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冬天的一五八似乎更多了一些荒凉,由于地广人稀,走很远也见不到一个人,大多数花已经凋谢了,不过,大部分的树却还是绿色的,竹林也还是浅绿色的,惟一开着的花是腊梅,一朵朵好像用腊做成的小花,只有走近它的时候,才能够看到它。
王萍平脚步匆匆,尽管路上没人,但是她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她正向着医院的小招待所走去,小招待所位于第三个养鱼池的旁边,是一排平房。今天,护士长告诉她,让她中午到小招待所去一下,因为上次说过的那个人正好到一五八来出差。
天空是灰色的,就使得冷变得更冷,似乎地也变得很坚硬,王萍乎感觉到尽管走得很轻,但是坚硬的地面还是给她一种有力的反击,使她觉得脚底板生疼,而且地面还会有一个很大的声音发出,使得王萍平更加不安。对于她就要见到的这个人,目前还只是一个符号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可是,这个符号也是坚硬的,在这个符号里,王萍平觉得自己就是一团软面。在不断向前走的过程中,王萍平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坏女人了,如果说不久以前对于这一件事她只是想想而已,而现在她却已经迈出了自己的脚步,她的脚已经向另一只船迈去。
忽然,一只巨大的乌鸦从天而降,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她要经过的路面。王萍平噘起嘴,咻咻地哄它走,可是它的胆子很大,扭过头对着她看了看,依然悠闲地散着步。王萍平有一种惧怕它的感觉,就轻轻地绕过它去。心里突生一种凄凉感,在她看来,一五八正在一天天走向衰败,人员的大批外调就是一个事实,她把这种外调说成是逃离。就她到医院近三年的时间,一五八逃离的人不少于二三十人,不论是一五八的创业者,还是才分来一两年的小青年,都在向着一条路走去。想到这,王萍平突然感到在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注进了勇气,她不再对自己的这次行动忏悔,她觉得这是她非常正当的自救,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女孩,她知道她惟一的资本就是她的婚姻。她果断地举起手敲响了3号房间的门。
眼前的这个人,第一眼就让她生出几分失望,她无法相信他就是军区大机关的干部,据说还掌握一定实权。
“是小王吗?”眼前的男人问道,说不出他说的是一种什么口音,似乎很熟,好像许多机关干部都是这种口音。尤其要命的是,她一眼就看到眼前男人的牙齿,大而黄黑,她心里立刻掠过了水质这个词汇,一颗怀有希望的心也被染得黄黑。
王萍平点了点头,心里像喝了一口冰凉的水。
“坐,坐吧。”男人在说这话的时候,就斜起眼睛把王萍平上下打量了一下,好像在挑选一件东西。感觉上他比王萍平还矮。
在男人对面的沙发上,王萍平小心地坐下了。
男人就对着她点点头,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坐在一张椅子上。
“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嗯,不错。”他说。
王萍平看着他没有说话。
男人停顿了片刻,就用手摸了摸桌上的一叠文件材料之类的东西,说:“哎呀,每天都很忙啊,你看看,”说着就用手把那一堆东西掂起来抖一抖。接着,王萍平就听到他喋喋不休地说起了工作,他说得很带劲,黄黑的大牙就越发明显。王萍平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眼前的一切,像一把有巨大锯齿的锯子,正毫不留情地把她的美好的梦大块大块地锯碎,她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碎片,有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甚至有些乌七八糟,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渐渐锁紧了眉头。
好不容易房子里安静了下来,男人说:“按照一般的调动常规,先办结婚手续,以照顾夫妻关系的理由来办。”
王萍平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
男人全然没有看懂她眼睛里的东西,说:“你先跟单位报一下。”说着又用一种挑选的眼光看了一眼王萍平,满意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王萍平似乎听懂了什么,但是她不敢继续想,就还是用一双闪着问号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嗯,先把手续办了。”他说。
王萍平小心地问:“什么手续?”
“结婚手续啊。”男人吐了一口烟。
“什么?”王萍平害怕自己听错了。
“如果你要是不放心,我也可以先给你办调动嘛。”
忽然,王萍平从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卑微的东西,那是她父亲脸上经常出现的,她仿佛突然获得了力量,她直了直身子,说:P你是说,我和你结婚?”
“是啊,我觉得对你很满意。”男人说。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想法?”王萍平的话音充满了自信。
“你怎么能不满意呢?我可以把你带出这个山沟啊。”男人挥舞着夹着烟的手说。
“你听谁说的我要离开这个山沟?”
“哎,这就怪了,你们一五八的护士不都是这样的吗?”男人说。
王萍平忽然觉得一股凄凉的风从她的心包穿过。她只想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是,她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那你错了。我告诉你,第一我根本没有想和你结婚;第二我根本不想离开这个山沟。”说完就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去。
她像一阵风一样,飘到了宿舍,一进门一句话也没说,扑向自己的床上的被子,嚎啕大哭起来。
63
朱丽莎已经想好了,今天晚上上夜班的时候,要好好和皇甫谈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这样着,她就睡不着了。她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外面的天空,这时的天空是灰色的,平静得像一张纸。宿舍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任歌又进入了她幸福的爱情中去了,一大早,戴天亮就骑着幸福的摩托车来接她了,说是他们师在青龙山打靶,去看打真炮。
朱丽莎想,她爱皇甫,就仅仅是爱,从来没有想过,要拆散一个家庭,真的没有想过,就觉得只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事实上,他们真的幸福过,热烈地爱过。朱丽莎想,人生的初恋能如此也很满足了,因为爱是不能忘记的,爱是刻骨铭心的。就是现在,她一想到和皇甫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觉得一股电流刮过了全身,她禁不住抱住自己的身体,轻轻地用手抚摸自己的大腿、自己的乳房,就好像自己抱住了还是婴儿的自己。其实,皇甫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时刻感觉到自己是皇甫的婴儿,他在呵护着自己的生命。但是,有时又感觉到自己是皇甫的母亲,皇甫是自己的婴儿,需要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用嘴时刻去亲吻他。就是这样的,说不清是什么感情,也许这就是最让人人迷的爱情。
说起来,爱是爱过了,幸福是幸福过了。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说,恋人就可以就此分手,不是的。三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痛苦地然而又是幸福地爱着。她几乎不知道生活中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好像她一醒来,天地都在变化,周围的同学都已经进入了恋爱,她们在幸福地享受着爱情,在体会着爱情,她们可以让所有的人和自己一块幸福,她们的耕耘是会有收获的,会结出果子的。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年,三年是一个沉重的数字。朱丽莎想。
她似乎在对自己说,别想了,睡觉吧。可是不行,她的脑子依然在转动。就想,如果……但是如果还没有想完,她就对自己说,什么是如果?生活中哪有如果啊?她把思想的通道堵住了,可是脑子里又开了一个小通道,于是,“如果”就顺着这条小通道走了下去。
如果在一个开满鲜花的日子里,青春少年的皇甫遇到的第一个女人是我,那么我们就进入了人生最美丽的季节里。我们可以爱得死去活来,纠缠在理也理不清的爱情丝线里。我们可以今天还满面春风,明天就在嘴唇上挂一个油瓶子。接下来就是,他每天在我的窗户台上放一束玫瑰,一直放到九十九束,哦,不,不要这么长的时间,只要三天,三天就行了,我又会无比幸福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接受他的亲吻。我们可以尽情地恋爱几年,然后就是结婚,哦,结婚太好了,结婚是一个多么神圣的词汇。我们将永远地生活在蜜月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于新婚之夜。那一天晚上的月亮是粉红色的,我们的婚床就在月光的下面。我身穿一件白色婚纱,薄如蝉翼,他把我轻轻抱起,庄严地走向我们的婚床,把我放平。在粉红色的月光下,他轻轻伏在我的身上,亲吻我的眼窝、我的耳朵、我的面颊和我的嘴唇,我含住了他的嘴唇,把舌头伸进他的心灵,我用我的心灵告诉他,我爱你,我等待着你……他轻抚着我,他温暖的大手开启了我生命的开关,我在一片辉煌中把整个生命呈现给他……
闹钟的叮铃声,吵醒了朱丽莎,她看了一下时间,知道该起床了,要洗刷、要打饭,吃完饭后要接班。
接了班,处理了一些该处理的事,已经是熄灯的时候了,朱丽莎把走廊灯关了,就走到了护士办公室,看到皇甫正伏案写着,就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坐到了椅子上。
“怎么了?累了。”皇甫把病历塞到了病历柜里,说。
“还说呢。看你今晚开了多少医嘱。”朱丽莎说着,向皇甫递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
皇甫笑笑,“对不起啊,小姐。”片刻,他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让人不放心,你看今天进来的二十四床,怎么能那么处理呢?那是要出问题的。”
朱丽莎说:“这就是缺乏责任心,你不是常说医生最主要的是责任心吗?”
“是啊,可是,这还不是缺乏责任心的问题,这还是一个水平问题。你看看这几年一五八都调了一些什么人来,现在一五八成了一个收容站了,好像不好安,没路子的人都安在一五八似的,这可是一所中心医院啊。”皇甫显得很激动。
“是啊,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五八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辉煌了。”朱丽莎懒懒地说。
皇甫没有再说,而是挑逗地说:“那你怎么要到一五八来呢?”
朱丽莎就娇嗔地斜了他一眼,说:“你说呢,现在我才知道我这是上当受骗。”
皇甫就很满足地笑了。
朱丽莎起身到了水池边,洗了洗手,把手揩干,坐了下来,说:“今晚不准你睡觉,你要陪我上班。”
皇甫故意说:“痛苦啊,还要陪老婆上班。”
朱丽莎用眼睛剜了他一眼:“谁是你老婆了。”
“哦,哦,是未婚妻,未婚妻。”皇甫说。
朱丽莎就笑,很满足的样子。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致命,她一见到皇甫就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感觉,既甜蜜又酸楚,总之,皇甫给她的感觉是亢奋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着,而对于皇甫和朱丽莎来说,这一分一秒都是充满甜蜜和幸福的。又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现在的这个护士办公室就好像是一个他们的家一样。
“夜已经很深了,皇甫起身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地虚掩上,就走到了朱丽莎的身后,一下子搂住了朱丽莎。
“哦,丽莎,我的宝贝。”说着,就在朱丽莎的后脖颈上吻着。
朱丽莎把脖子绕了出来,仰起了脸,皇甫就亲吻着她的眼窝、她的嘴,双手紧紧地捂在她的胸上。
“我想你,想死你了。”皇甫移开嘴唇说着。又马上压了上去。
时间好像已经停止了走动,他们忘情地做着爱。在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无比开阔的天地,明亮的、四周缭绕着音乐的声音,花是鲜亮的,崭新的,太阳永远照耀,月亮也永远出现……朱丽莎已经无法说话,她心里始终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爱你,我爱你……忽然,朱丽莎把身子缩成了一团,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不知来自何方,她使劲把脸从皇甫的唇下移开,她举着一张脸说:
“我们到底有没有天长地久?”
皇甫陶醉在目前的感觉里,他又一次把唇压到了朱丽莎的唇上,他没有回答她,他似乎在抱着一个希望,一个明天,一个幸福,他因此而激动,而进入一片新天地……
朱丽莎又一次移开自己的唇,说:“我好怕,我真的好伯啊。”
皇甫又一次被激动,他想告诉朱丽莎,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坚定地爱着她,可是,他没有这样说,他觉得现在所有的语言都是无力的,他要用他的行动说话,他用力把朱丽莎揽在自己的怀里,像搂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突然,一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是一声巨大的咳嗽声。等皇甫抬起头时,只见两个穿白衣服的人站在亮晃晃的日光灯下,片刻,他才认出是两个其他科的护士长,他无言地看着她们。
朱丽莎是后来才看见的,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就什么也没有说。
事情巧得厉害,这是两个来查房的护士长,一般情况每周两次。
64
几乎是伴着天亮,关于朱丽莎和皇甫的丑闻便在陆军一五八医院传开了,在早交班的时候,皇甫深刻地体会了人的目光所产生的杀伤力,丝毫不比锋利的手术刀片的尖锐度弱。他在承受着这些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目光的同时,也在心里暗暗的庆幸,好在朱丽莎没有在交班现场,如果在,那么无疑会使她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丧失活下去的勇气的。
交完班科主任就把皇甫忠军叫到了主任办公室,外一科的主任是一个有着一头白发、细高身材的老头,他指着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皇甫坐下,说:“怎么回事?”
皇甫看了看主任,把头一扭,“就和你听到的一样。”
主任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我听见什么了?”见皇甫没有说话,直梗着脖子,他又接着说,“说你一个堂堂外科医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企图对一个女护士非礼。”
皇甫激动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主任,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依然直梗着脖子。
“荒唐!”主任气恼地,“你,你怎么能做这样下作的事,你可是一个军人,一个神圣的外科医生!”
主任站了起来,离开了他的座位,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皇甫把目光投到了窗外,窗外是一片杏树,现在不是结杏子的时候。片刻,主任走到皇甫的面前,说:“忠军,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知道这样的事会把一个人毁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认为对于外科手术你有着极高的天赋,我对你寄予厚望啊。”接着,他又说,“你看现在怎么办?这样的事医院肯定会处理的,你实话跟我说,你把人家女孩怎么了?到时候我好帮你。”说着弯下腰看着皇甫。
皇甫又看了看主任,说:“我没有把她怎么。但是,我是真的爱她。郑叔叔,我知道你护着我,不过,医院怎么处理就随他们好了,我不后悔。”
主任听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坐到了他的椅子上。然后沮丧地挥挥手,说:“再说吧。”
朱丽莎和皇甫忠军的问题很快有了处理结果,经院组成的专案小组调查,两人已有私情许久。为了保护一个家庭,也为了保护一个女孩,医院决定,皇甫医生调离一五八医院,原则上回北京安排。朱丽莎考虑到属于受害者,给予团内警告处分一次。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处理意见的结束而结束,一夜之间朱丽莎成了一五八最有名的女人,就连放奶牛的老洪头都知道了。最为严重的是,有一天,朱丽莎下了夜班以后,半夜返回宿舍时,一个黑影从竹林里窜了出来,挡住了朱丽莎的去路。朱丽莎认出是医院有名的懒汉,泥工班的一个民工,他是故意要朱丽莎认出他来的,他舔着脸说:“走嘛,跟我睡去嘛。”
朱丽莎想迈开他冲过去,他一把扯住了朱丽莎的衣角:“怎么?你个骚货,你跟他睡得就跟我睡不得?”
朱丽莎又气又急,拼命挣脱了他的手,疯一样跑回了宿舍。一进门因为又怕又恨,就嘤嘤哭了。而任歌因为接她的班也没有在宿舍,她用两把椅子堵住了门,真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她忽然特别特别想皇甫,可是,自从出事以后,他和她就是所有人都可以监督的对象,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失去了见面的权利。她扑爬在自己的床上,觉得周围一片冰天雪地,她无法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这还有什么可问的,这就是耻辱。
对于朱丽莎来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她几乎忘记了太阳的模样。那些她看不见的眼睛,在她出门的时候,长满了她的全身。于是,她很少出门,她成天待在家里,她不知道外面的一切,她更不知道皇甫的情况。她突然感到,一五八比别人传说的还要可怕,可是,她怎么办呢,组织怎么会把一个不好的人调到一个好的地方,她最多就是爬在窗户前,看看外面的一切,现在的一五八成了她自己的牢笼。
一天,出乎朱丽莎意料的是,外二科的男护士王培强敲开了她们的宿舍门。
“你找任歌吗?她不在。”朱丽莎说。
王培强笑着,很卑琐的样子,说:“不,不是,就找你。”
朱丽莎把他让进了房门,说:“你坐吧。”
王培强没有马上坐下,而是从身后提出一个湿漉漉的塑料袋,说:“这是我昨天晚上偷偷钓的两条鱼,给你。”
“为什么?”朱丽莎奇怪极了,自从她们来到一五八,三年多了,除了知道有王培强这么一个人外,对他什么也不了解,并且也不想了解。他怎么突然送来了鱼。
“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王培强笨笨地说。
“哦。”朱丽莎想不出到底怎么了。
“你拿着吧,炖一炖,补补身体。”王培强说。
“不用,我身体好着呢。”朱丽莎说。
“你,你,你不是才做了,要好好补补。”王培强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什么才做了?”朱丽莎百思不得其解。
“你,你也不要难为情,我知道,你是受骗的。”王培强说。
朱丽莎的脑袋里像一道亮光闪过,她忽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她霍地站了起来,“你,你,你胡说什么呀。”突然指着门说,“你出去,出去。”
王培强还是笑嘻嘻地说:“你不要生气嘛,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真的。你知道我老婆跟我离了,我和你,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天哪,原来是这么回事,朱丽莎忽然觉得自己掉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洞里,到处一片漆黑。她不知道是怎么把王培强轰走的,总之,他走了。
任歌回来后,气愤地说:“简直是太欺负人了,也不看看他自己什么样,配吗?”
朱丽莎就只知道哭,无休无止的哭。
任歌使劲安慰她:“要不,你休假吧,离开这里也许好一些。”
朱丽莎摇摇头,她怎么能回家呢,这样的事肯定早就传到她家了。她的家在二海子盐矿,在他们矿区。能走出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是百年不遇的,她简直就是他们矿区的一只金凤凰,她在那里是名人,是因为很多的家长都以她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女孩,她每一次回去,是会轰动整个矿区的。她无法回去,她无法在那个使她骄傲的地方,承受失望的目光。她一想到这,就拼命摇着头。
任歌就在一旁陪着她,看她流泪。朱丽莎哭够了,就抬起头对任歌说:“还是你好,好好地爱,光明正大地爱。”
任歌忽然说:“要不我找戴天亮,看他能不能帮帮你,调个单位。”
这无疑是一条路,但是想了想朱丽莎还是摇摇头,她想再怎么调,还是一个军区,这样的事恐怕早已传遍了,干吗又要去看一些脸色呢。
朱丽莎突然对任歌说:“求你去找着皇甫,让他来,来看看我。”
“我?”任歌吃惊地说。
朱丽莎举着一双泪眼冲着她点点头。
自从朱丽莎和皇甫的事败露了以后,其他四姊妹也似乎成了一五八人的议论和监视对象,人们似乎还在期待着一个新的事件发生,而且他们预感还会在这几个姑娘身上发生。于是,不仅朱丽莎不能见皇甫,就是其他四个人也是见到皇甫就远远走开,她们知道这是为朱丽莎少带些谣言。
任歌找到夏冰,告诉她朱丽莎想见皇甫,夏冰听了想了想,说:“我去找皇甫。”
“那怎么行呢?你一去别人肯定知道是朱丽莎让你去的,一打小报告,那朱丽莎和皇甫就更倒楣了。”任歌急忙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夏冰说,“我们悄悄地,不让别人看出来。”
每天中午食堂吃饭的人最多,所以打饭时都要排队。这一天,夏冰和任歌早早来到食堂,但是她们并没有赶快排队。而是拿上碗在水管上慢慢的洗,不时地把眼光投向进食堂的人,终于,她们看到了进来的皇甫,等皇甫刚刚站到队伍里,夏冰就一个箭步上去站到了他后面,任歌紧跟着夏冰,不一会儿在她们的身后又站了许多人,食堂里一片嘈杂。队伍在缓慢地向窗口移动,夏冰假装和任歌说着话,不答理前面的皇甫,就在皇甫快要靠近窗口的时候,夏冰趁人不注意,突然把一团纸扔进了皇甫的碗里,并用胳膊肘从后面使劲捅了他一下,她看到皇甫在稍吃惊后,悄悄地把纸团攥在了手心里。
65
纸团上写的是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在绿岗朱丽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皇甫。一见面时,谁也说不出话,倒是朱丽莎猛地涌出了一脸的泪,皇甫一把把她搂住了。
“对不起,丽莎,我对不起你……”
朱丽莎没等他说完,一张湿脸就贴到了他的嘴上,在皇甫的嘴唇抹上了咸咸的泪水。朱丽莎的泪还在流,皇甫就干脆张开嘴唇,接住朱丽莎的泪水,任她在他的怀里哭泣。
许久,朱丽莎把脸移开了皇甫的脸,皇甫用他的大手抹着朱丽莎的脸,朱丽莎轻轻地把他的手拨开,自己掏出一块手绢擦脸擦鼻子,然后,对着皇甫柔媚地一笑,接着,一张脸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皇甫忠军忽然有一种辛酸的感觉,鼻子一酸,眼睛就开始潮湿。他猛地一转身,用背对着朱丽莎,说:“我一定要离婚。”说完又转过身,直着身子对朱丽莎说:“愿意当我老婆吗?不,我请求你当我老婆。”
朱丽莎看他严肃的样子,“噗嗤——笑了,故意一仰脸,说:“哼,想得美。”可是,话一出口,就一跳搂住皇甫的脖子,“愿意,愿意,愿意死了。”
日子还是过着,因为有了皇甫忠军和朱丽莎这样一件大事,一五八似乎变得有了活力,总之,有一部分人可以每天都有话说了。这一个时期,人们也不太关注别的事了。
星期天,戴天娇又来到了墓地,她还是坐在张少伟的墓碑前,轻轻地和他说话。这时,皇甫医生走到了她的跟前,说:“你能不能跟我来一下?”
戴天娇看了看他,自从有了他和朱丽莎的事后,戴天娇竟对他有一些莫名的好感。因为戴天娇特别同情朱丽莎,在她看来,这不是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件美好的事。就站起身跟他走了,他们来到了无字碑前,皇甫指着无字碑说:“你不是想知道这里面住着谁吗?”
戴天娇没有吭声,其实她已经知道了是皇甫母亲的墓,她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很快就要离开一五八了,你一定听说了我和朱丽莎的事。”他停顿了一下,说:“对于这一件事,我本人是毫不后悔的,不管你怎么看,我是真心地爱丽莎的,现在依然是这样的,但是我无法跟你解释我为什么没有离婚。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现状,也许你也没有兴趣知道。可是,造成这个现状是有渊源的,是有历史的,而我是最深的受害者,这个你不懂,你甚至永远不能理解。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父亲是我现状的罪魁祸首。”
戴天娇惊呆了,怎么会说到了父亲呢?她吃惊地看着皇甫。
“事实就是这样的,”皇甫痛苦地说道,“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他拣起一块小石子,又狠狠地砸到地上,“他就是我母亲的丈夫。惟一的丈夫。”
“你,你说什么?”戴天娇觉得脑袋里响起了惊雷。
“是你父亲那个老混蛋抛弃了我母亲,可是,我母亲还救过他的命。”皇甫激动地看着前方,毫无目标。
戴天娇一下子靠在另一个墓碑上,一切都太突然了。
“你父亲在干部补习班上,看上了当时的文化教员,你的母亲。”
“你,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可是,你一直想找到我的母亲,你心目中的女英雄,她的确是一个英雄,可是,就因为你父亲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是多么的爱他,战争年代她出生入死,一心一意保护着他。有一次,她已经冲出了重围,可是,当她看到他没有出来时,她居然又冲了进去,她拿自己的生命不当生命。可是,就这样她还是活着走出了战争,她因为战争而不能生育。在解放初期,他们抱养了我,可是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你的父亲抛弃了我们,他娶了你现在的母亲……”皇甫说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她,她是怎么死的?”戴天娇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皇甫的目光没有看戴天娇,而是看着别处,说:“她带着我生活,拒绝了许多介绍人的介绍,她说她再也不愿意嫁人了。在我七岁的那一年,她在一次带领医疗队下乡的时候,染上了血吸虫病,回来不久就死了。”皇甫使劲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又说:“她死之前,肚子大得可怕,我记住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大肚子,那么大,那么高……”说着皇甫就把头扭到一边,使劲站起来,抽搐着身子,他背对着戴天娇说:“现在你都知道了,我尽管记恨你的父亲,可是,我不想再对你说什么;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无辜的。我就要走了,我希望你能善待丽莎。”说完,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