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农夫与蛇-黑角落

黑角落--(三)农夫与蛇

(三)农夫与蛇

盛夏。铁门紧闭,没有空调,监号里跟桑那浴室差不多,又闷又热。

两个犯人在监号里自己的床前脱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个精光,在身上围条浴巾,然后把洗发精倒在头上,顶着一脑袋白沫,光着脚,懒懒散散地向洗澡间走去。

“猪猡,滚开!”

粗壮的一个被脚伸出床边的犯人绊了一下,粗鲁地骂起来。绊人的是个瘦小得多的犯人,他睁开眼刚想回骂几句,瞥见那骂人的家伙身躯高大,嘴动了动,连声音都没哼出来,乖乖缩回腿,翻身朝里面睡去。

托马斯中士走进第七监号,身后跟着一个推着小车的犯人,小车上是吞拿鱼三明治和饮料。托马斯中士今天在食堂当班,他找了个听话的犯人,推着餐车,挨个给各监号送晚上的加餐。

“Hi,BruceLee。”(嗨,布鲁斯·李)

托马斯向李易之打招呼。从第一天起,他对李易之就没改过称呼,李易之也习以为常了。

犯人们一个个领走了自己的三明治和饮料。李易之则数着人头,除了那两个洗澡的家伙,还多出一份三明治。不一会儿,李易之就发现,是那个笃信天主的老约翰去教堂还没回来。

老约翰是个重刑犯,被关押二十多年了,落了一身的病,特别是腰椎。他整天围着护腰,据说他的椎骨压缩性骨折,要是不用护腰撑着,就会压迫神经,导致瘫痪。他还有糖尿病,背也驼了,走起路来还要拄根拐杖。别看老约翰曾经是个劣迹斑斑的抢劫犯,可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天晚上,他都要去监狱教堂忏悔,似乎迫切希望得到主的宽恕,死后灵魂能升入天堂。

想到老约翰斑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体,李易之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天这么热,三明治放久了会腐坏,就顺手把装三明治的牛皮纸袋和一罐饮料放进办公室警员专用的小冰箱里。他想,举手之劳,能行人道就行人道吧。

从教堂回来误了加餐的老约翰蹒跚着走进监号。他看见别的犯人正在随手抛着装三明治的牛皮纸袋,知道加餐时间已过,只好自认倒霉。

“你过来一下。”李易之招呼着老约翰。

约翰满脸狐疑地拄着拐杖蹭到办公室门外,一脸畏惧、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易之,不知什么错处让人抓住了。

李易之从冰箱里拿出那份牛皮纸袋和饮料。

“拿去,这是你的加餐。”

老约翰一脸惊喜地接了过去,激动万分地合上双手,嘴里不住念叨着:“感谢上帝!”二十多年来在监狱里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关照,在老约翰看来,由于自己的虔诚,终于感动了上帝,才赐他这样的恩典。他把牛皮纸袋和饮料夹在胳肢窝下面,一只手不停地划着十字,另一只手拄着拐杖离开了。

李易之看着老约翰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身影不禁想到:“看来博爱、人道这些西方资产阶级强调的理念还真有作用。留加餐这么一个小小的关心的举动,竟把这杀人越货的老家伙激动成这个样子。唉,应了那句老话,人心都是肉长的!”

“愚蠢的家伙,你不知道我鱼肉过敏吗?你想害死我吗,蠢驴!”

李易之被这带着嘶声的吼叫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去,只见老约翰已一脚跨进办公室,暴跳如雷底气十足地大喊着。他恶狠狠地把牛皮纸袋摔在地上,边骂边用脚在上面乱踩。他一脸凶相,和刚刚划十字的情景判若两人。他口沫横飞,捶胸顿足,那阵势哪里像是有病的人,比健康人闹得还欢实。

“操你妈了个X,猪儿子,驴蛋,和你妈睡觉的乱伦的畜牲……”

老约翰可逮住了机会,一刻不停地破口大骂,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骂得越来越起劲,越来越难听。美国监狱里的惯例,狱警对犯人,打可以还手,骂却不可以还口,犯人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得听着,美其名曰:保持警员风度,文明管理。老约翰有恃无恐,越发骂得不堪入耳。

一群犯人围在门口看热闹,那两个洗完澡的家伙衣服也不穿,围着浴巾在犯人堆里起哄,不时发出下流的笑声,给老约翰助威。

李易之根本不知道老约翰为什么发这么大邪火,想等他住了口问个明白,不想他竟停不下嘴来。老越南闻声跑过来,连忙给卷毛少尉挂电话。

卷毛少尉来了。老约翰收起那一嘴脏话,换了副面孔,居然一脸正气地振振有词起来。他骄傲地昂着头,拿出一副绅士派头,神气地用手杖点着地,一板一眼地说:“我要见我的律师,我要到法庭告他!这样的警员难道还配在合众国的监狱里混饭吃!你们是在糟蹋纳税人的金钱!懂吗?把表格给我!”

他伸出手。卷毛少尉一声不吭,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递了过去,那是专门供犯人控告警员违法乱纪用的。

老约翰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开始填写那份表格。他控告李易之玩忽职守,不按医嘱给他提供健康食品,侵犯了他的人权云云。

李易之气得直发木,这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真像那条冻僵的毒蛇,你可怜它,把它暖过来,它倒狠狠咬你一口。想到自己几分钟前还对他充满了怜悯和同情,李易之觉得自己蠢透了。

卷毛少尉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老约翰,很有礼貌地指点他把表格填完。李易之大惑不解地看着卷毛少尉的一举一动:“难道他竟然也想趁机赶走我?”

“李,你快到食堂补一份加餐来!”卷毛吩咐着。

李易之压着满腔怒火朝食堂跑去,没想到食堂已经上了锁。无奈,他只好开车到离监狱最近的一家肯德基炸鸡店,买了一份套餐,趁热送到老约翰手里。那天晚饭,李易之本来也想买炸鸡的,但一想到要买房子,就改了主意,吃了个热狗当晚饭,结果倒便宜了老约翰。他窝着火,觉得晦气透了。

老约翰一把抓过炸鸡,还得便宜卖乖地指着李易之说:“以后小心点,当心开除你!遇上我,你算是遇上好说话的了,不然非把你告上法庭不可!”他一口咬下鸡腿上的嫩肉,边嚼边唠叨着。

三下两下吃完炸鸡,老约翰虽不再喊起诉,但照样把表格交了上去。按监狱的投诉程序,要带班少尉、正副监狱长三级核实,逐级提出处理意见。害得李易之被逐级召见,勒令“说清楚”,惊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卷毛少尉召见李易之时,由于他亲临现场,早已知道就里,并没对李易之怎样,只是例行公事般询问了几句。最后他告诫李易之:

“要记住,犯人不论犯了何等样的罪行,只要判了刑关进监狱就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在监狱里,他们是受人权保护的。老约翰发怒,你没有还嘴,很好,以后还要保持下去。”

“还要保持?见鬼去吧!”李易之忿忿地想道,“以后别说是三明治坏了,就算这老家伙犯急病死在监号里,也休想让我帮他。我会循规蹈矩地好好替他收尸!”

回到监号办公室,他忍不住当着老越南发了一通牢骚。老越南平静地听他说完,笑了笑说:

“你来的时间太短,这里的利害还搞不清楚。其实我们这些老一点的狱警,哪一个没吃过犯人的亏,卷毛少尉也不例外。有一次他被一个犯人告到法院,说他玩忽职守,没有及时送犯人去看医生,致使他的感冒转成了肺炎。又是打官司,又是开记者招待会。那些人权组织闹得不亦乐乎,捐款送慰问品给那犯人,好像卷毛少尉是魔鬼虐待了无罪的羔羊一般。监狱方面压力很大,卷毛差点被开除,压了他3年才提了少尉,所以他学乖了。要说真心话,他对那些无理取闹的犯人也恨得咬牙切齿。那天他指点你去给犯人补餐,是在帮助你。这样老约翰就不能说你有意害他了。”

李易之听罢,才理解了卷毛少尉那天那种出奇冷静地处理老约翰问题的态度。

“你还得提防老约翰,犯人一般都很记仇的。”老越南又提醒了李易之一句。

祸不单行,李易之的晦气还没散,又让老越南不幸言中了。

监狱里的犯人可以从事各种体育活动,中心监狱的一些犯人常爱打乒乓球。

乒乓球在美国不普及,美国人不认为那是正儿八经的体育运动,而把它作为娱乐项目和台球、保龄球归为一类。

李易之从小爱打乒乓球,在少年宫还受过几天专业训练。因为经常练习,身体素质又好,虽然比不上专业运动员,在业余乒乓球爱好者圈里却属于身手不凡的常胜将军。

监号里有几个犯人是乒乓球爱好者,他们当中除了一个罪行较重判了20年监禁外,其余罪行都较轻。他们知道李易之会中国功夫,都很佩服,又亲眼目睹了他以德报怨地对待老约翰,更觉得他是个少有的好人,于是渐渐和他熟络起来。

李易之没事时常常看他们打乒乓球,忍不住手直痒痒。可是按监狱规定,警员不允许参与犯人的活动。他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最多动动口,指点一二。

打球的人中有一个叫戴维斯的,犯的是过失伤人罪,判得不重,在狱中表现也较好。那天,戴维斯被告知可以获得假释,他已通知了律师来办手续。几个和他关系好的犯人都托他出去后帮办各种事情,为了给戴维斯饯行,他们举行了一场乒乓球赛,李易之照例在一旁观战。

那个被判了20年的犯人是这些乒乓球爱好者当中的高手。

他几年前在和其他犯人斗殴中被打断了腿,坐在轮椅上学会的打乒乓球,从此爱上了这一手。后来他的腿虽然恢复了走路的功能,可一打球就非要坐在轮椅上才行。打球的时候样子虽然怪怪的,可球路很熟。这天不知是真心助兴还是心存妒忌借机发泄,他在轮椅上左攻右突,狠狠地抽对方打来的球,杀得对手片甲不留,落荒而逃。他却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其他犯人开始有些忿忿不平了。

“BruceLee,上来露一手!”

戴维斯邀请李易之,其他犯人也纷纷鼓动他上。李易之一时按捺不住,上去抄起球拍,过了会儿瘾。他三下五除二就击败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霸王,周围的犯人看得直叫好。他们第一次看到李易之这种路数,才明白原来乒乓球是这么个打法,纷纷上前,要求李易之传授两手。李易之也就来者不拒,悉心传授了一番。众人尽兴而散,约好第二天再来切磋技艺。

第二天一上班,老越南就通知李易之到卷毛少尉办公室去。

“报告!”

“进来。”

“Yessir!”李易之大声应道,推开卷毛少尉的门。

“李,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知道吗?”

李易之先是一愣,继而想起昨天打球的事。“Yessir!我不该破坏规定,和犯人打球。”李易之主动认错。

卷毛少尉照本宣科地,把有关监规从头到尾向李易之宣示了一遍。最后他说:

“念你初犯,这次给你一个警告处分。再有这样的行为,定然严惩不贷!”

卷毛上尉口气严厉地威胁着。

“Yessir!”

李易之棍板条直地给卷毛少尉敬了个礼,转身一脸沮丧地回到监号里。

几个犯人还想邀李易之打球,他悻悻地冲他们摆了摆手,一脚跨进办公室,摔坐在椅子上。

老越南微笑着看看李易之:“挨训了?”

“嗯。”

李易之抬眼看着老越南,他向监号努努嘴。李易之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老约翰正谈笑风生地和人聊天,还时不时得意地朝办公室瞟上两眼。

李易之明白了,正是这老家伙干的。他上次告状让李易之挨了训,觉得还不解气,昨天看到李易之和犯人打球,可这到了把柄,立刻告到卷毛少尉那儿。卷毛少尉又是气又是恨,还不得不当面夸了老约翰两句:感谢他监督狱警的行为。

李易之想,这老小子对监狱的各项法规还真门儿清,今后得加倍小心行事。自己也是,监狱是什么,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工具呀!怎么那么掉以轻心,不自重身份呢!他决心再不重犯类似的错误。

严格遵守监狱的各项规定,对李易之来说并非难事。难的是100多号犯人,大多数是人高马大的黑人。他们成天甩着在健身房里练出的长满腱子肉的油黑乌亮的膀子大腿,瞪着炭圆儿似的眼睛,在李易之面前晃来晃去,生事找麻烦,真让李易之有与虎同眠的感觉。这些还不算,他算了算,每天8小时,在监狱里干三年就等于把自己每天24小时地关了一年。在失去自由和提心吊胆方面、李易之们和那些犯罪服刑,十恶不赦的家伙还真有点不分轩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