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金成妈来说,金成带来的消息简直是天大的喜讯,盼星星,盼月亮,想不到天上掉下个大头孙子来,这真让她睡梦里都要笑醒。有几次,她又不放心,偷偷问金成,肚皮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直把个金成羞得满脸绯红,答又不是,不答又不是。看这架势,金成妈点点头,八成是自家的孙子了。老人自丈夫去世后,守寡二十多年,这次真算喜从天降了。
说心里话,金成妈观察孙凤英有一段时间了,原来担心农村人泼辣、不讲道理,特别担
心不守妇道,让家里不得安宁。看看孙凤英,人很本分,懂礼貌,遇事主动请教人,模样也长得讨人喜欢,做事从不藏藏掖掖的。相比较任静静,知道她人实在,心细,多疑,和她说话都得多长个心眼,生怕她费猜忌难解释,格外赔个小心。两相对比,觉得还是凤英人爽快容易相处。
金成担心结婚缺钱,金成妈挺爽快:“你愁钱,肚里的小孩可等不及,还是和凤英父母打个招呼,欠他们的钱不赖不躲,三年后再补五百。让凤英说去,不是俺老金家耍赖,不给他们面子,实在手头紧,拿不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说办酒,头二十桌人总要吧,也得千把块。另外手头再紧,凤英几身衣服无论如何总要置办,布置新房也要花钱,我们不能把话别人说。我想好了,坐庄请会,这样里外凑凑,结婚的钱也就七不离八了。”
金成觉得母亲筹划得在理,晚上又来到孙凤英家,她们一家人正围着吃晚饭,看见金成来了,她的父母赶忙站起来让座。孙凤英有些不高兴,制止道:“爸妈,说过多少次了,都成一家人了,还这么见外,也不怕别人笑话!”说着,转脸吩咐金成,给她到厨房盛一碗饭去。
很快吃完了晚饭,其他人都到厨房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知道吗,我是第一次给女人盛饭。”
“知道。”孙凤英垂下眼皮,并不看他。“你知道什么?”“你才不会为我,是为了肚皮里的孩子。”孙凤英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道。金成倒也佩服她的精明,嘴上却说道:“你错了,我其实是为了你,你是孕妇,为了你,也就为了未来的孩子。”
“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肚里有几根蛔虫我都知根知底。说说今天来的目的,是不是结婚缺钱不好办事,让我替你向父母解释?”金成简直惊呆了,孙凤英简直成诸葛亮了。
“你刚进门的神色不自然,一脸尴尬相,我就知道你在为结婚缺钱的事犯愁。不过我明白地告诉你,要说你和我父母说去,我才不去。你倒好,什么事全想趁个现成,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孙凤英和往日判若两人,金成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孙凤英推说身体有些不舒服,就顾自上床睡去了。
金成也跟到床前,看到孙凤英在暗暗流泪,心中一惊,急问发生什么事了,她又不响。无奈之下,跑到厨房探问究竟,她大妹告诉他,村里原有一个青年追求过凤英,现在半道上杀出个金成,这个青年恨在心里,到处放风,说金成的父亲如何反动被镇压了,金成又和几个女人乱搞,还被剃阴阳头、批斗游街,以及耍流氓把孙凤英肚皮搞大,先奸后娶等等。那个青年的话说得难听,农村里飞短流长的事又传得最快,孙凤英最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如何受得了,和那个男青年大吵了一场,跑回家自己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几个晚上,把个眼睛哭得像烂桃子一样。金成默默听完了这些话,当时就想折转身回去,又担心孙凤英有身孕,闹出什么事来,那时吃后悔药就来不及了。忍了忍,还是等天明和她说清后再作打算。
厨房里搭着一张床,金成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忽然觉得被窝里钻进一个人来,正迷糊着,又听有嘤嘤的哭声,接着,一双拳头擂鼓般拼命捶他的后背。金成猛一下睁开眼,看见是孙凤英。
“凤英,有话好好说,你这样激动,惹动胎气会影响胎儿发育的。”
“我就知道,你只考虑胎儿,从不为我着想,早知这样我把他流了。”她的话刚一出口,金成慌忙捂住了她的嘴:“人嘴里毒气大,你怎能说这种话?再有什么不是,小孩没有过错,今后千万不能这样!”金成说着,把她轻轻搂在怀里,孙凤英不哭了,任凭金成帮她揩干眼泪。过了一会儿,金成说道:“婚姻是大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逼我去死。”她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为了你,人家承受多大的压力,吃多少言语冷眼,那么多难听的话也从来不肯告诉你。你倒好,现在来作贱人,专挑戳心尖的话说,来谈分手的事。你的心好狠啊!”说着,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金成说:“不是我变心,实在是怕你受委屈。我家出身不好,你是知道的,我也从来没有想瞒过你。至于别人怎么说,嘴在别人身上长着,我们没有办法叫人家不说。如果换上我,只有一个办法:不予理睬。”孙凤英不哭了,头紧紧靠在金成臂弯上,稍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谁像你们男人,遇事大度,我们女人气量小,碰上揪心事谁都会哭得个昏天黑地的,不然干吗人家都叫我们小女人?”说着话,两人更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结婚的日子终于定了。金家是大姓,虽说早已衰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亲戚朋友还有很多,前前后后竟办了三十多桌酒席,直把个金成妈累得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
说是新房,其实是在柴壁上糊了一些白纸,金成自己在红纸上写了副对联,倒也增加了不少喜庆气氛。孙凤英出身农家,遇事随和,自然不会计较。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金成可就惨了,大家都知道他能吃酒,敬酒时一定让他吃双份,几十桌敬下来,早已头重脚轻,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幸好几位儿时朋友仗义,挡掉了不少酒,这才让他没有当场出洋相。孙凤英扶他慢慢进了洞房,刚挨着床边,身子就歪斜在床上,打着呼噜睡去了。孙凤英爱怜地摇摇头,帮他脱去衣服鞋袜,睡着睡着,金成嘴里突然喊起“吴卫”
的名字,眼中还流下眼泪。孙凤英见后心里不由得一愣:吴卫是谁,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心中存着疑团,因为是新婚之夜,不想搅了这份好心情,压在心底没有声张。
第二天上午,公社通讯员来找金成,说顾干事让他去一下。金成找到顾干事时,老头子正在接电话,他抬手让金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顾干事圆脸,戴一副白边眼镜,模样慈祥,整日里笑眯眯的,即使在发火时你也看不出他的怒容。放下话机后,他未言先笑:“先恭喜你,结缡之喜,人生大事,琴瑟和鸣,凤凰于飞,可喜可贺。”顾干事读过私塾,古文底蕴深厚,说话时半文半白,更显出他的国学功底。他看过金成写的文章,大加赞赏,这次金成能去农大,也是他保荐的结果。
“知道找你什么事吗,有人给你送贺礼了。”说着,掏出一个自制的红纸袋,正中画着一个很大的心状图形,袋里装着二百元钱,没有片言只字。二百元,这在那时可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金成已经知道是谁送来的,他深深地埋着头,半晌,才问道:“她还好吗?”
“知道你决定结婚的消息后,她很快答应了一位军人的求婚,婚礼大概在下月举行。她向你们夫妻问好,祝你们幸福美满,要你方便时去县城看她。”金成明白任静静的婚姻是赌气的结果,可是造成这一切的责任并不是他金成,他太渺小了,他无力改变政治婚姻的现实。回到家后,他仰脸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看着纸糊的屋顶,心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就像这屋顶一样,是那样脆弱,那样不经风雨,一捅就破。
春节过后,孙凤英的肚子已经一天大似一天,金成妈再也不肯让凤英干活了,金成不经常回来,星期天也只是干干挑水、忙自留地的粗活,然后和凤英说话聊天。凤英的妊娠反应很厉害,脸上布满了斑,金成妈说,看这架势,孙子是肯定的了。金成妈人好,为人厚道,凤英又不多话,婆媳关系十分融洽。有时凤英看到婆婆实在太累,想帮一把,婆婆也不同意,只是叫她别动,惹动了胎气,会弄出事来。孙凤英母亲来过两次,看到女儿白了,人也胖了,金成妈待女儿很好,也就放心了。孙凤英要母亲分娩时一定要来,母亲答应了。
那是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金成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广播,当他听到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整天都讲莺歌燕舞,形势一派大好吗,怎么突然冒出个“反革命暴乱”?他百思不得其解,踏着自行车急往学校奔去。学校里也议论纷纷,上边布置追查反革命,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哪里有反革命?过不久,公社通知农大孙书记去县委党校听形势报告,孙书记推说身体不好,让金成代替他去了县城。
参加会议的人坐满了县大会堂。作报告的是一位军人,看上去气宇轩昂,他讲得很激动,手在空中不停地画着圈子。他的话十分明白,北京天安门事件的黑后台是邓小平,只有彻底打倒了邓小平,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才能真正得到贯彻执行,而江青,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实执行者。这人口才极好,讲话极具煽动性,台下不时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金成向旁边的人打听,那人小心地告诉他,他是军委办事处的负责人,这次来给当地驻军送江青著作,县革委会请来作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专题报告的。
晚上安排看新拍的电影《渡江侦察记》,金成看过不下五遍了,画面虽然漂亮,总觉得没有老片真实动人。正准备躲在房间里看书,忽听有人敲门,打开门时,看见党校的王主任陪同任静静站在门外。金成想不到她会找来,有些惊喜地喊了一声。王主任很知趣,说“任主任你们谈吧”,便赶忙走了。金成看任静静又黄又瘦,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任静静并不回答,在床前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里的空气显得非常沉闷。“静静,想开一些,何苦折磨自己,我们都是很平常的人,无法改变现实,但可以适应现实。我不知道我的一些想法和做法是否伤害了你,如果真是那样,我深深感到遗憾。”
“你的遗憾能值多少钱?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你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我需要的是真诚,是两心相印的真诚。……不过,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说得金成脸上飞起片片红云,羞赧地低下了头。
“知道今天谁给你们作报告吗?”任静静盯着金成的眼睛问道。金成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的情敌、吴卫的爱人沈刚,他现在是江青的得意门生呢。”闻听此言,金成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该为吴卫高兴还是担心?金成问起她爱人的情况,任静静冷冷地说道:“你还算有良心,还能想起问这事。他回部队去了,不过他说一直想见你,他弄不懂你到底算怎样一个人,能让任静静这样的蠢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有时我也在想,要说有钱,你是一个穷光蛋;要说有才,至今还没看见有什么大作问世。你说,你凭什么让人爱你?”
“静静,一切都成过去了,大家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再说这些,对你对我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金成近乎于恳求了。
“为什么不呢,你受不了啦,觉得不舒服,我还没讲上几句,你就想挂免战牌。”任静静怨恨万分,意犹未尽:“我一直在骂自己,当初如果坚强一些,不贪图什么干部身份,下定决心和你结婚,现在的我就不会是这副模样。有时我也在想,即使我们苦点累点,但我们
两情融融,内心快乐,那样的生活才叫幸福。可现在,这都是梦中的情景了。”说着话,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眼又汪满了泪水。
金成已无法讲下去了,他知道任何劝解的话对任静静来说都毫无意义,他怕话匣子一打开,任静静又收不住了。任静静站起身,她要金成用自行车送她回去。夜很静,行人很少,任静静紧紧依偎在金成后背上,脑海中不时闪现出当年扫盲时,金成每晚用自行车送她的镜头,不由得叹息道:“要是时光倒流,那该多好!”
金成回到党校时,党校的王主任正在房间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