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黄河滩

黄河滩--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荒原大。人小。

人在雪地里走。好大好大的风。

田老大做梦也没想到,荒原的天,说变就变。看四野,白格茫茫,连方向也无法辨。那些天上的隼鹰,那些地上半干的青草,那些偶尔奔过的野狼,都哪儿去了?前不久的日子,这条路他刚走过,就象还在眼前,怎么转眼一切都不见了?

“驴日的!”田老大骂了一声。

暴风雪淹没了一切。雪片抽打在他的脸上,化成水,又结成冰。眉毛白了,胡须白了,衣服早白了。他成了个雪人。

田老大在雪地中艰难地走着。他根本不知到自己现在向何处走。几十年,他在黄河上撑船,见过无数个大浪,经过无数的险滩,甚至冲过三门峡中流砥柱的“朝我来”。他了解黄河,胜过了解他自己。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点儿不了解这块原始的荒原。

他在走。即是无论走向何方,他都决定走下去。他自信,在荒原上遇到的再大的风雪,也绝不会有在黄河的大浪中行船难。

几个钟点过去了。路该走了二十来里罢?还没个村子。风还在刮,好在雪停了。

田老大挑了个背风的沙圪达,把雪壅起,堆成一圈雪墙。他把自己外边套的一件烂羊皮缝的袄脱下,用棍子把冰雪打掉,这才掏了个沙窝窝,人一躺,羊皮袄一盖,歇下来。他一只手伸进身边的包,掏出一个苞谷面饼,口一咬,满嘴都是冰凌碴子。另一只手从雪墙上一挖,抓了一把雪圪达,塞进嘴里。

风吼着。

雪墙里一丝丝风也感觉不到。

田老大吃足了,把头一捂,人长长地摆了个“大”字,就很快地发出了酣声。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风住了。

走出了雪墙。走上沙圪达。田老大眼前一片白色,使他一阵迷乱。他把眼睛眯了好一阵子,才看清楚了面前的一片混沌世界。他觉得脚有点麻嗖嗖的。毕竟好,停了雪,停了风。他一高兴,就吼起了秦腔:

刘彦昌哭得两泪汪,

怀抱着孩儿小沉香,

……

吼过一阵子,他才想起走路。他辨别了一阵,选择了一条好象是返归的方向,柱着棍子朝回走。

人在雪地上走。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脚印。

走了一阵子,他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麻木。他用手使劲搓了几下。脸感觉疼了,可他的手好似抓住了一个东西。他拿下一看,是一只耳朵。朝上一摸,头的左面没了耳朵。原来耳朵冻掉了。“驴日的,这怕怕!”他骂了一句,随手把耳朵抛在雪地上,连回头看一眼也没。他明白,必须尽快地找到一个村子或者一处人家。要不,他可能倒在这块雪地上永远也起不来。

又走了半个时辰,他终于走不动了。他慢慢地感到,自己似乎没了腿。他倒在雪地上,觉得地好冷好冷……好象狂风又袭击了过来,指甲大的雪片打在他的脸上。他浑身渐渐冷却,接着又颤抖起来。他那发胀的脑袋,开始变得迷迷糊糊。他拼命地挣扎着,却没有一点儿气力。他好象是一包子棉花,漂浮在黄河的水上。水浪一浪推着一浪,他在水浪中旋转、下沉……好似有一个女人在喊他。是自己的女人么?他顿时觉得有一股力量把他冲上了生命的沙滩,他又听到了人间的夜曲。大河的水在缓缓地流动,枣树林在月光下细声细语。河面吹来一阵一阵潮湿的风,散着河腥味,散着泥土味。他困了。他觉得自己该好好地睡上一觉……

田俊忠和田二牛找到田老大时,田老大已经倒在雪地中不醒人事。

他们拢了堆火。田老大被放在了火堆边。田俊忠说,冻硬的人不能烤,要用雪搓,一直搓得人发红,才能慢慢地暖。田二牛照着吩咐去做。用了好久的时间,才把田老大摆弄醒。

田二牛把父亲放在火边。

篝火烧得噼噼叭叭。

“怪!这一觉咋睡得这么长?”田老大问的头一句就是这个话。

田二牛说:“大,哪是睡觉?你冻死在这雪地上了。”

“球?你大能死?冲那‘朝我来’时,鬼门关都不要你大。我是睡着了。你甭吓唬大!”田老大说着,就撑着胳膊试图站起来。可是,他刚撑起身子,就沉重地倒下了。

田俊忠说:“亲家,二牛没哄你。你真真地冻硬了!”

田老大说:“看来真的是冻硬过去了!我这个腿好象没安在我的身子上。”

田俊忠问:“亲家,你的耳朵……”

田老大说:“驴日的,冻掉了!”

田二牛问:“大,那冻掉的耳朵呢?”

田老大说:“撇了!”

田二牛一阵伤心,不由眼圈红了:“大……”

田老大说:“娃,男人家,眼红啥?全当狼吃了!”

田俊忠和田二牛把田老大驮回家时,他们已经出门整整三天。二牛妈在家也整整心慌了三天。看见田老大被冻成那个样,二牛妈好伤心了一阵子。田老大躺在炕上不能动,对二牛妈说:

“娃他妈,我怕是再不能动了。不能动了就是个活死人,还不如死了得好!”

二牛妈掉了眼泪:“他大,你胡说些啥?”

田老大说:“以后,我要真的死了,你们一定得回去。要把我的骨殖埋在跑马滩。”

二牛妈说:“看看你,越是说你,你就越胡说了!”

“好!不说,不说!”田老大一阵大笑。

村里的人,陆续来看。来看的人,多多少少都送有点东西。田俊忠还让巧巧送来了一瓶子红苕酒。田老大看见酒就来了劲。足足有多半年,他都没能够沾上这东西。他一口气就喝了半瓶。二牛妈不让再多喝。田老大说,有了酒,身子好得快。二牛妈没挡住,田老大第二口气,酒瓶子就朝天见了底。

田老大醉了。

这一醉,田老大睡了半天又连着晚,到第二天才醒来。还真怪了!田老大一醒来,就拄着棍子能下炕。一下炕,田老大就对二牛妈说:

“咋个样?我说酒能活血治身子!”

三天以后,田老大恢复得象没事的人一样。

不过,田老大从此少了一只耳朵。

冬天的野淖滩,日子越来越难过。家家的救济粮眼看不多了,户户入冬前存的干野菜也一天比一天少。于是,一些人家开始试着吃苞谷杆芯芯。田老大又筹划着回陕西的库区。二牛妈和二牛都反对。田老大恼了说,是不是都想饿死在这儿?

几天后,田老大又不见了。

二牛妈慌了神,叫了二牛又去找田俊忠。

田俊忠问了问事由,不由跺跺脚说:“我这个亲家,真是个犟牛!找!我叫些人去找!”

田二牛和田俊忠分了两拨,按上一次的路线去找田老大。但是,这一次,没能够找到田老大。二牛妈再也在家里呆不住了,一定要让儿子领着自己再去找。田二牛宽慰地劝说母亲,兴许父亲已经离了宁夏到了陕西。田俊忠也说,不如再等些日子,说不准人到了跑马滩后就有信来。

二牛妈听田俊忠这样说,也就稍稍宽了心。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天气越来越寒冷。

虽然没有风,没有云,没有雪,可日头一点儿也红得不暖和。二牛妈每天从日头出来到日头落,都要坐在村口看。见人她都要问,见没见过二牛他大的人影影。二牛每次劝妈回家,二牛妈都要问“有没有你大的信?”。

有一天,田二牛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变得花白了。过去,村里的老婆们没有一个人不羡慕二牛妈的头发。二牛妈的头发总是黑油黑油,和年轻的女子没个二样。怎么几天之中就变成了花白?田二牛心里非常担忧。再过一天,田二牛早上一起来,惊讶地发现母亲的头全白了。

“妈,你头咋啦?”

二牛妈苦笑了一下:“牛牛,妈老啦!”

田二牛呆在那里,一种阴云笼上了心。

二牛妈把二牛叫进自己的屋里。

二牛妈端坐在炕上对儿子说:“娃,我端详你大出事啦!”

二牛小心地说:“不会吧?”

二牛妈说:“昨黑,我做了个梦。你大站在一个山峁峁上,人已经干了。”

二牛说:“妈,人都说梦是个反反。你做那个梦,我大肯定没事。”

话虽然是这样说,田二牛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田二牛去找村支书田俊忠,把母亲的事和自己的感觉告诉他。

田俊忠说:“二牛,你信梦不?”

二牛说:“不信!你哩?”

田俊忠说:“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这几天,我也尺摸你大可能出事。这么些天日子,为啥一直没见个音信?”

田二牛说:“那田宏昌也一直没见个音信!”

田俊忠把二牛看了一眼,说:“宏昌是宏昌,你大是你大!咱还是在这方圆百里再找找!”

按照田俊忠的意思,田二牛和生产队上的另外一个青年跟着田俊忠再没有沿着黄河朝南走。他们向东南上了鄂尔多斯台地,沿着破碎的浅山丘陵去找。因为当地的一个熟人告诉他们,从这个方向穿过鄂尔多斯高原上的鄂托克通向陕北有一条近道。他们就沿着这条路整整走了大半天。

沙圪达越来越少,渐渐出现台地和沟壑。东望,地势越来越高。西看,是一片看不到天尽头的沙丘。沙丘背阴的积雪全都没有化,白茫茫的。落日还挂在西方,象一个大大的红球,没有一点儿生气。有风。鄂尔多斯高原的风,格外寒冷。

眼看天色不早。他们就商议返回十里,回到曾路过的一个小村住宿一夜,明天再继续寻找。就在他们准备返回之时,跟他们的那个青年突然喊了起来:

“看,那儿好象有人!”

田二牛顺着指的方向看去,前方小山峁顶上似乎有棵干树,直直的,动也不动。

田二牛说:“哪有人?那是棵树。”

“不!有人。”田俊忠也肯定地道。

田二牛再继续仔细地辨别了一番。果然,他现在也看见了那棵树下有个人。那人动也不动,靠依在树杆上。他们信心大增,便快步朝前方的山峁峁顶上奔去。半山峁上零零散散撒拉着白嶙嶙的骨头,说不清是兽骨还是人骨?反正,他们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当他们奔上峁顶时,果然看见靠在树杆上的那个人是田老大。

“大──”田二牛喊了一声。

田老大不动。

田俊忠又叫了一声,田老大还是不动。田俊忠走上前,这才发现田老大早已死去了。一摸,人的尸体全都变干了。变干的田老大,还倔犟地站立在那儿,昂着头,脸向着东方──那是家乡的地方。田俊忠不由一股子热泪流下,哽咽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二牛,你大走了!”

呆在那儿的二牛听到这话,喃喃地不停道“走了?走了!……”。忽然,田二牛象疯了大喊了一声“大──”,就爬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他们把田老大的尸体运回村。二牛妈听到消息,昏过去了。当田二牛把母亲救醒时,二牛妈哭天哭地地抱着田老大不放。田二牛怎么劝也劝不住,就只好把田俊忠找来。田俊忠劝说一阵也不济事,于是就拍拍田二牛的肩把他叫出去。

“支书,咋办?”田二牛担忧地问。

“没事,让你妈就哭上一阵子。哭一阵子,她心里就好受多了”田俊忠说。

正说话间,屋里没有了哭声。

田二牛宽心地道:“这好了,这好了。”

田二牛就和田俊忠进屋子去。二牛看见母亲还爬在父亲的身上,就走上前去拉母亲起来:

“妈,大已走了,你得保重。”

二牛妈不说话,紧紧地抱着田老大不动。

田俊忠觉得有点不妙,忙大声叫:“嫂子,嫂子!”

可是二牛妈还是不动。

田俊忠上前查看了一番,不由热泪流下说:“二牛,你妈也走了。”

田二牛一听,楞在那儿。

田俊忠大声说:“你妈跟你大走了!”

“妈,妈”田二牛大声喊着摇着母亲,仿佛要把母亲摇醒。

但是母亲仍然没动。

“妈──”田二牛撕声嚎哭跪在地上。

当邻居的人来到二牛家时,二牛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二牛还在拼命地摇着母亲喊:

“大,妈──,你们为啥都不要我了……”

看着这种景象,不少人都在悄悄地流泪。田俊忠让两个人硬把爬在地上的田二牛拉走。然后,他让人把二牛父母的两个尸体摆好。可奇怪的是,不论谁也不论用多大的气力,也无法把抱在一起的二牛父母亲分开。

关于丧事,田俊忠发话了“丧事都由队上来办”。田俊忠先把巧巧打发过来守孝,又指拨了一帮人去找田宏昌,同时出高工分动员了几个人挖墓。剩下的事就是埋人的寿木了。田俊忠把二牛找来商量:

“棺木你出不起,这我知道。可这不能由队上负担。我虽然是大队支书,但凡事都得有个谱儿。要不,咋服众?”

田二牛说:“这我晓得!”

田俊忠说:“那你有啥法?”

田二牛叹口气,摇摇头。

田俊忠说:“你的事也是我的事。我这还有几块板,凑挪着还能做个薄棺材。先把人埋了。将来,你有了,再弄个象样的棺材把你大你妈翻埋上一次。”

田二牛听了,感激的涕零直下,说:“叔,这一辈子,我都记你的大恩,都听你的话!”

田俊忠要的就是这句话。

一切事儿都准备停当。再下来,就只等田宏昌回来把死人见上最后一面,才好入殓。而且田宏昌还是长子,埋人时要他顶瓦盆的。已经六天了,还没有田宏昌的音信。好在天气冷,尸体又干,因此田老大俩口的尸体还没转样。可总不能过了“头七”?过了七天以后再埋人,这犯了农村人的大忌。田俊忠把不能再等田宏昌的理儿对二牛说了,二牛把头一点,事情算定下来。

秀云过来了。秀云头上缠着一块白孝布。秀云进二牛家时,刚好和二牛在房门口碰着。

田二牛有点手忙脚乱:“秀云,你……”

秀云低着头说:“我来帮忙。”

田二牛喃喃地说:“你多半年都没来过我屋了!”

秀云说:“好象是。”

下来,俩人尴尬着不知再该说什么。田二牛让开条路,秀云低着头就进去了。接连几天,秀云每天都早早来,晚晚地回去。秀云帮着做饭和拾掇屋里的事。

下葬的那一天,天上飘着小雪。入殓的仪式很简单。烧过一堆麻纸后,披麻戴孝的田二牛在灵堂前的棺木前给父母亲磕了九个头,然后合放着二牛父母亲的棺木就合上木。田二牛先到坟地去祭了一次路,他回来后灵柩就开始起行了。田俊忠走在最前面,边领路边撒纸钱。下来是灵柩,由八个人抬着。灵柩的后面是田二牛,手捧着一只旧瓦盆。巧巧也戴着孝服,抱着孩子随在田二牛的后面。再下来是一面老白布做的一条冥旌,因为找不出合适的人来,黑丑就自告奋勇地打着。最后面跟着几十名帮忙卷墓的人。

没有乐人,没有唢呐,只有低低的哭泣声在寒风雪花中旋回。

灵队到了村头停下来,一小堆早已准备好的麦草烧了起来。田二牛把瓦盆摔破在火堆里,然后爬跪了三个响头又大哭了一场。两个人将田二牛扶起,灵队继续向村外行去。

开始是几十个人相随,后来全村的人都默默地走出了家门,扛着锨跟在了后面。当灵队到达坟地时,整个队伍已达到了好几百人。

在白鞭炮的爆响声中,灵柩入土了。众乡老少一人一锨,把带雪的泥土卷进墓坑里。田二牛跪在地上哭着一边烧着麻纸,纸灰飘飘撒撒随风去了好远。旁边,黑丑用苦腔调唱着秦腔的一段戏。黑丑唱着唱着,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来,惹得不少人哭出声来。新坟堆起来了,众人把一些柳棍插在坟头上,望来年能出一片新柳。

短短不到一个月,出了如此大的变故,一家人就孤灵灵地剩下田二牛一人。才二十七八岁的田二牛,头上一下子出了好多条皱纹。

田二牛给父母亲刚过完了“二七”,一辆吉普车从沙乐县城开到了新民村。从吉普车上下来了一个人。立即,就有移民认出来这个人是王胡子县长。王胡子县长来到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王胡子这是第二次带救灾队来到宁夏移民安置区的。他在沙乐县终于打听到田老大一家人被安置在这里。他这次来除了看望移民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到田老大一家。四年前在跑马滩黄河发大水,就是这一家人救了他的命。虽说大恩不言报,可他心里总觉得欠这家人的东西好多。他总想为这家人去做点什么。

田俊忠一听说老县长来了,首先跑出来迎接。俩人是老熟识,见面自然亲热了好一阵子。随后,田俊忠把王胡子县长请到自己家里。

进了田俊忠的家,王胡子先把屋子里里外外转得看了一遍。看到田俊忠家里简单的摆设,听到田俊忠说的生活境况,王胡子感叹不已。这还是一个村支书的家,普通的人家就更可想而知。在陕西跑马滩,王胡子是不止一次地去过田俊忠的家里。他还记得田俊忠原来的那院瓦房,那是村中最高最结实的瓦房。就是后来,田俊忠把它卖给张长福后搬到村子外边的小院,那都比这好得多。这两趟来宁夏,要说什么对王胡子震动最大?那就是移民艰难的境况。他觉得把移民没有安置好。而且这是一群做出了重大牺牲的农民。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田俊忠让巧巧把给孙子留下的一点儿不多的苞谷面拿出来,给老县长做顿好饭。王胡子再三阻挡,没挡住。一会儿,巧巧就端上来一碗搅团和一小碗辣子醋水。饭还没吃,就有一群移民涌了进来。田俊忠的房里院里都是人。先是一些人诉说迁来所受的苦衷,后来就有几个老年人低声地哭泣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县长,带我们回吧”,立即一大片子人哗得跪在了地上。

王胡子愣住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心里好难过,一阵心酸。面对着这一大片跪在地上的移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

田俊忠走到人群前,脸一沉:“这是干啥?都给我起来!”

往日,田俊忠在村中的确是说一不二。可是今天,似乎他的命令也不太灵验。跪在地上的人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王胡子流下热泪。他走向前,扶起一个老汉,高声对大伙说:“父老乡亲们,过去,把你们没有安置好,我对不起你们!我要向上级反映。我发誓要让你们回去。不然,我这一辈子就再没有脸见你们!”

移民们欢呼起来。他们把王胡子抬起来,一阵一阵向空中抛。

在田俊忠的家里草草地吃了点饭,王胡子就急匆匆地让田俊忠领着自己去田二牛的家。

怎么了?草屋前的土墙上挂了不少白色的纸旌,门上还有白色的对联。王胡子诧异地看看田二牛的家门,又看看和自己同来的田俊忠。田俊忠这才想起没把二牛一家出的事告诉给老县长,于是,他简单地讲了一遍。听了田俊忠的这番话,王胡子心里非常沉痛。看着那两扇门,他没有勇气迈出脚步推门进去。

“谁呀?”屋里有问话声。显然,屋里的人听见了院中有脚步声。

田俊忠说:“是我。”

门呀得开了。一个人白孝白裤白号衫,木然地站在房门中。

“二牛──”王胡子把那人认出来了。

田二牛迷惘地将王胡子看了一遍。

“不认得我了?”王胡子伸出了手,“我是王胡子呀!”

田二牛问:“你是老县长?”

田俊忠说:“是的,是老县长!”

“老县长……”田二牛鼻子一抹哽咽起来。

王胡子走上前,拉住田二牛的手,拍拍说:“甭难过!一切事儿我都知道了。”

田二牛不但没有停住哽咽,反而放声哭了起来。王胡子忍不住流下了泪。大家难过了一阵后,田俊忠才把二牛劝解住。

王胡子说:“走,到你大你妈坟上去。我给他们烧张纸,添把土。”

“不,你甭去!”田二牛说,“你是县长。”

“可你们一家子都是我的救命恩人”王胡子说。

“你让老县长去吧!”田俊忠说,“二牛,去拿点烧的纸。”

田二牛拿了点烧纸,就领着王胡子县长去父母的坟地。田俊忠也跟在后边。到了坟地,王胡子烧了一小沓麻纸,纸灰飘飘扬扬地飞了满天。王胡子又要跪下去磕头。田二牛一见,慌了,忙上前拦住:

“不,不……你是县长,不能下跪。”

“甭挡我!”王胡子斩钉截铁地说。

田俊忠说:“老县长,烧了纸,心就算到了。”

王胡子说:“你们都甭挡着我。否则,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安宁。”

王胡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又给坟头上用手培了些泥土。空中,不断有响亮的叫声。站起来,他朝天看,一只隼鹰盘旋在空中,老是不走。

上过坟,他们回到村。王胡子告辞要走了,全村的移民都来送行。村人送到村口,唯独田二牛坚持还要送一程。王胡子挡住了二牛。王胡子掏出三百元钱放在二牛的手中,说:

“挺住,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