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楠:好像你在上网前有很多的经历,比一般女人经受的痛苦要多,也许可以讲一讲?
浮生若梦:我这个人啊,好像是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不晓得怎么回事,反正这一生真是磕磕绊绊蛮多的
向楠:你当时想过怎么处理这件事吗?
浮生若梦:出事后,我在后山上躺了一天,不知道怎么办,哭得一塌糊涂
向楠:没有想到去告那个男人吗?
浮生若梦:我妈妈说:“算了,别告了,事情闹这么大,挺没面子的。”
向楠:你是不是被感动了?
浮生若梦:是,他说:“好像这个事情挺麻烦,万一发生什么事,我来帮你承担。”
向楠:好像你的丈夫一直对你不是很好?
浮生若梦:丈夫对我慢慢变了,开始嫌弃我。那段时间我发胖,他觉得我不漂亮了,可他找的那女的也不漂亮啊
向楠:你是不是对自己的生活挺失望的?
浮生若梦:肯定的啦。我有时坐在家里想,做女人做到我这份上也是挺失败的
向楠:你怎么会想到要去自杀?
浮生若梦:那天他突然说要跟我断,我一下子就承受不了了,感觉简直是晴天霹雳一样,我就想去死
向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丈夫现在对你的态度改变了吧?
浮生若梦:我丈夫现在彻底改变了,从我生病后他体会到了,我这个女人太辛苦了
引子
认识“浮生若梦”,源于她在网上发过的一个帖子。
那天,我在一个论坛闲逛,赫然看到一个悬挂在首页的帖子被人不断地点击、跟帖。帖子的标题令人心惊———《我要自杀》。
从帖主的网名可以看出是一位女性,而内容也大概可知是经历了一场感情的创伤———属于网恋的那种。
老实说,在网上待久了,网恋的事屡见不鲜,多数是无疾而终,见光即死的。而用情至深,竟至于因失恋而去自杀的例子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应该阻止她。可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资料,无法联系到她。我能做的,就是在她的“悄悄话”信箱中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期望她万一黄泉路口翻然醒悟,能够与我电话中交流。
留下电话后,我就将这事暂时地忘记了。不,不是忘记,而是忽然觉得我有点多此一举。如果她已决定赴死,必不会再上网,当然不可能看到我的留言。而如果她还能上网并且看到我的留言,又说明她并不存心想死,只是制造一个噱头———在网上,制造噱头也是一种网友常玩的把戏,类似于自我推销———而如果真是后者的话,也不会把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当回事儿了,我不过当一回上了别人套的傻瓜而已。
无所谓,反正留下电话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毕竟不能在一个没准真有可能逝去的生命前视若无睹。
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我接到了浮生若梦打过来的电话。
那个电话,其实也并没有让我对她有更多的了解。我只是听她讲述自己发那个帖子时的心情,然后像人们通常所做的,学着上帝的样子,指点一下这只迷途的羔羊。
就此认识,我的电话薄上,又多了一个网友的名字。每个节日,我们还会相互问候一下,感情上淡淡的,倒也从不会彼此忘记。曾经要自杀的事儿,她再也不提,而我也装作忘记,不揭别人的痛处是做人应该有的厚道。
时隔不久,传来她患了癌症的消息。想到以她的性格,遭遇此变,必会恐惧,就日日电话安慰,鼓励她坚强面对,直到她平安地度过了手术的那个阶段。
有了这两次的惊险,我在准备写这本书时,第一个想要采访的就是她,她也当即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知道我要去她所在的那个城市,她亲自跑去酒店为我安排房间,透过窗子,正好可以看到她的家。
眼前真实的若梦是一个性格豪爽、有侠义之气的女子,与我印象中忧郁女子的影子相去甚远,而笑声,非常富有感染力。
她打开了空调,而其实厚厚的窗帘隔开了阳光,初夏的日子,房间里并不热。
讲述
网下人生
我一直都在跟人家讲,网络真是挺好的。如果没有网络,我今天有没有活着都不知道。
我可以抽枝烟吗?你放心,我不会紧张的。
我这个人啊,好像是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不晓得怎么回事,反正这一生真是磕磕绊绊蛮多的。
现在人家都觉得我性格挺开朗的,整天说说笑笑,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原先根本不是这样,性格特别忧郁,不喜欢讲话的,什么事都是闷着,不吭气的。这跟我的家庭背景有关系。
我的家原本并不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我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搞食品研究的,妈妈是医生,“文化大革命”中他们都受到迫害,说我爸爸是国民党。其实我爸爸是小时候家里没钱读书,听说贵州有个国民党办的军校不要钱,他就到那里去读书,结果“文化大革命”就给定成了历史反革命。
我初中毕业时应该大家都去下乡的,支边到西双版纳。我父母怕我下乡,加上他们受迫害,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情况,就回老家了。那时候我15岁。
后来我就跟着我姑奶奶生活。她是个老革命,眼睛患白内障,看不见东西,就向政府打了个报告,说身边没人照顾,这样,我的户口落到了她家。
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人生的很多机会都给错过了。我小时候喜欢游泳,在业余体校接受过正规训练,但就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有能进专业队。回到老家后,正好护校开始招生,我就去考试,也考上了,但还是因为那个原因,没有被录取。那个年代不都是要看这个嘛。
18岁那年,在市委机关工作的舅舅帮我找到一家医院,希望安排我工作。他跟那家医院领导打保票,医院最后同意给我安排了工作。我就在这家医院当了护士,一直工作了30多年。
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年代,家庭出身不好是个很大的问题,会遭到整个社会的歧视。所以我从小就特别自卑,性格很孤僻。
做了护士后,我工作特别努力,每周上7天班,星期天也不休息。但是医院里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我的份,基干民兵也没我,开会也不让我参加,我也只能天天除了上班还是上班。好在年轻,又当过游泳运动员,身体挺棒的,人家都说我干活像头牛。但我就是性格内向,不会笑,也不跟人说话。每天6点起床,独自到公园锻炼一个小时身体,7点回家吃早饭,7点半去上班,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因为太孤僻,后来在单位住宿舍,应该是两三个人一个房间,但别人宁肯挤着也没人愿意跟我住,因为同事们下班后都会一块出去玩,但是我8点半就会早早睡觉了。不跟他们玩,又不爱跟他们说话,跟我住在一起没有意思嘛,所以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
不过,因为我工作很努力,从不说人是非,对病人又特别好,人也长得漂亮些,所以我那会儿看上去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人的命运啊,真的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嗯,该怎么说呢?在我18岁时发生了一件事,曾经令我非常痛苦。我后来的命运曲曲折折,感情生活也历经磨难,跟那件事有太多的关系。
我那会儿已经参加了工作,人长得漂亮嘛,追我的人蛮多的。我不是说过我这人性格孤僻嘛,我不喜欢有些男的看见漂亮女孩儿的那种做法,动不动摸你一下,拍一下你的头什么的,我特别烦这样。那时人也单纯嘛,所以老是跟那些男的打架。
我们那个年代,男女之间如果是想建立恋爱关系,主要是靠中间人介绍。有一次,单位里的同事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我就去见面了。我估计是他们有意识地组织了一次朋友聚会,有好多人参加,大家一起去游泳。但是因为我那天正好来月经,就推掉了。被介绍给我的那个小伙子说,要不就去我家玩吧。我年龄小,对于男女间的事还是挺单纯的,又是同事介绍的朋友,也没想到那么多,就跟着他去了。那时不是流行唱样板戏吗?那个小伙子会拉京胡,我们就在他家里唱了会儿戏,聊了会儿天。看天有些晚了,我就要回家,因为那会儿我还住在姑奶奶家。
他主动提出要送我,可是到家后,估计是姑奶奶已经睡了,已经9点多了,门怎么也敲不开。没办法,我说那就去我的同事家吧。我的一个女同事对我挺好的,我曾经在她家住过一晚上。但到了她家后,发现她们那个机关大院的门已经上锁了。我不是这里的人,当然不会让我进去。这时已经10点多了,没有地方去,我们俩只好在街上乱走。可是也不能这么走一晚上啊。那个小伙子说:“要不干脆你去我宿舍住吧。”我知道单位的宿舍都是有好多人一起住的,我想他可能会给我找个女同志的房间挤一挤。就这么跟他走了,完全没有想到应该对他有什么防备。
结果到了他的单位宿舍,他直接带我去了他住的房间,一进门就把我给抱住,拖到了他的床上。我一下子脑子就懵了,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心里很害怕。可是我不敢叫,毕竟是在他的单位,我谁也不认识,如果叫的话,我不知道后果是什么。这种事太丢人了。我就在他的强迫下和他上了床。
天亮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整个人脑子全乱了。你想我的家庭是那样一个知识分子的环境,从小又是住在学校里的,晚上过了8点钟女孩子都不能出门的。你也了解咱们这代人,那个年代观念非常保守的,一个女孩子失了身,在人们眼里就已经不是人了,成了一件特别肮脏的东西,全社会都要唾弃你。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家这个城市有个特别著名的山,山下是一条江,我昏头昏脑地走到江边。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这里不像今天有那么多的游人,山上山下都是安安静静的。我直接走到了后山那边,一头躺在草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觉得自己从此完了,除了去死,还能够有别的出路吗?可是我才这么小,只有18岁啊。我都忘记了还应该去上班,哭累了,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在江边坐了一天,好像也没有时间概念了,只是看到太阳下去,月亮又升起了。那会儿也没有夜生活,城市里一到晚上到处都是黑暗的,只有几个路灯也是昏昏黄黄的,我一个女孩子孤单地在这里坐了一天,挺反常的。几个来这里散步的老太太发现了我,她们有三四个人,就过来一起跟我说话,劝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想开点。我愣愣地听她们说话,脑子里完全是麻木的。她们一直陪我到夜里12点多,坚持把我送回到我工作的医院门口。
从那天起,我整个人就变了,变得更加孤僻,更加不爱跟人说话。一天到晚干着活都是恍恍惚惚的,脑子特别乱。
几天以后,同事们也感觉到不对劲了,有人就告诉了我的舅舅,说若梦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舅舅回家来问我,可是我不肯说,我觉得说不出口。舅舅很着急,可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那时电话也没有今天这么方便,他就给我妈妈写信。我妈妈接到信,急急忙忙赶来了。我一见到妈我就哭了,把这件事讲了出来。全家人非常震惊。我舅妈是公安局的,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去告那个男孩子;我妈妈也哭了,女儿出了这种事,作为母亲,她肯定特别自责,没把我留在身边照顾好我,让我那么小就一个人离家面对社会。我猜她大概是思想激烈斗争了半天,最后叹口气说:“算了,别告了,事情如果闹大了,一个女孩子多没面子啊。”全家人最后商量出的结果是,既然那个男孩子是给我介绍的对象,就问问他是不是还能跟我谈恋爱。如果可以,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他也就二十五六岁,好像出了这事也挺害怕的,就同意跟我继续恋爱。我妈妈征求我的意见,我当即一口回绝:绝对不行!这怎么可能呢?本来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好感,但是发生了这件事情,我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让我怎么去接受他?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件事情给我的心理上带来了极大的伤害,成为我心灵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件事后来通过各种渠道加上人们的猜测,在医院里很快传开了,虽然没有人当面对我说三道四,但我可以从人们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反正我那段时间痛苦极了。
这时,有一个我们医院牙科的医生主动来找我,对我说:“你不用太难过,万一发生什么事,我来帮你承担。”他的个人条件很差的,个子又矮小,我以前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可是,你可以想像,我是一个破了身的女孩子,在我那么痛苦的情况下,居然有一个人说要为我承担一切,换了你是不是也会很感动?我更不用说了,感动得一塌糊涂,就跟他好了。心想,反正他什么都知道,我也不用解释那么多了,而如果跟别人谈恋爱,我还要解释我为什么已经不是个处女了。
可是,真的跟那个人在一起后,他的好多弱点慢慢暴露出来。女孩子谈恋爱总是要求对方一切都完美,虽然我自己好像已经不是个完美的女人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一个完美的标准,也可能我从小家庭的教养使我形成了一种标准。而且那毕竟是我的初恋,当然更希望完美无瑕。但他可能因为家庭教育不是太好,有很多生活上的坏习惯我不能忍受,就老想把他改造过来。结果,两年里两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浪漫的感觉,就是在一些生活细节上磨,磨到两个人都烦了。他的脾气还特别不好,我一唠叨他就烦,一烦就要跟我吵,弄得两个人都挺累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我后来的老公。那天他去我们医院看病,我正好穿着白大褂在医院门口吃早点。他想,这个女孩儿挺漂亮的,就托医院里他的熟人打听我,知道我还单身,就找中间人介绍跟我认识了。我那时正好跟男朋友的关系挺僵的,所以见到这个男人外形挺帅,加上他当时对我的态度特别好,人很温和———后来才知道并不是那样———我一下就动心了。但是毕竟有男朋友嘛,所以并没有想跟他发展关系。
其实我老公家里条件也不好,工人家庭,孩子又多,他当时是个汽车修理工。但他人特别聪明,70年代还没有什么人家有电视的时候,他就会自己装电视机了。当钳工的人手巧。
一次我要回家探亲,他托我帮他带电视机的零件,实际上他也是借这个机会可以跟我多保持联系。我在妈妈家待了1个月,他就老给我写信,还写诗。信被我妈妈拆了,一看说,这个人的文笔很好啊。我妈妈不喜欢我正在谈的男朋友,觉得现在这个人不错。说起来是我妈妈先被打动的,觉得这个人有才。
回到单位后,我去给他送零件,他就开始向我求婚。我说不行,我有男朋友,你就当我大哥吧。他说:“有男朋友没关系,我可以等你2年。”我当时很感动。我的性格里有特别容易被人感动的一面,这其实不好,容易上当。你别笑啊,真是这样。感动之下,想想跟男朋友闹得那么僵,我当即就找到他宣布跟他断交。他当时挺痛快的:好,断就断。
就这样,我在24岁时结婚了。我当时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女人,还可以有这么好的一个男人来爱我,觉得特别幸福,觉得真是找到了一生里的最爱。我要好好跟着他,爱他,做一个贤妻良母———这一点我后来发现也是错的。
因为怕伤害他,也怕失去他,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告诉他在我18岁时发生过的那件事。就算是欺骗他吧,我希望在婚姻里可以永远不背叛他,让他觉得找到我是值得的。
我那个初恋的男朋友后来知道我找了别人,后悔得不得了,天天来找我,还去找到我老公家吵闹,天天胡搅蛮缠的,我当时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连拿刀杀了他的心都有。他最后看看没有可能挽回了,就气急败坏地丢给我一句话,“我看你今后能不能过得好!”
这件事我想可能也给我老公的心里留下一些阴影,我后来才知道他的脾气也是很坏的。我发现男人啊,心胸有时候比我们女人还小。这也是我至今不能跟他讲我失身那件事的原因。
我的婚姻在前几年挺幸福的。老公有才气,是单位里的“一枝笔”。他知道我家里都是知识分子,所以很努力,考上了中央电视大学中文系,是咱们国家第一批电大生。毕业后,从机关办公室的职员一路做到现在的局级领导,是大型股份公司的董事长。
婚后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贤妻良母。为了支持他的事业,我把所有的家务全部包揽了,不让他分一点心在家里。婆婆家那边的事情也都是我管,这么多年了,无论他家里有了什么事,都是我来料理。他父母亲住院我去照顾,他有个弟弟吸毒,几次送他去戒毒,也全是我出的钱。
我在单位里工作也仍然特别努力,后来升到了护士长。单位上考核我都是拿前三名的。有上级领导或者外边来人参观,都是让我去介绍,做示范,还曾经上过电视呢。也是因为我在病房里的服务态度是最好的,跟病人从来都不吵架。有一件事特别说明问题。有一次有个病人上院领导那里去反映情况,说当班的护士对他态度不好,人家问他那天晚上哪个护士上班?他说是我,人家说不可能,若梦从来不跟病人吵架的。后来搞清楚了,是那个病人喝醉了酒,看错了时间。我9点钟就已经下班了,他10钟来的,却说成了8点钟。领导后来派我去家庭病床科工作过一段时间,所有的医生和病人也都特别喜欢我,特别相信我。我离开时,科里人全都不放我走。
那些年真的辛苦,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但是我毫无怨言,我觉得好像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我觉得女人是可以为了爱情和家庭付出一切的,男人就不同。我曾经相信老公也是爱我的,但是,我发现自己错了。
那是1994年吧,我得了一场病,肺结核。可能是因为用药的缘故,身体开始发胖。原来我特别瘦,100斤都不到,那年却一下子长到了170多斤。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病让老公产生了厌恶,还是结婚久了,感情已经被琐碎的日子磨得平淡了,反正,随着老公的官越做越大,他却慢慢开始不回家了。人家都说,如果老公有了问题,最后一个才知道的总是妻子,我就是这样。刚开始总以为他是工作忙,我还特别心疼他,谁知他身边有了女人。我就开始跟他吵架,我想这可能是每个做妻子的正常反应。我又哭又闹又求他,他烦了,明明犯错的是他,可是没理的却变成了我。他就开始跟我冷战,无论我说什么他就是不答理我。夜里两三点钟才回家,早晨六七点钟又走了。家变成了一个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而我这个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找各种机会去出差,就只是为了能不回家。有时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我特别想跟他说说话,可是看到他好像很累的样子,倒头就睡,我又挺心疼,只好把话咽下去。
我怎么都想不清楚,当年那个在医院门口对我一见钟情的人,那个写了好多情书,用诗歌向我表达爱情的人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他觉得我老了,胖了,不漂亮了?可他找的那个女的也不见得漂亮啊。
他曾经提出离婚,我坚决不同意。我觉得我为他付出这么多,把他从一个工人培养到今天,我不能就这样放他走。再说我们还有孩子,为了孩子,我也不愿意离婚。
我周围的邻居和同事都说,都是你对他太好了,把他宠成这个样子的。静下来想想也是。
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老是在反省自己。过去听人家说,男人出轨是因为家里没有贤妻,可是,我这么贤惠,为他付出一切,他还是出了问题。我觉得那不是我们女人的责任了,为什么女人的一生要为男人活着?为什么我们女人的价值必须让男人来肯定?我才不想这样呢。
我把事情前前后后想通了,就同意跟老公离婚。可是他却反悔了,他说:“我又不是要一辈子跟那个女人好,我也不会跟她结婚。再说了,你跟我离了婚,对别人你还是一样的好,还不如对我好点呢。”你说他这是什么逻辑啊?简直自私透顶!
不离婚,那么就好好过日子也行啊,可是他这人脾气特别暴躁,在外人面前从来不给我留一点面子。举例说吧,有一次他要出去上工地检查工作。那天太阳挺大的,我怕他晒,就跟到楼下送顶帽子给他戴上,可他当着别人把草帽往地上一扔。他就这么一个人。还有一次我跟他参加他同事的结婚酒宴,我坐另外一张桌子。有一个同事来晚了,没有位子了,他走到我身边,一把把我提起来,说:“你起来,让给别人坐。”在那种场合想想看我什么心情?特别没面子。但老实说,在家里我都已经习惯了,因为他总是这样对我的。
因为有病,单位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给我办了病退。可我不想年纪轻轻地就待在家里,每天无聊地打发光阴。老公不理我,婚又离不了,家对于我成了监狱。因此,身体复原后我就开始做起了生意。开了间服装店,也做做南货的批发,就是调料什么的,做得还可以。我以前性格很孤僻,但是结婚以后,慢慢性格变了许多,比较开朗了。做生意以后走南闯北的,渐渐地性格也变得豪爽起来,交了许多朋友,在别人眼里,好像女强人一样。钱也挣了不少,家里买房子,搞装修都是用我挣来的钱,他是从来不管家的。
在整整5年的时间里,我跑来跑去做生意,挣到钱后,就去泡酒吧,坐茶楼,抽烟酗酒都是从那时学会的。没事还跟着一帮单身女人一起通宵地打麻将。别人看我活得很潇洒,但其实我是期望用这些来消除心中的苦闷。白天,我是生意场上的女老板,是同行眼里的大姐大,但夜里回到家中,凄凉孤独的感觉会立刻包围上我,让我害怕,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再活下去。我是多么需要安慰与呵护啊。
自从做了生意后,经常出入社交场合,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男人们打交道。虽然我人到中年,但也算是还有点姿色吧,所以也有好多的男人追求过我,也有好多的机会让我堕落。曾经喝醉了酒,一个人在街上乱走,心想,这时候甭管哪个男人来找我,我都一定会跟他上床。很多人劝过我找一个情人,甚至朋友们一起在外面玩的时候,住在宾馆里都有人介绍那种专门做女人生意的人。就连我老公单位上的同事也有蛮多人喜欢我的。但我很会处理这些事,如果我一个人在家里,有男人来家里串门,我会假装在不经意中把门窗打开。不是说对男
人没好感,只是觉得自身条件还可以,而且老公挺优秀的,我就算找也起码要找一个比老公强的吧。
在朋友们的眼里我好像永远是女强人,但却没人知道我睡不着觉的时候经常在哭。你不知道我其实挺脆弱的,特别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好多个夜晚都是泡在眼泪里的。
在别人认为我最潇洒的那些日子,其实也是我最醉生梦死的日子。就这样,一晃过去了5年。
网上历程
5年后,老公对我的态度忽然开始有所转变,对我好了许多。大概他看我对他和他父母一如既往地好,而且他周围的人也都在劝他,让他跟我好好过日子,所以他对我也开始关心起来。但我经历了他对我长期的精神折磨后,对他已没有感情可言,只是彼此已经习惯了吧。但是为了家庭的安宁,我把所有的生意都停了,也跟外面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断绝了关系,重新回到家里,专心操持家务,每天买菜做饭,又当起了贤妻良母。我想我的后半生就是这样平淡安详地度过了,反正世界上所有的家庭都差不多,就这么过吧。
也就是在这时,我儿子买了一台电脑。我觉得挺新鲜的,就跟他学会了电脑打字。我的一个同事很早就上网了,对我说上网挺好玩的,我就跟她学会了上网。刚开始上网聊天觉得挺有意思的。完全不认识的人,天南海北的,通过打字就可以说话,你说是不是挺好玩的?我还告诉老公我上网了,让他看我跟人家聊天。他对这种事情肯定是不喜欢啦,说你别让人骗了。我想我生意场上也闯荡几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不可能被人家骗,再说我年纪一大把了,谁会来骗我?
我挺笨的,刚上网不懂得怎么注册,一下子把自己的手机号给打上去了。结果有个男人来跟我聊天,这个人很怪,我还没跟他说两句话,他就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怎么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亮到网上了?这样很容易被人骚扰的。我后来知道他是大连一个网络公司的老总。特别巧,我们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天都是在听他说,讲他自己跟老婆关系不好,在网上跟一个女孩子网恋了,两个人从网上走进了现实。他想跟他老婆离婚,跟这个女孩子结婚。我当时听了挺惊奇的,网上还可以恋爱呀。但是我没有想过自己也去网恋。
那段时间我花在聊天上的时间挺多的,排遣寂寞嘛。
就这么聊来聊去的,我就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孩儿,我发现跟他挺聊得来的,他很会逗人开心,说话很直率。我告诉他我岁数很大了,但是他不相信,说不可能有岁数很大的人还上网聊天。我们同在一个城市,他说要不我们见个面吧。我当时很犹豫。想想自己那么一把年纪了,还是不见吧。但是他说没有关系。我们就真约会了。我那会儿还不像现在看起来这么老,好像也就30多岁的样子。所以他始终不相信我有那么大了。我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他很会体贴人,事事都特别周到,我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就陷进去了。因为我老公是个特别粗暴的人,结婚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认真地体贴过我。我内心也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也许女人都是喜欢浪漫的吧。当初老公打动我也是因为他可以写情诗给我。可是现在身边的人没有一个陪我浪漫。网上认识的这个男孩子,是第一个陪我上山看星星的人,我想,我终于可以有一个人作为我的精神寄托了。也没有想要跟他怎么样,我也不是那种天天缠着人家的人,他也并不总是要求跟我见面。我想,他或许是不想跟我发展感情,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反正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我无所谓,只是把他当个精神支柱,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向他说一说。
因为大家已经见过面,而且感情也很好,我觉得他是可以让我信任的。我自己也对这份感情很自信,于是我告诉他,我其实并不是他看上去的只有30多岁,而是比他大18岁。
我想我可能是吓住他了,他几天没有跟我联系。忽然有一天对我说,不想跟我再来往了。可能我的年龄对他是个很大的刺激。那一下,我真是挺接受不了的,感觉晴天霹雳一般。我觉得我怎么活得这么失败啊,老公对自己不好,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却又要弃我而去。突然就觉得人生特别没有意思。但是,我心里的这种想法又不可能去跟任何人说。所以只好到网上发个帖子,把内心的想法都倾吐出来。我没想到,一下子有那么多网友来关心我。我一边看人们的跟帖一边掉眼泪,觉得网上还能有这样一份真情啊。算啦,不死啦。其实原来倒也不是经常上网,但是发生这件事情后,我反而跟这些网友关系特别亲近起来,好多人都成了现实生活中的朋友。
2年前,在一次偶尔体检中,医生告诉我得了癌症。这个病来得太突然了,平常没有什么其他的症状啊,我想跟我这么多年里心情忧郁肯定很有关系。我脑子发懵,不知道怎么办。首先想到了父母,怕他们接受不了,我怎么也不能死在他们前边啊。当时心里痛苦极了,我想到了网友们,所以在论坛上发了帖子,跟大家说,也许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上一次,我是自己想死,而这一次,是老天让我死。啊呀!论坛一下子又轰动了。好多网友留言或者来电话问候,全都鼓励我。
我是2002年6月29号做的手术,我记得很清楚,手术后,也有很多网友来看望我。连我的老公都被感动了,说你的那些网友真是不错啊。说真的,如果不是那么多网友给我鼓励,我可能闯不过这一关的。
现在手术已经过去两年了,我仍然健康地生活着,每年的检查也都很正常。今年年初,我的父亲去世了,我把妈妈接到了身边,她知道我的病情后很难过,说再也不离开我了,要好好地看着我,把我从15岁就离开她而没有能够享受到的母爱都给我。我现在每天给她做早餐,陪她看电视,带她上街去玩,她开心,我也开心。我老公现在对我很好,在经历这么一场变故后,他也知道不能没有了我,知道我这个女人很辛苦。我想通了,也许婚姻就是这样,到时候谁都离不开谁了。
结局
因为身体的原因,我现在不大上网聊天了,但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那些给过我帮助、给了我快乐的网友们。现在的我,可以说是个幸福的女人了。
有时候人家问我上网好不好,我觉得网络有两面性:它曾经让我迷失过,但是也给了我许多快乐。我从来没有像在网上那样得到过那么多人的关注和尊重。
那个男孩子知道我生病后,也到医院来看过我。我们关系现在淡淡的,偶尔会相互问候一下。有时我想到自己竟然会为了一种网恋去自杀,觉得挺好笑的。我再也不会了。
有过这些年的经历,我现在更看重家庭了。
采访后记
若梦在讲述的过程中并没有我设想的会出现悲伤的情绪,相反,很多次她是哈哈大笑着在讲一个令人悲哀的细节,伤感的那个人反倒是我。不知道她是想借此掩饰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还是岁月的历练和沉淀真的已经让她可以从容地面对过往。
若梦反复说,网络给了她新生,一次是在感情上遇到重创几欲求死时,一次是她在身患重病几近绝望时。
成也网络,败也网络,若梦算是一个极端的例子。
离开那座城市前,若梦陪我前往她家乡那座有名的山。那天是周末,山上游人如织。如果仅仅是因为旅游而来,我一定会带着欣赏的目光,悠闲地踏遍青山。但那天,我的心神不能安定,脑海里老是浮现出一个坐在山脚下绝望哭泣的女子的身影。倒是陪伴在我左右的若梦,比我还要兴奋,将各处景色指点给我,眼神里看不出旧地重游的感伤。
回到北京后,因为要确认一些细节,我与若梦通过几次电话。大概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她告诉我,关于那个男孩子的情节你随便写写就行,不要那么细了,因为我怕他会不高兴,我不想伤害别人呢。
采访时间:2004年6月13日上午9:00
采访地点:南方某城市某酒店
受访者:浮生若梦
性别:女
年龄:50岁
网龄:3年
教育背景:中专
职业:某医院退休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