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妻子与情人

朗月高照,显得少有的星辰,在月亮的辉光里闪闪烁烁。明月独坐在镜花滩上,茫然地数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辰。她怎么也数不清,开始以为只是淡淡的几颗,可她越数越多,那些隐藏于天幕上的生命,竞相显现在一双凄惶而多情的明眸里。这正是初夏,滩面上已没有春天的干爽,湿润润的河风,不断地从不可知的空穴里送过来,吹打在明月的脸上、身上。一股淡淡的腥味儿,直钻进明月的鼻孔,使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在这一段河流里,不知有多少善良而美丽的鱼儿,正享受着安谧的夜晚,正把自己的体香,借河风传送到她的面前,使她张开肺腑,呼吸着它们温暖的慰藉。

可以说,明月是偷偷地跑出来的。她本来与夏兄有一个约会:今晚到凤凰山上去吃烤鸭。这是凤凰山新开的一道名菜,看起来,原料都是普普通通的,可经烹调师拌上佐料在炉火上一熏,就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远远超出了鸭肉香味的本身,吃起来连舌尖都香透了,只觉得闭合的脾脏极其畅快地舒张开来。到凤凰山吃烤鸭的建议,是明月自己提出来的,当时,夏兄颇有些为难:“你不是说今晚上帮助我研究杨雄与班固评价屈原及其《离骚》的异同吗?再不着手,时间就不等人了。我怕时间一到,交给导师的是一张白卷。我跟你和姚江河不同,我是自费生,加上闻教授对我的印象也不大好,万一哪一天一脚把我踢出去了,我该怎么办呢?……”明月很不耐烦地听夏兄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他话还没说完,明月就霸气地吼道:“我说去吃烤鸭就去吃烤鸭嘛!”

夏兄不再言声,隔了好一阵才小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开晚饭的时候。”可是,明月在开晚饭前半小时就离开了校园,到通州图书馆翻阅资料去了,她所查找的内容,便是与夏兄的论文题目有关的。查了资料出来,天已黑尽,华灯初上,明月没有心情去理会夏兄此时正干什么,信步来到了镜花滩。

明月望了望对面的滨河路,觉得那些热闹景象完全是虚幻的,仿佛是天上的夜市,又仿佛是水底的迷宫,总之是与自己无缘的。

一种近乎空茫的博大感,在明月的肺腑里升腾起来。她谛听着苍凉的水吼,想象着两月前自己在这里的一次壮举,竟感到灵魂湿润润的。对明月来说,那一次水浸和拉纤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她的月经提前一个星期到来了,从那以后一直缺乏规律性。经常,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就来了,她笑称它为“不速之客”,而今,经前经后都感到腰酸背痛,像妊娠过的女人。但是,明月一点也不后悔,她觉得自己平凡的人生,终于在先辈骨血铸就的镜花滩上有了一次辉煌的闪光。有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一点小病小痛,凭自己良好的身体素质,是会慢慢克服的。

只是不知那个来去无踪的摄影师现在何处?他是一团山岚,一朵白云,所到之处,只投下一片影子,在你来不及捕捉的时候,就又飘移而去了。

人啊,你们以千种万种的方式而存活着,到底是受什么的驱使?

明月再一次望了望天空,自然而然地想起屈原和他的《天问》来了。

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诱,遭怀王放逐而奔走于山林、河泽之间,心不能平,恨不能申,看见神庙中的壁画,天地山川神灵及古贤圣怪之事,触动其心思,遂对天发出苍凉诘问。在《天问》之中,诗人把优国优民的情怀表现为大胆求真的精神,将抑郁不平的愤懑表现出敢于向传统挑战的气概。这种气质,无疑是与明月的心性相吻合的,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为《天问》是自己最喜爱的屈原作品。

天空中起了疏疏的云气,慢慢聚合,形成了一幅奇特的景观。

你看:那高昂着的,不是三闾大夫的头颅吗?那斜插着的,不是三闾大夫头上的玉辔吗?那横挎着的,不是三闾大夫腰间的陆离长剑吗?

相信屈原的陆离长剑,不但款式奇特,造形精美,而且锋利无比。它能与吴国的“湛卢”、“磐鄂”、“鱼肠”名剑媲美,与楚国珍藏的“大曲”宝弓齐名。他的这柄长剑,是年少时一位巫山剑师授予的。

巫山剑师博采三峡群峰之精英,候天伺地,聚炭如山,使童男童女九九八十一人,装炭鼓案,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精英销烁,化为奔泻赤液而铸就此剑。它电烨霜凝,断金切玉,威震三山五岳;不仅如此,此剑还通达人情,每当屈原发怒之时,长剑就在匣中“嗡嗡”作响,和主人心声共鸣。

剑知屈原,屈原更知剑。他在橘园里舞将起来,森森寒光犹如一条闪光的白龙,上下盘旋,左右横扫,越舞越疾,看不到那剑的来踪去影。舞到绝妙之处,剑也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觉冷气飕飕,寒光闪闪,犹如一团白雪,在翠绿的橘林里滚来滚去。忽儿穿过橘林,那剑虽在飞旋,却没有伤害一片橘叶;忽儿窜到墙角,却不惊起一粒尘土……屈原可以用剑喝退洪水,斩断石头!

明月正沉醉于对陆离长剑的逻想,天上的幻像消失了。

“先生的长剑有如此威力,可你能斩断我心头的愁绪吗?”明月怅怅地发问。

没有谁回答她,只有越来越硬的河风,在夜色中茫然地寻找归宿。

这一段时间以来,明月可说是在梦魔中过着日子。

她是多么爱恋姚江河啊!爱他怜惜生命的柔情,爱他善解人意的品性,更爱他雪地里猎人一般的孤独。她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流过泪水,少女的一腔情愫,全被那热泪包蕴着。她几乎要失去少女的含蓄和羞涩,大胆地向他求爱了。

可是,他居然有一个妻子!

明月永远也不能原谅姚江河在她面前扬起信封时的神情。那一副神情里,写满了挑衅,卖弄和怜悯!明月重重地受到伤害了。一个表面风风火火内里却异常敏感的多情女子,没有什么伤害能与自己深深爱恋的男人居然有一个妻子而受到的伤害相比。

明月当初是很自信的,她认为那一颗孤独的灵魂非她莫属。这不仅仅因为他们就读的研究生班里仅她一个女生,更重要的,是她听得懂他的故事,读得懂他的孤独。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己经名主有花了。

明月千百次地想象过姚江河妻子的模样。她应该有着跳荡的热情,博大的情怀,深沉的智慧……在女人中,她的外貌一定不是太漂亮的,但她却明显地超越了性别的拘泥,以一个独立的生命形象,立于沧桑世道之间。这就是说,她必须有高等的学历,深厚的文化素养和敢于独辟躁径的创造精神……她的个子可能不太高,肤色也不太白,是黑中透红的健康色彩……她应该是懂得爱的,知道怎样去把一个完整的自己奉献给一个男人……明月的只是想着想着,嘴角流露出凄苦的微笑——头脑里的这一个姚江河妻子的形象,不正是自己吗?而且,她在无形之中将自己大大地美化了,抬高了,把任何一个女性都应该感到自卑的地方——比如没有白嫩的肌肤,窈窕的身材,如水的柔情——当成超越女性的奇特的魅力了。

这种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幻像,给予明月更大的折磨。

一种使她心尖震颤的深沉的自卑,以及由此而生出的变态的反叛,使她开始主动去接近夏兄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明月径直朝研究生男生宿舍走去,走到姚江河的寝室门口,她只是向里斜一眼,看见他背对着门正在作画,明月几乎没作停留,急急忙忙地就去敲开了夏兄的门。

夏兄棒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开了门,脸上满带着狐疑。

明月不管他,一挤就进了屋,硬生生地说:“夏兄,今晚上陪我出去玩儿!”

夏兄像得了痴呆症,老半天没反应过来,嘴唇嗫嚅良久,才万分不信地问:“你………你说的哪个夏兄?”

“你屋子里有几个夏兄!”

明月几乎吼起来了,她看着夏兄那一副怯懦的憨痴痴的模样,心里如针锥一般疼痛。

对“玩儿”这个词,夏兄是陌生的,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生在新中国最为困难的时期。在他略略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庭里少了一个人,那便是自己的父亲。他拉着母亲的衣角,哭哭啼啼地追问着父亲到哪里去了,怎么几年不见回家。母亲流干了涟涟的泪水,哽咽着告诉儿子:就在你出生后不到一个月,你父亲就死了。他是饿死的。

为了保证新生儿母亲的乳房不致干瘪得流不出一滴奶水,夏兄的父亲把从山上找来的地衣、树皮、猪根子等野粮全都给了产妇,自已以凉水充饥。这样过了十来天,父亲的眼睛昏花了,腿像被污水浸泡过的葵花杆,一阵风来也可以折断似的。他终于昏阙过去。产妇嘶声嚎哭着,折腾老半天,丈夫才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本来就没饭吃,你还这么哭天哭地,浪费了体力多可惜!”

说完这句,他的双眼无力地闭上了,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我……想……吃点儿……干饭……”产妇是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她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丈夫挖回的野粮。然而,早已空空如也。

产妇心一横,将婴儿用条破裤子一裹,扛了锄头就到山上去挖。

满山都是挖野粮的人群,他们提着月亮锄,背着背篓,一双双眼睛,四下里逡巡着。树被去了衣,地被剥了皮,这一方水土已为饥饿的人们作出最大的贡献了。它也无能为力了。

粮没挖到,却收获一背篓凄楚的歌:

太阳落土四山黄,

我在山上挖野粮。

树剥皮来地去衣,

背篓空空往回去。

咿呀呀——

祖先爷也,我饿哟!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刻,产妇听说乡上某干部要连夜赶往六十里外的县城去办一件事。县城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想必有烧饼之类的东西出售。产妇立即找到那干部,跪着求他一定买一个饼回来。

那干部拉起妇人,泪流满面地说:“我这里还有几两粮票,一定给你买一个回来。”

妇人在干部的家门前等了差不多一个通宵。

清晨五点,干部回来了,两手空空。

“我跑遍了大半个县城,没有卖饼的,只有一个小店卖稀饭,我进去蘸着盐巴吃了一碗,本想带一碗回来,哪知我吃的是最后一碗了!”干部痛心疾首。

妇人绝望了,长嚎道;“我的先人达达也,你到县城嘛,风也抓一把回来嘛!我的人呢,啷个得了哦!嗯——”干部屋也不进,赶到妇人的家,探了探躺在床上的瘦骨磷峋的男人的鼻息,对妇人说:“继续给他喂水,他一时不会过去,我立即再到县城去,把全城转完,买不到东西誓不回来!”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干部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吃力地旋开来,送到奄奄一息的男人嘴边。

那是他从医药公司买的止咳糖浆。

男人喝完那瓶甜甜的止咳糖浆,满意地死去了。

那风尘仆仆的干部,眼眶湿润了,他没有对死者的家属说任何话,默默地离开了妇人的家。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他饿死在回,家的路上……饥饿,给夏兄的人生上了深刻到骨髓的第一课。他从小就开始劳动,和母亲一起,满山扯梭草,剥烨树皮艰难度日,并供自己读书。在他高中毕业刚刚走上小学讲台的时候,母亲病死了,留下他孤身一人。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埋藏在书堆里了,并在其中消蚀着天赋和灵性,变成书虫。

他何曾尝过“玩儿”的滋味儿呢?

更何况是与一个女同学一起!

“我还有四十页读书任务呢!”夏兄说。

“你这一辈子,除了书,难道就不需要点别的吗?”

这倒把夏兄问住了。说真的,他对这个问题连想也没想过。

“把你那破玩意儿收起来吧!”明月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夏兄悻悻地合上了书,跟明月走出来了。很明显,明月竟然把他朝拜的书称为“破玩意儿”,夏兄是很不高兴的。

他们从后校门出去,缓缓走进数百米外的大操常这是一个公共娱乐场,名叫西门操坝。此时,操场上热闹非凡,打羽毛球的,举行篮球比赛的,舞剑的,练气功的,无不透出虎虎生气。明月和木偶人似的夏兄在操场内这儿走走,那里转转,无聊得像两只吃饱喝足的蜻蜓。夏兄似乎害怕热闹,害怕声音,对这一切厌烦极了,痛苦地沉默着。他完全是被明月牵着鼻子走。明月见他那副神情,恶作剧的心态支使着她,专把夏兄向热闹处带去。

他们到了操场的东北角。

这里围聚着数百人,梯子上站着一个瘦瘦的老者,正有声有色地说着评书。

明月知道,这是通州文化馆开办的“广场文艺”,每周末的晚上举行一次。

今天说的是“李白戏贵妃”。

评书的内容,大半是虚构的,说书人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在一星半点的历史痕迹上浓重涂抹,引得众人的喝彩。

明月带着夏兄挤进人群中,她成心要让这一个书呆子受一受折磨。

可是,她完全想错了。

不过一两分钟时间,夏兄就听得入神。说书人每讲出一句,他都要和众人一起,张开嘴大笑不已!

明月气得咬牙切齿,拉起夏兄就离开了。

脱离了那公众的环境,夏兄立即又恢复了他原有的神态,见一个女孩子拉着自己的衣袖,像被火烫着一样,倏地挣脱了。

从此,夏兄培养起了听评书的兴趣。

但评书不是天天都有的,平常,除了上课和买饭,他依然把自己关在那臭烘烘的屋子里。

明月却不给他这种安宁,她频繁地去找他,听讲时也有意和夏兄挨在一起,弄得夏兄毛毛躁躁的。吃过晚饭,明月总是碗也不洗,重重地往桌上一扔,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找夏兄去了。

夏兄反感到了极点,他勉强忍受几天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恶狠狠地对明月吼道:“你去找姚江河好不好?!”

“我不找姚江河,偏要找你!”

明月的声音比夏兄还要响亮。可是,说完这句,她都禁不住泪水长淌。

夏兄是读不懂她的泪水的,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跟着明月出了门。

明月像牵着影子似的,把夏兄带到各种娱乐场所。在这当中,明月自己对生活的兴趣一点一点地死去,相反,夏兄那业已于涸的善良的情感却奇迹般流淌出汩汩的清泉。

直到这时,明月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无聊,多么卑鄙。她完全出于一种自私的目的,欺骗了夏兄纯净的感情,打乱了他的生活秩序。虽然,在她变态的行为之中唤醒了一个人的灵魂,但她的最初的动机,彻头彻尾是一种欺骗!明月痛苦了。她痛苦的原因,一是她时时刻刻注视着的,依然是姚江河的身影,哪怕与夏兄并肩而坐,她的头脑里也会幻化出姚江河的形象气味。一是她本身的善良,不愿意把夏兄欺骗太久,伤害得太深。然而,快到不惑之年却未有点滴社会经验的夏兄,更没有与女性接触的经历,他无法判断自己面临着的危机,更无法辨别自己的可怜处境。他对一切都是认真的。正是这样,明月虽然几次想在夏兄面前坦白承认自己的卑鄙,真诚地向他认错,乞求他的原谅,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了肚里。明月无法想象夏兄听到这些话时会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她尽量地依着夏兄。周末的晚上,夏兄想到西门操坝听评书,明月尽量陪他去;夏兄要明月帮助他查找有关屈原《离骚》的资料,她尽量爽快地答应。然而,越是如此,明月越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前几天晚上的一次奇遇之后,明月再也忍受不住了。

夏兄吃了晚饭,急匆匆地就来找明月(现在,不是明月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明月了)。明月正在寝室里翻阅《读者》,正被细小的事物中蕴藏的崇高精神感动着,听到粗鲁的敲门,知道是夏兄。她几乎是怀着厌烦的情绪将门打开。夏兄一脸的汗珠,嘴里还在啧啧有声地吸溜着,大概是他晚饭吃了过重的辣椒,因为他的嘴唇上还沾着一块辣椒皮。

“我终于考证出了杨雄与班固论《离骚》的共同点。”

明月没有作声,坐回凳上,自顾自地翻阅《读者》。她对夏兄这一套已习惯了,分明是早已大白于天下的结论,他却兴致颇高地称是自己考证出来的。

夏兄十分激动,他站到明月身边,口齿不清又喋喋不休地说:“第一,对《离骚》的评价,杨雄与刘安、司马迁基本上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班固的对立面。前三位都认为《离骚》如好色而不淫的国风,如怨绊而不乱的小雅,蝉蜕污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泥而不滓,以此推去,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团却认为《离骚》未得其正。第二,在评价屈原的人品问题上,班固与杨雄也有根本分歧,班固认为屈原非明智之器,只算得一个妙才,杨雄却称赞屈原具有盥烨烨之芳草的思想品质。第三,在道德原则上,他们评价屈原也不相同……”明月实在听不下去,没好气地说:“够了!这些问题,查看黄教授的《屈原史稿》好了,你劳神费心去考证,太难为你了。”

夏兄立即噤了声,颧骨上的肉不停地跳动,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明月继续看书。

夏兄侍立一旁。

过了许久,明月的心软了,语气柔和地说:“站着干什么?坐吧。”

夏兄感激地顺从了明月。

“你吃饭了吗?”夏兄问道。

明月摇了摇头。

“我本来想给你买上来的,又怕你怪我多事。”夏兄委屈地说。

明月凄苦地笑了笑。

“我去给你买吧。”夏兄说着起了身。

“不用了。我一点也不饿。”

夏兄坚持要去。

明月的无名火又上来了,厉声说:“我说过不用了嘛!”

夏兄退了回来。

见夏兄那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明月立即就后悔了,在心里狠狠地痛骂着自己。

“你这么不耐烦,心里装着不愉快的事吗?……今晚,我本来想写论文的,现在不了,我陪你出去散散步,行吗?”夏兄蹲到明月的面前说。

明月的眼眶湿润了。“怎么不行呢?你不来找我,我就要来找你的”夏兄感动得搓着双手。

他们迤逦往镜花滩而去。走到中途,明月正与身后的夏兄说话,见没应声,她转身一看,夏兄不知踪影。

明月奇怪地站于原地等了几分钟,才见夏兄圆圆的头一冒一冒地从后边跟来。

“哪去了?”

“嘿嘿,没到哪去。”夏兄憨憨地笑着。

明月也不追究,和夏兄一前一后,沿水泵厂外的土路一直走到滩面上。

其时,天已黑尽了。

这正是五月的月末,淡淡的月亮早早地升上来,混合着对面迷蒙的华灯,把整个滩面照得一片银白。不知是视觉的误差,还是实有其事,滩面竟然在夜色中蒸腾起烟一样的淡紫色的雾岚。明月沉醉了,她伸出手来,想把雾岚拥抱于怀,可近前看去,除了膝陇的白光,什么也没有。但是,在伟大而神秘的自然界中,明月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博大的关怀,心情也开朗明净得多了。

那一夜,明月的话出奇的多,比她与夏兄相处一月来说话的总和还要多。

一种巨大的幸福弥漫着夏兄的全身,这种幸福是奇特的,似来自母亲般的温暖,同时,比母亲的温暖又多了一层新鲜的,从未体验过的惊喜。因此,他拙劣的言辞变得畅达了,迟钝的心智变得活泼了,一种让他自己也颇感吃惊的男人的力量,完善着他的人格,滋长着他的自信。他竟然变得洒脱起来。

“我给你带了件东西来,不过你要闭上眼睛。”夏兄说。他说这话时,再不是先前那一副巴结的、乞求似的模样,而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口气,充分地占据着主动权。

明月为夏兄的这种近乎命令似的口气而感到暗自欣喜。在大多数女人看来,男人带着命令的口气说话或者发怒,就像男人看见女人啼哭一样,有种特殊的魅力。

明月笑了笑,将眼睛闭上了。

随即,明月感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夏兄将一支蛋卷放进了她的嘴里。

一股六月里饮了清泉似的感觉流进明月的肺腑。是的,她着实有些饿了,经这支蛋卷的诱惑,沉睡的胃袋被惊醒了,发出低沉却兴奋的吼声。明月闭着眼睛,一直将那支蛋卷吃完,才将在朦胧夜色中发出幽幽光辉的眼睛睁开来,嗔怪地问:“你在路上突然失踪,就为了这个?”

夏兄笑着点了点头。

明月又将余下的几支蛋卷吃了下去。

“你坐在鹅卵石上,一定很不舒服……又容易受凉,垫着我的衣服吧。”夏兄说。

他等着明月回答。

明月看了夏兄一眼,这一眼饱含着浓浓的,只有少女动了心时才会有的动人情感。可惜的是,夏兄竟然轻而易举地疏忽过去了。

这一是因为看不真切,更重要的,在揣摩女性心理及捕捉她们微妙动作方面,夏兄实在是太缺乏经验了。

他继续等着明月的回答。明月一旦同意,他就会把衣服解下来的。

可是,明月的心理却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很难想象夏兄把上衣解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夏兄给她的最初印象影响着她,使她重新产生起一种恶劣的情绪。

“不用了,这样挺好。”

明月的语气是凛凛的,像夜晚的河风。

夏兄不再言声。与此同时,他长期封闭自已所形成的深刻的自卑又重新困挠着他,直接瓦解着他刚刚拥有的一点自信。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沉默着。

正在这时,河道里有了轻微的水响,他们以为是鱼,同时向河心看去:乳白色的波光中,一个人举了衣服,正涉水而来。

两人的视线,同时被这个人吸引着。此时的河水,已比前些日深了许多,那人站立于河心,水便齐了他的胸脯,一纹一纹的水浪。

贴着他的身体淙淙而去。他似乎有了片刻的迟疑,举头望了望天空,又挪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着水面,像是在问询水到底有多深,自己涉水而过,到底有没有危险。就在他下游的二十米处,是一个由块状石头形成的河滩,低沉而雄浑的水吼,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向那里望了望,像是在思索什么。可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又毅然向前跋涉了。

明月突然想起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涉水者野狼一般的孤独形象,完全像他。难道是他到此寻觅遗失的精神火种?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涉水者已经上岸了。

天啦,他完完全全地赤身裸体!姣美而刚毅的身体的曲线,在月影里形成一道奇特的风景。他把缠在头上的东西解下来扔在滩面上,细心凝视着自己的裸体,之后,用手掌轻轻揩去附着在身上不愿离去的水珠,再一次仔细审查着身体的各个部位,一种生动得无与伦比的奇异光泽,从他发达的胸肌和结实的臀部透发而出。

这是一个孤独的、自爱而又自信的人。

这个人显然没有发现在数十米远的地方,正坐着一对关注着自己的男女。他并不着衣,光着身子坐在卵石上,以手托颔望着对面的滨河路。

一弯柔和而又透露出某种力量的脊背的曲线,像一根琴弦似的,在夜色中响逸着铮铮音韵。

“我们走吧。”夏兄说。对这种没有羞耻感的男人,他调动所有的智慧也无法理喻。确切地说,与一个自己日渐感到亲切、日渐离不开的女人一起欣赏着另一个男人的裸体,他脆弱的神经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坐一会儿吧,这么美好的夜色,坐一会儿又有何妨呢?”明月心不在焉地说。她的眼光,并没有离开那优美的裸体。

他们对话的声音并不算小,但是,全被流水声吞没了,远处思索着的男人是没有听见的。

夏兄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我们走吧。”他央求着。

明月没有理睬他,可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她是不希望任何人此时此刻来打搅她的。她像是在欣赏一尊美丽的雕塑,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了。

“你就那么感兴趣么?”夏兄愤怒了,终于以一句尖酸刻毒的话刺激着明月。

明月的心先是一阵震动,接着愤怒了。她燃烧着火焰的眼光逼视着夏兄:“是的,我很感兴趣!”

说完,明月索性不理夏兄,以更加大胆的姿式,看着远处裸体的人影。

可是,她再也没有那份良好的心态了,脑海里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她想起她曾经与姚江河讨论过的,关于伟人与凡人在做一件事情时的价值取向问题。她自然算不得伟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研究生,可是,她是带着清澈见底的明丽心态来欣赏远处那朦胧裸体的,绝不带任何本能的冲动,而是人格和智慧升华的艺术赏析。

作为一个正接受着高等教育的男人,难道夏兄这一丁点儿心性也没有么?

明月的心完全乱了,瞬息之间,今夜的美好被一笔勾销。

很明显,带着这样的心情是无法欣赏美的,她怅怅地收回目光,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向回校的方向走去。

夏兄立即跟了上去。

“你不高兴,是吗?”

明月不回答,只急匆匆地走。可是,脚下一块较大的卵石却差点把她绊倒了。

夏兄去扶她,被明月拒绝了。但她自己已经无法行走,她的脚踝被扭伤了。

夏兄再一次去扶她,明月虽然十分反感,但没有办法,只得任他以犹如警察捉小偷似的笨拙姿式,半举着自己向前行走。

走到河滩尽头的一棵柳树下,明月说:“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的语气有所缓和。

他们在柳树旁坐了下来。远处的人影,越加看不真切了。

夏兄絮絮叼叼地为自己辩护着:“我听人说,现在流氓多起来了。前不久,通州日报社的一个记者,仗着自己人长得帅气,硬是把人家的女朋友勾过去了;但是,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女孩子,过一阵子,他就把她杀了,尸体就埋在滨河路下面的河滩上。十余天之后,预备役到河滩上演习,休息时候一个士兵把上了刺刀的枪往地上一插,却被什么东西吃住,提不出来,他感到奇怪,用手去刨那河沙,想看个究竟,结果刨出来一双手,接着,一个已经变乌变黑的女孩子显现出来。她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太可怜了。我是担心你,怕那些不要脸不要命的狗东西坏了你。”

夏兄越说越激动。

他的话是很刺耳的,甚至可以说,他不知轻重的言语亵读了一种神圣的光辉。但是,他对明月的爱是真诚的。

明月的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但她并没有反驳夏兄。相反,她以模糊得几乎听不到声音说:“谢谢你。”

夏兄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

明月自然没有发现,她一边揉着脚踝,一边望着远去的,闪耀着银色亮光的河水。奇异的雾岚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月光朗朗的,铺洒在偌大的滩面上,一切,都在这朗净的月色之中显得分明起来。明月的眼光再不向河岸处赤裸的剪影看去,心头失去了那份圣洁的光辉,她再去看男人的裸体,就当真是一种淫佚了。

柳树叶轻轻碰响,像《拨弦波尔卡》似的,在弹奏着令人陶醉的夜歌。一些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飞舞着,偶尔有微妙的声音发出,接着就有了应声,像是相互问安,又像是窃窃私语。世间万事万物显得如此安宁、祥和而亲切,它们没有游戏,没有欺诳,只把最本质、最真纯的声音,奉献给伟大的自然。

明月把眼光投向远处,投向在月色中静穆着的英雄山,头脑里回响着当年的炮声,浑身流涌着红军的鲜血;那些曾经为了争夺山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而长眠地下的英灵,可曾看见此时此刻如睡美人般静默着的山体?

两相对比,恍若隔世!历史,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内容充塞着逝去的光阴?上帝创造了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却又恶作剧地让他们在短暂的一生中只能享有可怜的安宁,绝大部分时间,都驱赶着他们去忍受耻辱饥饿挫折欺骗甚至战争,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月的思想,回升到一种博大的境界中去了。

可是,,夏兄是并不理解的,他对这一带的历史茫然无知。他继续叽叽咕咕地就事论事,在表达歉意的时候,也耍了一点小小的狡猾,不厌其烦地为自己辩护着。聪明的明月自然是一听即知。她弄不懂钻进书堆里的夏兄哪来的那一份肤浅的世故。夏兄读的书可以说是明月和姚江河的数倍,然而,在他的身上,却没有熔铸出那种包容世态沧桑的儒雅的书卷气息。

“好些了么?”夏兄关切地问。

“好多了。”明月淡淡地答。

“都怪我。”

“我自己扭了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不气你,你就不会跑那么快了。”

天啦,夏兄依然是把一个巨大的错误简单化为儿女私情了,这几乎让明月无法容忍。

“不要说了,夏兄,你根本就没有气我!是我自己没有了心情欣赏夜景才急匆匆地逃离的。我再说一遍,这一切与你都没有关系!”

夏兄无言以对。

正这时,远处的人影站立起来了。他把头仰向苍天,双臂平伸,像在邀请朗月下凡。

他实在是很孤独的。

这一切,都没有漏过明月的眼睛。她痴痴地望着那个人影。月光下,他显得完美无缺。

人影保持这种姿式站立了一会儿,随后穿上衣服,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明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人走得很慢,像是在数着脚下的卵石。开初,明月以为他只是在滩面上随便散步而已,没想到他越走越近,直逼到他们的眼前来了。

在离明月和夏兄十数米的地方,那人略作停顿,像是有什么东西遗失似的,想退回去,又没下定决心,终于又向前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明月认出了眼前的人。

他正是姚江河!

明月的心差点蹦出胸膛了。

她多么害怕姚江河发现她与夏兄并肩坐在这偏远的角落!那简直是要她的命!她宁愿立即死去,也不愿出现那她自认为深感耻辱的场面。

姚江河的眼光好象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再跨出两步,他就会清晰地将他们认出来。明月真想哭,但头脑晕眩,她哭不出来。情急之中,明月猛然扑到夏兄的怀里,双臂交缠,抱住夏兄的头,以身体挡住夏兄的眼睛。因为她确信夏兄是没有认出来人的,如果让他认出来,他肯定会热情地,甚至不无炫耀地给姚江河打招呼。

那样一切就完了!

明月的动作把夏兄吓了一跳,他几乎没有丝毫的反应,像一根木桩似地僵立着。明月死死地抱住他,叽叽咕咕地说着一些她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语。

脚步声从他们身边响过去,穿过柳树林,杨树林,上了机耕道,渐渐远去了。

明月像从恶梦中惊醒,猛然推开了紧贴自己胸脯的可怕之物。

这时候,夏兄的热血实际上刚刚涌起,他僵立一阵之后,便沉浸于巨大的幸福之中。他的手指灵活了,粗壮的指肚,紧紧地压着这个浑身滚烫的女体。夏兄曾看过一幅没有名字的画,画面上,一个赤裸的少妇,背向而坐,丰腴的肌肤,滚圆的臂部,以及腹股沟那神秘的阴影,表达着一种幸福而安宁的主题。可是,夏兄是缺乏足够的审美能力的,线条和色彩,在他的头脑中只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他没有能力将这些东西还原为血肉,更没有能力将它们升华为美丽。因此,当人们对这幅画赞不绝口的时候,他却无动于衷。现在,他真真实实地抱着一个女人的身体了,那种销魂的柔软、温馨和由此而迸发出的巨大的生命力量,伴着夏兄以男人的血性斩断层层心理障碍,正疾步向他的指尖走来。

可是,明月突然推开了他。

夏兄像从万丈高崖猛然跌下去,跌下去,一直掉进冰冷的峡谷。这眼前的一切,来得迅猛,去得快捷,像一阵风,像一场梦,夏兄迷茫着眼睛,捉摸不透在这不可理喻的变化之中,包含着多少真实性。

他的嘴半张着,双臂依然保持着拥抱的姿式,石像一样,呆呆的,硬硬的,冷冷的。

此时的明月,暂时无法顾及夏兄的心情,她的神志恢复过来,凝神听着那渐渐变得遥远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节奏一点也没有变化,依然是缓慢的,沉稳的,他的心情丝毫也没有引起波动。

“谢天谢地,他没有认出我们!”明月暗自庆幸着。

可是,她立即就发现了像被响雷震傻了一样的夏兄。

明月痴了片刻,就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她哭得很伤心,浑身颤抖着。哭声并不大,却是那种包蕴着无限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泪珠滚落下来,把腮帮浸湿得润润的,然后又掉进洒满斑驳月光的草丛之中。

夏兄终于回过神来,身体变得柔软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明月为什么要哭,但他朦胧地觉得引起她的痛苦与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伸出手臂,把明月抱在怀里。

明月没有拒绝。

夏兄一只手温柔地搂着她,腾出一只手来,以粗大的手掌不停地抹着明月滚落而出的泪珠。“别哭,别哭”,夏兄以轻柔的声音劝说着,同时,他被这种女性的柔情溶化为水,他感动了,自己也想哭。

他越来越紧地搂抱着明月,明月像没有骨头似的,柔软得像一支柳条。

夏兄将她完完全全地抱在了怀里。

明月闭上眼睛,停止了哭泣,睫毛上的泪光,在斑驳的月光下像晶莹的翡翠。夏兄凝视着她的脸。多美啊,像一枝灿烂夺目的山花,把沉寂的大自然点缀得鲜艳而生动。在这醉人的夜晚,夏兄的脑海里翻滚着阵阵爱恋,一种陌生的冲动,激励着他,鼓舞着他,他将抖索着的两片厚厚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明月的唇上。

明月的双唇冰凉冰凉。

夏兄嗅到了明月温突突的兰香一样的暖暖呼吸,他不太灵活的嘴唇,胆怯地擦拭着,在明月樱桃一样的双唇上滑动着。明月的唇,在夏兄的压迫之下变幻着形状,像一朵花,走过她从花蕾到完全开放的全过程。

可是,她的唇始终是冰凉的,没有丝豪激情甚至像一朵早已凋零的花朵。

对此,夏兄无法感知。他只是知道,这是一张他渐渐深爱起来的女孩子的嘴唇,而且,他正吻着,正把自己的恋歌,通过这奇异的动作传唱着。

这就已经足够。

因此,他的热血不断地上涌,近乎剧烈地爆炸,感情猛烈地升温。他抱住明月狂吻起来。

明月像缺氧似的,被迫张大了嘴,吃力地呼吸着。

这恰恰给夏兄创造了机会,他将明月的舌尖吮进嘴里,以自己的舌尖,忘情地摩擦着。这新鲜得让他浑身颤栗的经验,使夏兄真的想哭了。

明月异常清醒。

她带着负罪的心情,任夏兄自我陶醉一阵,把脸一掉,断然脱离了夏兄的嘴唇。

“我们回去吧,夏兄。”明月公事公办似地说,“今晚,我们都耽误得太久了。”

明月平静如止水,让激动不已的夏兄感到羞报和不安。可他毕竟是幸福的,略略调整一下情绪,就跟着明月往回走。

途中,夏兄想去搂着明月的肩,明月像捡掉在身上的一片树叶似的,将他的手拿开了。

回到寝室,明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被子上痛哭起来。

她哭了足足一个小时,直到泪流干了,身心都感到疲乏了,才百无聊奈地坐起来,淡淡地望着没有表情的墙壁。她觉得,这屋子变得如此陌生,以致于她认不出来了。我不过只是一个过客,我没有归宿,没有依附,即使我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小屋,也不愿意收留我了。

是的,她需要一种归宿感,一种可以安放自己心灵的幽静的平台。

可是,这幽静的平台在哪里呢?

她决心去寻找。

首先,要与夏兄脱离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否则,不但残害着自己,也在残忍地欺骗着夏兄。

通过几天的思索,明月终于下定决心,选定一个光明正大的时间和场合来做这件棘手的事情。她的心在这时候变得真正地坦诚起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于是,她主动约上夏兄,选定一个中午到了棕榈林。这是他们从未来过的地方。

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这里竟再一次遇到了姚江河!

当时,她差一点就进入了主题,然而,角落里的那双眼睛,把她的心完全搅乱了,她已经没有力量来谈正事,更没有力量承受来自任何一个方面的打击。

可是,她所承受的打击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姚江河不但坐着不走,还悠哉悠哉地哼起了歌曲,之后又故意从他们身边走过,下到草坪,并扬声与黄教授说话。事实上,他与黄教授并不熟悉,平时连点头之交也是没有的。明月深知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端起碗就冲出了棕榈林。

只是可怜了夏兄,由于对女性心理缺乏揣摩,更不懂反复无常的明月,他穷于应付了。他端起碗去追明月,可明月已经冲回了寝室,死也叫不开门。

“我是怎么了?”明月问询着自己。

河水不息的吼声传送过来,算是给她意义含糊的回答。

明月拾起一块卵石,把玩一阵,奋力一扔,就扔到了河心。河水被卵石撕裂,发生裂帛一样的声音,之后又无声无息了。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明月逼问着自己。

“因为我喜欢这里,喜欢埋藏在这里的神奇的故事,喜欢这月光铺洒的景色,喜欢听河水,看它们远去的渺茫。”

这个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没有触及心坎上最招惹她疼痛的地方。明月摇了摇头,否定着自己。

“那么,是因为自己曾经在这里涌起过前所未有的勇气?”

明月立即又摇了摇头。她已经不太看重那一次壮举了。

最后,明月想到了涉水而过的那个赤裸的人影。

明月的心猛烈地颤抖起来。是的,正是为了他而来的!

明月知道那一次的巧遇纯粹是偶然,姚江河是不常到镜花滩来的,但是,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驱使着,没有任何犹豫和思索,便急匆匆地到这里来了。她有一个预感,觉得姚江河今晚一定要来,她生怕被什么事情耽误,错过了与他相见的时机。事实上,他们几乎是天天都要见面的,但明月不希望永远与他停留在公共场合的见面,她渴望着一种特殊的背景和氛围,来消除彼此之间的距离。

晚上九点左右,对面的滨河路处于闹热的最高峰,灯影下来往的人流,几乎把一条路都压断了。不一会儿,就有了吵闹声,拳脚撕打声,大概是因一个人踩了另一个人的脚而引起的争端。现在的人,越来越缺乏气量,缺乏容忍,缺乏幽默的天性和勇气了!明月这么想着,轻叹一声,就再也无意去操心与己无关的闲事了。

“可是,我自己有这种气量和勇气么?”

明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河水的吼声仿佛大了起来,不知是夜晚变得宁静了,还是河水在悄悄上涨。明月的心事愈加变得沉重起来,整个思绪雾气腾腾,有一团让她疼痛的东西充塞在胸口。

那是她对青春的惋叹。

明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何云。

应该说,她与何云交往的开初是平静的,由于没有爱情,彼此便多了一分安宁的关爱,即使相互问问好,一起散散步,也是一种温暖的慰藉。

遗憾的是,这种状况并没维持多久。

首先让明月寒心的,是一次去三峡的旅游。

那是一个暑假,明月准备回川西的老家看看父母,按照何云五妈的要求,何云也要跟明月一起去。在过去的社会,新媳妇是最怕见公婆的,现在的社会变了,阴盛阳衰了,变成了新女婿最怕见岳父岳母。何云自然不愿意去,但他又不明说,只藏在心里。他五妈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严厉训斥道:“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人家明月愿意嫁给你,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你还这门儿那门儿!你不要以为我不是你亲妈,你可是我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连我的话你不听……”说完妇人便哭。

妇人的话有些难听,明月不自在起来。我什么时候说愿意嫁给他了?虽说现在的确是在“谈恋爱”,可提到“嫁”,明月觉得还遥远得看不到影儿。从内心来说,她也并不希望何云与她一起回家,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多少依恋,不要说分别一个暑假,就是从此永不见面也不会引起什么心玻相反,何云去了,倒冲淡了她与父母的团聚,大家围着何云忙上忙下,又有什么意思呢?明月之所以没发表意见,是出于对何云五妈的尊重。

见五妈这副模样,何云把头垂了下来,算是他愿意跟明月一起去的回答。

眼看着就要整装出发了,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五妈的工作单位组织到三峡旅游。

三人同行的建议是五妈提出来的,何云与明月欣然应允。以何云这方面来说,他逃脱了一次惩罚性的外出;从明月这方面来说,她从未去过三峡,然而心仪已久,每每想到自己崇敬的屈原曾在那里留下翩翩诗魂,写下人生壮歌,她就激动不已。

可是,那完全是一次让人心灰意冷的失败的旅游!

一路上,何云比平时活跃了许多,他不但一改拙劣辞令,长于表达,且周旋于五妈单位的男女青年之间,像与他们早就熟悉,彼此亲密无间,与那些涂脂抹粉的女青年拍拍肩,拉拉手,是他平凡得像摘一朵野花似的动作。

可他独独忘了明月。

对此,明月心里酸酸的,但是,她理解何云的行为,人家彼此熟悉,适当地表达友谊也是应该的;而且,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迂腐,只要心灵相通,他是能够交流情感的,也能够在复杂的社会上独挡一面。因此,明月把被孤立的原因,看成是自己不够大方,不够自然,说不定在潜意识里还端着大学生的架子,不愿屈尊与那些至多高中毕业的男女青年打成一片。于是,她正了正色,向那嬉闹着的人群靠拢,并友好地说:“大家好!”

那些男青年只看她一眼,没有理会。

那些比她长得漂亮的女青年,含讥带讽地瞟她一眼,又看了看无动于衷的何云,就哈哈大笑起来。

“唉哟,把牙都给我酸掉了!”

“我也是的……唉哟哟,真的掉了!”一个姑娘从左脸的深处取下一排用钢丝串起的假牙来,噘了噘嘴,屁股一扭一扭地来到何云面前,嗲声嗲气地说:“云哥,你要赔我的牙齿!”

“为哈要我赔?”

“是你那位给我酸掉了的!”

“好好好,我赔!”何云说着,夺过假牙,就往姑娘的嘴里塞。

姑娘发出装腔作势的娇声浪叫,引得众人一片大笑:“哈哈哈……”明月实在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讥讽声依然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我还以为是中央首长来了呢,那么大的派头!”

“云哥,你这一辈子怕只有做肥耳朵的命罗!”

“干脆现在就把耳朵煮熟安在上面,免得以后受折磨。”

“哈哈哈……”

其间,何云虽然一直没有声音,但他并没有追上明月,给予她一星半点的安慰……江轮行至神女峰,明月的心情才好了许多。在这个对祖国传统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又善于思索的女大学生看来,“神女峰”是中国文化难解的情结之一。神女在两峰间侧身而立,给惊吓住了的人类带来了一点宽慰,好象上天在铺排这个仪式时突然想到要补上一个代表,让蠕动于山川间的渺小生灵占据一角,被选上的当然是女性,正当妙龄、风姿绰约。人们在神女的身上倾注了最瑰丽的传说,好象下定决心让她汲足世间的至美,来与自然精灵们争胜。说她帮助大禹治过水,说她夜夜与楚襄王幽会,说她在行走时有环佩鸣响,说她云雨归来时浑身异香。然而,最为著名的最具代表性的传说,乃是她立于山崖,遥望出海遇难的丈夫,丈夫不回,她便永伫山巅,久而久之,硬化为石,因而又称“望夫石”。明月认为,这种对忠贞的歌颂,不正是蕴含着人们对屈原的敬仰吗?因此,明月固执地认为:那峰上的神女,不是别人,正是屈原!之所以以女体造形,正是上帝对屈原清白和圣洁的一种嘉奖。

她独自在甲板上望了许久。

待明月清醒过来,甲板上已没有几个人了。江轮缓缓启动,向下游而去。

一路上,明月思绪纷乱,船舱里的男女青年,在无羁地荡笑着,淫邪地玩笑着。取出假牙的那个姑娘白了白眼,做出不屑的神态说:“我还以为神女长得多美呢,原来是一个精精瘦瘦的黑女子!”

“可人家云雨归来有香味,你有没有嘛。”一个男青年说。

“啥叫云雨?”假牙姑娘好奇地问。

“云雨就是……嘿嘿嘿……问云哥,他是大学生,他知道的。”

何云立即摆摆手,连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请教你的那位嘛,人家也是大学生。”众姑娘说。此时,在她们丹凤般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

何云自然没问,明月也没有做声。

大家仿佛少了兴致,同时也被明月不可侵犯的神情所震撼,嬉闹声暂时有了停顿。

几分钟过去,还是那假牙姑娘开了口:

“我就不相信神女真是在等她男人。”

“咋不相信呢?我就相信!”另一个姑娘说,“只有那个男人她才觉得舒服,为什么不可以等呢?”

“舒服?……哈哈哈!�”

在这个世界上,神圣的信仰光辉已经逝去,“神女”一词由瑰丽走向了淫佚,按一个著名学者的话说,“温热的肌体,无羁的畅笑,情爱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远古的造型,留在这群山之间。一个人口亿众的民族,长久享用着几个残缺的神话。”南方一位曾给中国诗坛以巨大冲击的女诗人写道:“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不正是摧毁信仰的宣言么?!

一团起自三峡的阴云,笼罩住明月的心。她深感悲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身佩陆离长剑沉江而亡的屈原,为数干年来冉冉铺展的文明史。

经过几天的行程,江轮到了它的终点——武汉。一百余人住下后,当夜去唱卡拉OK。

明月与何云的门票揣在何云一人的身上,因途中买了块手帕,明月耽误了两分钟,走到卡拉OK厅的门口,同行者都已进去,何云却不见了踪影。明月四处张望,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她着急起来,门票是二十八元一张,可她身上没有带钱,所有的钱都由何云保管。怎么办呢?她只有向守门人说情。

守门的是一个文质彬彬三十出头的男人,听明月说明情况,二话没说,做出“请”的优雅姿势,让明月进去了。

大厅里只有闪烁的舞灯,由于外面光线很强,进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明月只觉得这厅似乎很大,里面闹哄哄的。她不知道何云他们坐在哪里。

没有办法,她只好呆立在原地不动。

大约了四五分钟,她的眼睛适应了,能勉强看清里面的东西了,便挪动步子去寻找。

“明月!明月!”

是何云五妈的声音。

明月望过去,见他们坐在东边的角落,便挤了过去。

假牙姑娘正把她的腿跷在何云的腿上,何云悠闲自得,见明月一脸愁容地进来,他却没有一言半语的问候。

何云的五妈火冒三丈:

“何云,你这没心肝的狗杂种!出发前,我一再给你交待,我不干涉你们,你们自己好好玩儿,你是在咋个玩法,把恋人都差点搞丢了,你还是人吗?你一天到晚厮混的都是些啥子货色?!你还对得起明月吗?还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和么叔,对得起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的五妈吗?”

众人立即劝解。

明月坐下来,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它疯狂倾泻。……明月想不通的是,回到师大,她竟能把那种关系持续下去。而且,一直持续到大学四年级!

她承认,挂在何云五妈客厅里的那张英雄的肖像对她起了作用。明月每次到何云家,仿佛不是在与何云约会,而是要去朝拜一种信仰,膜拜一个英雄。这种力量,推拥着明月一次一次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她许多次都想提出与何云断绝关系,且也当真提出过两回,他五妈一闻此言,如五雷轰顶,失声痛哭,在早逝的丈夫像前长跪不起。英雄微微含笑,像是在说:“这些家庭琐事,儿女私情,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吧。”

每见五妈这个样子,何云就问声不响,复原了他那痴傻迂讷的本相。

明月不再提了。

1993年的初秋,明月与何云进入大学四年级了。秋季开学的那天,明月心情爽快地到何云家去了。敲五妈家的门,没人应。她又到了楼上,敲何云的门。敲了数声,有了拖鞋擦地板的声音。

门开了,里面站着假牙姑娘。

“是你!”假牙姑娘椰榆地说,“我与何云在忙,有事就快说,没事就改天来吧。”

何云穿了条短裤,坐在房子里一声不响。

明月猛地推开假牙姑娘,冲进屋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假牙姑娘并不惊慌,拖一把翻板椅坐在明月的对面,不紧不慢地说:“明月,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你是大学生,而我初中未毕业就工作了。但是,我与何云已经耍了五年的朋友了,是他五妈硬将我们拆散的。他五妈守了一辈子寡,心理有些变态,我可以理解她。但对你我就不能理解了。我觉得你是不道德的,说穿了,你并不爱何云,再说我们都是女人,惺惺惜惺惺,你又何必在我们之间插一杠子呢?”

明月的内心起了很大的波动。情形果真如此,她真的是没必要也不应该拆散他们的。可是,何云为什么不直说呢?为什么偏偏要等她放假回家之后两人偷偷幽会呢?这不明摆着是对我的欺骗么!

因此,明月的气虽消了许多,要耍泼大干一场的心思也软了下来,可她怒发冲冠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

何云依然问声不响。

假牙姑娘见此情形,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她准备以事实彻底击败明月。

“你不要看何云表面老实,其实他花得很!”假牙姑娘说。

何云的眼神警觉地向这边瞟了瞟。

“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为他打了三次胎了!”假牙姑娘带着哭腔说。

明月像做梦,不相信假牙姑娘的话是真的。

何云怒目而视。

假牙姑娘毫无惧色,对明月说:“你看嘛,这是他刚才再次强迫我的,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我又要怀孕了。”说着,假牙姑娘撩起她水红色的裙子。

她根本就没穿内裤。

何云冲过来,猛一掌打在假牙姑娘的脸上。一排牙齿飞出姑娘的嘴,重重地碰落在墙角。

假牙姑娘泪水涟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打我也罢,杀我也罢,我反正就不离开这屋子。”

明月霍地站起来,指头点在何云的鼻梁上,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根本就不配作一个男人。”

说完,明月略为镇定了一下,便往外走,走出两步,她返身对假牙姑娘说:“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不知该怎样称呼你,我要谢谢你的提醒,我奉劝你尽早脱离这个魔鬼,不然,吃亏的只能是你!”

没想到假牙姑娘的嘴一瘪,鄙夷地说:

“这个就不要你操心了,你就少管闲事,快走吧!”

明月悲哀地看了假牙姑娘一眼就冲下楼去。

刚下楼,就见何云的五妈提了菜回来。

“你来啦?我正准备叫何云去看你到校没有呢?”妇人欣喜地说。

明月理也不理,气冲冲地就走过去了。

妇人愣住了,直到看不见明月的踪影了,才在后面扯长了声音喊:“明姑娘——明姑娘!”

何云的五妈也没再到学校来找过她了。

开始几天,何云最为担心的,是明月把他的丑行告之校方,校方就会把他开除,五妈就会被他逼死。明月确实也有过那种冲动,可一想到那个辛酸一世的无辜的老妇人,她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明月怀着寂寞忧愤的心情,一头扎进图书馆,加快脚步,去迫赶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那个民族的精灵。

夜已深,对岸的滨河路人烟稀少,明月准备回校了。

她依依不舍地与镜花滩告别。

明月正欲举步,却看见机耕道上急急地走来一个人影。

那不是夏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