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业看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把两根指头夹住剩余的一小截烟使劲一掐,狠狠扔进烟灰缸里。愤恨地站起,走进洗手间,拿着拖把到水龙头底下冲湿,哈着腰把所有房间仔细扫抹了一遍。重新更换了床单枕巾,最后拿起放在床头小桌上镶着风和彩照的像框,走进书房,拉开书桌的抽屉,搬出里面所有的东西,将像框小心地放进去,再把其他的东西压到像框上,歪着头从各个角度看了看,确定天衣无缝了,这才把抽屉推进去。走进各个房间仔细环顾一遍,没有破绽了,才放心地出门。
站在机场出口处,远远地看到一个肥胖的女人,却不敢确认。此前尽管肖建业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认出赵春艳的一刹那,还是免不了震惊。只见她原本痴肥的脸浮肿得更加厉害了。迷迷糊糊没睡醒似的,张着痴肥迟钝的眼睛,四下里东张西望。粗大的毛孔里渗出黄的油,浊亮的,像一面铜镜。稀疏的头发之间,这里一条,那里一道地露着发亮的头皮,古旧的光芒一直从脸闪烁到头顶。赵春艳担忧自己的容貌,着装上刻意留了心,黯黄的脖子下面堆着猩红的乔其纱衫,宽大的猩红搭着宽大的雪白乔其纱宽脚裤,突出的颜色,把她从古旧的黄铜里匀出一点来。远远地看到肖建业正向她挥手,赶忙笑着迎上去,笑容被脸上过多的肌肉牵扯着,僵僵的。肖建业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行李。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是百感交集。
回到肖建业的住处,已经很晚了。洗手间里没装热水器,肖建业就把电热棒放进热水瓶里烧着。转身拿出一只平时洗脸用的盆子,放在厅中央,把烧开的水兑进冷水里。赵春艳已经裸身等在那里了。肖建业赶紧把毛巾扔进盆子里,蹲下去,一下一下仔细地替她擦身子。擦好了,看着赵春艳上了床。一伸手,三两下脱去身上的衣裤,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打着他的皮肤,激得浑身一颤,心也缩起来了。忙用毛巾使劲地搓,搓出上上下下一片片温热的粉红。
走进睡房,见赵春艳脸朝里躺着。肖建业便从后面搂住了她,肥厚无光的皮肤贴着他,像一块猪油,凉腻腻的,直扎到心里去。一阵恶心使他险些缩回手去。他起身关了灯,黑暗里,他把她整个地扳过来,他的手在她身上摩捏搓揉,她也摩捏搓揉着他,黑暗里,他看不到她,渐渐地,他的身体和他的意识分开了,他忘记了身子下面这个庸俗病态的女人,他的意识里活跃着风和的胴体,火炬般美丽青春的胴体,点燃了他身体的火焰,无耻的快乐夹着美丽的幻想在一刹那间爆发了。
第二天,肖建业到公司请好假后,便悄悄带着赵春艳去游武夷山了。一路上,两人手牵手徜徉在清波秀峰当中,能笑他们就尽量地笑,有时笑容里不免窝着各自的痛苦。但他们还是抓住彼此的手,伤感里有一点互相鼓励和安慰的意思。赵春艳只当肖建业也是为他们这样的相聚而伤感着,反倒不敢流露自己的情绪了。而肖建业也在尽力地让她高兴。他拿着相机,看到好的风景就让赵春艳站上去,但她从不给她近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风景前面,站着一点火红的她,像贴上去似的。最后他们牵着手,一起合了影,对着前方,两人的脸都在笑,眼睛却是僵的。
自从那晚与肖建业通罢电话后,风和再没见着他,也没听到他。风和往肖建业的住处打了许多次电话,没人接,打他手机,也一直都是关闭状态。再呼他,不知呼了多少遍,肖建业却一次没回。他的人仿佛一滴露珠在酷夏的阳光底下蒸发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不留,就仿佛世间从来不存在这个人似的。风和只感到被愚弄被欺骗被羞辱的愤怒,到现在她仍然无法相信,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肖建业怎么会是这么个翻脸无情的人,多可怕的男人,离过婚的男人都这么可怕么?她怎么就从来没看出他内心的阴险和阴暗来。风和一遍遍地责备自己,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悔恨。眼前一会儿晃动着肖建业忠厚老实书卷气的脸孔,一会儿是他冰冷无情的面容,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纠缠在一起,撕打成一片,分不清哪张是肖建业的。如果当初他不是一向都那么忠厚忠贞朴实温柔殷勤体贴,如果没有他那些发自肺腑好上加好的爱情誓言,她怎么可能这么敬重他、信任他。而她的痛悔和震撼怎么也不至于到如此深切的程度。再如果那个女人比自己优秀比自己出色,他爱她,或许风和的内心会比现在好受得多。这段日子对风和而言实在是太黑暗太漫长了,独处的时候,她就蜷缩着身子,两只手臂抱住膝盖,愣愣地垂着头,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肖建业和另一个女人裸身亲热的镜头。她只觉得脏、龌龊。每一次回忆、想像都使她从身到心一次次地被强奸着,恶心得直要吐,可每当她冲进洗手间的时候,又吐不出来,干呕半天,出来又想哭。她没再呼肖建业,她对他的心已经死了,只希望快些将他忘掉。半个月过去了,风和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同样美丽的脸,却憔悴得叫人看不下去。一回到家,她就扑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从不抹粉的她,这一刻搽了许多粉,苍白的,却没有光泽。除此外还买了些亮艳的时装和手包,一一配戴上,整个人跟换了新的似的,美丽得有些夸张。
一星期后,肖建业从武夷山返还,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在走廊里撞见了风和,他刚要笑,却见风和嫌恶地偏转脸去不看他。肖建业只好讪讪地低下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却见风和走了进来,他忙站起身,刚说了声“嗨”,就见风和一抬手,把他送给她的棋盘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眼睛看着桌子,冷冷地道:“这是你送给我的惟一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你愿意给谁就给谁去。”
肖建业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赶紧扶住桌子,这才没倒下去。风和见他如此,心里也一揪一揪地痛起来,但她还是坚持着把自己的话说完:“我很感谢你以前对我的照顾,现在虽然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仍然还是朋友。希望你多保重。”说罢,转身要走,却给肖建业一把抓住,道:“等等,”肖建业的脸变成暗青色,他的呼吸很重,声音抖成一小截一小截的:“你,你听我,解释。”
风和甩脱了他的手,压着嗓子平静地说:“没什么可解释的,咱们之间要是误会,还能解释得清楚。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道德观不同,这能解释得了吗?想知道我碰上你这样的事,会怎么做么?首先我会坦白告诉你,也会坦白告诉那位突然来找我的人,我已经有了爱人,我和我的爱人欢迎她来这里做客,我会像朋友一样地款待她,我也会把房子让出来给她住,自己到别的地方住几天。但我绝不和我的过去有不清白的瓜葛。因为现在我爱的是你,我首先考虑的是你的感受,我不会为一个我不爱的人背叛我所爱的。就算你是同情她生命垂危,你准备为她医治送终,也应当先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经济能力。这样做,会不会反而害了她?还有她的先生、她的孩子,他们怎么办?这就是你我之间本质的不同,你们这种人从来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么?你看,说起来是多简单的道理,可是不同的人,想的做的都在天差地别之间。没有了人与人之间最起码最基本的忠诚和信任,我心底最美好最圣洁最柔软的东西已经被撕碎了,还怎么可能继续地跟你好下去。再怎么有胆量,我也不敢冒险爱你这样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背叛的人,说不准某一天又会跑出另外一个或者不止一个女人,那等于一直抱着定时炸弹睡觉,随时随刻会被炸得血肉横飞。这是多可怕的事情。从前不知道是定时炸弹,抱着也就抱着了,现在知道了还执迷不悟,那我非但是个傻瓜,简直就是最最大的大白痴了。所以,还是分手的好,彼此保持一点美好的回忆在心里,不要弄得太丑陋,伤人,又伤己。自重自爱吧。再见。”风和不再给他辩白的机会,也是不再给自己动摇的机会,她坚定地走出去,心,稳住了,脚步也就稳住了。
有人曾经说过,一个人是否强大,不在于能否当上帝王,而要看他能不能在面对不同的环境,及遭遇各种变故的时候及时地调适自己,使心理保持平衡。这些天,风和就时常想着这些上进的话,在心里不断地鼓励自己,她希望战胜自己,很快地从肖建业带给她的阴影中解脱出来,重新站起来面对未来的生活。所以她报考了厦大国际金融在读研究生,业余时间就跟朋友一起到健美中心跳健身操和芭蕾。除此之外,还参加了一个帮助残障儿童的民间组织。与那些不幸的孩子相比,自己这点痛又算得上什么。从早到晚都有事情做,渐渐地心境宽了,气也平了不少。也能理性地反省她和肖建业之间的差距,以往被忽视,甚至被她认为俗气的外在“条件”,现在全部重视起来,真正觉悟到肖建业实在不适合自己,人品、相貌、气质、家境、经济、阅历,样样不般配,现在连原先惟一被她认可的品行这一条,也是虚假的,那么,他还有什么,真正是一无所有了。原先不知道他的底细,稀里糊涂就把自己放到一个虚幻的爱情故事里面,误以为自己就是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真跟做梦似的,梦醒了,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这只是个梦,幸好来了另一个女人,才让她的梦醒得这么快。冥冥之中上天派这个女人来救她的。幸好自己没考虑婚嫁,否则……,风和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赵春艳并不知道肖建业跟风和的事,见他对自己还是这般温存体贴,只当他旧情未断,心里还有自己,便安心地住下了。肖建业看她似有长住下去的意思,面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可就犯了愁。日夜伴着不喜欢的人,深爱的一个却弃他而去。这些日子,风和像嵌进了他的眼睛里,无论阖着眼还是睁着眼,她健康青春、美丽快乐的脸就在面前晃动,看得他恍恍惚惚。比起赵春艳,他看起来倒更像是个病人。半夜,经常无端地从睡梦中惊醒,想起风和的话,更觉得惊怵。自己尚且是个泥菩萨,又哪来多余的能力照顾赵春艳。倘若她一直住在这里不走,日子久了,万一有个好歹,或是死在这里了,他该怎么办。等赵春艳睡着了,肖建业就悄然坐起来,点上烟一根接一根抽着,背着她,心里反复盘算着如何摆脱她。终于,机会来了,这晚,吃了饭,肖建业拿出风和还给他的棋盘摆好,准备跟赵春艳玩上一会儿,两人刚坐好,突然电话响了,肖建业拿起来听了一下,当着赵春艳的面,立刻大声道:“我决定跟你去美国了,你赶快帮我办吧……唔,下个月走得了,太好了,你自己也多保重,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