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楠:你曾经希望可以在网上找到一份感情吗?
宗莲:没有,我不是那种想在网上寻求感情寄托的女人
向楠: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宗莲:我对他说:“你是我父亲,你这么做禽兽不如!”
向楠: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宗莲:我照直走进了寺庙大殿,跪倒在老师太面前,说,求你收我做徒弟吧
向楠:我可以想像你当时的绝望
宗莲:是的,我回到房间,用一把水果刀切断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我看着自己的鲜血顷刻间流了一地,但却没有任何感觉
向楠:你没有想过去医院打胎吗?
宗莲:我那时还穿着出家人的衣服,光着头,如果去医院打胎的话,更觉得无地自容
向楠:我猜想,你这种经历肯定会影响你对爱情的态度
宗莲:是的,因为我的过去,我对男人根本没有信任,只有厌恶
向楠:你是不是猜出他吸毒了?
宗莲:是。他一进门,我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向楠:你怎么会在网上认识这个人的?
宗莲:他来跟我打招呼,那是一个看起来与我同样孤独的网名,让我有了一种寂寞午夜的共鸣
向楠:你是不是有一点想紧紧抓住的感觉?
宗莲:是的,我知道,这会是我一生永远无法再拥有的真情,我不顾一切地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
引子
这个夏天,我离开北京,从北方到南方,在全国许多城市对网民展开了一次大面积的采访,因此有机会认识了宗莲。
宗莲是被几个朋友带到我身边的,因为热情的朋友们一定要请我吃顿饭,宗莲也被邀请出席。
第一眼见到宗莲时,我的感觉并不十分好。她的妆太浓了,衣服也是很暴露大胆,举手投足中总有那么一种风尘味道。她的身材是骨感的那种,极瘦弱,性格却是张扬的。她开心地大笑,熟练地抽烟,举止洒脱不羁。夹在一群女人中,她肯定是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那个。但是,在她的洒脱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隐隐感觉到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这个女人身上一定是有故事的,我很肯定地想。
那天在场的几位朋友皆是女性。女人们在一起,话题大多是离不开孩子的。问到宗莲,她的眼神立刻发亮。她用另一只不夹香烟的手从身旁的皮包里摸出一个精巧的钱夹打开,里边露出一张彩色照片,是两个男孩子的合影。她让我猜哪个是她的儿子。我看来看去,两个小男孩儿都长得少有的漂亮,皆是英俊少年。宗莲看我迷惑,自己得意地揭开谜底,说两个都是她的儿子。我惊讶之下,称赞她好有福气,她就露出母亲那种自豪的笑容。看她那么高兴的样子,我甚至都没去想,以她的年龄,怎么会有两个孩子?或许她是少数民族,可以享受生育二胎的政策?
不过,那时,我并没想过我可以跟宗莲有太多的交往,因为我的原定采访已经做好计划,时间上安排得很紧,因此只把与她的相遇当做是一次礼节性的会见。
但改变我想法的是一个细节。好像是哪位朋友说了一句比较容易让人伤感的话,我看到,宗莲的表情顷刻改变,眼里有泪光在闪着了,并且随即将还未抽完的烟蒂丢掉,又点着了一枝烟。身边有朋友悄声告诉我,宗莲其实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她抽烟不是为了表现时髦和洒脱,而是用来宣泄自己的情绪的。
我就在那一刻决定和她单独聊一聊。我在脑子里迅速计算了一下我的日程安排,然后避开众人告诉宗莲,如果她愿意,我想听听她的故事。
宗莲初时很犹豫,就算她真的有什么经历的话,谁愿意对一个才刚见面不到几个小时的人诉说呢?但是,我想大约是我的年龄和我目光里透出的诚意帮了我,宗莲最终答应与我聊聊。
讲述
网下人生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我的故事太复杂了,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我上网很久了,但是从没有人知道我的故事。我挺怕回忆过去的,那真的是一段很惨痛的经历。
我出生在农村,在我们兄弟姐妹间我读的书是最多的,而且成绩也很好。小学时跳过级,只读了4年就毕业。初中毕业考高中时我是全县第一名,老师都说我将来肯定可以考上大学。
我父亲自我们懂事以来就没有做体力劳动的能力,身体特别虚弱,好像有肺结核。我们家一直是靠母亲在外面做裁缝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我哥哥姐姐那时都已经长大,成家立业了,我下边还个弟弟。
考上高中后我就在学校住校,星期六星期天才会回家。
那个周末,我又和往常一样回到家,刚好母亲和我弟弟都不在家,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
可能我比较早熟,女孩子嘛,挺注意生活细节的,一般习惯晚上睡觉时一定插门。第二天早晨,因为已经到了该返校的时间,所以,我起床上过卫生间再回到房间后就没有插门。结果你能想像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自己的亲生父亲跑进了我房间,爬上了我的床。他一把抱住我要我跟他睡觉。我现在已经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了,不是厌恶,而是特别恐惧,全身都在发抖。我拼命推他、骂他:“你是我父亲,你这么做禽兽不如。”他却嘻皮笑脸地说没有关系。可能他身体确实不是很好,在我极力抵抗中,他被我推到床下没能得逞。
我翻身跳下床,穿上衣服就冲出了家门,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回到了我们学校。迈进宿舍门时,我已经全身瘫软,一头扑在床上放声大哭。
同宿舍的同学见此情景报告了老师。我在学校一向是个好学生,老师和同学们都特别喜欢我。我们班主任是一个老太太,她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儿。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跑来关心我。看见我情绪那么激动,他们怕我自杀,就轮流看护着我。我一直一直哭,不吃不喝,哭累了睡觉,醒了想想又哭,连着哭了3天,连课也没去上了。
那3天里,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我记得一点:永远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我知道,如果我一旦说出来,第一个最受伤害的会是我母亲。我母亲这辈子为我们付出很多,她甚至曾经卖血来养活我们,我真的不忍心伤害她。
发生了这件事,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读书了。在大哭了3天后,我没有向同学和老师辞别,就一个人悄悄从学校里跑出来了,从此再没有回去。那一年,我还不到17岁,正是花季少女,美好的未来已经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向我招手。我肯定可以考上大学,有一份好工作,再找个相爱的人幸福地生活。可是,我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在那个早晨把我的一生都给毁掉了。
从学校出来以后,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不知道要怎么样生活,我就去找我姐姐。我姐姐出嫁在省城,已经生了小孩,家里也挺苦的,房子很小,而且姐姐姐夫感情不好。看见他们那种状况,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在那里待下去。姐姐见到我突然出现,感觉很意外。我跟她说我不读书了,让她帮我找个工作。姐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用怀疑的眼神看我,很不理解,因为她知道我妈妈对我特抱希望,说家里将来可以出个大学生了。我不知道我姐姐是不是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再也没有问我。她托人给我介绍到一个小小的饮料厂去上班,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清洗大大小小的饮料瓶。
我那时已经几乎不会思想,不愿意跟周围的人交流。每天只是埋头麻木机械地干活。
在那家工厂大概做到快一个月的时候,有一个周末,我跟一个同事一起去爬山。我们省城有个以山闻名的全国知名的旅游景点,山上有个寺院,香火很旺。那天本来没有任何征兆,只是为了去散散心,但是在山上经过那个寺庙时,我突然有一种很怪的感觉,想到了那个早晨的事情,想到了我的父亲。我知道,今生我再也没法回去面对父亲,面对母亲。当时就有一个想法冒出来:我要在寺庙里过完自己的下半辈子。于是我就跟同行的女孩说:“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就在庙里待下去了。”她没拿我的话当回事儿,说:“你肯定跟我开玩笑的,不可能。”我什么也没有再说,丢下她转身就进去了。
这间寺院曾经遭遇过一场大火,被毁得只剩下一个大殿。我走进去的时候,有个老师太正在大殿里照顾香火。我照直过去就跪倒在了老师太面前,当时觉得像见到了亲人似的,心里特别委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说:“老师太,您收我做徒弟吧。”那老师太不知什么原因,就很和蔼地问:“为什么这么想?”当时我骗了她,我说:“我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我没地方住了,就想出家。”老师太看我不停地流眼泪,哭得很厉害,怕我想不开,就带我去见主持。主持一看我那样子,也确实很担心我,就答应我留下了。
不过,我当时并没有马上剃头。因为寺庙里经常会来一些遇到麻烦事一时想不开的人,他们过后想开了又要回家。寺庙里收留了这样的人都会有一段时间来观察,所以我既没有剃头,也没有拜师,只是在寺庙里做一个静修的人,一个月大概是一百来块钱工资。
说是静修,但当时正好国家落实宗教政策,各个寺庙都在恢复中,这间寺庙里也正好需要人手,所以我每天实际上要做很多杂事。寺内有20多名僧尼注1,我与众僧尼一样,晨起诵经,白天搬砖运瓦,入夜打坐参禅,一晃就过去了半年。这半年里,每天除了做杂事,我所有的时间全部潜心于佛学。从最开始的《静土入门》到《禅门日诵》,最后到一些相当深入的佛学经书,如《大方广佛华严经》、《妙法莲华经》等等,几乎所有的佛学名篇我都会去看,而且我师父说我悟性特别好,那些讲义我一看就能看懂。好多人说,佛经里边好多字都很难认,可是我都能懂。可能是因为我母亲喜欢看那些繁体字小说,所以繁体字我从小基本上跟着她都认识了。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寺庙应该是那种清静之地,出家人也理当无欲无求才对。但是,真正进去之后才发现远非如此。现在的寺庙跟以前那种寺庙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包括每个出家人进入寺庙的心态也不一样,并不完全说是因为信佛才会去。以前人们可能是因为信教才出家的,现在却是各种各样的状况,有些是受了打击或者受了挫折才会出家的。这些人在进入寺庙后,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深切地去理解佛教真正的教义,而是如同在俗世中一样存在着各种名利心。寺庙里等级分明,主持和管理财务的人工资都不同,就连拜师也能够看出等级差别。比如你是拜的主持为师,那么你在寺庙里的权力都会比别人大。里边也跟社会上一样存在着勾心斗角的矛盾。
不过,我接触佛经以后,还是学到很多知识。人们好像觉得是万念俱灰才会到寺庙里去,我当初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进入寺庙的,但事实上,佛教真正的教义,是告诉人把遇到的所有不开心的事情,烦恼的事情换成另外一个角度去想:原来我经历这种痛苦会给我带来另一方面的快乐。为此我能够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绝望悲观的心情,在那里一下子待了半年。
但是,我那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我的苦难才只是刚刚开了头。
我在这间寺庙待到半年的时候,认识了一位来寺里挂单注2的大姐。按照我们的规矩,我叫她“师兄”。她在江西的一个小庙出家,是回家乡来看望母亲的。我们好像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挺谈得来的。她听了我对佛教的一些理解后,觉得我跟其他的人想法不同,就劝我跟她走。她说:“你如果真的想修持,想达到那种境界,你就跟我走。”我听了她的话,告别了收留我半年的寺庙,跟着她到了江西的一个小庙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跟佛真的有缘,当我见到师兄的那位师父时,他第一眼看到我就说:“你有慧根,你很好。”结果,我就这么留下了。第一天到,第二天师父就给我剃头落发了。好像是从那天起,我才真的是下定了决心潜心修行。师父也特别器重我,而且他还给我起了一个法号,对,就是我现在用来作网名的这个。师父希望我能够认真修行,做一个弘扬佛法的人,为振兴佛教而努力,还有意将来把他的衣钵传给我。
我没想到,师父对我的看重引起了师兄的不满。刚才我说过,出家人也会有种种凡夫俗子的心理,她开始在我面前讲师父的一些坏话。我虽然年轻,但是对于人情世故也是懂的,我知道自己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可能会影响到师父与师兄的关系。于是,我向师父提出去受戒。所谓的“受戒”就是正式成为僧人的一种仪式,相当于毕业考试,受具足戒拿到戒碟方算正式出家。你看过电影里给出家人在头顶上烫疤吧?那个过程也叫受戒,就好比是上完学拿到了大学文凭。1978年国家落实宗教政策后,不允许烫疤。不过也还有一部分人自己主动去燃香。你看我胳膊上也有,我是把我的法号烫在上边的。我头上也有,只是现在长了头发看不到了。因此,我跟师父说的受戒就是要去参加考试,学习戒律,这种过程一般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师父并不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就同意我去受戒。当时正好是安徽的九华山开戒,全国各地成百上千的僧众们都会到那里去集中受戒,师父就让我去九华山。
受戒是一件特别隆重又感觉很神圣的事情。每天要学习“三坛大戒”:优婆塞、优婆夷,指在家男女信众,只受五戒,这是第一坛;第二坛,沙弥,就是新出家的人学习的规矩;第三坛,具足戒,是比丘、比丘尼,也就是常说的和尚、尼姑所学的戒律,一共有上千条戒律,包括吃饭、上厕所,都要按戒律进行,麻烦多了,包括洗碗之类的事都要念咒。不过到现在我已经还俗多年,1000多条戒律大概一条都没能守住,
受完戒后,我离开九华山去了浙江。
我去的这间寺庙在靠近金华的一个小县城里。那里的风景特别美,有山有水,按照民间的通俗说法,是很适合修炼的地方。那里的主持是我在戒坛受戒时认识的一个师父,但他同时也在广东一家寺庙任主持,平时不常在那里。我到那里时,寺里只有一个当家师和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师父,都是男的,另外有几位在家修行的女居士。我去了以后,因为我年轻,嗓子比较好,诵经时中气比较足,所以很快就把寺庙里的日常佛事都接了下来,朝暮两次的诵经都由我来承担。前来帮助修建寺庙的那些居士们就特别相信我。
时隔不久,正好是“九九登高节”,这个小城里举办老人节,很多老人就来到山上搞活动,举行书法比赛什么的。电视台在现场采访,无意间捕捉了我的一个镜头。这座山在当地挺有名的,小城的人们周末会去那儿登山。当那个镜头捕捉到我以后,就引起了一些年轻人的好奇,很多人总要来问我:年纪轻轻的出家到底为什么?是不是看破红尘?每次有人这样问,我都是很平淡地用一句话告诉人家:“红尘是看不破的。”
是的,都说出家人可以看破红尘,但是我却始终觉得红尘是看不破的。也许正因为我无法看破红尘吧,所以发生了一件至今令我无法忘怀的事情。
我在那里修行到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吧,寺庙里的佛像要开光。佛像开光是很大的仪式,原本是要等方丈回来才能做的。但是当家师就做了主,没等方丈回来就把这个仪式给做了。整个仪式包括准备,前后用了3天时间。我做得很辛苦,因为诵经全部由我来做的。这件事在当地产生很大影响,也让居士们更加信任我。事后我还写了一篇文章在北京的《法音》杂志,是中国最早的佛教杂志上发表了。
方丈是在广东看到报道才知道开光仪式已经举行,因此马上就从广东赶了回来。
方丈随身带回来3个人,2个和尚,1个小尼姑。其中有个和尚叫传生,比我大2岁,那会儿也就20岁。他的相貌用现在话说就是特别帅的那种,双眸深邃,身材挺拔,出家人普普通通灰色的僧衣穿在他身上,显得那么飘逸脱俗。他人很聪明,方丈之所以带他来,就是因为他在广东时佛事做得特别好。所以他来了以后,我跟他在佛事上配合得特别默契。时间长了,我发现我对他有了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像是情窦初开的那种,毕竟人非圣贤。慢慢地我也感觉到了他对我的这种情感。
寺院东侧有一个很美的山崖,可以欣赏日出。以前我常常会一个人做完了晨间的佛事,就到那里看日出。但是,自从传生来了,那个山崖上就有了两个人的身影。
其实在那种环境里,我们不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甚至也不可能说出一句表达爱意的话。我们的交流全部是用眼神来完成的。而且我们之间好像也不用说什么,一个眼神就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但是,我们的眼神也被别人捕捉到了,于是,有人告状到方丈那里。方丈很生气,把我叫进方丈间责备我。他说:“你身为出家人,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要仪态庄重,怎么可以对男女之事有非份之想?”我平时一向对人态度和蔼,对师父更是必恭必敬,我的处世原则就是人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但是那天我第一次顶撞了师父。我说:“尽管我知道我可能在思想上有一些越过了出家人的范畴,但是我自认为行为上没有出轨。”的确,尽管我和传生彼此之间有那种感觉,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越轨,我们甚至连握手都没有过,每次见面就是双手合什,行出家人的礼。
我坚持不认错,方丈很生气,让我立即签单,意思就是叫我离开。
传生立刻知道了这件事,他知道这是方丈对我们的惩罚,于是他去求方丈让我留下。他说宗莲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赶她走?如果一定让她走,那么我也走。
看见他这样保护我,我又感激,又特别难过。我说:“你们不要争了,我自己签单。”
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想来想去,还是回到了江西我师父的身边。
师父见到我果然很高兴。但是,我知道自己不会留下来接他的衣钵。师父13岁就出家了,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都没有还俗,是个虔诚的出家人。我告诉师父我并没有功名心,不想因为衣钵的事引起师兄的误会。师父说我为人太善良,“既然如此,那么我介绍你去上海吧”。他把我推荐给了他师兄。
他的师兄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寺庙里做主持,他觉得像我这样对佛学很有悟性的人,师兄一定可以接纳我。
初到上海正好赶上过春节,天气特别冷,我每天待在寺里念经。师伯可能是为了考验我吧,刚开始对我特别不屑的那种态度和眼神。但我始终让自己保持着出家人的礼仪。你知道佛教要求出家人的目光是什么样吗?不允许抬起眼看人,都是低眉平视,仪态端庄。由于我佛事做得好,师伯很快就接纳了我。
大概到上海不到20天的时间,我收到了传生寄给我的信。他是通过我江西的师父找到我的地址的。他的信只有一页纸,满页从头至尾都是一句话:你回来吧。捧着那页纸,我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哗啦哗啦地流泪,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经历对一个人的思念。但是,我把这种思念深深地埋藏了起来。既然已经出家,认命吧。如果真的回到他身边,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在一起时,那种感觉只是朦朦胧胧的,但在那一夜,我却满脑子里想着他,无法安静入睡。
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我又收到了传生的来信,内容和第一封一模一样。还是通篇只写着一句话:你回来吧。
这一次,我心里特别特别难受,我想,无论我和他之间怎么样,我一定要回去。虽然我知道回去可能会面临师父的责难,但是我管不了这些了,毅然拜别师伯回到了浙江。我觉得我必须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传生。
回到浙江那天,正好下着小雨,我沿着上山的小路往寺庙走。远远地,就看到山崖上过去我和传生看日出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传生。他立在雨中,风吹起了他的长袍,很悲凉的样子。那一幕直到今天都刻在我心里,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泪水雨水混在一起。
传生也看到了我,他急匆匆地跑下来,在半路上迎住我,我们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温暖传遍了我们全身。那是我跟他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亲密接触。
传生马上带我去见方丈,恳求方丈无论如何让我留下。方丈说,既然你们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你们还俗吧。
那天,我和传生坐在寺庙的屋檐下谈了好久。
我们彼此都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我们都太年轻了,才只不过20岁左右,我们完全没有独自去承担生活的能力。他的家乡在广东的一个海边小城,非常偏僻落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养活我。而且他也已经出家多年,习惯了寺庙里的生活,不想再回到俗世之中。而我如果离开了寺庙也是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人一筹莫展。
最后,我硬下心说:既然这样,咱们分手吧。
传生无奈地送我去了车站。
在车站,我买了一张去往南昌的车票,然后传生把我送到车上。临别时,我对他说:“你不要再找我,也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咱们之间就把这段感情当做一个美好的回忆吧。”这时,我们身边有一对情侣也正在话别,只见他们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痛哭。我和传生看了都特别伤感。传生叹了口气说:“咱们连抱头痛哭的权力都没有。”是啊,我们都穿着袈裟,只能双手合什道别。我幽幽地说了句:“恨不相逢未剃时啊。”
我的前途一片渺茫,不知道该向何处去,再加上想到与传生一别后永不可能相见,因此,我走得极其凄凉。
那应该算是我的初恋吧?可是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我坐火车到了南昌,完全没有目标,不知道该去哪里。下车后,我忽然特别想念母亲。离开家乡一年多,我还没有回过一次家,我想家了。我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先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姐姐突然间听到我的声音吃了一惊,问我在哪里。我告诉她我已经出家了。姐姐说,妈妈因为我的突然失踪而一直哭。而且她还告诉我,父亲已经死了,得的是癌症。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就跟姐姐说:“我现在就回家。”
回到家,我妈妈一眼看见我穿着出家人的衣服,一把抱住我就哭了。我也哭得一塌糊涂,觉得对不起母亲。
母亲已经改嫁了,继父对她特别好,我觉得稍稍有了些安慰。母亲坚持要我还俗,但是我不肯。告别母亲和继父后,我就又回到了我当年出家的那个寺庙,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收留我。在那里见到了当年相识的师兄弟“法隆”和“无心”,她们两人正好要去衡山玩,于是邀我同行。
在衡山玩了两天后,“法隆”和“无心”走了,我一个人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恰好,有两个来此游玩的小尼姑让我跟她们走。她们刚刚接手了广西一个小寺庙,正好需要人手。我就跟她们去了广西。
在那个小寺庙待到也差不多半年的时候,这间寺庙的主持回来了,是一个年已80多岁的老师太。我那会儿已经出家两年多,对于做佛事、敲打唱念都特别熟练,老师太一见到我就特别喜欢,说我有悟性。等她离开时就把我带到了她做主持的另外一间比较大的寺庙。那是个旅游城市,寺庙里游客很多,香火特别旺。一共有20多个小尼姑,全部是当家师和主持的弟子,只有我一个算是外请的。但是当家师还是把主要的佛事都交给我来做,那些弟子也都对我很好。
又差不多过了半年时间,你看,我总是半年就有个什么转折。有一次,主持告诉我,本寺以当地佛教协会的名义请来了一位方丈讲学,主要是面向一些在家修行的居士。主持让我负责那位方丈的饮食起居,并且把方丈每次的讲学内容整理出来。
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虽然可能会很忙碌,但是我觉得忙起来人会特别充实。而且能够得到主持的信任,也是很开心的。
请来的那个方丈到的那天,我去见他。他大概是50多岁的一个老法师,看上去面相特别好,特别有威仪,让人心生敬仰。我很尊重他,对他讲的课特别精心地听,做的那些记录也非常详细。每天他讲课的内容,我都会刻好再打印出来。那时也没有电脑,都是先刻钢板,然后再油印出来。整理好的讲稿我会先给方丈审阅,有必要修改的地方,他会给我指出来。
可能是那几天太过劳累了吧,我患了重感冒,发烧、咳嗽不止。因为怕影响寺里的佛事,再说还要帮助方丈整理讲稿,我白天便强撑着,只是到了晚上去医院里打一瓶吊针。
那天,在医院里输完液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我脑袋昏昏沉沉地往寺里走。我们那个寺靠近一条河边,如果是夏天,每晚会有很多人在河边散步乘凉,但那时已经进入冬季,那么晚的时间,河边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过我平常对这一带比较熟悉,倒也没有什么恐惧的感觉,摸着黑往寺里走。
离寺庙已经差不多只剩下几百米路的时候,我的身后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一个男人拦在了我面前。我打了个激灵,脑子一下清醒了,心想,坏了!遇上劫道的了。我当时穿着僧衣,忙念了声“阿弥陀佛”!指望这人如果真是劫道的,念在我是出家人的份上,可能会放我一马。出家的人身上哪里会有钱呢?但没想到,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这人就一下把我摁到了地上开始扒我的衣服。我拼命地反抗,但因为生病,身体软弱无力,终于被那个流氓给糟蹋了。
那个流氓完事后推开我跑了,我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2年前那个早晨的情景不停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脑子全乱了。我才20岁啊,以后的路如何走?如果被人知道我还怎么活下去?当时真的是万念俱灰,我的亲生父亲这样,出家到寺庙又没躲过劫难,难道我命该如此?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有一点我记得,当时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是一个被人糟蹋了的尼姑,如果我活着,是佛门的耻辱。一个已经变得肮脏了的人,还能以一颗纯净的心修炼吗?
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寺庙的。我悄悄地洗了一个澡,希望可以让自己变得干净一点。然后,我换下了平时出家人穿的衣服,披上只有做佛事时才穿的红色袈裟,到大殿里跪拜了佛像。
做完了这些,我回到房间,用一把水果刀切断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我看着自己的鲜血顷刻间流了一地,但却没有任何感觉,在进入昏迷前,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先一步死去了。
当我醒来时,我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很多僧尼们围着我,老师太和请来的方丈也在场,大家都用痛惜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寻死。
我无法解释,就像两年前那个早晨我什么也不能说一样。等大家离开后,我从床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从医院逃跑了。
我的伤口还没愈合。我不想再回寺庙,也不能回家里让我母亲担心,于是漫无目的地买了一张火车票,在湖南岳阳下了车,爬上了一辆到武汉的汽车,在武汉转坐上一辆到黄岗的车。到黄岗后又漂泊了几天,再然后去了一个当时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县城。那时起码有一星期的时间我都不知道饿,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喝水,偶尔吃点水果。好像人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干吗。
我就这么如行尸走肉地过了一个月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下就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那时还穿着出家人的衣服,光着头,如果去医院打胎的话,更觉得无地自容。于是,我只好用听来的那些笨办法,拼命地又跑又跳,想把孩子给弄下来,但是没有效果。我就去买了一身在家人穿的衣服,去建筑工地挑砖头,想用扁担压一压可以把小孩子压出来。我还试着往身上贴乱七八糟的膏药,结果也不行。
眼见肚子一天天大了,正在我每日生活在惊恐之中时,遇到了一个大姐。她在那个小县城里开着家服装店。她见我一个人挺着肚子还在干那么重的活,猜想我可能是跟家里人闹矛盾跑出来的。她跟老公离婚了,带着孩子开着一个店,于是她对我说:“小妹,你做这种事情对自己身体不好,再怎么说,小孩是一条生命。等你做了母亲以后,你才会知道做一个母亲有多伟大。”听了她的话,我才开始认真动脑筋去想该怎么面对肚子里的孩子。这位大姐就说:“这样吧,我也是一个人,你就帮我做事吧,我反正也正好要请人的。”
我听了这位大姐的话,留在店里帮她卖衣服。这位大姐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她人看上去凶巴巴的,但却是一副热心肠,对我特别好,帮我租了房子,教我怎么待产,怎么给小孩子做衣服。
我当时想,已经这个样子了,要不就把孩子生下来,这辈子就带着这个孩子过吧。大姐始终不知道我以前的事,她总以为我是跟家里人闹矛盾出来的。后来孩子要出世了,我连医院也不敢去,请了一个老太太接生。生下孩子后,当天我就下床自己给孩子洗尿片,自己弄吃的,用3块砖头架起锅来煮饭。那种情景永远难以忘记,真是很苦的。
孩子生下来后,大姐对我说:“小妹,你现在做妈妈了,你要为孩子着想。你跟我做事,我并不嫌你,但是你不能一辈子跟我打工。将来孩子教育要花很多钱,你跟我这么长时间应该学到一些东西,你慢慢地尝试着自己做点事。”她就教我去省城进衣服,然后晚上去摆地摊。那时卖衣服的利润非常高,一年多时间我赚了有两三万块钱。刚好那个县城文化局有个歌舞厅要对外承包,其实我对这方面的事一点不熟悉,但是大姐告诉我:“小妹,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去找关系,你就把它承包下来。”我当时说:“大姐你帮我,我一定努力去学,不管吃什么苦我都可以。”她说:“那行。”她就四处托人帮我把歌舞厅给承包下来了。
那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想为了孩子多挣些钱,每天就知道拼命地做事。
经营歌舞厅会时不时遇到社会上的流氓去滋事,乱七八糟的事情每天都会有,有时觉得自己心里特别委屈,大姐就经常告诫我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逃是逃不掉的。就算哭,哭过以后还是要回来面对。所以当我遇到这些事,想哭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哭。唉!受了非常多的委屈。
那会儿我也不想感情这些事了,因为我的过去,我对男人根本没有信任,只有厌恶。
孩子快4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绰号叫“猫”的年轻人带了一帮朋友来我的歌舞厅玩,他到吧台来请我跳舞。我平时坐在吧台里面轻易不出去的,而且我也不会跳舞。看到有人找我跳舞我很意外,就说我不会。他说:“其实很简单,我教你。”他很年轻,只有19岁,人长得特别帅。这是我第一次跟男人跳舞,他的手很柔软,像女孩子的手一样。第二天,他又带了一帮朋友们来了,直接进了包厢。那时包厢的费用蛮高的,他要我打折,我就给了他们一个折扣。他请我进去跟他们一起喝酒。我进去后,他点了首歌《情网》,然后就告诉他的朋友,这首歌是点给我的。他的朋友们告诉我:“猫喜欢你。”我很惊讶,说不会吧?我比他大7岁,还拖着个孩子,在那个小地方,大家都是知道的。他的朋友告诉我是真的,我说我不相信。他的家境还算可以吧,他父亲在县文化局管人事的。但当时我根本没想到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事发生,对他没有任何感觉。
从那以后,猫总是刻意要接近我。我经过在寺庙的三年,包括之前的经历,人特别理智。我就跟他说:“我跟你不合适,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男人了。”真的,我过去的经历让我没办法再爱上一个人。他就告诉我:“我相信你慢慢会接受我。不管怎么样,我是认真的。”
后来,他父母亲知道了这回事,他母亲就叫他把我带到他家去。让我很感动的是他母亲的态度。那天,他母亲给我泡杯茶,说:“这孩子从小惯坏了。”原来他本来兄弟俩,他上边有个哥哥被摔死后,他母亲就特别宠这个孩子,什么都由着他,包括他的婚姻大事,他父母亲也不会干涉。他母亲告诉我:“如果你们自己觉得合适的话,我们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去反对。当然如果这件事是个错误,那么我不会责备你,我只怪我儿子。”而且她当时笑眯眯地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感觉她特别通情达理。可能因为我母亲长年在外,而我对父亲没有了亲情,所以当时就有一种很温馨的感觉。
猫跟他父母亲说,不管他们反对不反对,他都要跟我在一起。我当时心里非常清楚,因为我手里也有一二十万,歌舞厅的利润特别好,在那个小县城来说,我的经济条件算是蛮好的。我想,他是看我有钱,找一个老婆结婚不用发愁钱。但是因为他的母亲,我当时突然就想跟他结婚了。我想,我能够从白手起家做到现在,觉得也挺满足的,就算花钱买的这份亲情我也值。我谈不上喜欢他,不过跟他在一起会觉得很自豪,因为他比我小那么多,人也长得特别帅。我自己很清楚我是其貌不扬的,只是做这份生意做得很顺,有点钱罢了。我就跟他说:“给你一个缓冲的时间,我不跟你结婚,也不办手续什么的。我们可以同居。我这个人说起来也是相当传统的,我希望我们不要有后悔那一天。如果你后悔,我们之间没有婚约的话,随时随地可以分开。”退一步来说,我这也是给我自己在经济上的一个保障。就是说,我不跟他结婚的话,我的钱我想给他花就给他花,不想给他花可以不给他花。而一旦有了婚约,他花我的钱理所当然。可以说,从一开始我就没相信过这份感情。
我跟他的这份关系一直维持了3年的时间。他对我确实挺好的。不管他是真出自于感情还是别的什么,从各方面对我照顾特别好。包括我们一起逛街走路的时候,他会靠近车道的那边,说:“车撞到我不要紧,不要撞到你。”平常一些很细微的方面也比较关心我。我跟他在一起也是全心地去对他好。他对我怎么样,我会同样地去回报他,但在感情上没有特别深的那种依恋。
2年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他父母就提出让我们举行婚礼。他是父母惟一的儿子,所以老人们就特别想要一个孙子,知道我怀孕后,他们就一直在做我的工作,不管我们结不结婚,这个孩子不能拿掉。他的父母平时确实对我特别好。而我的心里也在想,如果是个女儿我就生下来。因为我自己从家庭各方面没感受过什么亲情,觉得有个女儿在我身边能够让我得到不少安慰,能够陪我多说说话,所以特别想要一个女儿。7个月时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像是女儿。8个月时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好像是女儿。9个月时再到医院检查,医生还是告诉我,嗯,是女儿。结果真到生的那天,孩子还没完全下来,医生就告诉我,又是个儿子,因为当时我的大儿子就站在旁边嘛。我听完医生的话一下子就没劲儿了。不过做母亲的都是这样,只要看一眼孩子,甭管男孩女孩就再也放不下了。
在我怀这个孩子时,猫好像突然有了一种长大的感觉。他过去是在国家正式单位工作的,搞文化市场稽查。自从跟我在一起同居就停薪留职了,名义上说帮我管理这个歌舞厅,实际上他什么事都不管,整天在家东游西逛,无所事事。到我怀孕时,我手上已经有将近七八十万了,歌舞厅生意开始滑坡,我就关张转手了。然后安心在家里养胎、带孩子。那会儿有七八十万挺不错的,我买了一套3室1厅的房子,还请了一个保姆,在那种小地方觉得自己算个富婆啦。但是猫有一天对我说:“钱存在银行里是死的,花起来挺快的。我要做爸爸了,得为孩子着想,我要出去做事情。”
他有一帮玩得好的朋友都在海南那边打工,他说要跟他们一起去海南打工,哪怕做保安一个月也有千八百块钱。我想想也行啊,一个大男人不能总不做事,我说那你去吧。他临走之前我特别郑重其事地跟他说:“你在那里什么都可以做,我惟一的一个要求,你不能碰毒品,如果你碰了毒品,咱们之间就完了。”他告诉我:“你放心吧,我知道分寸。”他走了后,我就一直在家养胎。孩子出世那天,他母亲打电话给他说孩子生了,是个男孩。他特别高兴,立刻就从海南赶了回来。
他走进家门时,我一眼看到他那个样子就明白我们之间完了。他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不像走之前那么英俊帅气。人特别瘦,整个腰瘦了一大圈儿。而且走路是浮的感觉,好像是飘着的。
我把他叫到跟前,第一句话就问:“你是不是吸毒了?”他说没有,我严肃地又问一遍:“你再告诉我,你没吸毒!”他说真的没有,然后他就坐在床边一枝一枝不停地抽烟。我说:“这样吧,你说不吸毒,那你从现在开始24小时之内不要离开我一步。”因为我知道毒品坚持不了几个小时的,结果不到2个钟头他的眼泪就出来了。你知道他烟怎么抽啊?5根烟排在一起,一块放嘴里抽。
我当时什么都清楚了,很冷静地告诉他:咱们之间结束了。
因为孩子还没满月,我们并没有马上分开,还是在一个屋子里边住着。结果他就拿我的钱去赌,有一天打麻将,一个晚上就输了18万。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回到家里跟我承认。说:“你骂我吧。”我从来不骂人,也不跟他吵架。我说:“我当做你是透明人,不存在的。”
孩子还差2天满月时,我告诉他我走了,我们之间完了。
那之前我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市里已经买了一套房子,手上还剩下30来万块钱,我就都留给他。我只要了那套房子,带着两个孩子到了那个小城市。我想,我当年可以从零开始,现在也同样可以从零开始,何况我现在还有一套房子可以让我安身。
但是,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了抽烟。每当想到自己这半生坎坎坷坷的经历,觉得特别痛苦,总是忍不住要掉眼泪。每到这时,我就用抽烟来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
有了2个孩子后,我想,为了孩子我也要好好生活。在感情上我已经心灰意冷。
网上历程
在那个远离家乡的小城市,我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分钱。我就把自己的金银首饰全部拿去给当掉了,每天晚上去马路上摆地摊。首饰啊,项链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什么都卖,孩子又小,做得辛苦极了,但是我咬牙坚持着。大概做了不到半年,加上首饰当掉的钱,加起来有两三万块了吧。有个朋友就跟我说,他想开个店。我问他卖什么,他说卖“猫”,就是拨号上网用的调制解调器嘛。他说咱们投资不要多少钱,只要在电脑城租个很小的铺位就可以了。我说行啊,只要投资成本不多我就干。我上网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因为卖“猫”而慢慢接触电脑。大概2个月之后,我就在那个电脑城里开了间网吧。那会儿开网吧挺容易的,只要有间房子,整几台电脑就可以了。我的网吧有十五六台电脑,我请了个小姑娘跟我一起照看。
我不是很迷恋网络,我只是觉得网络上的朋友不像生活中的朋友那样整天凑一块打麻将,那种感觉挺空虚的。网上可以欣赏好的文章,听听好的音乐。对我来说觉得是一种享受,让我的生活充实了很多。特别是看那些描写风景的文章,看完后感觉自己好像到了那个地方。想想网络真的挺神奇的,就好像是一个小小的窗口,通过它可以看到整个世界。
偶尔上网聊天,我也绝对不跟人家谈到感情,像我这样一个经历复杂的人,内心早就封闭起来了。大多数时间,我会去英文网,因为我的英语从上中学时就还不错,人家聊天我基本上能看得懂。
说起来真挺神的,我还因为上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大哥,他是深圳一家公司的职员。因为深圳写字楼的白领基本上都吃快餐,他建议我在深圳开个快餐馆,可以尝试通过网络来运作。
我真的跑到深圳开了个餐馆,订餐方式就是利用网络,很像网上购物那种。我专门请人设计了一个主页,提出了“用鼠标吃饭”的口号。当时这种形式在餐饮业算是个创举,还小小轰动了一下。但是,因为我没有钱,后续资金跟不上,餐馆开了两年后,无疾而终。
嗨!这段不说也罢,反正跟我要讲的事儿也没太大关系。
那会儿除了做生意,照顾两个孩子外,我的业余生活基本上是没有的,由于情感上的原因,也不想再组建一个家庭。我在QQ上曾经留下两句话:太理性的人,一生孤独;太感性的人,一生坎坷。很多人问我:你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我想我是一个双重极端的人,理性的东西更多一些,我过去的经历再加上我这种性格,我可能注定了会是个一生孤独的人。其实上网5年,我也见过不少网友,但我并不是那种在网上寻找刺激的女人,也从不想在网上寻找爱情的,直到2年前的那个春节。
那会儿,我刚刚结束掉餐馆生意从深圳回到我居住的小城。那是一个对我而言十多年来心情最低沉的一个春节。万家灯火的时候,我安排好两个儿子睡下,孤独地坐在电脑前,茫然地在一个个聊天室里游荡着。我从来不会主动找陌生网友聊天,所以只是在那逛来逛去也没跟人说一句话,
大概是午夜时分吧,我逛进了一个从来没去过的聊天室,也许是实在闷得无聊,我将一直使用的过客名字改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网名“柔情村妇”,然后静静地在聊天室里待了5分钟。我想,我那会儿潜意识里一定是希望有人来跟我说话的。果然真的有一个人主动来打招呼了。那是一个看起来与我同样孤独的名字,让我有了一种寂寞午夜的共鸣。我记得我们一开始是对对联的,他觉得我对得还可以,就问我的学历,我说:“哎呀!这下子问到我的痛处了。”说完这句话,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特别委屈,这么多年里经历的坎坎坷坷的事情,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对象,于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陌生人,讲了我的故事。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面对屏幕已是泪流满面。最后,我敲出了一句话:命运何以对我如此不公?
在听我讲话的这么长时间里,对方一直沉默着。现在,我说完了,我以为对方肯定该说出很多安慰的话了。我这会儿需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但令我意外的是,他回复的却是:“我想,你现在需要去洗个脸,我知道此刻你定是泪流满面的。洗个脸回来我们再聊好吗?”
看到这句话,我震惊地呆了足足5分钟,然后飞快地冲进洗手间,任泪水纵情奔泄。许久许久我才回到电脑前,敲出一个笑脸图像发给他。他很快回复了:“现在心情可有好一点?如果不嫌弃,我想我可以做你的大哥,以后有什么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跟我聊聊天,不过现在快天亮了,你好好去休息好吗?”我们彼此交换了QQ号,互相加为好友之后,就结束了第一次聊天。
第二天,在同一时间,我们在QQ上找到了彼此。这一次的聊天我才知道,他辞职在异乡独自打拼,经营着一份小小的事业,正处于起步阶段,其中多少艰辛,多少离愁。那一天,我们像一对真正的兄妹那般彼此交流着对工作,对生活的种种看法,我感觉到一份浓浓的亲情通过网络传递给彼此,我们的距离陡然间被拉得很近。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在网上仍然只是兄妹相称,没有一点点超出友谊的情感话题,但彼此却有一份相同的牵挂和依恋。如果他上网了而我却没出现,他马上就会通过手机给我发来信息,而我同样会在上网的第一时间在QQ上寻找他。
2月14号,是全世界情侣们为之疯狂的日子———情人节,我如同以往的情人节一样选择了上网。我习惯性地打开QQ,他不在,我就给他发了一条手机短讯,他告诉我正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无暇上网。我失望之余,打开邮箱,意外地发现邮件中有一封是他的。我点开了邮件,信很短:今天是情人节,我虽不是你的情人,却希望你在这特殊的日子里开心快乐!我觉得有一股暖意流过心田,没来由地流下了眼泪。那是一种终于有人会关心我,会疼惜我的感动。我当时很冲动的,只有一个念头———想见他。于是,马上打通他的电话,对他说,我想去他所在的城市见他。他的反应让我这种冲动冷却了下来,他说,如果我只是为了见他,一定不要在现在我工作没有着落,孩子需要照顾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只为见他。然后断然地挂断了电话,我难过极了。但没想到,电话挂断后,他就上网来了,他告诉我,他知道我那时候会难过,但是,他不希望我是一个冲动不顾后果的人,他用大哥哥的口气教我如何面对当时的困境,然后告诉我,如果我想要一份工作,或是想到南方打工,那么他会接受我们见面,但我必须安排好孩子的事情。
半个月后,儿子开学了,两个孩子平时一向都是住校的。安排好他们后,我前往他所在的城市去找他。
我们两个人的见面,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惊喜或是失望,那一瞬间,我只是像见到自己的亲人般,没有一点尴尬。我们如同认识了八辈子的朋友一样,手牵着手一起去餐厅吃饭,气氛与想像中一样融洽。饭后我告诉他,我有一个好友在珠海打工,我想去看看是否会有合适我的工作。他没有二话,欣然地陪我一起去了珠海。
在珠海,我们和我的那个朋友一道四处游玩,还在海边一起留了一张合影。那时候,我心中仍然只是将他看做最亲密的大哥。结束旅游后,我们又一起返回他所在的城市,我在那儿住了3天。他的工作很忙,其实没多少时间陪我,但他仍会抽空每天陪我吃三顿饭。“你太瘦了,要记得按时吃饭才好。”他总是这么对我说。
恰在此时,家中朋友打来电话,给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决定回家,他也没有挽留,只是让我努力工作,为了自己和孩子。分别时,我们都没有太多伤感,他送我上车前,我们还笑着互相出对联。
回到家乡,我接受了一家公司的产品在我们地区的代理工作,每日里忙忙碌碌。偶尔出差,却意外地常去他所在的地方,于是,我们常常有机会在一起。不知不觉中,我们彼此的感觉起了变化,我开始渴望他拥我入怀的感觉。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孤独面对一切,现在,我真的特别希望有一个肩膀可以给我靠一靠。但是,我深知他有一个完整的家,而他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看我的眼神常常是若有所思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忽然变了,感觉上怪怪的,彼此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不留神就打碎什么。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让我们突破了这条道德的防线。
那天,一个我们共同结识的小女孩,因为感情的困惑,突然来约我们一起吃宵夜。我不胜酒力的,三杯下肚,己经醉倒在餐桌上。白酒啤酒的女孩和他不知道灌了多少。返回酒店时,我们3个都已经是步履摇摆。
那晚,我和他躺在了一张床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们相拥着哭了,他哭着说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却又真的爱我。而我心中同样深深地内疚,但更多的是无法抗拒我对他执著的爱。哭过之后,我们又疯狂地拥抱在一起。
应该是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认真地相爱了。我知道,这会是我一生永远无法再拥有的真情,我不顾一切地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认认真真地去爱一个人,爱到可以没有了自我,没有了自尊。其实我明知道,这一切,终将在道德的约束下成为痛苦的回忆,但我却无法自拨。
终于,他太太知道了一切,辞去工作到了他身边,用尽一切办法想驱逐我在他心中的位置。说起来这种套路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总之就是那种周而复始的家庭战争,每日上演的流血闹剧。3个人都搞得痛苦不堪,身心俱疲。
看见他日渐憔悴,我在痛苦了整整3个月之后,清醒地意识到,只有我的放弃才能平息。也许人们说的没有错,爱一个人,是希望他幸福。
当我告诉他我决定退出时,我第一次看到了平日挺坚强的他,眼中满是泪水,但他却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对不起你!
这么多年里,经受过男人伤害的我,早已经不相信男人,不相信爱情。他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爱上的一个男人,却是这样的结局。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唉,不说了,说出来都是痛。
结局
我现在惟一能够感到安慰的是我的两个孩子。真的,两个孩子都特别懂事,特别可爱,有一年我生病住院,我大儿子在医院陪着我。他那会儿还10岁不到。却自己给我办好住院手续。我在病床上打点滴,他在另外一张床上睡,睡觉前跟我说:“妈妈,我就在这边睡了,你有事就叫我。”我的邻居个个看到都说,我对两个孩子的教育真的挺成功的。
大儿子学习成绩特别好,从一年级到现在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从来没落后过。虽然有时我情绪不好,但是从来不在孩子面前露出来,尽管有时心里特别难受,但我都强颜欢笑。因为我只要表现一点不开心的样子,孩子就会很紧张,过来问我:妈妈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啦?怎么不高兴啦?是不是我们不听话啦?
一直以来我很内疚,不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让孩子健康成长。
上网还是上的,因为那里有了很多朋友,生意不忙时,我会去跟他们聊聊。至于跟他的感情,不会忘记,那是我这一生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爱上的一个人,但也只能留在心里了。
你说呢?
采访后记
和宗莲谈话时,有几次她眼里含着泪水,望向我的眼神非常无助。而我也会在她的叙述偶尔停顿时,下意识地看一眼她手臂上和手腕上的那两块疤。
岁月过去太久了,那两块疤都已经不十分明显。如果不是宗莲特意指给我看,我可能都不会注意。或者即使看到了,也绝不会想到,那两块疤的后边,竟有着这样一个惨痛的故事。
她的那种夸张的笑声,她身上的风尘味道,甚至她略带沙哑的嗓音,都在这里统统找到了答案。
我觉得自己的心很疼,因为我想像不出,要用什么样的努力,面前的女人才可以将自己的伤痛抹去。
我不敢问她,这两块疤是不是曾经很疼。
和宗莲分手后的第三天,我正在旅途中继续着我对网友的采访时,收到了宗莲用手机发来的短信:今天心情极好,儿子在全国数学大赛中得了奖。
我即刻回短信向她表示祝贺,脑子里浮现出宗莲的笑脸。我知道,这一次,她的笑才是真真正正从心底里发出来的。
宗莲的故事本可以到此就结束了。但是,1个多月后,她来到北京旅游,因为我当时正忙于书稿的事,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看望她。因此几天后,我给她发短信,问候她并向她表示歉意。她发回的短信令我吃了一惊,她说,母亲突然去世。她正在家里给母亲守灵。
想到那个卖血供她读书的母亲从此离开了她,我的心再一次替她痛。我请她代我给她母亲送个花圈。她说,谢谢。她又说,她觉得可以感到安慰了,因为她一直特别孝顺母亲,在她有钱后,给母亲买最好的东西,让她安享晚年。
是的,母亲也许是走得很安心的。但是,如果没有20年前的那个早晨呢?母亲眼里的女儿,会不会另一番模样?
那两块疤再一次闪到我面前。心痛,无语。
几天后,我在QQ上见到了她。我要她的邮箱网址,我说文章写好后我要发给她看看。从她名字的一串拼音中,我拼出是“旷野夕阳”4个字。问她为何喜欢这几个字。她说,旷野夕阳,宁静高远。
可是,总觉得很苍凉。我说。
她那边半天没说话,然后告诉我,其实我上次骗你了,我的实际年龄没有跟你说的那么大,我所以说那么大,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么老的。因为我的心已经老了,满是沧桑。
她还告诉我,因为母亲去世,她回了一次老家,她父亲的墓地离她母亲最后安葬的地方只有100米,但是她连去看一眼都没有就匆忙地逃掉了。
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她知道我明白原因。
她最爱的,她最恨的,都已经离世。生活已经不可能再重新来过,但是,假如可以重新来过呢?
忽然就对佛教的教义产生了疑问。佛告诉梵志,要放下。但是,真的放得下吗?如果真能放下,还会有那两块疤吗?
许多话,如鲠在喉。
★注1:按照佛教徒的惯例,为了利于研习佛法,和尚与尼姑分开修行。但现在除了一些大的寺庙仍保留此传统外,很多地方皆是僧尼同在一间寺院修行。
★注2:挂单:类似于常人的免费食宿。出家人无论走到哪间寺庙皆可享受免费食宿。
采访时间:2004年6月10日下午1:00
受访者:宗莲
采访地点:朋友家中
性别:女
年龄:36岁
网龄:5年
教育背景:高中
职业:某产品驻某城市代理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