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一直没有来。当手表的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姚江河明显地焦躁起来了,他空茫的意识,开始收束,聚焦于门外的脚步声。这一时间,该出门的早已出门,不出门的也将自己锁在屋里,脚步声是很少的。可是,姚江河却注意着每一点动向,哪怕是一张废纸或树叶的游走,也会引起他兴奋的期待。有好几次,门外废纸也没有,树叶也没有,连频繁活动的老鼠也敛迹了,姚江河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忍不住正襟危坐。可那种根本就不存在的声响,最终没来敲他的门。他想到门口望望,可他是不愿意那样做的。男人的自尊阻止了他。
十余次的期待,十余次的失望之后,寂寞便如一只冰冷的虫子,悄悄地爬上了姚江河的额头。
寂寞和孤独,表现形式几乎是一样的,然而,一个空洞无物,一个传递着生命的热度,二者之间有质的区别。孤独带给你的,是更为深沉的思考。哲人说:能长久地忍受孤独,不是野兽,就是圣人。
在孤独的童山灌岭之中,往往结出伟大的智慧之果。寂寞就不一样了,它把人引向更为可怕的偏狭,使人深受其苦地在空虚的心灵牵引下,做出反常的举动,有时,这种举动的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姚江河正接受着中国古文化的浸润,他的心灵不至于干涸到没有理性的程度,那些低等生物所具有的卑劣的想法,在产生之前就被扼杀了。但是,他的的确确有一种破坏什么的欲望,并由此生出一种嘲讽和叛逆的心理。他觉得自己十分无聊。明月算什么?不就是一个普通得一点也不起眼的姑娘么?不是她几次三番主动来找自己诉说委屈的么?我又欠了她什么呢?什么也不欠!
……我邀请她今晚来,不是被她软弱的眼泪感动的么?那个自作聪明的丑小鸭,难道把我想象成另外一种人,以为我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么?
姚江河觉得自己简直受了侮辱!
这么一来,他干净利落地抖去了缠绕在心头的万千情思,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笔挺地站了起来,哼着歌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把那些过于凌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从床底拿出布满灰尘的鞋刷,把脚上至少三个月没喂过油的皮鞋刷得银亮,带着一股豪气关了灯,昂首挺胸地走出门去。
夜色宁静而美好,视线尽头的大山,在朦胧淡雅的月光中显出黑乎乎的轮廓。姚江河长久地站在宿舍外一棵冬青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看那起伏的连山。他知道那山的一点历史,本世纪三十年代初,红四方面军曾在那里与四川军阀刘湘展开过长达八十多天的,激战,直战得焦土累累,尸骨森森,山脚周围的百姓,由战前的二十多万骤减为六万,紧接着,霍乱病发,饥冻生病而死又是两万。战斗的结果,英勇的红军战士取得了胜利,巩固并扩大了根据地,建成了被毛泽东深情赞誉的除中央苏区之外的第二大苏区,有力地策应了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对中国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那山被称为“红军山”,在月光下稳稳矗立的,是后人修建的“红军亭”。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的烽火早已熄灭,血流成河的悲壮景象被青山绿水映照出的宁静祥和所替代。当年坐镇这里的苏维埃最高领导人却成了党的叛徒,罪大恶极的敌寇元勋刘湘却在病重期间出征上海抗击外辱,杀灭日寇,为自己残破罪恶的一生打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历史啊,就是这么复杂,这么多变,这样难以捉摸的么?
姚江河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春江花月夜》的诗句来;春江潮水边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有明!
江流宛转绕花甸,月照花林皆似农。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姚江河被诗中朦胧深邃的意境笼罩着,被博大渊深的哲理启悟着,他心中的寂寞完全消遁了。
他觉得半个小时前产生的爱与恨,期待与失望,都是渺小而可笑的。
姚江河是不愿意通过食堂外面的阅报栏,走下那条笔直的大道的,他知道在槐树丛的那边,是一片热闹的天地。然而此刻,他藐视那种浅薄的热闹,希望自己沉静于月光赋予他的神秘启示之中。
他在冬青树的林荫之中慢慢地行走着,在夜色之中变得细腻的情感,潺潺地浸入脚下的土地。他与这土地变得亲近起来。是的,这校园毕竟是属于我的,曾经是,现在依然是。不仅如此,我正以自己的智慧,征服着整个校园。在这一届先秦文学研究生班中,夏兄虽然像老牛一般勤奋,可他是不足畏的,这还不是因为他仅仅是一个自费生,在牌子上没有自己过硬,而是他的骨子里就缺乏一种天赋,没有天赋的学者是不会有自己的声音的。真正的对手是明月,她飞扬的灵气,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吓倒权威的思想。她是敢于叛逆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然而,肤浅的阅历使她缺少了一种后蓄的力量,这注定了她的叛逆仅仅是一种新鲜的冒险,不会形成一种持久而强大的冲击力。她的那些灵气,只有在受到呵护的情形下才会闪烁出炫人眼目的光辉,否则,就会如一枝嫩弱的小花,小试风雨就要凋零。而且,她太多情了。这一点,姚江河从她不定的眼神里早已感觉出来。多情必伤智,和所有的人都一样。
也就是说,三人之中,姚江河即使不作过多的努力,也会成为其中的饺使者。
不知道这是值得庆幸还是应该悲哀的事情。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卖部。姚江河突然觉得饥肠辘辘。原来,他晚饭也忘了吃!
他径直向小卖部走去,准备买一袋饼干什么的。
小卖部里很冷清,只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学生站在柜台前买东西。
女学生长得很漂亮,一米六以上的个头,苗条而又丰满,由于穿上了半高跟鞋使她的前胸和后臀向相反的方向挺去,优美畅达的曲线,如风拂杨柳一般动人。她正挑选一支笔,面前放了七八支,一支一支地旋开笔帽检视。姚江河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她。女学生反复检视了两三遍,总也拿不定主意,姚江河便凑过去,准确地选定一支,对女学生说:“这支较好。”
女学生抬眼望了姚江河一下,没加理会,依然自顾自地挑眩姚江河讨了没趣,心里窝着一团火,将笔重重地放在玻璃板上。
老板也不耐烦了,就转脸问姚江河道:
“研究生,你要啥?”
姚江河感到诧异,自己并不常到这里买东西,他怎么知道我是研究生呢?然而,他对老板的称呼是感到高兴的。
“拿一袋饼干吧。”
“要哪种?”
“随便。”
老板给了他一袋芝麻饼。
“读书连饭都忘了吃,太亏待自己了。”老板笑笑地说。
“哪里哪里,只不过看点闲书。”
“我晓得你们这些大学问家是不会看闲书的。我听人说,你还是个才子呢!”
姚江河的脸上有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表情,不知该不该应承自己是“才子”,若说是,实在是找不到有力的实绩来应证。但是,在这个只知道赚钱的小卖部老板面前他是自信的,便索性漫不经心地应道:“咳,一个人被称为才子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困难。”
姚江河与老板的对答,明显地引起了女学生的注意。她冰冷的脸上有了盈盈的笑意,因涂了黑色眼影而在灯光下显得如深潭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姚江河。姚江河做出全不在意的样子,付了钱,并不急于离开,看见老板的凳子上放着一本卷过来的书,兴致勃勃地问道:“老板看什么书呢?”“咳,我们看的书么,下三流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姚江河却执意要翻一翻。
老板拗不过,只得把封面在姚江河眼前晃了一下。是一个几乎全裸的女人,双手托住自己的乳房,跪在一个青筋暴露的男人面前。
老板发出“嘿嘿”笑声。
姚江河自然没翻,他宽容地笑了一笑,说了声“谢谢”,就往外走。
这时候,女学生慌忙拿起姚江河推荐的那支笔,对老板说:“我要这支!”
姚江河暗自觉得好笑,没再看女学生一眼,跨出小卖部的门,进入了冬青树成行的林荫道,沿来路往回走。
他的心情却禁不住激动着。看来,虽然社会上不少人鄙薄文化,但文化本身的价值和它内在的力量比较是无法抗拒的。在他读大学的时候,淹没于数干学生当中,除了班上的同学,又有谁认识他呢?现在,他是研究生了,连小卖部的人也知道他的身份,以一种卑下的口吻与他说话,这不正是文化的力量么?最可笑的是那女学生,当她不明面前人来历的时候,人家好心好意地帮她选笔,却遭到白眼,一听说面前的人是研究生,眉眼儿也笑了,声气儿也变了。
从内心说,姚江河是小看这种女性的,她们关注的不是男人的心地与智慧,而是他们的身份,这种女性是浅薄的。浅薄的女性遭到嘲弄,受到报复,是活该!姚江河想象着那女学生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一定在后悔吧……姚江河觉得更加惬意起来。
可这种惬意是短暂的,他立刻发现自己其实比那女学生还要浅保你不过就是研究生嘛,又比人家高出多少呢?有什么资格嘲弄人家呢?而且,世间绝大部分人是平庸的,包括自己在内,平庸的人总免不了趋炎附势,总除不掉市侩的劣根性。比较起来,女人比男人表现得更加率直,不像男人,一脸的正义感,一肚子的狗闻哲学,把自己调剂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姚江河觉得自己不但浅薄,而且,以男人的方式报复女人,手段也太过残忍。
再说,他也完全没必要因为小卖部的老板知道自己是研究生而沾沾自喜。姚江河曾经从教的清溪区中学,也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六旬老抠,却能准确地说出学校一千多号学生的名字!并不是她的记忆力超群,实在是出于赚钱的需要。
这么一想,姚江河就觉得无聊起来,同时,对那女学生也怜悯起来。她是无辜的。
姚江河一路思考着,走到宿舍门口,守门的老太婆告诉他:有人找。
“什么时候?”
“刚才还来了一趟,已经来好几趟了。”
姚江河忙转过身去,匆匆到大路上望,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陌生的人影,他又转回来,向老太婆道:“说没说还来?”
“没说。”
姚江河本想再问问找的人是男是女,但见老太婆那一副冷漠神态,便住了口。
他心事重重地往寝室走,看见走廊尽头厕所的旁边,从窗口亮出一束顽强的灯光。夏兄还在看书呢!他进了屋,重重地坐在藤椅上,深悔自己不该出门,不该到小卖部去做那无聊透顶的游戏。
不会是别的人,一定是她!
此时此刻,在姚江河的心里,因月光引起的沧桑感早已烟消云散,小卖部里泛出的肤浅的优越感也早已荡然无存。他轻轻松松地缴械投降了,承认自己的洒脱和忘却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想明月的到来。
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姚江河的心轻柔地、偷偷地跳动着,他仔细揣摩这种心跳,与读大学时害单相思的心跳几乎是同一个节拍。姚江河本能地捂住胸口,不禁害怕起来。
这实在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此时此刻,她一定孤独地躺在竹树环绕的、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做她当母亲的梦吧?
论长相,明月实际上是大大地逊色于顾莲的,顾莲像大多数清溪姑娘一样,个头窈窕,肤色白嫩,有颀长的纤细的腰。一张瓜子脸上是柔和的线条,把对生活的满足和幸福的感觉毫不掩饰地刻写上去。结婚之后,顾莲的胸脯和臀部,无所顾忌地发育起来,发育得让她自己常常害羞,不得不用了布带,将挺拔饱满的乳房紧紧兜祝明月除了那双眼睛,几乎没有哪一处可与顾莲相比,如果让她们两人站在一起,明月只不过是一朵色彩黯淡的野花。
这比喻把姚江河吓了一跳。野花,不就是自由自在摇曳于山涧野崖的精灵么?她们没有家,没有主人,如果说有,便是苍苍天之下,茫茫地之上,广阔的空间,使她们畅达舒展。清风明月,更使她们柔情万种。明月不正是如此么?
但是,野花是不能采摘的,因为她们的本性不喜欢归属,如果违拗其本性而将其据为己有,不是野花凋零残败,就是野花蜕变成为家花。那情形是十分可悲而又可怕的。
姚江河的心里,涌起一种猎奇冲动而又退缩远引互相驳斥的力量。他不灭的理智开始与冒失的欲望展开艰难的对话,对话的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毕竟是有妻子的,而且,妻子是那么美丽,为了我的学术付出了巨大代价,我是不能做出半点有愧于她的事情的。”
姚江河最后对自己这样说,他以此来平衡自己的情绪。
“来不来又怎么样呢?最好是不来!”他的心跳再一次猛烈起来。
来人确实是找他,但不是明月,而是一对男女。
男的名叫李新,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中等个子,身体单薄,却很精干。李新是姚江河读大学时就认识的,那时候,通州大学文学社设了一个诗歌社团,名叫“月光曲”。姚江河是不写诗的,却被拉进了这个团体,原因是他的字画具有视觉冲击力,古风之中透露出一种现代的流韵,为他们做宣传广告恰可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
有一次,他们接到通州百货商嘲语蕊诗社的一封郑重其事的来信,邀请“月光曲”的大诗人们到他们那里作客,他们将以上好的咖啡和精致的点心接待他们,并切磋诗艺,共谋发展。姚江河对现代诗没有多少感情,认为那只不过是呀呀学语的儿童对语言的胡乱堆砌。因此,他对这样的场合是不感兴趣的,甚至有些厌烦——看一群根本就不懂诗歌的精神却故作高深的人坐在那里谈诗,难道不是一件让人厌烦的事情么?因此他坚持不去。但是,他的那一群朋友觉得他是一个可以调节气氛的人物,平常不多言语,偶尔说出一句来,却语惊四座,技压群芳。姚江河拗不过,便去了,但他深知社团内大家都对他友好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不写诗,因而对谁都不构成威胁。去了才知道,所谓“语蕊诗社”,是热爱诗的工人组成的,总共只有三人,领头的就是李新。……姚江河一眼就认出他来,稀而短的头发和长在右边眉骨上的一颗痣作了标记。
李新一看见姚江河,冲过来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伙计,你终于来了!自你们毕业之后,月光曲诗社就散架了,我们的语蕊诗社也跟着垮了,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们,尤其是你!你来这里差不多一年了,也不到我那里走走,打个电话也好嘛!我是前两天才偶然听说你回来读研究生的,几次来找你,都不凑巧,今晚又差点落空了!”说过这一长串话,李新的脸都红了。
李新的到来,姚江河是高兴的。以前,他给姚江河的印象是质朴而真诚,为人谦逊,很讲义气。他刚才的话如果换了人来说,听起来恐怕有些虚伪,可李新说出来是不会让姚江河有这种感觉的。
“快坐快坐。”姚江河说。
李新傍床沿坐了,顺手把一直含着微笑听他们说话的女人拉在身边坐下,对姚江河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名叫谭A弦,很好记,也很好听的名字。”
女人脸上有了红晕。
姚江河笑笑,对她说:“我叫姚江河,李新的朋友。”
“知道,他常常说起你。”
女人依然含着微笑,声音出奇的温柔。看上去她最多二十岁左右,清瘦的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稚气。,姚江河不确切地知道李新结没结婚,但对他有如此年轻的女友还是感到吃惊。
“最近有新作吗?”姚江河问道。
“咳,早就不弄那劳什子了!说穿了,现在的诗歌是没有内容的,绝不像艾青他们那等人,把心呕出来写诗,而完完全全是从形式上玩花样。可是,玩形式我们远远不是年轻人的对手。哎,老了,不行了。现在,我是通州商场的副经理,收入高了,也比以前清闲了,精神却空虚了。因此,我特别想你们。”
姚江河深有感触地说:
“我们的精神不见得就很充实。”
“可是你毕竟在沿着一个固定的目标走下去。这叫信仰!现在的青年人,不要求他别的,只要求他具有信仰,就堪称优秀了!”
李新的话是中肯的。
桃江河暂时沉默着,他觉得自己是有愧于李新的高估的。事实上,绝不能因为某人在读研究生或者博士生就判定他具有信仰。这当中,也正如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什么鸟都会有的。
在李新面前,姚江河不好吐露自己的心曲,尽管当年他们聚会的时候,李新一眼就看准了姚江河,意至丢掉“月光曲”诗社那些硕果累累的大诗人们,单独与姚江河坐在一起谈论人生,称姚江河是不写诗的真正的诗人。姚江河也觉得这个工人诗人的整体素质,是要高于“月光曲”里的朋友的,那些人只知道随波逐流,夸夸其谈,动不动就创造一个什么主义,拉出一个什么流派,那情形,就如从泡菜坛子里摸出一瓣大蒜或一枚生姜那么容易,可李新是踏实的,他的言语里流露出一种沉重的东西,那是生活,无论怎么装腔作势,也是无法欺骗生活的。
自那以后,他们有过多次交往,无话不谈,直到姚江河大学毕业。姚江河毕业之后,蜷缩于大巴山腹地的区中学里,几乎断绝了与外面的一切联系。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各自的生活都在发生着变化,心境也跟着变化,他们之间的友谊,也被时间之雾布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以前冲口而出的话,现在也只能在肚里打转,之后自行消失。
信仰,是一个多么严肃的概念,又是一种多么庄重的精神!具有信仰的人,不一定属于时代的精英,属于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姚江河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真正具有信仰的时期是刚上大学的时候。
当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跨进花园一般美丽的校园,他的心禁不住欢快地狂跳起来。我就要成为这里的主人了,这里的花丛树林、石几木椅,以及布满青苔的幽径,还有宽广的运动场,高大的图书馆,陈迹斑斑的教学大楼,都属于我的了!那些满头飞白夹着讲义沉默来去的硕士鸿儒,将向我敞开他们知识的宝库。……校园是平坦的,而姚江河看来却是一座高耸云天的大山,但是他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攀登这座大山。那些日子,他每天都有收获,每天都踏着稳重而轻快的步子,在寝室教室图书馆这三点一线上行走,他太充实了,即使随意哼唱一首歌曲,也带上了文化的温度,吐纳着文化的韵味。他不管班上同学之间的是是非非,也不去随意评价一个教授,还没入门就认为这个教授不行,那个教授太差,只能显出自己的苍白无力。他只管学习,只管汲取,把最纯洁的感情,奉献给自己的信仰。无论任何时候回忆起来,那都是一段多么美丽的日子啊!
可是,直到今天,姚江河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时间暗淡了那种神圣的光芒。他的头脑渐渐地变得杂乱起来。尤其是在为那女学生害单相思的半年,完全生活在梦里,看别人,看自己,都如雾里看花,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摆在眼前的校园,不再是一座大山,而是一片开阔地了,而且显得如此荒凉!文化的沙漠!信仰的沙漠!那些大学生们,本该是到学校好好读书的,却大张旗鼓地做起生意来了,他们把衣物首饰运进校园来,食堂外、阅报栏前、中心花园、图书馆大楼底下,随处都可听到他们叫卖的声音。有的人生意还做得独到:上课时,把衣物或首饰装在书包里,利用课间休息时间就可以谈成一笔。更有甚者,把黄色书籍偷运送来,挨个寝室窜去,向无所事事又专于猎奇的大学生推销,你每买一本书,卖主就送你一盒避孕套……多么糜烂的大学生生活啊!当然,姚江河没有去做这些,在他心灵的深处,时时发出热切的呼唤给我一张宁静的书桌,还我一个圣洁的环境吧!可是,他却不可换回地沉沦下去。
如今的校园,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是没有了,可是,在整个空气里,却浮荡一种浅薄的世俗气息,那种浸透了文化意蕴的书香,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悲的失去了信仰的一代!他们漂浮于生活的表层,以攫取的心态,去消费着温暖的阳光、清冽的河风和河畔的杂花野草,不愿意做丝毫努力扎下水去,打捞一些生活中最质感的、浸润着奋斗与血汗的东西。
这是不懂得艰辛的一代!
“我并不比他们高明,也并不比他们优秀,我只不过是披了一层文化的外衣,混迹于俗流之中,因此,我与他们比较起来,更多了一种尴尬。”姚江河在心里说。这时候,他对自己所坚持的伟人与凡人的理论也发生了动摇,那些伟人,是不是也在一层外衣的庇护下做着凡人的勾当呢?
如此说来,这世界大丑恶,太可怕了。
或许明月是对的。……
李新见姚江河陷入思索,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话触动了他什么心思,还是因为他对这次重逢根本就不感兴趣,一时也找不出更多的言语。
姚江河突然意识到这种沉默是不礼貌的,他打起精神,笑笑地问道:“小谭在哪里上班?”
谭A弦正了正身子“一家中日合资公司。”
“竹华公司?”
A弦点了点头。
在通州城,中日合资公司是不多的。
姚江河本想冒昧地问问他们俩结婚没有,或者什么时候结婚,李新别在腰上的传呼机响了。
李新看了看,垂头丧气地说:“没办法,又是她打来的。”
姚江河不知李新所说的“她(他)”是谁,但他看见谭A弦的眼睛一暗,嘴角的微笑也像暮春的花,倏然凋谢。
“你们听,紧接着传呼机还要响两次!”李新无可奈何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传呼机果然响了。李新按了键钮。至多半分钟,嘟嘟嘟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她的习惯!”李新带着恨声说。
“谁?”姚江河终于忍不住问道。
“还有谁?我老婆!”
姚江河心里一阵诧异。
李新看了看表,对姚江河说:“江河,快十一点了,我们该走了,以后我还要来看你。你现在也比以前自由了,有时间到我那里聊。”
姚江河没多加挽留,只说道:“行,以后我们多联系。”
李新和谭A弦分别与姚江河握了手,便搂抱而去。
姚江河把他们送出走廊,道声再见,就神思恍惚地回了寝室。
这么说来,谭A弦是李新的情妇了?姚江河想。以前,只听人说:“斗硬不过赌场,温柔不过情场,奸诈不过商场,黑暗不过官常”并危言耸听地宣称:如今的社会,有本事的男人都有一个乃至十数个情妇。一个男人一生只有一个女人,是男性没有变全的缘故。现在,市场上正流行一本名叫《廊桥遗梦》的书,据说是讲一个缠绵排恻的婚外恋的故事。又说这本美国人写的不过几万字的书,把中国的一些女人们感动得沸泪纵横,并直言不讳地说:书中的女主人公就是自己。这些,姚江河都只是听说而已,他既没有真正接触过有情妇的男人,也没有读过《廊桥遗梦》。他的意识里对畅销书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他认为一本书刚刚写出来就畅销,往往不是因为质量有多高,而是因为媚了俗,从了众,人类文明史上的许多各著,往往是由时间来铸造它的丰碑的。——因此,他不大真切地相信“有本事的男人都有情妇”这一事实。
可是,谭A弦不就是李新的情妇么?那么纯洁、那么稚气的一个女孩,却作了别人的情妇?
当确认这一事实之后,姚江河浑身发出一阵痛苦的颤栗。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悲哀攫住了他,他为这种社会病悲哀,为男人悲哀,更为女人悲哀。
翌日,姚江河凌晨五点就起床了,因为他根本就无法入睡。昨晚,李新和谭A弦离去之后,姚江河心事重重地在破旧的藤椅上坐到午夜。他想:今夜,明月幸好未来,要是她来了,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他是没有把握的。李新和谭A弦的突然出现似乎是上天的旨意,要他们来为他敲个警钟。当校园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姚江河听到了微妙而清晰的夜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城里是很难听到的,它是来自大自然的流韵,比任何一种音乐都美,更能抵达心灵,在城里,庸俗的人声几乎无孔不入,把这种绝妙的音乐淹没了,这正如时下一些庸俗的小说庸俗的影视庸俗的歌曲淹没了严肃艺术一样。姚江河沉味于这稍纵即逝的夜的音乐里,不知不觉就想到他清溪的家来。
在那个远离尘嚣的带有乡村气息的家里,姚江河是常常听到这种音乐的。每到这样的暮春时节,大巴山腹地的夜晚总是清冷而美丽的。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芦苇的清香,混杂着淡淡的新翻的泥土的气息,以及被桃花水冲涮得淡淡的鱼的腥味,从树丛和竹叶之间,以轻悄的脚步走到姚江河和妻子顾莲安睡的窗前。这时候,姚江河总要推开窗户,让那些风跳过窗台,进入到他们的屋子里。与风一起进来的,有在暖暖的空气里渐渐活跃起来的虫鸣,它们欢乐地歌唱着。歌唱着美好的生活,歌唱着它们赖以生存的大地。若有月光或者闪烁的星辉,姚江河都是要悄悄地披衣下床,悄悄地带一把椅子走出门去,坐在竹林里,凝视着被风弄乱的月影,心想:这不是世界上最动人的舞蹈么?那些欢乐的虫鸣,不是最恰当的配乐么?一时间,他觉得自作聪明的人类,以暗哑嘲杂之声,把真正的艺术践踏了。他这么思谋着,慢慢进入朦胧的状态,月影疯狂地舞蹈起来,虫鸣潮一般地诵唱起来;之后,渐渐消退,退到遥远的地方,遥远到极点,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候,他听到了夜的声音,听到了那被称为天籁的绝唱。
那是多么凄彻而优美的声音啊!它以微弱的清唱,传达着撼人肺腑的生命主题。这声音来自地心的深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蔚蓝色星球发出的呼吸。姚江河坚信,这呼吸之声,月亮听到了,而且感应了,因为这是天体与天体之间对话的语言和方式。由满月而引起的潮汐,是它们神交的相会。
姚江河往往坐到很晚,直到妻子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把手推在他的肩上,姚江河的思绪才从遥远的地方返回。
“睡吧。”妻子说。
姚江河握住妻子的手,心里充满了感激,他的的确确感到有些冷了,而且身心也有了倦意。
“你常常这么晚才睡觉,是要搞坏身体的。”
姚江河把妻子手一拉,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头上,充满柔情地说:“你不也和我一样吗?”
他说的是实话。他每次出门,努力放轻脚步,但顾莲仍然醒过来了。可她并不阻止丈夫,也尽量不去打搅他。与丈夫结婚之后她才知道,她选定的这个人,自己是没法把握的,他的思想,像一只展翅的大鹏,什么样的高山大河也能飞越过去。而她顾莲,太缺乏艺术的想象力了。她不过是在县城读了个中专,从没走出过大巴山腹地。她的视野,永远也越不过城墙一样的环山,滔滔不息的清溪河水,曲折而来,婉蜒而去,她并不知道河水转过视线尽头的最后一个弯口将要流向何方。而丈夫就不同了,他能知道无人注意的一条青石板路是古川陕栈道的遗址,在这条道路上,磨烂了背二哥无数双草鞋,浸透了背二哥的血汗,直到今天,似乎也飘荡着他们凄彻动人的歌声。他还知道这些背二哥主要是把川东北的盐巴送往陕南的镇巴地区,一生一世与打作背篓为伴,过着孤独而艰辛的生活。可是,当徐向前元帅从鄂豫皖苏区突入大巴山的时候。也正是栈道上的这些小人物,冒着生命危险作了红军的向导。他甚至知道离家二里外的一棵古松是王维舟将军藏过身的,且能就此讲出一段扣人心弦的惊险故事,并把这棵古松喻为“神笔”,因为是它代为写下了巴山游击军浓重的一笔……姚江河并不是清溪本地人,他的家在数百里之外的真佛山下,却对这里的历史了如指掌。相反,土生土长的顾莲,对故乡的历史了解几乎为零。她以前从来不关心,也不打算关心,有了丈夫之后,这一块平静得有些死沉的土地才慢慢地从她的心里站了起来。她做过无数次的努力,试图想和丈夫一起,站到故乡这块土地的高处,与他一同了望山外的世界,可都失败了。她起步毕竟太晚了,更重要的,是她的智慧太平凡了,她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太有限了。
丈夫轻微的动作和充满柔情的言语使顾莲差点落泪,她颤颤地说:“我跟你不一样,你一天要想那么多问题。我这脑袋成天空着,就不那么沉了。”
姚江河没有言声,又陷了思索状态。
顾莲干脆扑到他的背上,将头勾过去,托起丈夫的脸,温柔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姚江河笑一笑,说:
“我在想,我们每一个人不就是一个星球吗?可是,人却可以用语言和动作对话,真正的星球就不一样了,它们只能以呼吸对话,因此,它们是寂寞的;然而,也正因为这种寂寞,才产生了一种大气,一种力。”
姚江河的话大玄乎了,顾莲是理解不到的,她不赞同,也不反对,可心里却觉得有点让人发笑,尽想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东西。
这种情形是常常出现的,每一次,夫妻俩都有类似的简捷的对话,接着便沉默着回屋就寝。
在姚江河备考研究生的那些日子里,顾莲就不轻易让丈夫在露天里沉思苦想了。他太累了,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还要批改一大摞作业,这些工作做完之后,才翻开厚厚的大书复习功课。他读书是玩命的,有时要在简陋的书桌前坐好几个小时,既不上厕所,也不喝开水,连腰也好像没有变过姿式。直到眼睛疲劳得流泪,他才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轻轻地把书推开再站起身来。但他往往不急于入睡,而是走到门边望望天色,若遇月明之夜,他依然要带一把凳子走到竹丛中去。这时候,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入睡一直心痛地看着丈夫学习的顾莲就要出去唤他了。
“从现在算起,你也只能睡四个多小时了,再一耽误,你眼睛没合上天就亮了!”姚江河听出了妻子慎怪的口气,开玩笑说:“你知道拿破仑的一句话么?”
“又来了!”顾莲不想跟丈夫较劲儿,她知道每次较劲儿,输的必然是自己。但她还是想知道拿破仑到底说了什么,她喜欢从丈夫这里不断地获得新的知识,并且成了习惯。
于是她问道:“拿破仑说啥?”
“一个人一天睡觉超过四个小时,就不是人,而是——猪!”
顾莲笑了,但她反驳道:“这么说来,世界上就只有少数几个人,其余都是猪了!我也来问你:你知道列宁的一句话么?”
姚江河自然知道她要引用列宁的哪一条语录,斩钉截铁地说:“肯定知道。”
“说!”
“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工作!”
顾莲哑了嘴,跑过去一边捶丈夫的肩头,一边十分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姚江河哈哈大笑,但立即就听从了妻子,回屋休息了。
有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姚江河批改完作业,刚刚翻开备考课本,就烦躁地推开了。
这时候,他往往要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快步走到竹林丛中。
每遇上这种时候,顾莲强忍着,知趣地不去打扰他。她猜想得出丈夫为什么而烦躁,但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要留给丈夫足够的空间,让他的烦躁转为悲哀之后,再走到他的身边去。
姚江河再次发出叹息的时候,时机就到了。
“江河,你今天的复习任务还没完成哩。”
“我不想复习了!”
顾莲沉默着走到丈夫的身边,语调无比轻柔地问:“亲爱的,你是担心考不上吗?”
一句话说到姚江河的要害处。他的敏感和自尊心是不容任何人越过他心理的防护栏直达他的要害处的。他愤怒了:“滚开!头脑简单的女人,自作聪明!自作聪明!”
顾莲委屈地哭了。他不怕丈夫骂她头脑简单,这一点,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然而,她为丈夫要她“滚开”而感到真切的悲伤了。
顾莲的泪水默默地流,掉在地上,把残败的竹叶打得“吧塔吧嗒”地响。
“哭!哭!你除了知道哭,知道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知道什么?”
顾莲头一扬,将泪水婆婆的脸对着丈夫,口齿清晰地说:“我还知道:我的丈夫如果有真正的勇气和恒心,没有什么困难拦得住他!”
说完,顾莲咚咚地回屋去了,留下被震惊得如一截木桩的姚江河,在微风轻摇的竹木丛中咀嚼着妻子的话。
他的热血上来了,一股来自大地的力量,聚集在他的脚心,然后缓缓上行,直到他的发梢。他冲进屋去,抱住妻子不住地亲吻。
临近考试的前一个月,姚江河也有烦躁的时候,可他再不是为能否考上而烦躁,他知道复习得很好,考通州大学闻笔教授的研究生,至少有七八分把握了。
他为另一件事情苦恼着。
有一天,顾莲下班回来,路过河滩,从渔夫那里买了一条刚刚出水的新鲜草鱼,兴致勃勃地回家去。门虚掩着,顾莲推门而入,却见丈夫愁眉苦脸地坐着吸烟。
他是不吸烟的,家里平常也没有烟。姚江河的观点是,现在吸烟,等同于上世纪中叶的吸毒,我们把一个香港吸给英国作了租界,难道还不够吗?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目前的中国,香烟居然成了一种文明的标志,大大小小的男人或带有风尘气息的女人,煞有介事地夹在指间,叼在嘴上,眯缝着眼吞云吐雾,视之为一种风度。烟也成了一种交际的桥梁,所谓“熟人好找,香烟搭桥”,有经验的人说,无论多么陌生的人,只要递一根烟出去,感情一下子就拉近了,话题也就投机了。烟不能是孬烟,否则人家表面接着,等你背转身去,就扔到字纸篓里了,不是扔进去了事,而是愤怒地揉碎再扔进去;这算对你客气的,不客气的人,嘴上分明叼着烟,却一个劲儿地说“不抽不抽”,语气是厌烦而鄙夷的,你尴尬莫名,想放在人家桌上不是,放回自己包里也不是。假如你不抽烟,也不给人家递烟,你要找人家办一件事,哪怕办这事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也会当着人说:“那是个宝气!烟都不晓得发一根,我给他办个卵!”……哎,这一种病症,似乎已经深入到民族的骨髓了!
姚江河对“烟文化”是极为讨厌的,因而自己从不抽烟,可是今天却……“哪来的烟?”顾莲问到。她对丈夫行为感到惊奇。她并非反对丈夫抽烟,而是觉得突然抽起烟来的丈夫动作怪怪的。
姚江河不像老练的烟手,将烟夹于食指和中指之间,并可以灵巧地交换位置,随时弹掉笋状的白烟灰,而是用五根指头将烟费力地捉住,吹号似地往嘴边送。他看了一眼妻子手里的鱼,淡淡地说:“买的。”
“你怎么想起要买烟抽呢?”
顾莲的口气依然是既不责备,也不鼓励,只是感到惊奇而已。
姚江河没有吭声。
顾莲自顾自地到厨房剖鱼去了。丈夫用脑过度,说什么也要给他补一补。
姚江河愤怒地将烟揉碎,又拿出那包装潢精美却散发着堕落气味的香烟,手一扬扔进了稍水桶里,似乎还不解恨,又走过去打捞出来,用废报纸一裹,就扔进闻闻燃烧的炉火里。
刺鼻的气息弥漫了屋子。
顾莲抠住鱼的腮帮出来,看见炉火里红红的火苗和未尽的烟盒,又看一看站在一侧愤愤有声的丈夫,知道他又不愉快了。
“江河,马上就要开考了,你心情要保持平静才好。是什么事情又惹你不高兴呢?是不是学校不同意你考?”
“学校同意了。”
“那是——”
顾莲话没说完,手里的鱼开始反抗了,青色的尾翅猛力一甩,嗒地掉到了地上。
姚江河立即蹲下身去,帮助妻子将鱼捉住了。他看见妻子的手冻得通红。
姚江河迅速地将鱼放进盛水的盆里,转过身来,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经顾莲再三追问,姚江河才说出了他苦恼的缘由:考上了研究生,哪里去找钱来读?虽说国家给予研究生一定的生活补贴,可在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的今天,那点补贴只能作救急之需。
顾莲心疼了,甚至流下泪来,她对丈夫说:“亲爱的,你不用为这事苦恼。你已经够累了。我们是夫妻了,两个人的世界就是一个家,只要我们相亲相爱,没有隐瞒,没有隔膜,这个家就完整了。你有什么想法,是可以直接了当地告诉我的,我的文化差你太远,可是做人的道理我是懂的。要读书,当然要钱,我的工龄比你长,有一些积蓄在那里,你也是知道的。先用着吧,用完了再说,办法总是有的。你不要有这种想法,认为自己靠妻子养着,不够光彩,也过意不去。其实这有啥呢?既然是夫妻,总是有了不浅的缘份,谁靠谁养着,只是个际遇和时间问题,又有啥不光彩的呢?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大男子主义者的教唆,难道你也听信?
而且,一个大男人,是不应该为钱而苦恼的,现在时代好,找钱的门路多着呢,只要放得下面子,不怕吃苦,就不愁维持不了生活,你说是不是?……”长长的一席话,说得姚江河熨贴、舒坦而又惭愧万分,与妻比较起来,自己多么缺乏生活的度量和勇气,一些时时涌起的莫名的烦恼,是多么浅薄的庸人自忧。
他放开搂紧妻子的双手,只呆呆地注视着她,虽是薄暮时分,厚重的冬云遮住了半边天空,屋外的竹木挡住了稀薄的天光,但姚江河却分明从妻子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类似母亲般的圣洁的光辉。
昨夜,姚江河一躺在床上,就被这春水一样的回忆淹没了。这回忆那么亲切,仿佛刚刚发生。可是,在这之前,为什么差点就忘了呢?
寒峭的晨风从窗口吹进来,姚江河打了一个冷颤。
他铺开信笺,提笔为妻子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