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黄河滩

黄河滩--第七章

第七章

天塌了。

贵家庄的人都觉得天要塌了。

修三门峡水库要淹了跑马滩的的消息,是田俊忠从县上回来后传开的。田俊忠是专门到县上打听消息去的。这消息在贵家庄一传开,就象红日头天里打了一声炸雷,贵家庄的人顿时就乱成了一团。有打听的,有乱吵的,有叹息的,也有骂娘的。虽然水库的淹没范围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说得清,但都知道这次是非搬家不可了。

可是,搬到哪儿?

二牛一家子围到炕桌上吃后晌饭。炕桌上一盘夏萝卜丝,一盘泡酸菜,一小盘青辣子。娘儿三人都把着一只碗喝包谷粥,算是饭。当然,炕墙上还有东西:一只老碗里放了一骨垛地软包子。

娘儿三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话题当然是修水库要迁移的事。

二牛说:“妈,咱操啥闲心?政府咋说咱咋办!”

“你说得轻松?咱的家在这里!”田宏昌反驳说。

二牛说:“家能搬。”

田宏昌说:“能搬个球!牲口,家具能搬,这大房都能搬吗?”

二牛说:“能拆。”

“亏你说得出!拆了还能值几个钱?”说到这儿,田宏昌突然想起田俊忠托自己卖房的事。这时,他才不由不佩服村长的精明。

二牛妈看看大儿子,又看看二儿子,发愁地说:“你俩也甭吵嘴了。政府要让咱搬家,不晓得能搬到啥地方?”

田宏昌说:“啥地方?啥地方能有咱跑马滩好?麦子、花生、棉花、大枣儿……啥地方能有咱这儿长得好?”

二牛妈赞同说:“也倒是。”

二牛有点着急地问:“妈,得是你也不想搬家了?水真的淹上来,咋办?”

二牛妈叹口气说:“牛牛、宏昌,咱们就等你大回来。你大说上哪,咱就上哪。”

二牛妈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从来都依顺于男人的女人,就象葫芦蔓子永远离不开架一样。

二牛问:“大要说不走呢?”

二牛妈说:“那咱就在。”

二牛不说了。他不想和妈顶嘴。回过头,他看见大哥一付兴灾乐祸的样子,心里的恨和火气全涌上来。他不由一拳捶在桌子上:

“不行!”

二牛妈吃惊地看着小儿子。

田宏昌轻蔑地问:“为啥不行?”

二牛说:“党说叫走,就得走!”

田宏昌说:“这家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人的!你要走,一人走,好了!”

二牛更是火。田宏昌说让他一人走,分明是根本没把杨桃花当做他的女人,这话,刺疼了他的隐伤。他愤愤说:

“好,那咱分家!”

“分就分!”田宏昌也不示弱。

二牛妈更加吃惊地看着两个儿子:“娃呀,你俩胡说些啥?”

二牛也决心刺疼一下大哥:“你算啥?你也想分家?谁晓得你是谁家的娃?你是瞒儿,知道不?”

这的确是狠命的一击,田宏昌不再说话了,脸开始阴沉下来,然后变得很黑很黑。最后他把吃了半截饭的碗在桌上狠狠一顿,一甩手,出去了。

二牛一气,也出了家门,这才发现日已黄昏。他有点后悔。他并不后悔讲了大哥那些话,他后悔伤了母亲的心,要是能避过母亲,当面把大哥再糟蹋上一番,那多好。他心里很乱,乱如麻团。不知不觉,他来到了狗儿家的门口。从院子里传来一阵动听的唱小曲的声:

黄河水长长流,

漂下来一支舟,

情郎哥哥撑船哟,

每日水上游。

船儿水上游,

二妹妹招一招手,

有两句那个知心话,

你牢牢记心头:

风里行,浪里走,

棹杆莫离手。

眼放宽,心放展,

向前莫回头。

黄河水长长流,

漂去了一只舟,

情郎哥哥撑船哟,

莫把妹担忧,

二妹妹一心等你到白头。

……

田二牛听迷了,痴了。小曲停了,他才醒悟过来。他想进去看看,是谁的曲儿唱得这样的好听?还没进门,狗儿家的小狗就挤开柴门汪汪地跑了出来。小狗闻闻二牛的裤腿,摇摇尾巴又跑了进去。二牛推开用包谷杆编的柴门,走进土门洞,进了院子。院子小,但扫得干净。一个角落还种了一小片红艳艳的指甲花。院中铺了张光芦席,狗儿正光背睡在席上歇凉,媳妇秀云则坐在狗儿边,用一把大蒲扇替狗儿赶着蚊子,一边给狗儿哼着小曲子。

原来是秀云在唱曲儿。田二牛没想到秀云的曲儿会唱得这么的好。

“噢,是二牛哥”秀云先看见了,笑着站起来,一边用蒲扇在狗儿腿上一拍“还不起来!二牛哥看咱们来了?”

狗儿一骨碌爬起来,见真是二牛,忙不好意思搔搔头:“二牛哥,真是你,我当媳妇哄我哩!”

秀云一笑:“还不给二牛哥端汤去”

“是,就去”狗儿忙趿上鞋去了灶房。

秀云把二牛让到席子上坐下,用蒲扇给二牛扇着风,一边问:

“二牛哥,你脸色咋不好?和人吵架了?”

“嗯!”

“和谁?”

“俺大哥。”

这时,狗儿端上来一老碗豆子水放在二牛身边,说:“骂他不亏!你大哥就不是人,把桃花给害成啥样!”

“去,去”秀云说,“你甭给火上泼油。”

狗儿忙住嘴。二牛端起老碗,一气喝了大半碗,然后才用手背擦擦嘴。

秀云说:“二牛哥,不是我说你,你那挣安子脾气也要改改。你和你大哥吵架,你妈不伤心?”

秀云永远都是端庄而温顺的女人。她虽然过门才一年,在村里贤惠却是出了名。村里的老婆辈排说媳妇,都爱说“你看人家狗儿媳妇,不会学上点”。一些年轻男人则说秀云嫁给狗儿这个孤儿,是把一朵花插到土圪达上了。也有人问秀云图个啥?秀云答得干脆,就图狗儿是个老实圪瘩。

二牛低下头,半晌,算说了一句:“有点悔。”

狗儿问:“你们吵啥?”

二牛说:“为修水库搬不搬家。哎,狗儿,国家要修三门峡水库,如果淹咱这儿,你是迁还是不迁?”

狗儿一楞,回头看媳妇。

秀云说:“俺听政府的。政府让迁,咱就迁。政府还能亏咱们?”

二牛说:“我也是这样想。”

狗儿问:“你大哥呢?”

二牛说:“他不走。”

狗儿问:“那你妈哩?”

二牛说:“我妈听我大的。”

狗儿又问:“那你大呢?”

二牛说:“谁知道?”

这时候,有个娃在外喊:“狗儿哥──在家吗?”

声未完,那娃子跑进来,原来是支书张长富的娃。娃说:

“俺大叫你哩!”

狗儿一听支书喊他,忙穿好上衣,给媳妇和二牛说了声,就跟着那娃匆匆走了。狗儿一走,田二牛也向秀云到过别,到黄河边的小渡口找父亲去。

狗儿一进支书家,张长富就把狗儿骂了个鬼吹火,就差没把三代老先人骂出来。

狗儿问:“三叔,咋哩?”

“咋哩?”张长富心如刀割地说,“你干的好事?你让我买了田俊忠的庄子?花了三百块钱,我买了。我摆了四桌酒席,请人吃了饭,刚烘完庄子,现在修水库,得搬迁。哎哟哟,这三百元你不是让我白白地扔到黄河里去了?”

的确,要在黄河上修三门峡水库的消息给张长福打击太大了。一听到这消息,他就瘫坐在椅子上半晌没起来。他把三百块钱整整念叨了半天。前许日子,他买了田俊忠的庄子后心里美滋滋的,原以为沾了一大光,谁知却吃了个大亏,他能不心疼?他把田俊忠恨得牙痒,可心里不得不承认,弄事还是田俊忠比自己高一筹。田俊忠咋能事先料到此事呢?他又不是神仙?张长福苦思冥想,最后终于想出点眉眉眼眼来:一定是与北京来的教授有关。这时他真的有点后悔,当初何不和教授也拉扯得紧一点能讨点口风?

狗儿吓得站在一边不敢说话。狗儿想起了一件事。那还是前年秋。他跟着支书到外村去办事。刚上路,支书就说有个要紧事要等一等,于是急急匆匆跑了。狗儿想,他本就是来帮支书办事的,支书现有了事,自己还等个啥?于是,狗儿就紧撵支书去了。谁想到支书原来去拉屎,提着裤子跑到自己地里去拉。当时,狗儿都笑掉了牙。现在一忖,支书连屎都不拉在别人地里,这下失了三百块钱,这不是出了天大事。想到这儿,狗儿有点害怕。

“你,你是不是坑我?”张长福气急败坏地问,“你们是不是编好个圈圈让我钻?嗯?”

狗儿委屈地流出了泪。

张长福一看,楞了。这一楞也冷静下来。他知道,狗儿决不会有算机他的心。再说买房,拍板的是自己,狗儿只不过报了个消息。想到这儿,他觉得该给狗儿宽宽心,于是,就拍拍狗儿肩膀说:

“狗儿,三叔在火头子上,说的话,别怪!三叔知道你和三叔是一心。嗨,从头到尾,咱们都上了鬼田俊忠的当了。咱先找田宏昌那小子去,他竟然也敢耍弄我?”

狗儿跟着支书去找田宏昌。找了一圈,也没见人。最后张长富气得呼呼,又没头没脑地把狗儿骂了一顿。

田二牛从狗儿家出来,径朝黄河边的小渡口走去。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月没出来。黑暗的夜空只有一些点点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亮。沿着那段小堤,他默默的走过去。远远可以看见小渡口边父亲的那座小庵棚。庵棚里似乎黑着,没个动静。除过黄河的涛声以外,苇荡里的蛙声今夜分外的响。

这情景使田二牛好生奇怪。难道父亲不在渡口上?他知道,往日天只要黑下来,父亲渡口的庵棚口始终会挂着一盏风雨灯,渡客远远会望见这里的渡口,虽然父亲很少晚间在河上摆渡。正当田二牛犹豫着准备返回村里之际,他忽然听到了父亲那熟悉的咳嗽声。那声音明显是从庵棚外码头石垛上传来的。

田二牛悄悄地又向前走去。当他快接近码头那小石垛时却不由悄悄地退到了庵棚的黑暗处。原来,他发现父亲正在石垛上对着黄河喝闷酒。喝闷酒必定是心里不痛快。河风吹着,浓郁的酒味飘了过来。凭着这个酒味,田二牛就知道,父亲喝酒不少。父亲一向都爱酒,但象今天这样的喝法却很少见。他看见父亲端着个大碗,一仰头,咕咚一声就下了肚,随后又从酒葫芦倒出一碗如法炮制。一会儿,两个酒葫芦就被喝空抛在了石头上。父亲象死人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黄河。

田二牛默默地站在暗处,他不敢走上去问父亲,也不敢上前去劝说。他弟兄俩从小就害怕父亲。但是,他也不敢离去,他生怕父亲喝醉后有个什么闪失。因为,距父亲二三尺外的石垛子下,就是滚滚的河水。

田老大并不知道小儿子躲在暗处,他坐在石垛子上发愣。今天下午,修三门峡水库要淹掉自己村的消息一传进他的耳,就象雷电击在了他的身上。从下午时分,他就呆呆地坐在这里喝闷酒。虽然他喝酒海量,可两葫芦白酒下肚后,他浑身犹如烈火在猛烈地燃烧,烧得他头胀眼赤。凉爽的河风吹着,他依然感到晕晕乎乎不能清醒。难道就这样迁走了?再见不到这渡口、这庵棚、这个石垛子。再也听不到黄河滔滔的吼声,闻不到河水熟悉的泥腥味。他难受,难受得想哭。可他从来就是个不会掉眼泪的人。当初,老父亲想黄河想死在黄龙山上,田老大那时体会和理解不来。如今,这个命运将重复过来,他自己才意会到,他的命根本没法和黄河分开。

想起了老父亲,田老大站了起来,踉踉跄跄从石垛子上走下来,走上小河堤,向村外的那一小片枣树林走去。

田二牛悄悄地跟在后面。田二牛非常奇怪,他不知道父亲黑天黑地里到枣树林里做什么?当跟到枣树林边时,他才醒悟到,父亲一定是奔爷爷的坟头去了。

果然,田老大走到了枣树林的深处。这里是一片坟地。二牛爷爷的坟在坟地的边头。坟头没有墓碑,长满了迎春。这坟埋着二牛爷爷的骨殖,那是当年田老大从黄龙山上背回来的。

田二牛看见父亲跪倒在爷爷的坟前,突然呜呜地哭来起来。田二牛大为吃惊,从他的印象中,似乎父亲从来没流过眼泪。他只见父亲一边哭着,一边喃喃地说:“大,咱这要被水淹了。当初,你让我一定得把你背回来。我把你背回来了。现在,我不晓得该把你留在这儿还是再背走?”

听到这儿,田二牛心里一阵难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父亲似乎哭完了,又呆呆地坐在坟头前。二牛看父亲不会出事,就悄悄离开枣树林。他想让父亲好好地陪上爷爷坐上一阵子。

二牛回到村里,黄河东岸中条山上已升起一牙弯弯的月。又是一个凉爽荡漾的夏夜,可村里已没有往日的欢乐。他快步朝家走,路上碰见黑丑叔垂头丧气地过来。

二牛问:“叔,咋去?”

黑丑说:“咋去?你婶把我气得跑出来。”

“你俩口吵架了?”

“没吵架。”

“那咋?”

“你说气人不气人?修三门峡水库,听说要淹了咱跑马滩。这干我屁事?你婶哭哭涕涕拿我出气。”

“婶的心情不好,你甭怨她。”

“那怨我?我的心情就好?”

黑丑说到这里,摇摇头,走了。田二牛呆呆地看着黑丑的背影,听着他叹着气唱着秦腔“提起话来手发颤,我的苦衷向谁言……”

拐过了一个村巷,田二牛听到马场子那边一片吵闹声。他很奇怪,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到马场子把边看看。马场子是村里的一片空场子地。这片空地原是几家户的麦场。初级社后,社里的麦场挪到村边去了,这块空地就成了初级社拴牲口晒太阳的地方。村里人就把它叫作马场子。

田二牛还没走到马场子,就在张远文的家门口碰见了张远文。虽然,张远文戴着富农分子帽子,可田二牛象村里的多数人一样还比较敬重他。因为,过去他毕竟是村里唯一的一个教书先生。从张远文戴了富农分子帽子之后,张远文的老婆和他划清界限离婚而去,就剩他孤孤孑孑一人。有时候,田二牛对张远文生也偶生过同情之心。这多年,张远文除规规矩矩劳动外很少出门。今天,张远文却意外地坐在院门前的一个碌碡上,长时间看着马场子,不作声。

“你出门了?”田二牛问。

“嗯!”张远文小心答。

“听说咱村要迁移的事了吗?”

张远文摇摇头。

“三门峡要修水库了,晓得么?”

张远文点点头。

“报纸上说,修了三门峡水库,黄河的水就要清了!”

张远文小声叹了口气:“哎,黄河之清,人寿几何?”

“啥?”田二牛不懂张远文的意思。

张远文却不再说话。田二牛到了马场子,发现马场子上聚了好多人,都在议论修三门峡水库和迁移的事。大家吵吵嚷嚷,一时分不清都讲些什么。不过看那气氛,大家对拆村迁移的事都很难过。田二牛在一堆人中首先看见了桂香和油娃,因为吵嚷的声音数桂香的最大。而油娃,则站在桂香的身子边帮她说话。

桂香喊:“修水库,咱没意见。要迁移,咱可不搬。咱不能把这份家业踢踏了。”

油娃则说:“对哩,不迁!谁愿当倒财子?”

桂香声更大:“救河南,它水库就该向下修,去淹它河南好了!干啥要淹咱这?俺先人都埋在这,这搬家总不能把先人的坟刨了,把先人的骨殖带走不成?”

油娃跟着说:“对,就让淹它河南。咱给政府反映,不要淹咱这。”

一时间,竟有不少赞同声。桂香很是得意,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象村里的干部,竟有那么多人随声符合她。她把调门升得更高:

“党也讲群众路线吗!只要咱们群众都不同意,那咱村就走不了啦!”

”政府让硬搬咋办?“人群中有人问。

“那,那……”桂香一时泛不上话,最后心一硬,“那我就……跳黄河给他看!”

油娃拉了一下桂香:“你胡说啥?你跳了河,黑丑叔咋办?”

哈,有人笑了。这次,连田二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桂香半天没说话。田二牛想:要是在白天,他一定能看到桂香婶的脸皮子红了,又白了,最后肯定变黑了。桂香婶是一个不容别人对她开玩笑的一个女人。要不,她怎么会是村里出名的麻迷混?果然,桂香骂出声来:“挨刀子娃,你就整天想盼婶子死?”

油娃一楞,说:“没,没呀!”

“还说没?”

“好,好,算我没说”油娃嘻嘻一笑,“婶子,你只管去跳。”

“你以为我不敢?”

“敢!你跳了黄河,黑丑叔就有了办法了……”

“啥办法?”

“我叫黑丑叔另伴一个花不楞冬的后婆娘。”轰,四周一片笑声。还有人怪声尖叫起来。

桂香搁不住脸,乱骂起来,一挥手还抓破了油娃的脸。油娃哭了起来,一边嘴上骂着损人的话。这时,张长富来到了马场子。见支书过来了,不少人前去脱开架,油娃则哭着跑回家。看见油娃走了,桂香也不骂了,大家都把支书围了起来。

张长富看见田二牛问:“见你哥了么?”

田二牛摇摇头。

桂香拉扯住张长福的衣服说:“支书呀,天都要塌下来,你还寻啥人?”

张长富说:“啥事?你甭拉拉扯扯。”

桂香说:“支书呀,咱村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好人?现在百姓的事你可要做主。修水库,咱村可不能搬迁!”

张长福看看众人,无奈地说:“这事,咱们还得听政府的……”

有人说:“政府兴讲群众路线嘛!”

桂香说:“对呀,你把俺群众的意见也该反映反映。”

这两人的话,立即引起人群一片赞同声。

张长福暗自高兴。他觉得该好好利用一下群众。如果群众闹腾大了,政府不能不管呀?村儿如果不迁移的话,自己买房可就真赚了。想到这儿,他自己觉得有了股子勇气,把胸膛一拍说:

“好,为了村里父老,我也豁出去了。我向政府反映。你们也可以联名写信。众人拾柴火焰高!”

人群一片欢呼声,不少人还拼命鼓起了掌。面对这黑鸦鸦的一大群人,张长福感动得眼睛有点湿。

让张长富找了一下午田宏昌究竟去了哪里?原来,他是去了村长田俊忠的家。田俊忠从县里带回来的跑马滩要被淹的消息,田宏昌听到后如释重负。这下,他再也不用发愁因给支书透露消息而得罪村长的事。相反,他还是为村长立了功。但是,他也有不安的地方,那就是从此他不可能再在村长和支书两边都讨好了。

田宏昌到了村长家,田俊忠正在炕上没有表情地抽着水烟。田宏昌的到来,完全在田俊忠的预料之中。

那一次,田俊忠故意把要卖房的消息说给田宏昌,他知道,田宏昌肯定要把消息透露给张长富,而张长富一定会设法设计买了自己的庄基和房。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减少自己损失,坑害政治对头,彻底掌握田宏昌。果然如此。如今,张长富给田宏昌还会有好果子吃?田宏昌不投靠自己还能投靠谁?田俊忠心中暗暗高兴。

“村长,咱跑马滩是要淹了?”田宏昌小心亦亦地问。

“是的。”

“那咱村要迁移?”

“迁移。”

“你舍得?”

田俊忠停住抽烟,以开导的口吻说:“是舍不得。可是,宏昌,你总不能干‘鞭子挨了磨也也拽了’的笨事。从谢教授来,我和他交谈后就料到了有今儿,因此才冒险卖了房。果然没错。”

见村长提起卖房子的事,田宏昌趁机讨好说:“村长,当初,我是故意把消息透露给支书的。这时候,他气得象狗叫唤哩!”

田俊忠说:“谁让他老想沾便宜?结果自个损了自个。长富这一辈子,吃亏就吃到钻到钱眼里去了!”

田宏昌说:“我替你出了口气。”

“哎,话不能这样说。我并不想去坑张长富。没想你这娃做事也太毒”田俊忠正脸道。

田宏昌再没说话,也不和村长去抬杠。这时,他已把村长肚子里的蛔蛔虫猜得清清楚楚。

田俊忠放下烟袋,和颜道:“迁移时,最好你家和我家能迁到一个地方去。这样,两家有个好照应。”

“不迁不行吗?”田宏昌问。

“谁不搬,准倒霉!”

下边的话,不用再说了。田宏昌在这一刹间把一切问题都也想得明明白白。

田俊忠问:“你家的意见呢?”

田宏昌说:“我大在渡口,没回来。:“

“一定得把你大的话说通。”

“这我能办到。”

“好!”田俊忠说,“来,咱吃摸一下。村里,张长富是反对搬迁的,富农分子张远文也和政府唱反调,还有不少溜尻子虫虫也跟着这伙人瞎哄哄。现在,马场子上就聚了一些人在起哄。真正听党和政府的话的是少数人……”

田宏昌惊讶地看着田俊忠。他原以为,村长一天都没出门,肯定啥事都不知道,没想村里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这些,都是啥问题?”田俊忠问。

田宏昌摇摇头。

“这就是阶级斗争。”

田俊忠说到这儿,跳下炕,翻出两页纸,又拿上来个墨盒和支小楷笔放在炕桌上。田宏昌楞在那儿,他不知道村长要干什么。

只见田俊忠说:“宏昌,你写,咱们向县上反映。”

于是,田俊忠口授,田宏昌书写。当田俊忠口授到这一切都是张长富支持的,田宏昌说:

“这没得事?”

“你懂啥?就这样写”田俊忠不容分辩。

田宏昌明白了,村长是要借这次机会把支书彻底扳倒。反映信写成了。田俊忠将信看了一遍,满意地收了起来。这时他拉着田宏昌的胳膊说:

“宏昌,你啥时能和柳俊兰把离婚证撤了?我打算在政府移民前把你和巧巧的事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