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沉重的房子

秋娥跟二胖跑到邻县找他的舅舅。听说舅舅现在是一家砖厂的负责人,二胖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活干。由于母亲去世早,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来往了。但舅舅家地方他还是知道的。

走了一天的路程,两人又渴又饿,身上没一分钱。二胖走到县城的小饭馆,要了一碗面汤让秋娥喝了,然后还想再要一碗,人家见不买饭,就把他们赶出来了。舅舅搬了家,早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问了周围好多人,都说不知道。二胖饿得眼前发黑,都快走不动了。天黑时候他们来到郊区的一个地方,秋娥说她有一个姨姨住在那里。姨姨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二胖一口气吃了三碗钢丝,才觉得压住了饿气。秋娥的姨姨说附近就有一家砖厂,办得很大。不知道是不是二胖舅舅开的。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了那里。

厂长姓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在。二胖坚信这就是舅舅的砖厂了。果然,中午的时候,白厂长回来了,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二胖。二胖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舅舅说你和小时候没多大变化,小时候就这样胖乎乎的,我咋会不认识?结果秋娥被留在灶房做饭,二胖跟着学压砖。

砖厂的伙食还可以,就是没住的地方。几个女工挤在一起,秋娥晚上根本休息不好。男工们住的条件更差,在窑厂的旁边搭了个帐篷,大家就都挤在一起。这样的场合虽然每天都能见面,但是想亲热一下却没地方。一个月后,二胖憋不住了,便约秋娥来到公园的一处地方。那里有一条长凳,平日里很少有人去。二胖还是那天休息的时候闲着没事溜达到那里的。秋娥有些不放心,不肯脱衣服。因为是夏天,公园里树叶很茂密,躲在树阴里啥也看不见。二胖给长凳上铺了报纸,要秋娥睡在上面。秋娥不好意思,两个人于是就坐在那里开始亲热。

突然,一道灼亮的手电光扫了过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立即便有几个人朝这边走来。秋娥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手电就到跟前了。

“干什么的?黑更半夜在这里搞流氓活动!公安局的,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一个高个警察随手就给他们带上了手铐,让他们跟着走。

“我们是夫妻,有合法手续!我们不是乱搞!”二胖申辩着。

秋娥离婚后,二胖便托人跟秋娥在乡上办了登记手续,因为没房子,所以一直没有举行婚礼,村里人不知道。

“结婚证在哪?”警察问。

“没带。”二胖说。出来的时候光想着到哪里去,根本没想着要带那玩意儿出来。

“你们搞流氓活动,影响社会治安,是要被罚款的。如果态度不好,我们将对你们进行刑事拘留!”高个警察说。

“我们有结婚证。”二胖说。“不信我带你们去看看。”

后来,事情在二胖舅舅的帮助下,才没被罚款处理。

茂生跑到了县城,没敢停留就登上了南去的班车。好在身上还有准备买塑料薄膜的十元钱,他一下子就来到了关中。

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前面有警察挡路。每次有人上车,茂生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城市不敢去,那里肯定有通缉海报,弄不好一出站就会被逮捕。车子到了关中的时候看见许多人收麦子,茂生听说这里每年收麦的都是麦客,大部分来自河南,于是就瞅了个地方下车了。

陕北的麦子还没黄,这里却已¾割得热火朝天了。茂生去了一个村子,看见一个老头,问人家要不要收麦的。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茂生心里就开始发毛:莫非他已经认出我了?看来农村也不能呆的。正准备离去,老人µµ地说了一句:“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受苦的。当麦客很累的,你能受得了这罪?”茂生松了一口气,说我收麦子能行,在我们村都是劳动能手哩!老人说你从什么地方过来,茂生不敢说自己是陕北的,就随口说了一个地方,老人顿时眉开眼笑,说我的祖籍也在那里,只是多年没回去了,看来咱们还是老乡啊!于是就带他回家,弄了一盆水让茂生洗,问他饿不饿?茂生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发慌。茂生说我身上没带钱,不能白吃你家的饭。要不等收了麦子再从工钱里扣。老人说我们是老乡哩,咋还这么客气。于是让老伴和了面,不一会就端上了细长的面条,茂生吃得满头是汗,浑身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老人姓黄,家里雇了一个麦客,甘肃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但是干活很实在。麦熟一晌,前几天还有些绿的庄稼几天就熟透了,麦穗憋得胀圆,鼓鼓的颗粒就要跳出来了。黄老伯正准备再雇个人,抓紧时间把麦子收完。

甘肃麦客回来很晚,一进屋先洗脸,然后端了个老碗埋头吃面,头不抬眼不睁,看来饿极了。老麦客约有五十岁的样子,焦黑的面孔,满脸沧桑。黄老伯说这是老刘,晚上你们住一个屋,明天开始你们就在一起干活吧。老刘冲着茂生笑了笑,像父亲一样,一脸的慈祥。老刘说这么小就出来挣钱了?茂生说我不小了,都十八了。老刘说我们家二小子跟你同年哩,还在上学。大小子都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女方家嫌咱没地方。农村人苦焦呀,一辈子能修起地方的有多少?现在家里的地方已经修了一半,这料庄稼收下来,回去就可以有成果了。老人说话的时候目光透亮,有一种深深的成就感。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进地了。太阳还未出来,微风吹过,一股浓郁而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麦浪滚滚,像一匹硕大无比的金色绸缎,闪烁着细腻而柔软的光芒,真想在上面好好地睡上一觉。老刘说这会干活不受晒,但不出活,因为早晨有雾气,麦杆是皮的,费力费事;中午太阳最毒,人晒得受不了,但手下出活,麦杆一碰就断,也省得去磨。茂生知道他是个老麦客了,不由心生敬意,埋下头就干了起来。

早饭的时候老刘已经割倒一大片,茂生却还在地头上。老刘说不着急,一开始不习惯,慢慢就熟练了。太阳刚刚升了一竿子高,就把热浪滚滚地抛了过来,仅有的一点晨雾也被它卷走了。

中午的时候茂生觉得有些眩晕,太阳白得发黑,像一根根灼热的银针穿透人的皮肤。麦田间蒸起腾腾的薄雾,袅袅娜娜,远处的大树好像也在跟着摇摆。汗水在茂生的额头上形成一个雨帘,成串成串地往下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嗓子在冒烟,腰疼得直不起来。最为糟糕的是把手弄烂了,怎么都觉得用不上劲。老刘劝他到树阴下休息一会,他不好意思。眼看得那边半块麦田都快完了,他这里才割了一小块,麦茬高低不平,后面遗了满地的麦穗。老刘说在家里没干过活吧?茂生说干过,干得少。茂生在家的时候也帮家里人收麦,但大多的时候是姐姐父亲拿来,他与茂强拉麦子。茂生越急手就越不听话,不小心把手割破了。老刘替他包扎了,说你别割了,把我割下的往一块抱,凑起了就装到车子上。晚上回去的时候黄老伯问怎么样,老刘说小伙子干活挺卖力,这样下去几天就完了。茂生觉得很惭愧,拿一样工钱,凭什么让老刘承担自己的那份劳动?于是他对老刘说自己不想干了,老刘说你嫌工钱低?茂生摇摇头,说我觉得对不住你。老刘拍拍他的肩膀,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老实娃!都是出门人,谁没个难肠?别说这样的客气话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起来还要干活哩!

就这样,茂生在黄老伯家干了三天,黄老伯又给他们介绍了村里的其他人。十几天后,村里的麦子一部分全倒下了,茂生与老刘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个人甚至以叔侄相称。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上路了,老刘给茂生说了自己的详细地址,要茂生有空去他家玩。并约好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来这里。

茂生心里暖烘烘的,身处异乡,能遇到这么好心肠的人真不容易呀!

离家已经十多天了,家里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母亲肯定又躺在了床上。茂生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大丈夫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一命还一命。但一想到大哥与小妹已经殁了,自己再被判个死刑,母亲一定会难过死的。现在跑在外面她虽然担心,毕竟知道我还活着,不会太伤心的。最让他难受的是再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十年寒窗,一家人辛辛苦苦地供养自己,现在却连进考场的机会都没有了。自己一生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一家人的希望也破灭了!茂强从小就不爱学习,初中能毕业就不错了,别指望他会有什么出息。

自己一时的冲动,带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茂生有些后悔了。

晚上的时候,茂生来到一个县城的郊外,在一处废弃的旧屋里住了下来。旧屋外是一片草滩,蚊子成群结队而来,叮得他脸上全是包。暴晒了一天的土地热烘烘的,有点像家里的热炕。一闭眼,红卫捂着脸站了起来,头上的血直往出冒,溅了他一脸;红星拿着一把镢头来了,跳到房上就刨,一会功夫房子就被刨塌了,母亲哭着从里面冲了出来,被宝栓拦在门口,不让出去……

一晚上都在做噩梦,天亮的时候他才酣然睡去。

茂生想进城找份工作,又不敢。每天去镇上吃饭也是天黑以后才去。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上一顿,然后迅速离开,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