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泉水-越走越荒凉

我俩从晃荡的小木桥上过了河,迎面扫来的风便把酸涩闷人的硫黄味灌进我的鼻孔。达瓦拉姆激动起来,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温泉快到了。”

我使劲吸吮鼻孔,好好地享受了一通这种好似鲜鸡汤的清香味。我觉得这味儿很熟悉,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嗅到过。后来,我骑马走远路时,才明白马奔跑得最兴奋时,马脖子上蒸腾起的热烘烘的汗腥味,就同这温泉的气味一个样。

达瓦拉姆已经让那味刺激得兴奋极了,叫我快走,她一人冲在了前面,边走边解开了发辫,头发散开了,黑色翅膀般地扇了开来,很潇洒。她脱掉了靴子,扔到了沙滩上,脚趾在水中搅搅,脸便鲜红鲜红的了,回头朝我笑了一下,说:“下来吧,这水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我走过去,蹲下身也掬了一捧水,水从我的指缝中漏下,暖暖和和的,像水底下有人在烧火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温泉,心里有些激动。

她解开了腰带,也扔在了沙滩上,然后褪下了长裙和衬衣。她真吓了我一跳,原来我还以为她里面还穿有内衣内裤什么的,可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是光溜溜的裸体。我的双眼像受一股猛然亮起的强光的直射,穿进我的眼眶,刺进我的还非常稚嫩的心。

那一刻,我真的吓傻了。

她一步一步走进水池,嘴里还哼着一首什么歌的曲子,水漫过腹部时,她搅起水花,回头朝我笑笑,说:“喂,你傻站着干什么?下来呀,水里舒服得很。”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成熟少女的裸体。那么近,我能清晰地嗅到从她身上飘来的嫩草似的清香味。她的肌肤光滑细腻,闪动着绸缎似的光泽。细细的腰成漂亮极了弧线,有力地支撑起丰满的乳房。她的肤色是深色的,是非常健美的赭色,两颗乳头像两颗黑里透亮的眼珠子,毫无邪念地盯着我看,看得我羞愧满面。

“喂,脱了下来吧!”她说,掬起一捧水朝我浇来,浇了我一头一脸。看着我的狼狈相,她哈哈笑起来,笑得毫无顾忌。

“喂,下来吧!”她又喊。

“我,我不想洗澡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着胸脯,蹲下了身子。水漫过了她的胸脯,她喃喃说:“我忘了,你是甲嘴。”

甲嘴,当地人对汉族小伙子的称呼。当地人在我做出他们不可思议的事时,都这样说我。哪怕我做了错事、傻事、怪事,这一说,人们都可以原谅了。

那个时候,那种环境,我再傻呆在温泉池边,不脱衣下水,就说明我心中有鬼,装满了很邪恶的东西。我脱了鞋子袜子,外衣内衣……汉人的东西就是那么复杂。我站在水边,还穿着三角内裤,那是我说什么也不肯脱掉的最后一层皮。水真暖和,水底铺着一层软软的细沙子,当水淹没我的脖子时,我高兴地对达瓦拉姆说,泡在里面真舒服。

达瓦拉姆也高兴了,朝我走过来,说:“你会不会游泳?”

我说:“会,我很小的时候,就在锦江中泡,那是流过我家窗前的一条平静得无风无浪的江。”

她说:“你游给我看看?”

我说:“这水太浅,不好游。”

我游了,游的是蛙泳。这浅浅的水只能游蛙泳。她也游了过来,说我游泳的样子好看得很。我看着她,说:“你也会游泳?”

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在雅砻江岸边游,有一次还差点让湍急的江水冲走了。她的父亲、母亲为此事把她反锁在屋内好几天。后来,她受不了小伙伴们喊叫的诱惑,用一根结实的牛皮绳从窗前吊了下去。她和小伙伴们又快乐地朝江边跑去。

她冲我轻轻一笑,说:“我小时候是不是很捣蛋?”

我说:“真该淹死了你。你就不会把我骗到这么舒服的泉水中来了。”

她没笑,像想起了什么事,眼泪在眸子中打滚。她说:“这个时候,我很想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看着她阴沉沉的脸,我的心也有了层阴云。她枕着岸边的沙滩,躺在水中。波动的水面摇晃着她漂亮的身子,突儿浮起突儿沉下。我的脑袋里有东西嗡地一响,身体内像注满了滚烫的液体。

空气中有了夜的颜色,像清水滴了一滴墨水,渐渐化开了,水也染成了深色。那墨还在向四处浸开,天空也暗了,一轮弯弯的细月挂在山顶,像一片银色的羽毛,向上漂去,漂上山顶便不动了。我说,我们还是洗快点,天黑尽了,我们连家都回不成了。

她没动,叫我也同她一样躺在水里,只躺一会儿。我躺了下去,波动的水在耳边咕嘟咕嘟地叫。她的手又伸了过来,抓紧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在我的手心内颤动,很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她说:“你别笑我。我一想起雅砻江,心里就难受。”她说得有些伤心,我能感觉到泪水从她的眼缝中滚出来,顺着光滑的脸颊淌着。

她说,三年前雅砻江夺走了她父亲的生命。她父亲虽然对她管得很严,却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她也很爱自己的父亲。

她说她父亲是当地很有名气的琴师,曾经在西康省会康定跟一位法国传教士学过拉小提琴。后来,在甘孜县文化馆教乐器,也为民族艺术团演奏。那一年,他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母亲以为他病了,把治感冒的藏药粉给他吃。他拿着药,对母亲苦笑了一声,把药全倒进了嘴里,就躺了下去。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就出门去买些吃的东西。回来后,床铺上已没有了父亲的踪影,枕头上放着一把小提琴,是父亲珍藏在箱底的小提琴。母亲预感到了什么,冲出门去,没有了父亲的身影。有人告诉母亲,看见父亲正朝雅砻江边走去。母亲慌慌张张来到雅砻江岸,那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阳光烤烫的沙滩,一江沸腾的黑水。

几天后,在下游发现了一具尸体。母亲老远就认出那是谁了,还没走拢就泣不成声了。

母亲从来都不对我说父亲的死因。我问:“父亲不会游泳,怎么会到江中去呢?”母亲说:“他是想捉一条背脊上有红色斑点的大鱼。”

母亲不说。我还是从别人的闲谈中,知道了父亲的死因。那一年,清理阶级队伍,查出父亲和法国传教士的关系,硬说他是暗藏的外国间谍,要他回家写交待,并不准他再摸提琴了。他是想不通,才向死亡走去的……

吹凉风了,我与她抬起头来,风刺进了骨头,背脊都有些刺痛。我与她赶忙擦拭干净身子,穿好衣袍,她的脸才红润起来。

她叫我仔细听。我摒住呼吸听,除了风扫过池水的哗哗声,真不知道她叫我听什么。

她说,这里能听到江水的声音。我仔细听,真的听到了轰轰隆隆的声音,很像机器运转的马达。她说,雅砻江的水很急,流动起来就是这种声音,这里离雅砻江肯定很近。

我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有些担心起来,说:“天都快黑尽了,我们能不能赶回去?”她看看天空,也说:“这时候,去穿沼泽地,除非有金刚护法的保护。”

我的心一下空了,像失去水分的土壤,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我的脸色中也看出了什么,轻松地笑了一声,说:“别担心,天黑了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难道你还害怕钻出只狼来吃了你?”她对我说,往下走,有个山洞,洞中也有温泉。没人的话,我们就在那里住一夜。

她让我看,池中的水流进一个小溪,溪水又朝下流去。她说这水流到坡下的山洞内,汇进另一个水池里。一般结了婚的人带着家人都在山洞里洗。他们不敢像我们没结婚的年轻人那么胆大枉为。她说得我脸颊又烧了。

她拉着我朝坡下走去。刚看见山洞黑森森的洞口,突然一声凶狠的狗吠,一头小牛犊般大的狗猛扑了上来。达瓦拉姆张大嘴,紧张地说:“天呀,有人住在洞里了!”

那恶狠狠的狗一直把我们赶到了坡顶,才停止了吼叫。

我问达瓦拉姆怎么办。她没回答,坐在了沙滩上。我也坐下来,望着沉入深深的黑夜中的荒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了团团浓浓淡淡的水墨。我低下头,有些丧气。

她说:“我们就在这里坐一夜吧。”

一股寒风吹来,我俩都打了个激凌。

荒野里的夜晚就是冷得快,风像长着针尖那么锋利的头,尽往肉缝和骨髓里钻。我的脚板已冻僵了,站起来做踏脚活动。达瓦拉姆说,地上打霜了。

我手一摸,冰冷沾湿的一片。我后悔没带火柴,不然我们可以烧堆篝火,寒冷、黑夜和野兽都可以远远的躲开了。

达瓦拉姆说:“看样子,我们只有又躺进温泉里去了。”

我说好主意,便率先脱了衣裤。黑夜的掩护下,我的胆子大了起来,什么都不留地钻进了水里。暖和的水包围了我,我喘口气,浑身舒服极了。

达瓦拉姆也跳进了水里,躺在我的身边。她舒了口气,说:“这床睡起真舒服呀!”

我仰头枕在沙滩上,望着夜空。天呀,我差点叫起来,这么美的夜空我还没见过,深蓝透明的,不知有多深。星星远远近近排列,很有层次。那些星星使我想起了姐姐挂在窗前的风铃,风一吹,那些金灿灿的小铃铛就互相碰撞,撞出美妙的音乐。我真的听见星子在头顶丁丁当当地碰撞,真担心会掉下一颗,砸在我的头上。

她的腿动了动,靠近了我的腿。我能感觉到她的腿上有很多吸盘,紧紧地把我的腿粘住。我的腿还有些害羞,软软地移开了,她的腿又追了过来,像一条饿极了的鱼,把我的腿死咬咬住了。

她说:“这水没刚才暖和了,躺在里面很冷。”

我很老实,说:“这水是暖和的,像裹在棉被里一样。”

她说:“我身子都快冻僵了。”

我说:“我汗都热出来了。”

她没说什么了,靠了过来,细腻的身子紧紧地帖着我。她的身子是热呼呼的,我的身子却僵硬起来,像冻僵了一样。我的手也直了,硬梆梆的不会动了。她的手却像水中的鱼一样的灵活,从我的背后围裹过来,把我紧紧地抱着。我能感觉出她软绵绵的胸脯顶在我的背脊上,身子猛然膨胀起来,有火苗从脚底窜起来直冲心头。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望着她,那对很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星子似地闪耀着,充满了欲望……

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别动。我知道怎么做。”便翻身过来,压在我的胸前。她火热的嘴唇贴着我的脸颊、嘴唇、脖子狂吸。整个过程我都紧闭着双眼,不知所措。我只觉得她把我当作了水,扑进水里缓慢地游泳和嬉玩。她游的是姿势很好看的蛙泳。

最后一刻,我感觉到心内有股憋了很久的气,要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我大叫了一声,然后死死咬住她的肩膀。我变成了一座猛然喷射的火山,我的血液、生命和童话般的岁月全喷涌了出来……

我尝到了一股咸腥味,我知道是她肩膀上的血。她咬紧牙忍着痛,一声不吭,一串串滚热的泪叭嗒叭嗒滴在我紧张得变形的脸上。

她抓一把泥沙,按在肩膀的破口上,责怪我说:“你真是只没开窍门的小公鸡,啥也不懂。”

我沉默着,咂咂嘴还在回味刚才发生的那一切。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也不知道该为自己的行为羞愧还是骄傲。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征复了别人,还是成了别人的奴隶。我的鼻腔一酸,一串泪滚了下来。我抬起身子,很软没有一点劲。她按住我,说:“躺下来,别动。干那事很累。好好睡一夜,什么也别去管。”

我躺进她软软绵绵的怀抱里。那一夜,我睡得很死,连梦也没做。醒来后,已是阳光遍地了。达瓦拉姆早早起来了,她把蓬乱的头发盘在头顶,对我说,下面山洞里的人请我们去喝早茶。

我看见昨晚追着我们咬的那只狗,立在温泉池旁,望着我们,眼内充满了温柔。它尾巴高高地翘着,左右摇摆。那是它的语言,我们都能听懂,也会接受它好客的主人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