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县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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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给成志超下了三天内必须回到省城的最后通牒算起,第一天过去,第二天过去,到了第三天早晨,宋波便开始在心里默默设想着成志超该启程了,该上路了,该进省城的城区了,但直到中午,也没见成志超的影子。宋波心里毛了,等不及了,她不知成志超已下定了不把那个案子办完绝不离开吉岗的决心。她以女人的经验,猜想是不是成志超因婚外情遭遇到了麻烦,被那个女人纠缠脱不开身。宋波把电话打到成志超办公室,电话嘟嘟响了好一阵,没人接。她又把电话打到成志超的手机上,可里面的电子女声一遍遍告诉她的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宋波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犹豫了一阵,再把电话打到县委办公室去,谎称是省委办公厅,请成志超同志接电话。工作人员答,说成书记正在开会,告诉现在不接电话,您如果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可以转达,或您留下电话号码,等成书记开完会后,他给您回话。宋波闻此言,便把电话放下了。

这个电话起码可给宋波提供两个信息,一,成志超在开会,并没有跟那个女人狗扯羊皮;二,到了最后期限还未动身,而且是在开连电话都不接的会议,看来成志超是铁了心不想离开那个是非窝,也不想去省委党校学习了。对于前一信息,宋波稍觉心安;但第二个信息却让她越发焦躁,让成志超去学习,可是鲁伯动了大心思使了大力气的,这是一个既让他不失眼下体面又为他日后重作安排预先铺平道路的上上之策,失了这个机会,成志超会不会在县里更加狼狈不堪不说,怕是辜负了鲁书记的好意,日后鲁伯一气之下撒手不管,你成志超再怎样扑腾努力,也难讨一个好了。

时间只剩了最后半天,宋波心急如焚,再坐不住,到了午后,给赵喜林打去电话,借了一辆小轿车,又给儿子留下一张纸条,便急匆匆直奔吉岗去了。

宋波是傍晚时分到的吉岗。她不是那种心中有火便莽莽撞撞不管天不顾地的女人,没有驱车直奔县委。这种时候,县委办公大楼里可能还有许多人,见了县委书记的家属来了,不论志超眼下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处境,那些人总会展现出一种非常的热情,安排吃饭,安排住宿,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那自己该怎样应对?总不能对众人冷着一张面孔吧。那就需逢场作戏,笑脸相迎。可自己此行,哪有那种心情?她是来逼丈夫立即跟她回省城的,估计志超去党校学习的消息县里人不会不知,那自己一露面,便让人们猜到了她来县里的意思,夫人参政,自古以来在人们心中便没有什么好看法,即使非参不可,那也只能回到家里避开众人再做计议。若是这样明目张胆来左右丈夫的意志,莫说县里人会怎么想,怕是先就让志超脸上挂不住,男人的性子一上来,犟起老牛一根筋,事情就更难回旋了,那岂不正与自己此行的目的南辕北辙?除了这些顾虑,宋波还有另一层尴尬,男人刚刚在县里招惹下桃色风波,最让人脸上挂不住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妻子,那自己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人们面前亮相?笑脸?那岂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傻老娘们形象。黑脸?似乎也显得成志超的夫人还缺风度与涵养。左右都不是,那就不如躲在幕后,这出戏,或打或闹,都是自家的事了。

宋波让小车停靠在县委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再给成志超打电话。办公室还是没人接,但手机嘟嘟了两声,便有了成志超那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正忙。等有时间,我给你回电话,再说。”

只这么两句话,成志超不仅收了线,还彻底关了手机。看了来电显示,成志超便知是宋波打来的,却哪里想到妻子已到了眼皮底下。不用多言,他也知宋波要说什么,时限已到,他没回去,总得说明为什么。可此时,他没法做这种说明,他正和专案组的同志研究案子上的事情,他怕宋波将电话再打进来,那就免不了一番解释,甚至争吵。他不愿当着大家的面说那些很失男人面子的话,即使可拿手机躲到外面去说,也会坏了自己的心境。关掉手机,似乎是他眼下唯一的办法。

宋波果然再次拨了手机。成志超的关机,等于在她心头腾腾的火气上又泼了一层油。她想了想,便从手包里找出通讯小本,翻到小张的手机号码。有一次,小张随成志超去省城,对她说,嫂子,成书记忙,以后县里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并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成志超事后有话,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你千万不能要求县里的同志做这做那,那不好,丢你的身份,也丢我的身份。她知道家属直接吩咐官员的秘书不好,可眼下,也就这条路可走了。

手机通了,宋波说得很含蓄,尽量掩饰着心中的火气:“小张吗?我姓宋,成志超的家属。如果你现在不是很忙,请你马上去吉岗宾馆一趟,大堂里有人等你,你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小张很惊讶:“哟,是大嫂吧?好,我马上去。不知等我的人是谁?”

宋波说:“到了宾馆你就知道了,你认识的。但你要记住,是你自己去,也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成志超。”

小张应道:“您放心,我马上就到。”

成志超在专案组忙,小张便守在办公室等,别人下班回家了,他也要等,这是秘书的职责。成志超的小车也等在县委院子里,但成书记的夫人有话在先,小张没敢坐小车去,他是骑自行车奔的宾馆。

小张一路紧蹬,脑袋里的那根轴也一路紧转,猜想着等在宾馆里的人是谁,又会是什么事。他也想到了可能是宋波,但又否定了,宋波还从来没到过县里,来了不会不先跟成书记打招呼,那是谁呢?又为的什么事呢?

见了宋波的面,小张还是暗吃了一惊。“哟,没想是嫂子呀。成书记不知您来吗?”

宋波故作平静地一笑,说:“我去外地办事,正好路过。给志超打手机,也关着。他在忙什么?”

小张说:“他在专案组开会呢,正忙。下班了专案组的人也没回家,派人去买了盒饭,估计要加夜班了。”

宋波想了想,又问:“他去省委党校学习的事,估计你是知道的。他为什么突然又不去了呢?”

小张说:“这事我知道,市委还下了电传通知。但县委常委会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成立一个专案组,由成书记亲自牵头,他就决定不去学习了。”看宋波脸色有变化,小张又小心地问了声,“这事,成书记没跟您说吗?”

宋波微微摇了摇头,说:“工作上的事,他从来不跟我说,我也不问。”她亮了亮掌心里的客房电子门卡,又说,“我已经办完了开房手续,你一会儿回去,见到他,就说我在704房间,叫他开完会就尽快赶过来。”

小张说:“都这时候了,我先陪您去吃晚饭吧。”

宋波又摇头:“我吃过了。记住,我来县里的事,除了成志超,谁也不能告诉。我累了,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你抓紧回去吧。”

小张便回了县委机关,先去专案组开会的地方,敲门将成志超叫出来,悄声禀告嫂子来了,已经住下了。成志超怔了一下,回了声我知道了,便又回屋里去。如果是以前,这么重要的情况,小张是一定要向陈家舟报告的,但近来他越来越觉出成书记对他的戒备,自己也觉鬼鬼祟祟确像个特务,没意思,太卑鄙,特别是常委会后,双方已拉开决战的阵势,自己稍稍移动脚窝,都说明着站在哪方阵营的立场问题,便越发小心谨慎了。他知道成志超是好人好官,不搂不贪,一心想为县里办些实事好事,虽说在与董钟音的关系上有失检点,让人抓住辫子做了文章,但无论咋说,成书记跟那些结党营私、疯狂敛财的罪人们也不是一回事。成书记毅然放弃了去党校学习的机会,裸衣陷阵,无遮无掩,以自己一生的前程与恶势力相拼,这就更让县委机关里的人敬重钦服。小张和那些秘书干事们没少私下嘀咕,说以前没看出,成书记还真是一条汉子,拿得起,放得下,豁得出。双方决战的结局,应该不存疑惑了。

成志超是夜深时分赶到宾馆的,他没让小车送,只说散步,是独自走去的。宋波等在客房,上衣也没脱,两眼又已哭得红红肿肿。

成志超进了屋,本想装作轻松的样子,但一见宋波,便知一场争吵又免不了了。

各自坐在椅上,互不说话,也不对视,都在酝酿怎样开口。

宋波先开口:“我来接你回去。”

成志超说:“我手上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县委常委会决定,由我牵头办理。等我这项工作告一段落,再回去吧。”

宋波说:“我知道你说的重要工作是什么。我只再问你一句,这个家你还想不想要?”

“当然想要。我从来没动过不要家的念头。但你一定逼我,我只好悉听尊便。”

宋波两眼喷火,说:“你要是敢为这句话负责,那你就再说一遍!”

成志超说:“现在是吉岗县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成志超绝不临阵脱逃!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

宋波突然伏在桌上呜呜哭起来:“志超,就算我求你了,为了咱们的家,为了咱们的孩子……你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呀……”

成志超鼻子酸上来,长叹一口气,起身进了

卫生间,将毛巾放在热水下冲了冲,拧干,回身放到宋波手边,说:

“办完手头的这件事情,我就回去,好好陪你和孩子,行吗?”

宋波又哭了一阵,坐起身,看也不看成志超一眼,抓起电话,拨出去:“马上到大堂门前等我,我们回去。”

这似乎是比最后通牒更决然更彻底的最后了断。成志超怔了怔,又长叹一口气,无言。

第二天中午前,省委副书记鲁岩恒的电话也追过来。那个时候,成志超正在县公安局魏树斌的办公室研究追捕邹森和两个杀手的事情。

“志超啊,你翅膀硬了,这个电话是不是非得我来打,你才会启动大驾回来呀?”

鲁岩恒的话很重,那是高层领导轻意不用的

泰山压顶之势。成志超立刻慌了,握手机的手都有些抖起来。

“不,不是。鲁书记,这些年,您一直关心我,爱护我,在我不争气的时候,还在想方设法保护我……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

“也许,是我错看了你,也错误地把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但你不听话,是不是就以为我没办法啦?”

成志超越发地慌了:“没有,绝没有,我不敢这么想。组织上要撤我,只是一个电话或一纸命令的事。但我再一次向您请求,让我在县委书记的这个位置上,再干一个月,不,哪怕只半个月。以前,我在这个位置上,可以说一无所为,就是做了一些顺乎民心的事,也是在您亲自运筹大力支持下完成的。我不讳言,我还做下了一些很不应该的事,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不光自己脸上无光,也给您的形象蒙了灰尘,愧对您的培养和厚望。每当想到这些,我很愧疚,无地自容。但这次,我下决心正在做的这件事,我认准了,绝不会有错。往小了说,对家庭,对我自己,往大了说,对您,对省委,对我们执政党的形象,都只会增加光彩。县里的这个腐败集团,与社会上的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无视党纪国法,疯狂侵吞国家资财和老百姓的血汗,据我们初步调查掌握,不下几千万元,这个毒瘤不除,我无脸离开吉岗,更无脸面对这里几十万的人民群众。因此,我决意豁出来了,也许是豁出一生的前程,豁出家庭的安宁,但我无愧无悔。眼下,我只希望像我的父亲一样的老领导仍能理解我,支持我,让我真正当一回县委书记,或者说,让我堂堂正正地做一回血性尚存的男人。我不想再让别人瞧不起,尤其不能让我自己瞧不起自己。我求您了,鲁书记,请您相信我,再一次地支持我!”

这番话,成志超想了很久,从他下决心留在吉岗县查办案子的那一刻就在想,一直想到此刻。他知道,鲁书记会动怒,电话一定会打来,没有省市领导的背后撑腰支持力排众议,他仍有可能半途而废一事无成。他说得情真意切,到后来,已动情得有些哽咽了。

魏树斌就站在旁边,他走到窗前去,远望青山旷野,还有高天白云,默默无语。

电话那边,鲁岩恒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说的那个案子,我已经多少了解一些。我原来的打算,是把你先调出来,再派个得力人手过去,不把那个黑堡垒砸它个人仰马翻稀巴烂,我的心也有所不安啊。你既然下了这个决心,说明你已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和必胜的把握,那就搏一搏吧,不战则已,战就必胜!也许,直到今天,我才可以确信,我真的没有看错你,我很高兴,祝你成功。宋波那边,我让你朱姨再劝劝她,你就安心做你的工作吧。”

成志超收了线,心绪仍在激动之中,好半天没说话。

魏树斌回转身,歉疚地说:“我现在很后悔,那天在松林里,我说了许多错怪你的话。你的这些难处,我应该想到的。”

成志超摇摇头:“拉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你的那番话,我可能就拉不开这张硬弓,实话实说,我当时已不想拉这张弓了。我应该谢谢你的。哦,不说这个了,咱们接着说邹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