前布满红斑。他知道那只比他剩下的这只好,但他没敢吱声。剩下这只他也没养住,养了两天就飞了。然而没想到,过了好久他把这码事都忘了,这天却查到他头上来,拘留。罚款,放他那天就通知了他家里,得交二百元钱罚金。父亲拳脚相加把他一溜跟头端出门外:“我他妈给你掏这钱!爱上哪弄你上哪弄去!”……完了,家里不给拿钱,拒不交款他不还得二次进去?
实在没咒念了,于是忽然他想起了那个抢帽子的情景,看看天黑定了,便抽了一桶水果刀转悠进了这条黑胡同……
桂荣急匆匆在小巷里走着,越走越黑。前面一处破败的空房子里,有几只猫忽然一齐凄厉地爆叫,她一哆嗦,这才觉得有点害怕起来,警觉着那残破的空房子,不知不觉中贴在了巷子的这一侧上。
墓地撞上垃圾桶,悚然一惊,她全身立时炸出一层冷汗来。可是当她明白了自己是撞上了什么,浑身一软,定下神来。可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孩子。她微微一怔,不明白他躲在这儿干什么。然而,不容她再想,那孩子已一把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拎包。
她下意识地一下揽紧了拎包,有点吃惊,干什么?她感到了他慌急的抢夺,这慌急让她一下子自信起来,同时也感觉出了那孩子的力气远远不如自己。她的紧张畏惧已全部烟消云散了,一手护着拎包,她甚至腾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哪曾想这一来把那孩子吓坏了,又急又怕,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张模无主地胡乱前她捅过来。等到她看见了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她便立刻松了手。那孩子眨眼间就跑掉了,跑出几步才发现,拎兜的带儿正挂在他胳膊上,他边跑边把小包抓在手里,惊枪的鬼子一样消失了。
她呆怔怔地站着,觉得大腿根部隐隐作痛。用手一摸,粘乎乎地粘了一手腔热,看来她是被他刺伤了,她想。但是痛得并不很要紧,伤得不算太重。她走了几步,觉得还不碍,只是有点心慌气短、胸口发闷,也计是辞受惊吓、全身紧张的缘故,便扶着墙慢慢往前走,然而走了没多远她就再也走不动了,浑身像有种饥饿过度的虚乏感。但她感到的只是渴,如果身边有点水,哪怕是条脏水沟,她也会伏下去喝上几口的。又吃力地挪了几步,摸到了一扇门。她想敲开门,要点水喝,可是脚下却绊到台阶上。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腹部,然而,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是摔下去了,而是浮起来,飘起来,恍若梦中情报一样,眼前愈来愈浑饨,乏,好乏,困,好困啊。她努力想要睁睁眼睛,可是不行,困乏像个黑罩子似地罩上来,从头、到脚,覆没了她……
当王胡庆夫妻在医院急救室看见桂荣的时候,她正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生死不明。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床边吊着输液瓶、输血瓶,衣襟敞开、背心撩起、胸前安放的心脏起搏器,正在麻木不仁地工作着。杨杨不知大妈这是怎么了,她感到十分惊煌,不知所措地紧紧偎进妈妈怀里,王慧抚着头揽着她。
“呼吸已经停止,脉搏也摸不到了。”医生说,“院方将尽力作最后抢救,但看来……希望渺茫。”
王胡庆两眼立时被一层泪水模糊了。对于桂荣的惨祸,最为负疚、最感痛心的,自然是他。他在走廊里失态地抓着医生的手:“你们救活她!一定教活她!……”
金强和两名警察一起,无聊地站在医院大门外。现场他们已经看过了,股动脉刺穿,凌晨她被人发现时,体内血液已几乎失尽。现场没有什么扑打痕迹,看来不像流氓犯罪。而她口袋里的钱包、腕上手表也都安在,又不像是抢劫。看来案子将很棘手。他们想找当事者亲属谈谈,可是根据祝大宅现在的情绪,谈话显然无法进行。他们想等他情绪安定一些以后,再找他谈谈。
大宅痴痴地单膝跪在床前,失魂落魄,面容樵淬。他手指抚在桂荣冰凉的脸颊上,把她一绺散发轻轻持到耳后。这个动作让王慧心里紧紧地颤了一下,不由得热泪陡然模糊了双眼。
桂荣告诉她,怀孕的事大宅还不知道,她还没跟他说。可是现在,她却已经不大再有可能伏在丈夫肩上,轻轻切切、俯耳相告…她望着桂荣冥然的面容,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脆弱,世界在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真实感,让她觉得人生在世,只若一梦又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其中一位是科主任,说急救室不能总占着床,病人得转到另外一间特护病房去,大宅木木地望着他们,目光果钝而又遥远。护士略略搀开他,把带轮的铁床便推起走了。大宅一个前倾蓦然醒过梦来,知道那“特护病房”实质上会是个什么地方,分明的,这已到了生离死别之剑,他嘴里发出一声非人声的嘶喊,猛然扑了上去。王胡庆抢上去抱住了他,身后胡岩和二老朋也一齐上手,大宅在他们怀里挣扎着,啤叫着,吓得小杨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这一声哭叫实在真是令人断肠!大宅蓦然瘫软下去,身心涣散,神志昏迷。无泪的呆怔中只余呢喃昨唤:“……桂荣……桂荣……”
几个警察正欲坐过三轮摩托车,王胡庆叫住了他们。
“是……金强吧。王胡庆。”
“哦,知道知道。”金强同他握了手。他们虽从未有过直接交往,但通过小雯,亦是早已认识了。
“昨晚……桂荣是在我家作客的。”王胡庆脸色黯淡下来。
想起昨晚的事,他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噢——”金强简单介绍了一下现场情况。没等他说完,王胡庆便问:“你们没发现……她身上有个小肩包么?”
“肩包?”金强同另两位警察对视了一下,“你不是说……
钱包吧,她身上有个钱包。“
“不,是肩包,女式肩包。羊皮的,银灰色,这么大——”
他用手比量了一下。从警察们的神情里他肯定地知道了,他们都没见过那个肩包。啊,天!肩包……就为那么个小兜子,桂荣就……他蓦地俯下头,死死掐住了太阳穴。
“包里……都有什么,知道么?”金强问。
“彩票。”王慧见丈夫痛苦万分已然神色昏沉,便扶着他代答道,“……她刚买的,有二十多张。说是三天以后摇奖。”
“哪儿发行的彩票?”一个警察问。
金强低着头没作声。同的愚蠢已经不再能使他惊奇,他也不会再为之脸红,他有的只是沮丧。三天后摇奖,哪儿发行的彩票还不好查么?现在的问题是彩票号码。如果能知道彩票的号码,一切就都好办了。但那显然是王胡庆夫妻不可能知道的,就连当事者本人也未必会去记它。不过有枣没枣打一竿,问一下,万一呢?一问,王胡庆蓦地抓住王慧肩膀:“对了!
她说过……她的生日……“
“对,对,她生日!多少来着?……”
34
把摩托车在展厅存车场停放好,王胡庆感到有点口渴,便停步走到展厅不远一家咖啡厅,楼下是中式快餐,上楼,楼上相比之下清静我了,备有西式点心以及咖啡可可等冷热饮。他正要找个地方坐下,听见有人招呼他。
“胡庆,来,这儿坐——”
是刘贯章。一面之交,他们见面点头,从没打过正儿八经交道。但王胡庆知道那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市面上三教九流他都有明暗过从,五行六业他都密切交往,到处都能感觉到他的影响、他的存在。但他却又像个影子,在哪儿又都并不真实存在。当然,眼下社会上迷类诡秘莫测、行踪无定的人很多,大倒小倒、买空卖空、投机钻营、经商走私、对缝拉皮条……
但王胡庆知道刘贯章不是那个世界的人,或是冥冥遥遥、他是处于那个世界之上的。冷眼一看,这人飘逸超然、好似全然一个不间俗事的散失者。可是眨了眼再看,你又会莫名地感觉他老到练达、人世极深。总之这个人的背景、来历、社会面目没有知道,因此尽管有着一派书生学上般的儒雅风度,但他仍然显得高深可畏。
王胡庆走过去,与他一桌坐了。刘贯章问:“喝点什么?”
王胡庆自己叫了一杯可可牛姐,刘贯者笑笑,也就作罢,递上一支万宝路香烟,王胡庆接了。刘贯章道:“花展我看了。‘皇冠’‘小霓裳’,风光得很哪。
王胡庆吹吹奶沫:“就那么回事吧。”
“谦虚是优越的副产品,说实话,你真令人羡慕。”
“能有你这样一个洒脱的人羡慕我,看来我可能真有点什么值得羡慕的了,我很荣幸。可是说老实话,我不过是个充满铜臭的花商罢了。”
“花商与花商不一样,有的花商像持秤杆卖韭菜的下等小贩,有的花商却可以成为一方圣来,某种象征。你的鲜花业蒸蒸日上,说心里话,我看着你,感觉真有点像看着一艘超级战舰正在破浪远航呢!”
“汗颜汗颜,很受鼓舞,很受鼓舞。”王胡庆放下杯站起来,“谢谢了,我很高兴,十分愉快。”
“我也同样。”刘贯章谦恭地欠欠身。
35
“你难道整个就像个大猴子,成天被别人这么耍弄么?”龚老先生把花籽往桌上一扔,不无尖刻地讥诮道。
霍国泰朗声一笑:“别的事也许可能,这事谁也要不了我。
你不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王胡庆个小子!”
“应该说老楚个小子。”想到老楚,霍国泰又笑起来,笑得很轻松。因为事实上他并未受纳别人很贵重的“贡品”,这让他内心里感到坦然。“我那花开花了,上你这儿来,是琢磨淘弄几根花药呢。”
“‘小霓裳”还没开出来,找找王胡庆吧。“
“算了,我可不愿送上门再叫他拿我也当猴耍。”
“好吧,我替你去要。”
“别,拉倒吧。”霍国泰说,“他那花粉都是卖的呢,好点的像‘小霓裳’,花药一根都好几千块呢。就算出得起钱,我霍国泰丢不起那面儿,让你老去要,好像拐弯抹角,更不适合了。”
“你说……他卖?”
“卖!你还不知道?我可听见不止一个人说从他那儿买过,都讲他那儿是东北最大的花卉基因库。”
“好哇,个狗东西!”龚老头儿一播桌子,脸上已然变了颜色。
霍国泰一怔,愣住了。王胡庆那路人买卖个花粉,还是什么新奇事吗?……可立刻他便不安起来,因为他想起了,王胡庆的“小霓裳”正是这位老先生的无私馈赠物。他一时追悔莫及,连连打圆场说:“只是听说,只是听说,不足为凭。再说‘小霓裳’花粉王胡庆不会外传,给多少钱他也不会卖,明摆着的事。得!我自个儿去要,我自个儿去,还不行吗?”
老头儿挖了一斗烟丝,划了几根火柴也没划着。
霍国秦前脚走,龚尚元后脚就出了门。走在路上,他浑身突突战抖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和老“王胡琴”是多年老友(他的朋友大多是身怀绝艺的民间高人),对老“王胡琴”
他十分重新,对老友的儿子,说心里话,他就像对亲子一样看待。所以当年他才能把从不外传的“大霓裳”之后慷慨赠予了王胡庆,然而他万万不能想到,它现在竟然在王胡庆手里成了一个大张着贪婪之口的钱袋!他竟然连花粉……呵,整个省城、整个东北,难道还有第二个出卖花粉的么?此风之先的,竟然会是他的“大霓裳”之后!……他怒气冲冲地冲进了展览大厅,有些失态地撞开所有阻碍他的人。观众惊愕地纷纷不知躲闪,活这个神志错乱的老头儿究竟究竟犯了什么病。但他顾及不到这些。透过沸沸涌涌的人群,他鹰隼般的目光一下便看见了王胡庆——当初像等待洗礼般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孩子——此刻正温文尔雅、踌躇满志地接受花迷们的膜拜。而他身后,在一个高高的花架上,那盆“小霓裳”正尊贵无比地俯瞰众生,像一团绿色的火焰,或是一团黑色的浆汁……
老人双眼蓦地一阵裂痛,目光被那棵幽绿的花林深深地灼痛了。他走过去。
开展几天,王胡庆几乎每天都要来光顾一下。按说他的关切似乎颇显多余。其实不然,这段时间以来,他内心里正有一个更大的抱负、一幅更宏大的图景在描绘着,就是他跟大宅说过的那个“花卉开发总公司”。与副省长的“恳谈”使他那构想终于最后明晰起来。“公司”将把本地区鲜花业主以经济联合体的松散结构最大限度地勾联起来,从育种、培植、科技研究到公并广告、订货销售形成一体化,一步一步兼并中小公司,并逐步扩大市场占有面,不但顶掉南花、进口花的市场份额,而且要大力向外地市场扩张。这一步走下来,他就可以着手有关海外公司付匕如“日本‘佛兰”营销公司“)的筹划事宜了。
看见老先生时,王胡庆不觉微微一怔。
“您老……来了?”
老人不语,怒目而视,接着突然伸手一指‘小霓裳’:“你把它……拿下来!”
心蓦地一提,接着又以同样幅度往下一沉……好像心脏已经不在。躯体内没有了心跳、没有了血液,有几秒钟时间,王胡庆木然果定、脸色苍白。并非被龚老先生的汹汹气势压倒了,他是知道了什么、意识到了什么(并不是具体的什么,而是一种冥蒙的灵魂感应)。从老人前所未有的暴怒中,他看见的,是一种说不清的、类似于严父一般的精神,旷无方隅,俨若远天的雪岭冰峰。在那个精神面前,他正在追忆自己走过的道路。
“听见没有?给我拿下来!”
王胡庆机械而又麻木,依言而行。攀上中间一格木架,他好像跋涉过了漫漫途程。
他端下了“小霓裳”。
老人一挥手,啪,花盆翻然落地,跌是粉碎。紧接着,一双千层底布鞋纷乱地踩上去,踏上去,跺上去,过度的愤怒使那腿脚变得笨拙,他气喘吁吁:“叫你卖卜…。。花粉你也卖,叫你卖,卖!”
众人被这难以想象的一幕震慑住了,呆若木鸡。老人脚下,那株价值连城的珍花,正在脆弱地折断、碎裂、变成齑粉,化作一摊散发出浓烈清新的青草气味的绿色稠浆……
王胡庆默默无语,似乎丝毫也不觉吃惊意外。随着那花的裂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痛快淋漓地裂碎了,或者说他看着一个叫王胡庆的人在他眼前裂碎了。他审视着那裂碎、那破坏、那毁灭,内心感到的确是一种滋味万千的快感,一种超脱胶的寂灭、寂灭般的空凉。所有充斥在他体内的痛苦、不安、躁动、渴望,已经如高屋瓦砾轰然落地,破裂、粉碎……天良、道义、兽性、疯狂,一齐蜂拥碾踏。粉齑们快乐地呻吟。
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轻松,脑海里无形无状地延伸着浑饨与迷茫……
“说话啊!你有什么话说,说啊!——”龚老先生完成了他的宣泄与毁灭,冲王胡庆吼道,粗浊的呼气直喷到对方脸上。
王胡庆依然低着头,默默无语。说什么?他有什么可说?
说他没有卖过“小霓裳”花粉,说为了杜绝稀世珍花品种扩散、以便他王胡庆永远奇货可居,他进行着何等严密的封锁,甚至必要时宁肯拔掉“花药”扔进厕所冲掉么?在龚老先生看,这与出卖花粉显然绝无二致,他不会因此而宽圆他的。
直到龚老先生拂袖离去,他被惊愕不已的一阵阵痛惜与惋叹重又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的时候,望着那摊新鲜的草浆,他才意识到自己损失了什么——这损失绝不是脚下这一棵具体的花株可以估算的,尽管它本身确实也价值连城。冷静下来他不能不心生疑问:是什么人用“王胡庆出卖‘小霓裳’花粉”这样一个火捻触燃了龚老先生的火药桶?显然他们非常清楚、非常确切地知道,触燃了这个火药桶,最后将会看到怎样一摊浆汁、怎样一片瓦砾。是的,他们果然已经看到了,王胡庆的鲜花王国已经梁摧柱折,塌了一半……这种阴毒心机的确是令人惊异的。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他面临的是一只怎样的悬急之手。
36
金强只向市报广告部拨了一个电话,便很容易地查到了彩票发地单位:市建设银行。
摇奖仪式在红星剧场公开举行。
金强身着便装,提前十分钟与公证人、鉴证人一起到台上就座。整个剧场已是人满为患。面对着因为拥挤(或许因为兴奋)而大汗淋漓的数千张面孔,顾虑忽然从他心底浮升……亢奋异常地在空间回旋扭结、嘈杂碰撞。一张小小彩票,会刹那间变成桑塔那轿车,变成一套从天飞东的公寓住房,变成彩电、冰箱、摩托车、录相机……冥冥中那团噪音恰如一个玄不可知的主宰在疯狂地进游。它灰色的鹤氅滚着乌云的花边,不知有多少闪电,金蛇般在那乌云中窜行……在这样一派疯狂之中,你谋划的行动是不是有点太冒失了?不过事已至此,他只能相信道义的力量了……这样想着,主持人已手拿话筒出台。
那是位端庄大方、风姿绰约的年轻姑娘。
“各位储户,各位朋友——”声音婉约清亮、亲切自然,使她有一种丰沛的宁静美。在那声音的轻柔笼盖下,翻旋于半空的噪音团立即黑蝙蝠样从顶棚跌落,悄然冥息于人们脚下,“我以主持人身份,欢迎大家光临。此次摇奖使用的摇奖机,可以说已经有了相当古老的历史,相信各位同我一样,对它的悠久资历以及由此而生成的卓著信誉,都会给予充分依赖的。
诸位请看——“
她翩翩闪身、玉臂轻抬,一排红绸掀去,六只朴拙的摇奖机澄澄然闪现于人们眼前。它们一律由黄铜铸就,稳固沉实,绅士般闪着从容不迫的金黄色光泽。
鸦雀无声。人嘴,鱼样地半张。所有眼睛里都闪烁着信任得不得了的光泽。
年轻主持人重又举起话筒:“这六部摇奖机,每个里面装有十只号球,每个摇奖机每次只撞出一个号球,连起来成为中奖号码。”
只有金强知道,现在它们每个里面其实都只有一个号球。
每一次摇过之后,才会将另外九个放进去。那时便需要作出解释了。不过到时候出面解释的,该是自己呢,还是她?
“摇出的号码以及公布的号码,都将由鉴证人和公证人共同核准。为了监督开奖公正无误,我们特请了市公证处的李志臣、吕东浩代表公证处公证,特请了市总工会张大军、市妇联胡林华代表群众进行监证。现场我们只发‘幸运奖’,‘幸运奖’头奖将奖励玛米亚带长焦广角镜头的高级豪华型照像机一架。好,下面就要开始摇奖了。摇奖之前再宣布几点注意事项——”她拿出一张纸看,不知是什么人为她起草的,她照本宣科,“您中奖以后,要沉着镇定,不要激动。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我们场外有救护车为您提供免费服务……”她放下了纸条,觉得这玩艺实在有点不论不类。她只有临场发挥一下了。
“为什么说不要激动呢?因为毕竟您在这儿暂时还拿不到轿车彩电,不过中奖者在上台领取‘幸运奖’的时候,希望其他现众能主动让路,用谦让与礼貌向幸运者表示祝贺,因为下一拨,也许就轮到别人为您让路了。”
剧场内竟然哗哗地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人人都很兴奋,同时也都十分快活,就在刚才,十分钟之前,金强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约地向女主持人交待过。但是现在他才想起,这位女主持人是从哪儿请来的呢?在本省本市各文艺团体报幕员以及电视台播音员中,他都从未见过她。不过毫无疑问,她对观众情绪的驾驭力和征服力是令人叹赏的。他在这一剑决定了,到时候出面作出解释的,显然应该是她。
摇奖机转起来,格得愣愣愣愣……
空气不再流动,所有心脏都如晒干的海蜇皮紧缩成结满碱屑的一团……等一个号球撞出来;第二个号球撞出来;第三个,第四个……六台摇奖机全部摇完。号码显示牌上打出了头奖中奖号码……在这一秒钟里,似乎所有人都死过去了。剧场后排角落里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短促喷嚏。有人在用掌心捂着核对号码。大多数人则是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前方,正紧张愤怒地试图把熟记于心的号码同显示牌上的数字拉扯到一块。
而台上,金强目光雷达般疾速扫瞄着,一行一行、一排一排、一片一片……
“551229!”女主持人大声报出号码。“下面请中奖者上台领取‘幸运奖’!”女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含笑说道,同时飞快地。
瞥了金强一眼,只有金强从那笑容里发现了倏然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看来她还是有点紧张不安呢。他用稍长一点的时间回望了她一眼。女主持人觉得自己的目光仿佛被一个沉实的金属片贴压了一下,她立刻镇定如初了,笑意全已似先前一样自如。金强将目光重新投向大厅,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在十排左右一张靠过道的座位上,有个没有什么特色的半大少年下意识地站起了一下,但马上又惊惧地坐了下去,目光强直,眼神皮冻儿一样颤颤凝固着,脸色不必要地有些发白。
是他!职业直觉使他几乎超意识地作出了判定。虽然此一瞬间剧场里似乎人人都有些异样反常,但那少年人的神情举动仍显得十分突出,尤其那眼神中活灵灵润动着的恐惧,更让他一下便笃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焦急地在剧场中寻找着他精心挑选的刑事警察。果然,他看见了,两位年轻精干的男“服务员”正迅速向那少年人的座位靠拢。到跟前了,他们低声询问:“访问这位小同学,中奖的是不是你呀?”说着已果断地捏住了少年人一只胳膊,从他手里抠出彩票,最后一张号码是:551229,未及反应,叭地一下手铐已闪电样扣住了他的双腕。
他们把他从旁门带出,那儿早已有一辆囚车停候。
剧场一片愕然。
金强向女主持人微微点下头。他看出,她已经会意。他便朝她温和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笑,这无意间的一个鼓励的快乐表情,如云隙中阳光一现,该是散发着何等奇异的光辉。自然他更不知道,这道换观着从容稳健的男性美的奇异光彩,进入一个风华韶年的年轻女孩子眼中,它会具有一种怎样打动心灵的力量……女主持人摔然间颇现出一种心慌意乱的样子,这让他不免有些困惑。姑娘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时,耳轮已不再那样过分红润,很快恢复了她资质天然的矜持与端庄。
“各位储户,各位朋友,下面有一件事需要向大家作出说明……”她款款而言,妮娓道述,含着恬宁而明朗的笑容,金强望着她,望着她那秀美的耳轮,摔然间似乎恍惚意识到方才她心慌意乱中那耳轮与双腮的一瞬间红润是意味着什么了。这一刻间他倏忽便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奇情异感——那是一种被某一发现而碎然搅乱了心灵的喜悦与激动……他差一点猛然起身、离座走开,他想独自一人找个地方去分析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奇异感受。这感受太强烈了,已经完全扰乱了他的心境。然而,理智深处毕竟还有一个不动声色的声音迫使他没有起身也没有离去。整个剧场这数千个手持彩票的迷狂者,会不会谅解由他导演出来的这种做法,会不会因为觉得受了愚弄、受了捉弄而发生什么他实在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出于诸位想必都给予理解的原因,”女主持人的声音柔婉地响着,如一道山间小溪,蕴含着一种奇妙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这让金强多少放下心来,并且她的独特的光彩和魅力又不觉让他痴迷,让他从内心里不能不感到心悦诚服,“因此我宣布:方才的摇奖无效。对于你们每一个人,这都显然并不是个令人不快的事情。因为,大家以为已经失去了的机会、一个最幸运的机会,将重新由你们中间的一位是到——头奖!”
掌声和呼叫排空而起,人们眼里无疑已重新燃起了一种极热烈的希望。
工作人员当众将全部号球装人摇奖机。格楞楞,格楞楞结束了。了结了。了结得出乎想象的圆满。尽管事先金强考虑了所有最细微的可能性,并作了万无一失的安排,但此刻他不能不承认,所有细致入微的设想中,他恰恰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因素——主持人的魅力力量。在这一事项安排上,他未作任何过问。现在看,与一位主持人的光彩相比,他所有安排竟该显得多么黯然失色、微不足道。
观众已经散尽,大幕也已拉上。女主持人在台上走来走去,理着麦克风导线。他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不是非要由她去做,但他似乎又隐约明白她为什么意显得那样心神不定。他该起身上前,向她表示一下感谢的。这种纯粹礼节性的寒暄按说很好敷衍,然而,他却迟迟未能起身。他似乎忽然发现了自己性情中竟还有怯于见人的一面。于是不无懊丧地想,作为一个男人,虽然不一定“无耻”,但在某些时候,倒也是很需要一点“厚颜”的。
他向银行方面的女同志悄悄打听了一下,知道了那位姑娘原来是新成立的长白山服装股份有限公司时装表演队的模特兼节目主持人。那位银行大姐在告诉他的时候,眼神里有种颇含深意的东西向他调皮地闪了一下。他脸立刻微微泛红了。他不能不惊讶女人的敏感。同时一种浑沌也突然被点明了:他要去向她表示的“感谢”,无论对他还是她,显然都将会远远超出它原有的含意。那是两个各已皆处迷乱中的心灵间的探询,两个心灵都在呼唤,也都在等待响应呼唤,那里面将闪着“允诺”的迷人的毫光。而对于“厚颜”者,这种心灵间的夺人魂魄的“毫光”是不会存在的。他忽然间便有了勇气。
他站起身来。
姑娘还在理着导线,好像越来越不对劲,越来越理不清了。她这个样子让他心中的慌乱一下子便轻松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内心深处的一种明朗的自信。他向她走去。
“谢谢你了,今天多亏了你。”他伸出手去。
“不用……谢什么。”姑娘却并未同他握手,慌慌张张把一堆导线拉起来,转身就要走。却未能走得动,导线的一端被他拿在手里。她站下了。“能不能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他说。她低着头,耳轮微红。终于,她抬起头来了。他很难说清那一瞬从姑娘眼里他都看见了什么。只觉得他们四目间的光亮是那以迷离朦胧,又是那么明亮辉煌!他们两个都从一种颤栗中知道,太阳已从生命中升起!……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对现持续了多久,也许一秒钟,也许一万年。最后她垂下眼帘,仿佛灵魂大潮后的一声轻微叹息,黑黑睫毛将它送入他的心底:“我叫……张帅。”
37
如果眼睁睁看见太阳从西边蹦出来,大概也不会叫科主任比现在更惊愕了:桂荣在呼吸、脉搏均已微弱到几乎完全消失的整整三天过后,竟然奇迹般地复活了。行医数年,他不能不承认今天第一次看见了生命奇迹,第一次在医学之外领味了“生命”这两个字的伟烨奇拔的真正含义。
为此惊喜难喻、欣慰万发的自然是王胡庆夫妇。他们伏在床边,轻轻抚着桂荣的手,半晌半晌竟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而大宅坐在椅子上,则更是整个只剩了一个流泪。
用了二十个氧气袋,输了4000CC血,桂荣终于睁开眼来,尽管视线模糊朦胧,但她还是看见了窗外柔和的阳光,看见了窗台上花草的绿影。好似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她轻轻地、叹息般舒出一口气。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让大宅给她冲杯杨梅计,汁浓、要酸。大宅赶紧依言行事,心里却懵懂着,怎么想起要……她从来是顶烦酸东西的呀。倒是王慧知道了,桂荣是还记着“酸儿辣女”呢,她说过她要努力吃酸,大梦醒来第一件事便想着它,这让王慧深为感动,同时也为在桂荣身上看见的那一片深邃的母性天空而引以自豪。
38
是个很固执的小伙子,甚至还相当年轻。他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王叶。落叶飘零的叶。王叶?王胡庆对那名字有点印象,好象是个文学新秀,多少有点知名度的。对啦,他听说过他,无业游民,是个流浪画家,自由撰稿人,平时兼营一点装璜设计什么的。那倒是个挺挣钱的行当。
“你究竟想干什么呢?”面对这个很顽强地找上门来,并且执意要见到他的年轻人,他在沙发上坐下,自顾自点起一支烟。既没有让坐,也没有让烟。小伙子不清自坐,对主人的冷淡,豁达地并未介意。
“我的花是无须作什么广告的,虽然知道,你的广告创意颇为独到。”王胡庆说。
“不,我无意兜取什么生意。来找你,只是想随便聊聊——”年轻人把手伸进口袋里。
“把你那玩艺关上。”王胡庆磕了下烟灰。
“你说……什么?”
“你当然明白,录音机,你口袋里那个。“
“你怎么知道?”年轻人笑笑,“有点鬼鬼祟祟了,是吧。”
“我经见得多啦。你们搞美术的如今都大把挣钱,除此之外难道还非要再弄那几个稿费么?”
“填肚子和填脑袋是两回事。这会儿心血来潮,扔开小说想上纪实这儿练练。”
“怎么想起这一出?这可没有玩小说来得轻松。我读过你的作品,《脚背的过错》,玩得满惬意嘛。”
“玩过。不过世界这样儿,它不是老让你很轻松地玩呵,玩玩就玩到沉重上去了,没法儿。”
“也就是说你还并不玩世?明白了。想写点什么?鲜花业?
这也不算社会大热点啊。不过你们这帮人我知道,五花八门邪乎事儿从哪都抓一把,要畅销嘛,要好卖嘛,怎么热闹、怎么乱乎怎么来呗。“
“你干吗?还是撵我走啊!”
“好吧,你不是想玩玩沉重吗,我给你提供个对象,只要你别怕太沉重了就行。也是个养花户,社会用它所有的手搓咕他,用它所有的脚踹他、作贱他……说穿了吧,他没有活路,破产啦……””是谁?“年轻人像是嗅到了某种气息,两眼闪出了一种嗜血般的光亮。
王胡庆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透过烟雾,从年轻人眼中那独特的光亮里,他明白自己面对着什么人了。与那般为名利所累、被一根秃笔操纵着跑来跑去、故作高深藐眼世人的狗屁们相比,他显然绝然不同,虽然这是个玩主,但那“玩”里,却无疑不乏一种天份很高的真诚。他笑笑,起身拉开冰箱开了听可乐给他,已不再有拒人三尺之态,并且他也有点后悔说出老舅来了。
“算了吧,就当我没说。我不会让人写了的,就像不会让人写我一样。不过咱俩就算认识啦。我很高兴,也很荣幸。”
说着,他从窗台上随手拿起一盆“四叶”花苗,品种一望而知相当不错,“请不必嫌弃。今后欢迎常来作客。”
王叶没接。两手插兜,淡淡地望着他:“很多人这样接受过你一盆花么?在一盆赐予面前谄笑——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的。”
“不是这个意思,别人嘛可能……我知道你例外。”王胡庆意识到了一种人格跌落,这下跌得不轻。“找上门来采访我的人很多,我也曾并非一概拒绝,我是把那当成广告的,它对我生意有利。采访完了,花拿走了,往往也就什么都完了。文章呢?……有时遇见问起来,他们看着我竟都十分惊讶的样子,仿佛我提出的是个什么十分不自量的奢求!送他们花,应该。
而他们为我写文章,那便是赏赐了,得看他们高不高兴或是想不想得起来……在骨子里,他们对我是鄙夷的。“
“你说了,我例外,是这样么?”王叶调侃地笑道。
“我想你就不要再让我道歉了吧。”王胡庆把花扔回窗台上,几乎没想它会不会摔坏,“要是那样我今天就不地把它端给你了。真心实意想送谁一盆花,说实话我这还是头一回呢。
我拿你当个朋友交,难道这你看不出来?“
“可是我怎么才能看出来呢?提供了一个线索,又把它揣回兜里去,客客气气把我扫地出门——”
“那个你不要再想了。纯粹出于我自己的考虑,至于什么考虑,恕我不能细细相告。我对你已经开始有些尊敬了,这你应该能看出来。”“
送客人出门,王胡庆再次真诚相邀道:“欢迎再来,作为朋友,常来聊聊。相信你能来,就像相信你不会拿我不希望你写的东西去写什么作品一样。我不会失望吧?”
“我很高兴,并且也同样再次谢谢你客客气气把我拒之门外。不过我会再来的。我没拿你花,所以不会担心你问我要文章或是笃定不要我写什么文章。好吧再见——”
若讲什么叫作“安定感”,老舅这阵的心境既是最贴切的注解了。崩崩儿车卖了,他不须再摆摊卖花到市场上火中取栗。他心安理得,名副其实成了一个花匠。家里也翻修一新,改造成了正儿八经的花房,扩大了玻璃窗,采光充足。安装了空调,温湿度宜人。药架上层层叠叠摆着佳品珍花,叶绿花张,气派非凡。他每日里的营生就是困水(沉淀,消除氧化物)、浇花、换土、育苗……这点营生全然只似消闲解闷儿,可他每月却能拿到五百元“生活费”——外甥女婿是这样说的,不好意思叫工钱罢了(或许还包括这“花房”房钱。高墙上的铁丝网(晚上通电的),窗上的钢筋铁栅栏,包铁门大门,以及院里两条牛犊子般的狼狗和墙上一支简简猎枪,都是他“安定感”的很充实的组成部分。猎枪大摆大摆挂在墙上,可却再也没谁来问他“私藏枪支罪”;院里恶狗汪汪猜叫、声音宏大凶厉,隔几条街都可以叫小孩儿噤住哭声,可是再也没有谁来问他要什么“准养证”,空调机一天到晚嗡嗡开着,电业局也不来查电了,莫非这玩艺儿就比他土造的电热鼓风机省多少电?……这些事他真是搞不明白,不过有外甥女婿在那儿明白着也就行了。“缺什么别缺钱,有什么别有病”,不缺钱、没有病——平头小民,还有比这更理想的衣食光景么?闲来他仍常到街上走走望望,然而望着那出生人死、困顿挣扎、捞本逐利、坑蒙拐骗等等万般景状,感喟嗟叹中,他已恍若隔世、有了种远股遥望之感了。
这日侍弄罢了花,忽听门铃响,忙起身开门。
大门外,站的是个年轻人,眉清目秀。
“在家?”年轻人并不急于进门,好象没得到主人同意之前,他是不会贸然打扰的,“老舅么?”
“哦?……唔,唔……”老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王胡庆介绍我来的,您外甥,叫我找您聊聊——”
“找我……聊聊?”老舅挺纳闷。什么时候有过年轻人肯跟他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聊聊”?不过从一打眼他倒对这年轻人印象不孬,规矩,和数周全,招人稀罕,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什么话你都能愿意跟他唠唠的那种人,跟街上横头竖脸那帮二混子可是两回事。“啊,那,快请进,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