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花巷

花巷--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

10

有人把晾晒在阳光下的婴儿尿布称为“生活的旗帜”,这自然是在更本质、更亘久意义上对人类生活的精辟譬喻。但如果表象一些看,把服装街无尽摊床上那满目招展的时装喻为“生活的旗帜”倒也许更为直观一些。

从前年开始,这条街便成了这样一个“旗帜”。那一街摊床最把头的一个,也就是花店斜对面,有个专卖女装的“档口”,业主是个高挑个儿姑娘,略施浅妆,云鬓高挽,不逐风流,却丽质天成。她的一身妆扮或勿宁说她那脱俗的情态,无疑正是她生意的最好招贴。宽宽大大穿一套酱色呢彩裙,初看似有“庄重”之嫌,细品却又极女性味、极风韵俏皮地透出典雅和洒脱来。她坐在那儿,眉目淡淡的,厚裙覆住叠起的秀腿,膝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是本斯坦培克的《人鼠之间》。

熙攘过客的喧嚣市声似乎都离她很遥远,对生意买卖她好像缺乏起码的热情,只是出于什么推脱不掉的原因、替别一个女伴坐在这儿敷衍地看一会儿档口罢了。然而,若仔细品一品她衣架上层层叠叠挂着的那些服装,你无疑便会立刻认定,偌大服装街,唯独她这儿才有对“时装”的真正理解,这儿体现着真正超前的女性新潮。她从不叫卖,也绝无讨价还价一说,不像有的人,开口要价对半谎儿,要七百,最后人家一百七也就拿走了。她不要那么高,二百,或者三百,但她要了价就一分钱别想落下来。在这上面动心眼子、连懵带唬劳心费神顶没意思了。然而每天算下来,往往就数她营业额最高。这位业主叫金小雯。

此刻,表面上她似乎正在看书,然而她真正留意的,却是对面的花店。王胡庆进去,出来,以及他进去以后那白脸姑娘匆促的插门,他临出来前气急败坏的对镜整容,她都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她并不恼恨店里那白脸姑娘,她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凄清的怜悯、一种不无幽怨的惋叹,为他,也为自己。

刚开始在这摆摊“出床子”时,每个姑娘都得有点“庇护”,否则就要受到街面上摆摊或不摆摊的混混儿恶棍们的欺凌。当初与她一起摆摊的素兰就是。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二流于晃到摊前来纠缠。后来,素兰与家电修理部的六枝儿处了对象,这种艰难局面才告结束。那伙地痞无赖们非但不再纠缠,反而行侠仗义,时不时聚拢来为素兰排忧解难了。遇有实在卖不出去的衣物了,他们三五个人七嘴八舌围住一个外地老客,扯胳膊拽腿不由分说,把条裤子给人套上,扯扯裤腰,纯饨裤脚,即使是一米五的个子,而他们给他套的是条特大号加肥裤,自然那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若执意认为不合适,那么那脱下来的裤子上,便难会有了一块扎眼的油污,如果你手里拿着支烟,那就更巧了,那裤子上肯定就烧出了一个燎洞。怎么办?你不要?你不要我们再卖谁去?也是,那伙地赖多数其实并非天生下流坯,只是穷极无聊,不管作践谁,找点乐子打发时日罢了。

小雯初开始处境自然不会比素兰好到哪去。只不过她的冷俏似乎天然具有一种威慑力,对她,那帮地赖们不敢像对素兰那样轻易造次罢了。倒是六枝儿挥横无忌,时常对她以蛮横相施。有一回他抬着两件过了时的港衫,硬塞到小雯挡口上要她代卖(那一阵儿素兰跟人上南边办货去了)。卖了几天没卖出去,小雯便有了拒绝再为代卖之意。可是六枝儿依然硬行挂来,甚至挂在了上边最为招眼的地方。小雯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还挂到我上边去了……”

“怎么?”六枝儿乜着肩,眼里露出淫邪的蛮笑,“不在你上边,还能叫你跑我上边去?”

如此露骨的下流猖亵,让小雯腾地红了脸,接着那脸色又变得白无血色,泪水在眼眶里转着,嘴唇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六枝儿满足地转过身去,邪笑却忽然僵。王胡庆泥雕木塑般立面前。有一瞬间,六枝儿下意识地期望这不过是个偶然的照面,但他马上知道了,那个期望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因为那一双目光,火错似地烙在他的脸上,王胡庆面部铁锭般毫无表情。六枝儿打了个磕怔,不由心里忽悠一沉他与王胡庆虽然界邻相处,平时却从无往来。也许他们一直都在心里掂兑着对方,盘算着对方,伺机制服对方。但六枝儿本能地知道,王胡庆尽管不显山露水,但他绝不是个好惹的茬子,所谓真人不露相。在他不动声色的背后,六枝儿渐渐感觉到了一种冷兵器般的威严与冷酷。

“有什么吩咐,哥们?”他强撑精气神儿问。

“你那招牌,”王胡庆仍将目光冷冷地楔在他的脸上,“挡了我的门面了。”

小雯目睹眼前突兀发生的这一幕,知道王胡庆纯粹找茬儿,是在替她说话。惊慌、畏怕、担忧、感激,诸般复杂的情感不由一瞬间从心头跳上眼来,她紧捏着衣角,欲动不能。

六枝儿看了看他铺子的招牌,那是他上个月重新漆写挂上去的,挂在那儿已经有大半月了,怎么今儿就忽然挡了人家门面了?

“哥们这是怎么说?界邻界壁儿的,大家包涵嘛。”‘“你那招牌,挡了我门面了。”王胡庆毫无表情,“你掂量着办。”说完转身离去。

这一整天,小雯脸色灰黄,两眼时时望向六枝儿辅子那招牌,仿佛那是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凶卜悬在那里,使这一街街阳光都变得恐怖般惨黄,她不知道由此会出现什么样可怕的事情……然而那两间铺面却都只静静地蛰伏着。她在心里暗暗祈望:就这样吧,就这样过去吧,千万别发生什么事情,千万……

这一天总算平安过去。哦,天,但愿……

可是第二天,她却目瞪口呆地看见,王胡庆平静如常地掂个木凳出来了,站上去,摘下了那块“挡了他门面”的招牌,下来,从容他仔细选择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将那牌子漫不经心地举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奔过去。然而只跑到路中间,她便听见安安稳稳“叭”地一声钝响,牌子碎裂两截,跌落尘埃。王胡庆看了看手里所剩半截,似乎遗憾它的脆不经摔,这后,随手一丢,像扔出个已经打破了的饭碗。拍拍手上浮灰,掂起木凳,吹吹凳脚上泥星,转身进店去了。

小雯面无血色,呆然立定。蓦地,她身上泛过一阵寒噤,她看见,凶狠的六枝儿抢出店来,一张脸被汹汹然的暴怒扭歪了。他难以置信地伫足站定,惊讶地望着地上碎裂的招牌。顿上咬肌扭结滚动。奇耻大辱让他魂魄出窍、面如褐土……

然而,渐渐地,那汹汹然的怒焰消落下去。理智在那粗莽之徒的一度空白了的脑子里掂量着厉害关系显形出来。他并非一般的泼皮无赖,在他与王胡庆的角力场上,他本能地知道仅凭粗胳膊壮腿是无济于事的。灼燎丹田的怒火虚怯地并未能填补心理性格上劣势的空白。他左手虎口中多余出来的一截小小指丫,小蛇般簌簌颤抖着,在哆哆嗦嗦颤抖着的迟疑间,他明白了,一个时机已经失去。如果在那之前干点什么也就干了,可现在他却知道,他已无法不让自己咽下这口恶气。胳膊有些发酸,软软地好像被卸了臼,他弯腰抖抖索索拣起断裂的招牌,眼里不知不觉一阵潮热涌过,脑海里模模糊糊影着来日方长几个字,他转身不声不响重回店中。

谁也没注意,发生在家电修理部门前的这一幕,不意间却被一个三十六七岁模样的男子看在眼里。他静静地站在街转角一个冷饮柜前,放下酸奶瓶,拢了拢文质斌斌的乌黑秀发,摘下黑框淡墨镜擦拭一下,眼里闪露着一种突然获取了某种意外之财的欣喜之色。但是当他重新戴上墨镜时,那种生动的光芒便倏忽消失,他整个神情重又恢复了潇洒超然的漫不经心。

六枝儿进店以后,小雯浑身一下子软下来,好象周身气脉均已从脚底走失。她没想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更想不到它就这样结束了。当她意识到雷鸣电闪狂风暴雨只像天边狰狞乌云凸起一下便转瞬蛰伏,销踪匿迹,她心尖的抖颤便由惊惧转为余悸。渐渐的,一种感戴之意由那颤籁中涸涸润润、轻膝升起,月晕风圈般,浮笼心头……当时她也许并未意识到,那月晕风圈中,一种脉脉柔情正皎皎月盘悄然滑行出来。它将照耀她惨淡婉的心房。

小雯档口前,从此宁定安生,再无泼皮地赖敢来惹是生非。

她等待着,对面店里那个人(她打量过他,从他历经风霜的额头和犷放刚愎的气质上,她断定他肯定当过兵,没准还干过少尉中尉之类军官),也许总会有什么时候,有事无事他会到她这儿来,拿起件衬衫什么的挑挑看看。通常有恩于人者,总得自觉不自觉地给个机会,让领受了恩泽的人表示一下感激之情的。

当然,她期待的也许并不止这些。

然而他没来。一天。两天。三天……后来她迫使自己不去想了,但是不行。不知怎么回事,她整日心神不宁起来。斜对面,一路之隔,她虽尽力不往那儿看,可还总是看见她。而在他,她却似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对她居然连无意间的一瞥也从未有过。如实讲,这实在不能不说刺伤了她。小雯决心,即使今后什么时候他过来,她也决计不会再理他。

11

倒是一场豪雨给了她实施这决心的机会,尽管那决心连一秒钟也未能坚持到,便土崩瓦解了。

那是一场夏季的骤雨,突如其来。她什么雨具也没带。挡口顶棚又有好多地方漏雨。六枝儿跑出来帮素兰极快地收拾了摊子,素兰踉六枝儿走之前,迟疑地看了看她。但六枝儿一点也没有余外再容留一个人的意思。一丝犹疑只得从素兰眉梢滑落。

蛋豆大的雨珠凶猛地拨打地面,反弹起来,迸溅开一片呛人的尘气。小雯有点不知所措了。这时,一顶黑伞,伞盖上冒着腾腾雨烟游过来。她似乎连思索的余地也没有,便糊糊涂涂地接过了那把伞,像个有点碍事的旁观者,看着他三下两下卷起服装塞进蛇皮包。直至站在了他屋内中央。她才发现放下提包的王胡庆早已浑身透湿,而自己却空着手安然地打着人家的雨伞,并且她吃惊,自己怎么想也没想就跟人家到了这屋里来了?她脸上不由蓦地浮起一阵局促的飞红。他却并不看她。

“坐吧,我换件衣服。”说着便径直进里间屋去了。听着里边窸窸窣窣的响声,她有几次直想逃跑似地跑到外头去,但腿脚却始终不能挪移。不一会儿,他一身干爽出来,头发用毛巾擦过,刺谓一样扎煞着。“你裙子也湿了不换换么?也许你兜子里自己有可穿的衣服——”

“我,我想……回家。”她可怜巴巴地说。

他看了看外面,雨势毫无减弱之意,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说:“好吧,我送你,衣服包先寄放在我这儿吧。”找出两件雨衣,自己穿上,扔给她一件。她犹豫再三,只得穿起来。他出门在窗下掀起一块塑料布,里面是辆摩托车。打着火,叫她坐到后座上。他一旋油门,刷地启动起来,她向后一闪,本能地伸手一下抱住了他的腰。雨脚如磐,万巷空寂。疾风在他背后形成一个小小回流,雨丝在这回流里温柔地曼浮。她闭起眼,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无力地贴在了他凉丝丝的后背上,脑海里朦朦胧胧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希望离家远一点,很远很远,哪怕远在地角,哪怕远在天边……

第二天,她来到他的店。王胡庆替她拎出服装包,到街对面,该摆的摆,该挂的挂,似乎有些匆促。而她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他。最后,他把空包叠起来,放好,拍拍手,又拍打拍打衣服,其实手上衣服上什么也没有。

都拍完了,他站了一会儿,实在不能不抬起眼来了,他迟疑地举目望了望她。

“他们知道了,你哥是治安警察……”

“不,不是那回事。”

“是,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她委屈地叫了一声,两只手把衣角绞在手指间。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有人要看衣服呢,你给拿吧。

后来,有一天,他让胡岩给她送来了一帧请柬,请她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的婚礼!

仅仅是一张请柬。他竟用这个方式告诉她一切!看来他只能用这个方式告诉她一切……

她心乱如麻。她心如死灰。然而她不甘心,那层死灰下该有万千念头在躜动。仅仅是一张请柬,可见他的犹疑,他的矛盾。他不该这样告诉她,不该仅仅这样告诉她。他应该当面跟她说。她想看看,当面他会跟她说些什么……

她去了。她高傲地走进那喜庆气氛之中。也许只有她感觉到了那气氛中的一种沉闷。

他把她介绍给了新娘。也许他介绍语气中的不易察觉的细微迟疑——任何所谓“不易察觉”只能是在一般关系者之间而言,而夫妻间(即使未婚)言语情态中的任何细微的不自然,也是会被即刻家觉到——新娘刷地将眼投过来,对小雯做了一个苛审般的打量。当日女宾如云,他曾把无数王慧没见过的女宾介绍给她,可是连他也感觉到她打量小雯的目光却分明是对谁也没有过的。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方面女人的超常的敏感和准确。他担心地悄悄看了王慧一眼,可是王慧目光中的警觉却已在一瞬间变得平和下来,她甚至对眼前这姑娘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了。她显然已经十分把握地忖度出了丈夫与面前这女孩子之间的关系,小雯姑娘这种带点小小任性的坦率和坚执,不能不让她生出一种喜爱之情——这也许正是王慧之所以是王慧的宽和与慈爱的性格使然。

“感谢你来,我很高兴。”她微笑着拉起小雯一只手。那小手软软的,有点凉,透着一股刚性儿。“请吃糖——”她把几颗喜糖放进那手心中去。

小雯收不回那只手来。眼光中的挑战与敌意亦顷刻间消失散落,一点淡淡的凄然浮上心头。她垂下眼睛:“祝你……幸福。”便收回手来,临放开手,她又一次感觉到了新娘的轻轻一握。那只手温暖、善良、宽和,并且含穿着一种大姐姐般的温厚与亲情。她轻轻搓着刚收回来的手,搓着手心,一下,一下,似乎要搓去什么,然而却只搓出了更多的惆怅与茫然……

王胡庆与热烈的宾客们逐一点头,人们高声嚷着喜兴活儿,粗鲁地开着露骨的玩笑,而王胡庆却只敷衍地点着头,也在笑,但那笑却分明在排解着什么。小雯看出,他在努力迫使自己不再回过头来。蓦地她心底凄凉的雾气上,又有一种坚决的不甘如桅樯一般崛升起来。她不再搓手,把几颗喜糖放回到桌上,拢一拢头发,走了出去。

12

上花店去给王胡庆当售货员的事,素兰曾经琢磨了很多天。她不是有利可图,王胡庆工钱固然出得很高,但她出档口也不少挣。舍高就低并不是她转不开磨磨儿缺心眼,而是王胡庆有恩于她、她觉得自己不能不报。

那是小本小利刚开始办档口的时候,邻近档口有个窝瓜脑袋南北头,十分仗义地表示可以帮她办货,他正要往南方去,深圳、广州、石狮、沙头角什么的打算转一圈,如果她兜里票儿紧,没那些车费跑,这回他可以帮她带一批。谁知两个月后南北头露面,哭丧着脸告诉她,他怕是让人坑了,货等了一个月也未见发来,钱肯定是让人卷了。素兰两眼一黑当时就坐在了地上……后来有一天,南北头跑来伸伸缩缩告诉她,坑他那主儿从石狮来了,住在长青饭店。我的钱是要回来了,你的,他说叫你自己去取。素兰什么也没核计掉头就走,南北头在后边喊了声:“302房。”走到半路素兰脑子嘎登儿一下似乎意识到什么了,不由两腿一软住了脚。八千块钱自己去取……就算他能给你,可那会是怎么个给法?……啊!冷汗粘粘地濡出来,她失神地站了好一会儿。然而,不去……钱要不回来你已再无活路。她抬起头,又低下,一阵泪水不由涌上了眼眶……

进到那间客房,她却看见南北头也坐在房里,此外还有一个南方商人模样的人。两人都耷拉着头,面色发白。而正中沙发上,她想不到竟坐着王胡庆。王胡庆刚刚抽完了一支烟,烟头大概想往烟缸里按没按准,当当正正按在石狮客手背上,那家伙哇地跳起来马上又坐下去住了嘴,抚着手再连一声也未敢吭。南北头吐出了八千块钱,又拿出拉皮条的五百块,王胡庆把之五百抓起来,狠狠朝石狮客脸上摔去:“妈的再在这地面上看见你,烟头就得按在你眼珠上!”

后来她跟六枝儿处了对象,去当售货员的事,迟疑很久鼓足勇气正想说了,却不巧王胡庆砸了六枝儿招牌,这时候说,明摆着擎等着挨戗。素兰只好暂时搁下。

的确,自从被砸了招牌,六枝儿一口恶气梗在心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窝得他见着切菜刀都眼红。这天他店里来了个警察,姓楚,公安局的汉安警,这街上差不多的人都认识他。可他破天荒进到六枝儿店里来,还是第一次。

“我到花店看了一回花,出门顺脚拐过来坐坐。你别忙,我什么也不喝。王胡庆小子真有点好花!你没见过?他天天全搬到后院通风采光,你们两院一道矮墙相隔,你会看不见?有几棵真不错,出手哪棵也能整两个数。”六枝儿明白他说的“两个数”就是两万,但他不爱听王胡庆的事。老楚大概看出来了:“怎么,听说他把你……招牌砸了?妈的小子也欺人太甚了。也就是你吧,有点肚量能忍下。搁别人,这口气怕不好咽。”说着站起来,“没别的事吧?没事我走了。”临出门他指了指屋角电炉上坐的一壶水和旁边一盆草茉莉花:“水壶最好离花盆远点,开水溅上去,一伤根,花就完。”他这么细心地注意到水壶花盆,六枝儿感到有点奇怪。

素兰不知道六枝儿还窝着一道火,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了,见今儿六枝儿气色还算不错,就小心地先摆出笑模样对六枝儿说:“我不想继续出床子了,货卖不动,我这连赔几个月”为了能说动六枝儿,她甚至撒了一点谎,当然谎儿不大,因为她确实也不善经营。

“那你想干什么?”

素兰把头发往后撩了撩,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这相邻的两家店铺关系缓和下来,并从内心里期望六枝儿和王胡庆最终能够成为朋友:“隔壁花店缺个售货员我想……”

六枝儿惊讶地看看她:“你想上那儿去?嗬嗬!你想去人家也得要呵!”

“他要,已经递过话儿了。”

六枝儿愈发吃惊了:“你找的他,他找的你?”

“我找的他。他也正想跟我说。”

“你他妈想跟他发横财?哪天我非把他那点破花全砸了?”

“就像他砸你牌子一样?”她未暇思索便说。

啪!一个耳光打过去。六枝儿没想到素兰还敢跟他犟嘴。

跟王胡庆拉咕上,竟然敢来作践我!“想跟他套近乎,我打折你的腿!”

素兰捂着脸,什么也没说。许久许久,叹出一口气来:“你呀……这点出息吧。我跟他套什么近乎?身子都给了你了,你还要怎么?……”

六枝儿看也不看她。这时隔壁王胡庆摩托车打火发动,声音远去、消逝。这声音每次都让六枝儿无比烦躁。噗哒噗哒壶盖响,水开了。素兰想去灌暖瓶。六枝儿却忽然觉得那壶盖声像个小钢铃,当儿地在他脑子里响了一下。他过去一把提起壶,看看素兰,恶狠狠撂下一句:“反正不能去,到时候别说我事先没话!”说完拎着水壶进了后屋。

等他回到前屋刚坐下,却发现从后屋竟然跟进来一个人。

他蓦地感到脑汁在颅壳里激灵一缩,冷冷的冻雾使他有一瞬两眼虚蒙。

“要不是看见你,真不知道你这儿还有个后门。”来人说,“借个路从这儿穿到前街,少绕老大个弯呢。”说话者三十六七岁模样,衬衫雪白,领口整洁。乌黑的秀发,成几个波浪涌向脑后,文质彬杉,眉宇间透着一股倜傥潇洒的书生之气。一副黑框淡墨镜恰到好处地标志着他的气度与教养,然而,镜片后面那双眼,那双细长的灰眼睛,却让六枝儿和所有他这圈子里的人畏如鬼符,一见便顿生惊惧之心,冷森彻骨。

“怎么,就算过路吧,也不能连杯茶也不招待呀。当然如果没有现成开水就算了。”临出门,他笑了一下略略抬下手,笑意淡淡的,也很超然,像是道别,但六枝儿却让那里面包含的某种只可意会的深意击中了,顿然觉得一道水银顺着脊髓凉箴籁滑下。那笑无法不让他悚然,眉眼睑颊都笑得美好亲切,却唯有一对瞳仁俨如冰粒。他突然意识到,今天的事情也许整个就是个预谋,你被仇恨驱赶着,在得到宣泄快感的同时,已经落在一个可怕的圈套里了,这样一想,他便觉得背后似有蛇信在咝咝伸吐,他知道无疑自己已像耗子一样,被一只钢夹夹住尾巴根子了。

刚出门的那人,名字叫作刘贯章。

13

后来素兰到底到花店当了售货员。当然是六枝儿同意了的。她很奇怪,以为六枝儿不定性,想起一出是一出,其实她不知道,六枝儿是想藉此掩盖什么。花店原先那个售货员素兰早就认识,过去都是服装街一块摆摊的。

王胡庆没有找小雯。小雯倒并不一定非要到花店去,但王胡庆有意避着她,却又一次深深刺伤了她。

那天花店关门后,等着两个姑娘先后离去了,小雯收了档口直闯过去。

王胡庆正在里间屋时闷坐,对着几盆枯死的珍花发呆。他不明白,无病无灾长得好好的,它们怎么突然间就都死了。根也没烂,粗粉条似的根须胀鼓鼓的,并且脱了皮。这几棵花均是罕见难得的名花之后,他已悉心培育了两年,眼看已成气候,它们将是他立身花界的资本和支柱,然而一夜之间它们却全然成了一摊枯叶。只剩了一棵六叶“小花相”,因为刚换了上,他没有搬出去通风采儿,方得以幸存。他太惨了。他这辈子并非一帆风顺,在种种磨折中尽管早已能学得处变不惊,但面前这一摊干萎的枯吐,却是使他预感到,他所选择的道路将布满艰险,凶桀难卜。

正自失神恍惚,忽听门声一响,他回过头,见小受已如一株凄婉的荷花立在面前,两滴水珠般的泪水盈凝在那花瓣般清丽的脸庞上。

她看见了地上枯萎的花,看见了他如那枯叶般惨淡的面容。

“花死了?”她问。

“伤了根。”他说,没有完全意识到她的愠怒,愁苦地低下头去。

“可是一个人的心里伤了根,她会怎样?你有没有想?”

他吃惊地抬起头。面前那双眼睛愤怒而悲凉地直视着他。

他的目光变得纷乱无措了。

“你说!你为什么要砸人家那牌子?砸了牌子又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送请柬?为什么不当面跟我说?你是个懦夫!是个伪君子!你敢正面看我一眼,可是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去砸那牌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大雨把我浇个透?你以为一张请柬就能把一切打发掉么?你以为你不希图报答就有了资本,就有权凌迟别人的情感,就可以恣意去刺戳一个女孩子的心么?……”

她说不下去了,那两滴泪水终于沉重到眼睑已无法承托它们,叭嗒,叭嗒,泪珠沿着光洁的直线坠落在地。他一时难以从惊愕中解脱,使他惊慌的,不仅是她说的话,而且还有从地话语里透出来的深深的幽怨与悲伤。他为此而感到深深的不安。或者说这不安已由来已久,两种同样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夹在中间扭搓着,他无所适从,痛苦不堪。这些时日来,他自己的内心远远不如在小霆眼里的他的外表那样从容自若和能够把持。他的心正如滚水里的一片树叶,翻上翻下。

“不是,小雯,你不知道……我们在军队农场一块儿当兵六年,复员回来刚安排工作,又赶上厂子破产倒闭,整整又一起失业两年……患难与共,真正是贫贱夫妻。我不能糟践自个儿良心,我们这路人,别的没有,也就剩下这点良心了……再说,王慧是个好人,我不能……对不住她。”

小雯挺着的腰身一下松懈了。“患难夫妻”,她懂得这几个字的含义,知道它的维系力量,知道它对于磨难中的过来人是意味着会么。她无力与它抗衡,也不能向它挑战。她不该那样做。尤其想到了王慧,想到她善良宽和的目光和温暖柔顺的手,她心里的所有支撑就都又在一瞬间坍塌了。她可怜巴巴地缩着肩。不出声,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叭嘈嘈往外涌。然而,正是这种一无矫柔的失望和委屈,才把他的最后一点坚持距离的决心彻底打掉了。他抚磨着小受瘦弱的肩膀,觉得这简直还是个孩子的肩膀,他感到了它的弱小。可是一想到正是这个肩膀一直在生性坚强地撑持着她艰难的生活、撑持着她孤傲的品性,凄怜的惋叹中他又不觉生出一种钦佩之情。于是它便又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成年女人的魅力。那魅力通过一种近似电流的东西传导到他身上来,他仿佛被掷在盛夏的阳光下,感到了一种澳热,浑身的毛孔都在气喘吁吁。

“但是,你开花店为什么不找我?”她坐在床沿,两手夹在膝间,幽幽地说。

“我是想,素兰她们的档口要死不活扔得开。你跟她们不一样,撇下到这儿来,实在可惜了,不值得的。”

“不值得?!”她猛地仰起脸,“你懂得怎么叫值得,怎么叫不值得!……”她蓦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一串串泪水汩汩涌出。他觉得胸前烫得厉害,便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要为她揩泪,然而他仓促间他却触到了她那温热的隆起的最敏感部位。那部位颤抖着一缩,旋即设等他的手收回,它便热切地、更深地送入到他的掌心。他身上仿佛着了火,热血蒸腾,胳膊仿佛风暴中行将崩溃的堤坝痉挛地收缩。此刻只要他一任感情奔泻,那堤坝便会瞬间崩溃瓦解,但理性却在他灵魂深处发出了连续的蜂音。得撤身退步,退步!万不可一任感情左右。那是他人格的最后一道堤坝了。守护不住它,没有了它,他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了。他也许不知道,这唯一的一点清醒是王慧的高拔的德行给予他的,婚礼上她那样温和地拉着手端详小斐,婚礼迅后她一次也没向他问起过她。她的轻松愉快丝毫也不显勉为其难,那种宽和的谅解也绝无丝毫做作之情。出于本性,一切都出于她敦厚大度的善良本性。他知道一个男人能得到这些该是多么可贵、多么值得珍重。相反,如果后来她窄心狭性一味向他抛撒护意的酸水,那么仅仅出于逆反心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格灭此刻心里这理性与良知的蜂音,他会让自己一任狂涛盖过……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允许洪水泛滥到不容自己落下闸门的地步。他及时地令自己冷却下来。动作有些急促地松开她,站了起来。

他就那样站着。

小雯也冷静下来,没有了眼泪。抬脸看看她,有些难为情。她知道在方才的一刻里他都想了些什么,凭着处在她这情境下的少女的不可思议的敏感,从他的神情,从他的目光,从他的细微的一举一动,她都能对他的所有闪现之念洞微烛隐。

因为无论他心理波纹怎样剧烈地跳上跳下,导线的另一端终竟是系在的心上的。她能理解他,并且这使她愈发对他增添了几分崇敬之情。同时也为自己愈发增添了几分凄酸的悲哀——他,只想到他自己,只想到低守他自己的人格准则,却没有想想她的情感,她的心,没有想想她该怎样,她会怎样……这使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他性格的另一面……尽管她不愿承认,但无疑这又正是他真真实实的一方品性。她把揉皱的衬衫扯扯平,拢了拢头发,走到外屋拎起了她的蛇皮包。这大包好像变得格外沉重。她站在门外等着发动摩托的声音,摩托响了,可是她却忽然觉得不该再依附于他那个载体,把大包援手持到肩上,努力忍着泪水迈动了脚步,到街心叫了一辆“的士”。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到花店去过。也尽量迫使自己不去想他。但是眼睛不由人。王胡庆和那白脸姑娘的龌龊之事,她都看在眼里。她只觉得白脸姑娘有些可怜。这种怜悯是那种健全人对残缺儿童才会有的怜悯。像白脸姑娘那样的人,这几年在这服装街上她见得多了,什么人格、自尊、羞耻心,她们无所谓,而王胡庆却实在不该……

他揩净脸上的污渍朝这边走过来。小雯看出,他正在难堪地寻找什么话头,心里便愈发不好受,她又实在不愿让他看出她看见了什么,于是急急忙忙便抢先开了口:“……大伯现在怎么样了?”

他一愣,她便立时发觉自己问得太穷兀了。他显然并不希望他家里的灾祸传得快到连她也知道了的地步。但既已问出,她便不好就转口去说别的,只好看看他,接着问道:“损失不算大吧?”

“嗯……不大。”他迟疑地嘟哝一声。

“要不要告诉我哥,让他经手查查?”

“别!”他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就行了,不必让你哥知道,也不必告诉任何人。”他看看她,好像怕她还没有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便又补了一句:“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苦涩地望了他一眼,你自己的事,唉,你太过于把自个儿和周围世界划开、过于划地为牢了。王胡庆拿起一条牛仔裤,摸弄着后兜上的黄铜牌牌。手指磨擦着麻布纹,其实他真正心思并未在牛仔裤上,脑子里是在想小受方才说的话,要不要请他哥哥帮忙。当然,在眼下这件事上他无意让任何警察介入。但与金强建立某种联系和交往倒不是不可以考虑的。金强是公安局治安处最年轻的警察,干得相当出色,据说很受霍国泰局长赏识,有希望晋升治安处长。这都是“楚电棍子”——治安处另一个警察告诉他的。那是个老警察,凶横世故,在市场上走到哪儿都吃得开。手里随时都掂着根尺把长的电警棍,遇到小流氓斗殴滋事啦,电车上逮着个小偷啦甚至碰上不服管的骑车带人者啦,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电棍子电人家一个跟头再说。正巧他又姓楚,因此便得名“控电棍子”。最近,为升治安处处长之职,他也在紧张活动。“警服”圈里,有一个人就行了,并且从某种更实际的意义上讲,楚电棍子更能领悟市面上那种默契关系。尽管那家伙贪得无厌,有时候简直像条喂不熟的狗,但正因为这样,“喂”到这个程度已经不易了。另外再“喂”一个,得付出多少代价?而得到的补偿究竟会有多大?何况金强会不会吃你这一口儿还是个问题。像那样的人,年轻有为,心强气盛,在社会上还没滚到时候,事业和仕途又都正处上升期,踌躇满志,他不尿你这壶是很有可能的,思忖再三,他放下了那条裤子。

这时,豆芽作访老板娘桂荣兴冲冲地走过来,鼻头上涔涔冒着细汗,怀里抱着两个臃肿的大纸盒。“买裤子哪?”她喳喳乎乎老远就招呼,到近前站下,审视般地在他和小雯之间来回扫了几眼,眼角眉梢夹带着让人不难琢磨的笑意。“你大概常上这儿来买件什么吧,方便嘛,这是给谁挑?给你老婆?”她把“你老婆”三个字说得很响,说完便把目光投到小雯脸上。

她注意到了这位时装老板的年轻和美貌,不由在心里拿她和王慧作了一个比较。

王胡庆有点站立不安,又一次为女人异乎寻常的敏感和精确而暗暗惊异。还好,小雯听而不闻,平平静静地与桂荣对视着,脸上没有任何异样表情。他便也自然下来。

桂荣有些失望,悻悻地把眼转向王胡庆:“中彩啦!”她抬了抬胳膊上的大纸盒,“农业银行的彩票,一百元一张一年期的,我买了十二张,嗒,一个六等,一个末等。高压暖瓶,末等刘新式的书写台灯,我家里正缺这两样哪,瞌睡了就拣个枕头,说明我还不太背。妈的头奖叫银行自个儿人弄走了,一万五!”

“你这就不错啦。”王胡庆挪揄道,“好歹还弄个‘等儿’。”

“叫你说的!快劳驾送一趟。”她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看了小雯一眼,“没打断你们的买卖、或是别的什么吧。

“我们也就随便唠几句。”小雯说。看来她已看出桂荣纯粹是炉筒性子,有口无心,并无什么恶意的,她甚至觉得她有点可亲了。

“真该叫你把汗出够了,省得满嘴唾沫星子乱喷。”王胡庆说着便去对过儿推摩托车。

桂荣大咧咧瞅瞅小雯:“他女儿,杨杨,见过吗?”

“见过。”

“好玩吗?噢,我是说……可爱吗?”

小雯迟疑地点点头,不知桂荣什么意思,桂荣便把两臂上的东西倒到一边,腾出只手来从裤兜里摸了个塑料小手枪,手指一按板机,竟然有一股细水喷射出来:“给杨杨买的,我得叫她认识认识什么才是滋水枪。不知什么时候傻孩子大概看见一回她爸尿尿,她没见过那东西呀,‘爸,你那是什么?’她问。‘唔,滋水枪。’妈的,亏他说得出来!过后小杨杨见了我还真显白哪:“告诉你,我爸有个滋水枪,滋老远啦!“‘说完前仰后合她这通笑,不管面前的姑娘多么难堪,她高门大嗓一路说下去:“我告诉她,你爸呀,你爸那个滋水枪有时候不大好使呢。“

小雯脸红得像要胀开来,脖梗里也似乎被一层细汗濡湿了。她恼恨地盯了桂荣一眼。桂荣没心没肺的大笑中闪过来的那一瞥不难捉摸的目光,更叫她感觉到了一种分明的暗示。莫非……这就是他冷淡你的原因?……她发觉自己竟然想到这上来了,脸上不由涌过一阵剧烈的烧热。

摩托车驶到床子前收小油门停住:“笑什么呢,八百里地都听见啦,驴嚎似的。”

“关你什么事,驴嚎马响的!说啥?正说滋水枪哪!”说着桂荣朝小霎一技服,粗腿沉重地跨上后座。

王胡庆刚要拧油门,看见税务局耿大耙子老远走过来,便又松开手停住了。姓耻的隔三岔五就要到这条街面上来晃一晃,好像是作为一种威慑力量,警示小商小贩们甭净想些偷税漏税的邪门歪道儿。这会他一路在摊床前走过,不时高声吆喝着:“明儿我不来啦,儿子结婚,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办。”

“妈的X!”桂荣在后座上骂了一句粗话。

王胡庆忽然有点想笑,这他妈个“耙子”,也不知道隐讳点,这不赶上胡传魁了,“各家各户自愿送礼”……他一拧油门,匀速驶过去。

“耿局长,恭喜啊。”他叫他从来都省略了那个“副”字,直呼“局长”,给他提半级,反正也不从我钱包给他开工资。

“呵,”耙子一脸笑意,“明儿来吃喜糖呵——”

“来,来,那还能不来?”

桂荣用臂肘一杵他后背:“你吃个屎糖!跟这号人套什么近乎!”

王胡庆一笑,桂荣没看见,那笑容倒是很狰狞的:“我要是光卖个豆芽,早一轱辘上去把他轧下边啦!”

14

连续三天,胡岩按照王胡庆的交待,腿脚不停地转着全市所有花市。目的只有一个,探察花籽下落,并追查凶犯线索。

他一边转着,留意着花籽卖主,一边暗暗在想,果真察到了,王胡庆会怎样呢?报案?让那老小子吃官司、下大狱?看来不会,如果这样,现在他胡岩干的事何不让公安局来干呢!那么,私了!狠狠敲一笔?显然也不会。他想起王胡庆眼里倏忽闪过的那一线凶残光亮,直到现在还让他心里有点悸跳。他不会善罢甘休、就此了结。看来要见血了。当然王胡庆不会明张直露地干,他不会蠢到那个地步。他会让那小子不明不白吃个暗算,折根胳膊断条腿、自个儿还不知道怎么断的,甚至毛了命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索取冤债。王胡庆想到就会办到,这点胡岩深信不移。但是具体会是怎么个下手法,胡岩却心里颤颤的一直揣摩不出。正因为这样,他才格外兴奋,他才格外起劲地跑,格外细心地察。终日蹲花市的那种消沉之气早已全然消散,他重又感到了一种只有临场运动员才会有的劲道儿。他觉得躯壳里一个半死不活的魂灵重又活了起来,仿佛有把小钢锤持续不断地往周身每一根兴奋神经上敲打。他时时都处在手抱电吉它登台演奏一支密宗迪斯科舞曲时的那种莫名的亢奋心态之中……哦,说到电吉他,这几天他简直有点把它忘了。刚才碰到“虾米条儿”,他才有点抱歉地想起,自己已经误了他们好几场演出了。“虾米”自然面露怨色,告诉他,南方“新声”

兄弟磁带公司的录音灌带已经联系好了,下一步租到录音棚就要开了,可胡岩却一直没有参加会乐。不想干了?妈的!看咱哥们儿油水不大咋的?当然,别看“虾米”说得气性挺大,但他知道胡岩跟他们似乎前生有缘,又刺激、又浪漫、又有豪侠义气,大碗喝酒、大把花钱,简直命里注定他们就是一丘之貉。想到“一丘之貉”这词儿,“虾米”不由眯眼笑了一下。

胡岩不知道他笑什么,只是说:“哥们儿包涵吧,这几天确实有点事。”

“有事言语呀,兄弟们也不是不能帮忙。”

胡岩犹豫一下:“这忙别人帮不上,丢点花籽,找找。”

“花籽?王胡庆的?”“虾米”似乎忽然想起点什么,“我好像听谁说明天从鞍山买着王胡庆的花籽了……对,团里一个老兄,昨儿刚演出回来。”

“鞍山?”胡岩身上的弦立刻一紧,“听准了,王胡庆的花籽?”

“没错,说还见著名片来着,还有车票,当日票。有票为证,那老兄才买了的。他还觉得挺庆幸哪,在家都买不着,跑鞍山碰上了……唉,要不你自己去问问?”

“不用了。”胡岩说。心里在忖度着要不要往鞍山跑一趟,尽管其中可能有讹,因为打着王胡庆招牌招摇撞骗的,东北三省可太多了,并且那人昨天在鞍山,今天没准已经倒场子了。

一般这种事是不会在一个地方站桩的。但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跑一趟。与其在这儿海底摸针瞎信转,不如扑着点影儿跑。

可能枉跑一趟,但望风扑影总比根本没影儿强。昨天?对,去,马上动身。他从花市外面推出铃木125大红摩托,一踏点火顺打着了火。

“我说,你……你几天回来?”“虾米”紧追着问,显得有点后悔自己多嘴。

“没准儿。”

望着运去的胡岩,“虾米”有点犯愣,什么尼事儿,妈的他这么起劲?

15

“我说,抽点空你给杨杨扎个风筝不行么?”这已是王慧第三次跟丈夫说了,“真的,杨杨想个风筝简直跟想什么似的。”

“你给她买一个吧。”王胡庆不大耐烦。

“你看见哪儿卖了?再说什么都是钱能买的吗?”王慧不满了。

“我哪有功夫……”说了半句,他打住了,看见女儿正悄悄站在里屋门边期待地朝这边看着。“杨杨,过来。”他叫女儿惴惴地走过来。他蹲着把女儿揽在怀里,拍着她的小屁股:“你喜欢什么玩具?叫你妈领你去买,电动熊猫?小熊打鼓?”

记得女儿从幼儿园回来说起过这两样,看样子是很喜欢,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钱,乱糟糟从里边抽出几张百元的,递过去,女儿不接,望着地上,眼睛好像有点湿了。他立刻觉得一阵不安。这一段是有点没顾上女儿,有多少时间没给她讲故事了?

没消消停停跟她做做游戏了?更不要说带她出去玩玩了。唉,他把腮贴在女儿脸蛋上,“过几天爸爸给做,一定做。过几天,这阵儿爸爸事太多。”

的确,此刻王胡庆家里是真正的凌乱不堪。院里院外到处扔着钢筋、电焊机、七长八短的电焊条。大门卸下了,一个人抱着把木钻,咝咝拉拉在上面钻孔,准备安装门镜。弧光闪闪,几把电焊枪同时工作,嗡嗡嘤嘤,类似窗栏杆似的一个巨型筋大网栅已经接近组接完毕,它以院墙为基,向空中高高凸出,将把整个院子通体罩起来。工程完结后,这庭院将比监狱还要严实。一楼靠门的房间改装成了保镖室,在花窖的几处花架下和楼上,“小霓裳”、“皇冠”的花盆底部,都隐蔽地安装了电子报警器,接出三条线路,一条通他卧室,一条通一楼保镖室,还有一要备用,如果需要他可以一直接到派出所值班室去。楼上迎着院门一间屋,安装了隐形录像设备,只要大门一开启,摄像机便自动工作,将来人摄入镜头留存待查,大门关上,电路自动切断。

此外,他还要物色雇请专职保镖,还要淘弄纯种狼狗,还要四处奔波、购买双简猎枪等等等等。他要把家里安置得严严实实、固若金汤。当然这些防范都是有形的、具体的、容易办到的,而最大的危险却是来自难以捉摸之处。并且他预感到它们肯定将会接疏而至。破宅抢劫是个讯号,他们已经开始着手一刀一刀放血,致使你一步一步衰弱下去。今后每行一步,也许你都将面临一个陷讲。不能坐等宰割,必须把那只悬悬之手把住。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首要一步是必须先把“后院”安顿妥贴。这些天,他的确有点“日理万机”了。事情千头万绪,而每件事都要牵扯社交圈里某一方面朋友以及朋友的亲戚,朋友的亲戚的朋友,和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亲戚等等等等。家里每天都要摆宴请酒。因此尽管王胡庆似乎先天精力过人,但这些天他好像还是有点招呼不住了。时不时脑子里便会突如其来地浮起一阵昏蒙,眼前万象俱失。闭住眼,过那么一阵儿才能回过来。他知道这是大脑负荷已到极限,一个无形的报警器在工作了。再这样下去,保险丝也许会在哪一刻嘎然崩断……这让他十分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实际上是软弱的。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需要帮手,既便够不上帮手,起码一道理解的目光,一个鼓励的眼神,也会让他感到不至像现在这样孤独无助。他指的当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其他的,尽管一群一伙竟日有人在为他奔走,在为他满头大汗地效力,甚至为他两肋插刀,但那不过是个身外天地罢了。此刻,他也知道自己想得太灰了。但一旦陷入这种心境,便往往难以自拔。

保姆总算物色好了,对此他是十分慎重的。那市郊妇女除了一个外甥别无亲友。外甥在本市工作,是公园花房合同工,正在大宅手下。他向大宅打听了一下,是个挺本份的孩子,只认识一个喷壶,跟谁也绝少交往,常年住在单身职工宿舍。定了雇她,王胡庆准备尽快办妥。近来家里一天几顿几顿的吃喝,不说别的,光那一水池一水池的盘子碗,也够个大活人呛的。按他意思,王慧不如辞了工作算了,但知道她是“职业型”新式女性,对自己的社会工作、服装设计乃至绘画,她漠有一种锲而不舍的极大热忱,绝不会愿意整日围着锅台转。并且他已意识到,她正一直害怕他会向她提出要她辞职的请示。

那么尽快雇个保姆来,她也就可以放心了。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不愿意雇保姆!他是个很少判断失误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在与妻子之间,他却总要犯这样那样的判断错误。真让人弄不明白,他的想法与她的意愿,怎么总要出现难以对接的地方。

其实王慧表现的不过只是些许的迟疑罢了。当然,就她内心愿望讲,她真是不情愿雇个保姆来。虽说她属“职业型”女性,但同时,在她身上贤妻良母的传统观念还很强,她不像有些所谓的新女性,视家庭为樊笼,视家务劳动为囚索。在侍奉丈夫孩子,买菜做饭、洗洗唰唰的无尽琐碎中,她一直能体味到一种女性的乐趣。而雇一个人来,则意味着这种乐趣至少将部分地被剥夺。但她看看丈夫,还是说:“既然……好吧,由你。”

“如果觉得有什么不便,等忙过这一阵儿再辞世行,这段时间……实在需要个人。”王胡庆说完要站起来,但刚一欠腰马上又坐下了,眼睛好像忽然间焦距失调,思维一瞬间全涣散了。

王慧有些举足无措。匆忙冲了杯糖水,不安地看着他面色苍白的脸,叫他慢慢钦下。看来,这些天他是实在太疲劳了,这让她心里忽然感到十分不安。“明天……把保姆领回来吧。”

她说。

为照顾丈夫,她请了十天假。当然,王胡庆是绝不会安安稳稳躺十天的。第二天他就躺不住了。王慧见拦不住他,自己在家又百无聊赖,便卷了近日所作的一些画,去请她的指导老师龚尚元评析。

老先生一张一张翻过,说:“视觉语言很独特,当然这是我对你一向的感觉了。你的花卉水墨倾向于无骨画法,借水的冲击力浸染墨色,无宗无派,难能可贵。”说到这儿,略一沉吟,“不过嘛,暂时还不能完全尽如人意呵。在感觉、感受、主观强调大气象下,你能于欢乐、愤怒、失望、忧伤等诸情绪之外,期求表现一种更为宽广博大的内心景观,这些都很好。

但中国画的精神,无论传统还是新潮,都要求空间、时间、观察者溶为一体,创造整体的审芙维度……总之还没品透,需要再沉一沉,再沉一沉呵。“

王慧垂首默然,尽管老人坦率的真诚让她十分感激,但内心里她又不能不感到十分沮丧。她绝非图慕虚荣的浅薄之辈,她是为自己而悲哀。“没品透”?“沉一沉”?唉,她不知道么?

她知道!然而别人又有谁知道她和她起码的直接物象都难得“溶汇”呢?承负她“感觉”、“感受”的载体是那样动荡无定。

作花卉画,别人都以为没谁再比她更得天独厚,实际上……楼上珍花花室丈夫三锁相加,她又并不觉得因为自己要画画,就可以要丈夫向她敞开他所有的大门。任何人,即使是夫妻间,她觉得总归应有一点须对方尊重的自珍自爱的天地。于是她便只到家里花窖去写生、去感受。她苦恼的只是她从来不能把哪一棵花真正“品透”。正说要“进去”了,要咂出点味了,说不定哪一天便再也找不见那棵花。自然知道它哪去了。她的所有兴致便顿然散落殆尽。这绝不仅仅是“情绪”“意象”的中断,她感到的是一种失落,或说是一种令人凄惆的……错失,正如王胡庆所感到的永难对接的“错位”与“落差”一样。唉……事实上,他们是都希望倾其所有为对方付出自己全部的爱的,他们各自都有这样强烈的愿望和内心需求,同时也期望在对方那里唤起同等程度的共鸣。但也许正由于这愿望的过于强烈,两根敏感的触须才由于审慎反而倒变得滞捷而迟钝起来,将他们置于了盲区之中。王慧不知道,只要她高兴,别说一个花室,连心室胸膛他也会愿意悉数洞开的。而她却因为深怕拂穷了丈夫的意愿,而把自己的小小意愿,而把自己的小小意愿深深掩抑着,正像他们做爱时她从来也不把期望丈夫更粗鲁强悍些的希冀说出口来一样。

两条挚爱之河,却永远不能得到最自然不过的融贯交汇——这正是像他们这样的夫妻间共有的悲哀。

16

李忠信老头儿为他那不肖之子真是伤透了脑筋。

“我结婚,你当老子的当真就一个大子儿不掏?!”六枝儿青筋白脸,不止一次冲他嚷。

老头儿无奈地看着儿子。唉,打打不动,骂又实在没有情绪再骂,余下的,便只有独自嗟叹了:这他妈个冤种,怎么这么没人性?

六枝儿看不上老子,自然也是有理由的。李忠信在花界一直被尊为“至圣元勋”,甚至比龚尚元、霍国泰、黄国兴等名家还要德高望重。那是连“破”带“砸”的疯狂年月,砸红了眼,花房一类地方自然首先在劫难逃。菊花砸了、玫瑰砸了。

芍药砸了、牡丹砸了……总之什么都砸了,只有几棵铁树没砸动,把叶子全都砍落下来。顷刻间花房里香消玉殒、瓦砾遍地。作为花匠,李忠信被砸得这个心疼。还剩下点什么?他怅落落地寻拣一遍,发现只有公园最边角一个极背静的小花窖尚未被人发现,里面几盆兰花侥幸留存下来,他便黑灯瞎火连夜将它们搬进虎舍藏匿下来。怎么竟会想起虎舍?现在问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当时也许只是逼急了眼、直感地觉得老虎洞大概没人敢去?

后来名花走红,李忠信老头才知道那几盆花原来竟是极其名贵的珍花母本,价值连城的。其中一盆在江南兰花节全国首届名兰展评会上独占鳌头,成为“兰后”。一时间,以当年“救后”之功,李忠信声名鹊起,报章杂志连篇累续登了无数大块文章,似乎李忠信的功德就该载入史册了。就那么一盆草儿,怎么看也没个起眼儿的地方,它怎么在全国都那么“打腰”,成了“花后”?甭提李忠信老头懵里懵懂,就连那帮记者,一边在报刊上哄哄得起劲,一边心里其实也在划浑。最后电视台搞了个专题访谈录,请祝大宅讲了一回“名兰赏析”,这才多少找着了一点“明白”。原来“艺花”(园艺技能和花事活动总称)之中还有那么许多道道儿!兰花分革兰、慧兰、建兰、墨兰、寒兰等,名贵品种有“大一白”、“铁杆素”、“十三太保”、“秋榜”、“小墨”、“春箭”等。由艺兰者约定俗成的兰花评定标准竟然就有16项之多:1。色,颜色,嫩绿为上,老绿次之,先绿后转红又欢之。2。肩(三片等之副瓣排列)。

“平肩”、“飞肩”为上,“垂肩”为次。3。瓣(等形)。荷瓣为上,水仙瓣亦佳,梅瓣为次。4。棒(组成花冠之瓣)。棒心分开为最佳,光洁内凹为及格,上下并连为等外。5。鼻(合蕊柱)。小而平整最佳,“开天窗”(大而无法台缝者)非为佳种。

6。舌(唇瓣)。形态短而圆,颜色绿和白为第一。弯舌、缺舌、尖舌、狭舌,皆是下品。7。红点(舌上红点)。以呈一点或红点形状如块状、元宝状及红点分布若品字状的为上品。8。花梗。细长为好。花与梗不同色为佳,紫梗青花为上,青梗青花次之,紫梗紫花又次之。9。蕊头。梅瓣蕊头如莲子,荷瓣蕊头如月牙,水仙瓣蕊头里亚球形且镶有一道白边,均为上品,其中尤以蕊头包拢者为最佳。10壳(苞叶)。绿色细腻薄硬为上品,此色质软不足取。11。筋(壳上细长透顶的条纹)。荷瓣宜粗筋;梅瓣,水仙瓣宜细筋。12。麻(筋的排列状态)。分青麻壳子、白麻壳子。青麻壳出土早的称浅山青麻,其中纹疏且荷叶尖端不贴合的最为上品;出土迟的称为深山青麻,其中凡壳富光泽且呈红青色的,都是奇种。13。草素。白壳绿筋或绿壳绿筋为素兰。料。草茧(茧状花蕾)。由此判断品种。15。排铃(慧兰花朵数量和花序)。一梗九花称九铃,为“正格”;七八铃为“副格”;十铃外或不及七铃为下品。花序以由下而上者为佳。16。抽箭(花从壳中初开时的飞箭状态)。如见壳尖有兜有棱,或有毛状物的,必是大瓣珍种……

李忠信声名显赫,他儿子六枝儿却连鼻子都差点气歪了。

当初哪怕自个儿留一盆(不然砸了还不也就砸了),那么你现在该是什么成色?别说给儿子办个婚事,恐怕十万八万也有了!这可好……老头说你放他妈那马后屁!那时候你怎么不说?!儿子说那时候有我吗?有我吗?你当了一辈子花匠,这点事还用别人教吗?

其实,当初李忠信还真就不知道那几盆花那么金贵,只是觉得都砸完了实在可惜,又已没有别的可藏,如果那会儿剩的是几棵仙人掌、地瓜花之类,他也会同样连夜将它们搬到虎舍去的。照这么看,老头儿更是块没用的料了!如今多少人从这上发了,而最该发的李忠信却两手空空,连儿子结婚都拿不出一笔数得上数儿的钱来。如今结个婚、彩电得有,冰箱得有,洗衣机、录放机得有床呵,可、沙发呵、组合柜、梳妆台什么不得有?少了这些人家新娘子上门吗?而所有这些。没钱商店里哪样让你搬?唉,钱!一想到这个焦心的字眼儿,六枝儿就抓心浇肝、烦躁不堪。他倒是开了个“家电修理部”,不过那小破铺子一天对付个三十二十还得是闹好了,刨掉原料成本、这个费那个税,也就剩个饭钱。他不明白人家弄点钱怎么都好么容易,好像出门一哈腰就能拣它几把似的,而一到他这儿……他也不是没想过其它来铁道儿。有个朋友养了一年鸽子就盖了三间大瓦房。他也懂点养鸽之术,知道什么鸽子值钱,什么比利时的培尔琴、司达沙了。美国霍姆、法国西翁、德国李种了……但他没本钱,好品种鸽子是淘弄不起了。只好将就先养了一堆“臭篓子”,繁殖倒挺快,一个月抱一窝,那些不值钱的货好像就跟素兰一样,公家伙一沾就有。但这玩艺能值几个子儿?好几个才能卖只白条鸡的价。好不容易,他整着一只好鸽子。他就再不懂,也知道这鸽子不同一般。它雪白雪白,胸脯上错落有致地长着一些股红色羽毛,呈半圆点状,这是“血点鱼鳞”。物以稀为贵,这鸽子不说别的,单就模样就稀奇罕见。拿到鸽市上去探了探,马上就有人出价两千。他差点张口答应了。可是转念一想,看来这鸽子真是个正庆玩艺儿,可别挺大个脑袋,人参卖了萝卜价那不完了?得找明白人看看再说。

他找行家给看了,人家告诉他,这是司达沙和西翁杂交鸽,品种相当高贵。说着掏出放大镜看鸽眼。看着看着那眼神就不对了,亮亮地闪出一种极吃惊的模样,举着放大镜意忘了放下来,问六枝儿道:“你这鸽子……哪来的?”六枝儿支吾道:“……朋友的,我借来踩个蛋。”那行家便不作声了。借来的?这样的鸽子人会借你“踩蛋”?便压低声音告诉他:“万万不要轻易出手了,这鸽子价值连城的。看这马尔赛眼砂——瞳膜、虹膜间之凸出物——咱们圈子里的人都叫它作‘钢圈’。

这个凸出靠后好,大好,能形成个半圆最好。而你这只是整环!完整钢圈,稀世罕见,了不得。“说着看了六枝儿一眼,目光里神情是,这样的鸽子在你手可真糟践了。”你净喂什么“

六枝儿答:“饼子,苞米,有时候喂点带壳高粮。”那人吃惊地睁大了眼,就像听说给乔丹、马拉多纳吃糠某团子。“喂那个可不行,吃长了飞行耐力全完了。得喂绿豆。”六枝儿心校计,我还不知道喂绿豆?那不得钱吗?迟疑半天到底忍不住问:“这鸽子……到底能卖多少?”“没价。这样吧,我给你想法卖到南方去。”那人看他一眼。鸽子来路不正,又如此名贵,在本地卖,一出手就得露馅。六枝儿自然心领神会,便说费心了,事成我不会亏你,最好……快点。对方答应说尽快。六枝儿的确有点急眼了,婚期已不能再推,等到素兰肚子里那个孽种出来再办事,那可就太现眼了。

精心制作的鸽笼挂在门相上方,就在房檐下。他刚刚蹬梯子上去看过,“血点”正舒舒服服卧在里面。食罐里还有绿豆,他咬牙买了喂它,不为什么“飞行耐力”,他是为让买主看见它毛色光亮。

17

到大宅家的时候,正碰上两口子在里头放战。在门口站一会儿,大宅夫妻这种嗑牙斗嘴儿,王胡庆见过不止一回了。对这种夫妻间的吵吵闹闹,他不能不说怀有一点向往之情。这种不期然的小节目是那样富有人情味儿。

“在哪儿呢!哪有!哪有!”大宅气急败坏在叫喊。

“全摆你脑瓜顶上!”桂荣声,“什么东西用完了全浑扔一气,家里是破烂摊儿啊!……翻!翻!能搁那儿吗?你起开!”

“你起开!用不着你!”

接着便有撕掳的声音。杨杨紧紧搂着爸爸脖子,小脸紧张得有点失色:“大大和大妈打架了吧?……”

王胡庆笑笑:“打是亲,骂是爱。”说着推门而入,“干什么呢,两口子玩柔道啊——”

里面一瞬间定格。桂荣迎过来:“不是东西!也不敲个门。”她在里屋门坎甩下拖鞋,换上外屋地穿的拖鞋:“喔哟,杨杨,宝贝儿,快过来。”抱过孩子,在门坎那儿给孩子扔下鞋,又把自己外屋的拖鞋甩在外边,换上里屋拖鞋,进去从写字台倒柜里掏出两双拖鞋,小的给杨杨套在脚丫上,把孩子放下,大的一双送出来给王胡庆。忙活了一气鞋这才终于腾出空来搂住杨杨,叭——亲了一个响。用劲太大,拱得孩子向后一仰,险些滑倒——她地板刚打过蜡,冰面一般。这是日本老房儿,木板地。屋虽不大,然而却收拾得实在是太整洁了。每次来,王胡庆都不能不为之惊叹。没这么干净的,叫人不敢进屋。凡是有个面儿的地方,无处不擦得纤尘不染。而且帘呵、罩呵、蒙儿呵、套儿呵不计其数,一律散发着新鲜的肥皂味。

大宅仍然怒冲冲地在五斗橱里翻腾着,动作激烈,把里边的东西都绝对过火地改变了位置,掀过来,翻过去,最后终于愤怒地扯出一本影集来,用膝盖咣地把抽屉给塞了回去。

他不能不光火。像这样的光火,他每天至少遭遇好几次。

因为在家里,他所有时间几乎全用来翻找他要用的东西了,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他生命的一种诺害。而桂荣整天奔忙不迭的,则正是把丈夫用过的、正在用的、或者好不容易才找出来准备要用的随便哪一件东西,立即收到鬼才知道的地方去。她需要整洁,她不能容忍这家变成“破烂摊儿”。为此,大宅显然终日没完没了淹没在她的指责抱怨之中。摊上这么个老娘们儿,可要人命了。那唠叨无端天由,那唠叨无止无休,那唠叨无所不在,那唠叨所向披靡。它会今最绵软的男人火冒三丈,也会让最刚性的汉子俯首投降。医学家心理学家生理学家等等这家那家众口一词全都引经据典阐释说,唠叨是女人的天性,是她们排遣积郁的最佳渠道,那是非常有益于她们身心健康的……

妈的,这些臭狗屎的“家”们,她们倒是健康了,别人呢?男人们呢?我呢?我就该着少活二十年么?……然而大宅无计可施他终于绝望地感到,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男人的最大折磨,看来她都决心身体力行。他又惊讶,惊讶她的迟钝,对他绝望的恼怒竟浑然不觉。他也惊讶她的谵佞,她难道真以为只要她精神抖擞地唠叨下去,就能实现对一个男人的再造吗?难道女人都这样,以为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

他刚用膝盖愤怒地撞上抽屉,桂荣立刻放开杨场冲过去,哗啦扯开抽屉,摔摔打打整理着。王胡庆猜想,若不是有他这个客人在门口站着,她指不定又会怎么样了呢。于是先前对他们夫妻间这种小节目的羡慕感便顿然消散,与之相比,他跟王慧的“相敬如宾”也许倒是值得庆幸的呢。

他尴尬地站着。大宅赌气地狠狠仰进了沙发里,不再顾忌会坐皱椅垫儿。这沙发是只有在赌气时他才会大义凛然坐上去的。桂荣整理抽屉的动作渐趋缓和,最后轻轻推上抽屉站起来,已经把气儿完全解消了。转身对王胡庆道:“咋不进来?站客难留,我可是顶怕你这号的了。”

“没法不难答兑,你这儿哪块儿是我坐的地方?”

“把你高贵的!”

“倒成了我高贵,我一走,你回头就撤下来洗椅垫儿,我去那不招人稀罕的角儿干吗?”

“叫你说的,咱家来人哪个站着啦?喔唷杨杨,别动!”桂荣忽然赶快奔向书柜。杨杨正跷着脚摸弄里面的小摆设。都是桂荣摆里头的,小鹿呵、小羊呵、小兔子小猴呵……一律做得都很像。桂荣喜欢的正是这“做得像”。跟王慧一块上工艺品商店,王慧净买那些看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玩艺的东西,她感到很不可思议。“哦哟!杨杨——阿姨的台布可不能扯——”

急忙又过去把台市扯扯正,并有点迟疑地看了看被杨杨小黑手抓黑了的一块,终于没有有立刻抽下来拿去洗。

杨杨在找猫。她总缠着要爸爸带她来,实际都是奔那只小猫来的。而王胡庆知道女儿喜欢猫颇有点叶公好龙的味道。喜欢得不得了,可直到现在她也从没敢真正用手摸过一下。桂荣说小猫会握手,捏着小猫爪伸过来,女儿吓得猛一编,脸色都变了。王胡庆好笑地揣摩着,女儿小嘴一咧、眼一闭的同时,那小脑瓜里不定勾划着怎样可怖的景象哪。小摆设大妈不让动,想找小猫大妈又……一来二去杨杨没了情绪,怏怏地看着爸爸,意思是想走,又不敢说。倒是桂荣看出来了:“小猫在外边,阿姨领去看去。”便对王胡庆说,“你坐你的,有糖有烟,喝汽水自个儿开。”说着朝沙发那儿狠狠挖了一眼,“别管他!死样儿,这几天他是用不着我了!”

大宅仍义无反顾地坐在沙发上。掀起茶几罩儿,拿出烟和烟缸。那烟缸洁净得让人怀疑是否可以向里弹烟灰。若无客人,大宅是从来不能获准在家吸烟的。

“用不着我了”?……什么意思?王胡庆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这句话。忽然他似乎明白了,一个月里,女人总有几天是不能让男人“用”的。他想笑,想拿大宅开开心,但看看大宅那气哼哼的样儿,只好也就算了。

“找什么了,治这么大气?”他拿起影集翻。

“《花卉》杂志要给我开个专栏,发照片,我费多大劲找出来,一转眼儿,没了!成天简直我不用干别的!净他妈找、找啦!”

王胡庆笑笑。这时他在影集中间一页停下来,没想到这张照片大宅竟还保留着,他和大宅两个少年人的半身合影小照,他看着,不觉想起了当兵时日,想起了他们很笨拙地拿起镰刀,面对的农场第一个秋天……满地玉米橙黄,遍野高粱深红,谷子沉首,大豆摇铃。顿重的四野厚密辉煌,秋水沉实,阳光很旺……收成好。可是丰收却永远改变不了那里的艰苦,在那“艰苦”里,他们似乎一下子由童年步入了成年,成了真正双足站在地上的人。

当兵几年,他们一共回了两次家。第一次,为给将来留下点“回忆”什么的,他们去拍了那张小照。第二次与第一次整整相隔五年。那回王胡庆受王慧之托,去看望她的美术指导老师龚尚元,找到了龚老家,一进门他们却都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奢华,是种绝非铜钢气的奢华。初始他们还愣怔怔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及至最后看见了那盆花,那盆安安静静、端庄儒雅地安居于花架上的“大霓裳”时,他们才碎然明白了。全然过来人的神情派头蓦然消散——他们原以为是再没有没见过的世事,再没有没经过的沧桑了,然而这一羽小小绿荫,这一方清凉世界,却让他们的悟世之感即刻归为零位。他们呆然坐下,两眼散神而又专注,半晌无言。

良久,祝大宅缓缓站起了,走到花前伸出手去,手指抚在花盆边沿上。王胡庆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那手指在发着微微的科额,从那纤纤科颤的手指上,王胡庆听到了一阵情感的激越的潮声,并且他也感到了一种共振,那振波如乐声般在他胸室里回荡……

目光又在照片上勾留了一阵,终于淡淡地抬起。像合起一本小说一样,他合起了影集。他没有激动得起来。龚老先生馈赠他的“小霓裳”已是成龄大花了,已不再是少一杯水便蔫蔫委顿,多一勺水便滋滋窜挺了。他的情感世界已如“小霓裳”

一样,相当沉稳衡定。那“情感的潮声”毕竟已离他十分遥远。在工厂倒闭的两年失业日子里,他与王慧日子的那份桔据与困顿,以及由此给他心理与性情所带来的深刻影响,是常人所远难度想的。他明白了,狼(尤其是饥饿的狼)为什么那么残忍。换一个说法,但凡听说过“卧薪尝胆”故事的人,任何一个知道世界上科学界、实业界、金融界星魁泰斗中为什么会有那样大数量的犹太人的人,想是都会不难理解他。因此在后来不期而至的鲜花业大战中,王胡庆所感到的绝不是什么“情感”的潮声,而是另一种潮声,那是一种呼唤,一种实实在在的机遇的呼唤。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它,并且即刻全身心地驭定了它。多少年坎坷生活留给他的,并不是像有些人的嗟伤叹息,他觉得自己相反倒也算是得到了一份丰厚的馈赠。为此他觉得他倒也不能不感谢生活。

“世界上什么最可爱?”一位报界人上采访他。什么?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他的人格与自尊也许是最为宝贵的了。但他没有这么说,他说:“第一嘛,自然是我女儿了。”的确那是照耀他生命的太阳。除此呢,他达观一笑,“显然当属金钱了。”他为什么要扭捏呢?为什么要羞耻呢?他又有什么必要假模假式呢?现在你们全都仰着下颏看我王胡庆,难道不正是因为我有钱了吗?钱这玩艺是个王人蛋,钱这玩艺又真他妈是个好东西。它是狼,没有它,羚羊角马就褪化,有了它,整个生物群体就充满活力。它是社会的万向转轮,是最具活性的润滑剂,它使世界兴旺发达,它让人类日新月异。公正地说,我们实在。

该给“金钱”挂上勋章的,它的确有功,也的确非常可爱……

记者说,直率直率,深刻深刻!然而回去文章却一直没有发出来,可以想见那篇文章确实也没法写。

大宅的“金碧辉煌”也已成龄,王胡庆却觉得岁月似乎并未对大宅有太多的改变。他一直还在那“潮声”里耽留,一直没有离开那半云半地的固始界境。磨难给予了大宅坚毅与沉默,在他不改初衷的精神追索背后,一种博大的、平衡着心理的支撑力量,让王胡庆不能不欣敬宾服。然而,无论怎么说,大宅又终是太“出世”了,他执拗地生活在乌托邦式的理想天国里,正如美国民歌《冰凉的小手》所唱:他“常在梦境里逍遥,居住在空中阁楼上”……只是,如果“阁楼”的日子就好过那便倒也罢了,大宅的处境王胡庆岂会不知?不说别的,仅那些“条子”还不够他整天焦头烂额么?那些小小纸条……每一张背景都极其复杂,每一张都是他(或说是他的领导们)所难以轻慢的。凭着它们,各色人等便川流不息从由他负责的公园花房里揣走花苗、摘走花籽、抱走成龄大花,他的花房竟至门庭若市。尽管大宅尽力大力培植,但却无论如何抵不上更为大量的流失。他心里发诸,他焦躁不堪。没办法禁绝,唯一能做到的,是把一些珍花佳品严密地锁进一间只有大宅自己可以进出的小花窖,绝了任何“条子”的染指之隙。这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有些时日大宅甚至常常想起虎会……这念头让他沮丧而又悲哀。情势所至,大宅已再也无力抵制承包,虽然一听到那词儿他就闹心——花房是什么,是生产螺丝帽、糊纸盒的车间作坊么?最后花房终竟给一个临时工包去。王胡庆后来认识了,那主儿叫曲金诚,一个小瘸子,当初不知哪个领导悲天悯人,瞧那可怜见儿模样收留了他。如今他倒人样儿也似了!让人想不到的是承包以后分门立户,大花房、小花室,曲金诚、祝大宅——愿意跟谁自愿报名,十七个花工竟然一忽隆地投到小瘸子麾下。最后剩个最老实本份的小青工,看看十八个已经过去了十七个,卡巴着眼瞅瞅大宅,低下头,又抬起:“……我跟你吧。”眼神颇有点舍身取义的悲怆。可以想象大宅当时的心情境态……

此次来大宅家,王胡庆便是希望能最后说服大宅,让他超脱一些,或者直接一点说,他期望能够给予大宅以解脱。放下影集,说:“算了吧,干吗非跟自个儿过不去?出来,带着你的‘金碧辉煌’,咱们一块干。”

“那不是我的花。”

“这叫怎么说?那不是龚老师送给你个人的吗?你没卖给花房,也没说捐献,什么契约也没有,他们没理由不让你带出来。”

“别跟我说什么球的契约!”

王胡庆一时语塞。知道大宅这样的人,对“契约”一类字眼是有着本能的鄙夷与悖拒心理的。他不知道契约关系正是社会进步的表现,那种清纯济世的士大夫气,对社会发展早已不再具有任何推动力。趋顺时势,况且古贤者尚日:识时务者为俊杰呢。“来吧,咱们合作。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带上你的‘金碧辉煌’就行,咱们一起开它个‘花卉开发总公司’!董事长、总经理,你当什么都行,我给你打下手。你有你的长处,我有我的优势,经营管理上事我包了,你负责科研技术,培育珍品,另外再给报章杂志撰一撰专栏稿,搞一搞学术直传之类的。总之咱俩合起来,可以很大气地成它一点气候……

大宅两眼大睁,不明白怎么可以对他如此亵渎。是的,他承认自己活得挺别扭,活得很桔据。莫非人生在世都会是这样的处境么?都会是“一张纸、两个面”——欢乐与烦恼无法拆分么?好在他终归还不是一事无成。他用公安局长霍国泰“英雄一号”与“金碧辉煌”杂交,培育出的一代大型盆花已经陆续成龄。省委市委、政府、人大、政协、以及各大宾馆饭店、各大企事业单位办松楼,都已有了出自他祝大宅之手的高雅华贵、富丽堂皇的大型装饰盆花。并且他想,将来哪一天,他一定要让它们进入北京人民大会堂,让世人都知道冉冉成势、前途无量的北国名花群!它将作为一种物象更深切地汇入我们民族生活之中,并成为我们一种鲜明的独特文化标志。

“是的,我知道,”王胡庆说,你的大型盆花在鲜花业发展中独辟蹊径,证明了你的不同凡响。你独往独来,不流俗、不媚世,不过我倒想提醒你,你的那些花、那你无偿馈赠或者说便宜得等于无偿馈赠输出的那些花,它们现在都在哪儿?是否都还在装饰着它们一开始装饰的地方?……如果有时间,当然还要你有兴趣,我想你不妨逐一访查访查。“

“怎么?”大宅迟疑了。

“讲怎么,有工夫你看看就是。“

大宅觉得蹊跷。不过说到查访,他却不觉想起了那本书:“我那本书,《名花谱》,一出来就下落不明,五万册……你也算个消息灵通人士,关于它,你没听到点什么?”

“书?呵,好像看到过,封面印得不错,装帧也满大方。

我还翻过。你可倒好,什么全往上写!‘爆粉’,‘开叉’,使箭‘,’蹲苗‘,’趋光整型‘……那点看家真经全往上造,一点后手不留!你就是你呀,别人,干发没这么扔的,都会养花了,你还往哪儿摆?“

“别他妈胡哨!”大宅阴沉着脸截住了他,听着听着他忽然影影绰绰有了一种疑心:“那些书……不是都叫你整去了吧?”

“嗬!我养花还用听你掰指丫子一条一条教?你把我王胡庆看得也太掉链子了!”

“那么,书在哪儿见的,你说。”

“干吗我非得说?该你的啊!”

“不该我的你就滚蛋!”大宅有点恼了。

“得,看来我是真该你的。”王胡庆笑了,“就算该你的也得容我想想呵。这么吧,回头等哪下想起来,准定来告诉你一声,还不行吗?”

说着话,桂荣领着杨杨进来了。杨扬显然和那只小猫玩得很尽兴,小脸蛋红扑扑的,一进门就跑过来往下按王胡庆脑袋,小腿抬起来就要往上迈。

王胡庆一把甩开她:“干什么,没个样儿!”

杨杨愣住了,感到十分不解:“骑梗脖儿呀。”她看看爸爸,便熟门熟路地伸手扒住爸爸脑袋,抬起笨拙的小胖腿又要迈上来。

“骑什么梗脖儿!多大孩子了——”王胡庆难堪地挣出脑袋。

杨杨征了一瞬,她感到很是惊讶。但是马上又猴上来:“我要骑嘛,要骑嘛!”

“去!不听话,找挨打?”王胡庆一把探开了她。

杨扬呆在那里了,望望爸爸,两行小眼泪扑哒扑哒便掉下来。唉,这孩子,也不知道看看地方。

桂荣连忙抱起她,一边擦着泪一边说:“好,骑脖梗儿,骑脖梗儿。”把眼撅向王胡庆,“跑这儿装象来了!在家不定怎么当牛做马呢。来,过来——”

没办法了,王胡庆叹了口气,哈下腰去。

“不骑了!”女儿愈发委屈得哭起来。

王胡庆直起身,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桂荣忍俊不住,笑得咳嗽起来:“好,好,咱不骑他破脖子,阿姨给你看小猫拉车……”抱着杨杨去了外屋。

尴尬了一阵儿,王胡庆喝了半杯茶,平定下来:“我说大宅,最近有没有听说谁从吉林市买了棵花回来?”

“吉林?没听说。干吗?”

“不干吗,就想打听打听。咱别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帮你留心书,你得帮我留心这花,一棵极品木槿。”

桂荣已经把杨杨哄好了。临出门,王胡庆发现杨杨衣襟往上翘着。掀起来一看,天!孩子的小肚皮鼓得溜溜圆。

“都吃了什么,撑这样?”

“香蕉,桔子,烤鱼片,牛肉脯,巧克力,一碗鸡蛋羹,还有半拉花卷。”

“哦哟,我的天!”他抬眼看了桂荣一眼,很是惊讶。平时在家,想让杨杨吃点什么,那可真得费点功夫。有时候讲故事也不灵,只好捏着苕帚疙瘩武力逼迫。可这呢?桂荣自然明白了眼里的意思。其实孩子都这样,别人家的豆腐渣也比自家奶油蛋糕味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