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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志超料想封存人事局档案的重头戏一开场,陈家舟就可能亲自去“赴汤蹈火”软硬兼施,但陈家舟没去;他又料想陈家舟即使不去,也会将电话打过来,所以一和魏树斌打完电话,他就将手机关了,再不接任何电话。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一个县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号首长拒不接电话是怎么回事?是怕着谁或怕着什么,还是此地无银先以这种方式声明此事是自己授意所为?所以他很快又将手机打开,端坐在办公桌前,等着陈家舟来电话,心里已想好了应对的词语。陈家舟很可能会以惊慌失措的姿态,请他出面平息;陈家舟也可能先发制人,问他为什么不经县委常委会决议,擅自动用公安力量?无论怎样发问,他都将先佯作不知,然后申明一个态度,既涉法律,公安机关就有独立办案的权力,党政领导干部还是不要干涉阻挠为好。
但陈家舟没到现场,电话也没来一个。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陈家舟已认定此事的背后策划与直接操纵者是成志超。争端既起,暂时沉默的一方不是认输,就是准备发起反扑。陈家舟不会轻易认输,那他的反扑将是怎样的呢?
先是秘书张景光跑进办公室报告:“成书记,公安局的魏局长带人去了人事局,说是要封人事档案。”
成志超故作沉着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问:“哦?是涉及到什么案子了吧?”
张景光答:“还不清楚。”
成志超说:“不是办案又能是干什么?让他们办去就是。不要大惊小怪。”
过了一阵,办公室主任纪江又跑进来报告:“县公安局去封人事局的档案,两家差点儿没动起手来。伍县长急急火火地赶去了,也不知是怎样个结果。成书记,你不去看看?”
成志超再把头埋到文件里去,说:“伍县长是常委,既可代表县委,又可代表县政府,他去了,我还去什么?”
“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里的人都毛了,大家没心办公,都在议论这件事。”
“谁说都毛了?我就没毛嘛。我看你也不用毛。公安机关依法办案,本是正常。美国的检察官还到白宫去找总统克林顿取证呢,我看天也没塌下来。你去跟大家说,安心工作,不要大惊小怪。如果把本来很正常的事也当作不正常的事来看,人心慌慌的,那就真不正常了,是不是?”
将近午间的时候,魏树斌来了电话,极简单,只说任务顺利完成,东西已全部带回局里,就撂了电话。成志超嘘了口长气,却觉心头仍有一块石头压着,一点也没轻松下来。
一上午,表面看似平静而心中惊涛翻涌的就是县长陈家舟了,不断有人打进电话,又不断有人跑来向他报告情况,问他怎么办,他的回答竟和成志超惊人的相似,说慌什么?公安局在办案,执行公务,就像各位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睡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人事局怎么就不能去?谁规定的就不能去?及至伍林跑回来,关严了门,瞪着眼睛大喘粗气望定他时,他才恶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
“他娘的,还真下手了!”
伍林说:“人家是有备而来,矛头是直接对着你我的。”
陈家舟说:“废话,这步棋我还看不出来?”
伍林说:“东西现在已在了人家手里,更狠的将是下一步。”
陈家舟冷笑说:“下一步姓成的能不能走,怎么走,还难说。他就不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依我估摸,眼下成志超正感为难的也就在这一步。狗咬狗,他未必愿意自己也是一嘴毛。两败俱伤的道理,即使他一时性起忘在了脑后,也一定会有人给他提醒。”
“那我们怎么办?”
“你让我再想想。眼下不可再有大动作,但一些小的招法还是不妨使一使。主要是给成志超降温,帮他冷静,让他提前看到结局,他也许自己就缩了手脚。”
这些天,陈家舟也一直没闲着。据他安排的各路眼线报告,这一阵,成志超和魏树斌接触频繁,有话不在办公室里说,也不在电话里说,而是出去散步,在县一中操场秘密接头。以陈家舟料想,成志超肯定还对樊世猛的那句酒话起疑,虽然张景光已按自己的吩咐,对那事连描带涂,但成志超不一定会相信,所以陈家舟采取的对策就是让樊世猛的儿子彻底回到家里,让人事局把那份档案也撤出去。再一个可能让成志超过问的事就是钢管厂高贯成那里,高贯成是下面企业的厂长,成志超对他下手,可能少些狗咬狗的顾虑,打便打了,打了还可充打虎英雄,陈家舟甚至想到把高贯成暂时舍出来,丢卒保车。魏树斌这一阵在忙,甚至几次亲自往市公安局跑,但他在跑什么,却一时难以得知。陈家舟完全没料到的是成志超会突然对人事局的全部档案下手,这让他又惊又怕。推理分析,只有一种可能,成志超已经知了不仅樊世猛儿子的一例,他要清查这几年间调进的全部人员。那事情可就大了。陈家舟甚至有些后悔,前些天,伍林曾建议,在成志超办公室安进窃听装置去,那就可以及时掌握对方的动向。陈家舟没点头,他知道只要那样一做,一旦事发,自己的责任可就大了。而且那种手段一用,牵扯进的知情人就不仅仅是一两个,谁敢保证那些人都跟自己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即使得手,也要授人以柄,等于自己将小辫子交到了那些人手里。授短于下人,也是为官之大忌呀,不到万不得已,怎能轻易走出这步臭棋?
这一天的下午,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表面上都风平浪静,两位主管首脑也都按兵不动,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文件打电话,似乎上午发生的事的确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人们却猜测着,成志超来县里两年多,这是第一次和县长陈家舟过招,一攻一防,胜败难定,紧接着的,是一场恶雨腥风的搏杀呢,还是双方各留后手的握手言和?
隔日,成志超乘车去了北口市,他没让张景光跟随,跟司机也只说是省民政厅厅长到了市里,他去为县里争取
扶贫款。他让司机将小车开进了位于市郊的梅园宾馆大院,那是市里专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地方。司机坐在小车里等,他进了宾馆,却闪身又从侧门出去,打车直奔了市委。他自嘲,连自己的秘书和司机都要防着,真快成了地下工作者啦!
成志超是去向市委书记汇报吉岗县这些天发生的情况。疑点重重,一切却又似乎在朦胧之中,县人事局的档案已经封了,怎样进行下一步的动作,他必须请示市委领导。而眼下,这事也只能跟市委主要领导一个人说,在情况尚未最后明朗之前,严守机密便是争取胜利的基本保证。
市委书记对成志超的报告很吃惊。以前,他只知道陈家舟在吉岗县的能量和势力都不小,前两任县委书记都与他弄得不欢而散,但他没料到陈家舟结党营私已闹到目无法纪的地步。当然,市委书记也知道成志超是省委鲁副书记的爱将,派他到吉岗县锻炼,用意不言自明。此前,或是他去省里开会,或鲁书记来市里调研,几次都问到成志超,并一再示意说,他还年轻,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我只担心他做什么事失之毛躁,你要多帮助他,培养一个年轻干部不容易呀。市委书记思忖良久,才对成志超说,此事若真如你分析的那样,确实非同小可,但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要稳妥,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这个意见我就不多说了,你能懂,凡事都要从长计议啊!
成志超已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声“封”已操之过急了,市领导已在不动声色地批评他,既批评了他的用力过猛过急,也在批评他在动作之前没有及时请示。但他没料到,他刚刚离开,市委书记便将电话打给了鲁书记,报告了吉岗县发生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汇报了自己的意见。鲁书记说,好,要稳妥,等待时机,这个意见我支持。
当天傍晚,成志超乘车直接回了东甸乡。这一阵,主要是筹划大棚蔬菜的销售,又一喷(一茬,数量很大很集中)青菜眼看要下来,此一喷不比春节前,销路难免不畅。鲜菜不比粮食,不好存放,别说烂掉了,放蔫了都将直接影响菜农的收入。成志超听说乱季鲜菜出口俄罗斯的数额不小,便忙着找人拉关系跟省外贸公司挂钩。对方答,我们的货源已完全充足,你老兄既说了话,我们也不好不办,但货你们一定要保质保量,而且要保时送到边境通商口岸,我们总不能为了你们那十车八车菜再派车去拉吧?成志超心里高兴,便又忙着和乡长商量雇车运菜的事。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陈家舟突然到了东甸乡,这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成志超心里不由紧了紧。“家里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常委会早有决定,县委县政府的日常工作,除非特别重大,都交给陈家舟酌情定夺,是什么事情让他亲自跑来了呢?电话里不能说吗?
成志超将陈家舟请到自己住的屋子。张景光给两位领导沏上茶,便退了出去。
陈家舟说:“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最近几个月,两个大院的办公经费开销很大,尤其是电话费,每月都在十几万元。我派人到电信局查了查,办公电话用于私事的不在少数。有些电话,即使是公事,也是可打可不打的,比如三楼找四楼的人,多跑几步道就可以当面说嘛,为什么非要用电话说?还有,一些电话也明显打得过长,正经事没几句,闲话废话却说起来没完没了,时髦词就叫煲电话粥。咱们这个县,财政状况本来不好,这种支出再这么无限制地膨胀扩大,别说老百姓不满,连咱们这些当家主事的都感到心里不安。”
成志超心里便有些不悦,这是鸡毛蒜皮嘛,找我做什么?可他还是笑着说:
“那你老兄就狠狠抓一抓,也别只限电话费。差旅费呀,水电费呀,公车使用啊,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一并抓,我完全同意,坚决支持。厉行节约,反对浪费,这条原则到什么时候都要坚持。有些方面,也可以先做些试点改革。”
陈家舟说:“政府那边,我在会上已经说过了,为了引起重视,我说得挺狠,甚至可以说挺损,都有点不顾情面了。县委那边,我想还是你回去亲自说一说的好。有些话,我在政府那边说,谁心里不服,他也得给我立起耳朵老实听着;可县委那边,我再那么说,可能就是牛犊子上套,使不上正经劲儿,还拉了偏套,整不好,让一些人嚼舌头,还会起负作用。”
成志超说:“你这就多虑了。除了一县之长,你还是县委副书记嘛。两边日常工作你一手抓,这是常委会早就定下来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完全支持。”
陈家舟说:“成书记这边我不顾忌什么,可县委那边的干部未必都这么想。浮皮潦草不疼不痒地说一说呢,肯定不会引起人们的重视。但说多说重了呢,兴许就有人以为我把手伸得太长了。出了误会,反而不好。”
成志超见他一再这么坚持,便说:“行,等我哪天回去,找机会特别强调一下,和老大哥充分保持一致。”
陈家舟听成志超这么说,就起身准备离去了,走时,还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叠纸,放在成志超面前,说:
“这是电信局的电话明细记录,你回去讲话前,不妨先看看。不然有些人还以为我们是没根没据敲山震虎乱放空炮呢。”
成志超便在那叠纸上拍了拍,笑说:“老大哥果然是要粗有粗要细有细的人。好,我一定认真看看。”又说,“眼看傍晌了,吃完饭再回去吧,乡里的水豆腐做得不错,又鲜又嫩。老大哥来了,我再让他们好好做碗肉卤。”
陈家舟却不留,说:“家里还有两拨客人要陪,都是上头下来的爷,怠慢不得。我这是忙里偷闲跑来的。改日吧。”
陈家舟一走,成志超就打开了电信局的电话明细单,厚厚的一叠,县委机关的每部电话都有,是最近半年的。再细看,心便一沉,通话超过二十分钟的,陈家舟都用红铅笔勾了出来。成志超翻到自己那一页,勾出的竟最多,共十一次,多数是打给董钟音的,最长的一次是一小时四十三分,最短的也有二十六分钟。陈家舟专程送来这么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真希望我在会上说说,还是提醒我要以身作则呢?或者说,是知我有过多的超长通话,有些话怕伤及我才这般委婉地提出批评?按电信部门的规定,除非用户的长途电话,这种市话的明细是不给开列的,陈家舟一定是动用了行政手段,才讨来了这份清单。但再退一步想,为了做过细的工作,即便开列明细,也不该将常委和主要领导的电话明细张扬开来。身为副书记的陈家舟不会不知这个起码的常识。如此所为,既不符合常规,也不符合陈家舟的性格。外表看,陈家舟本是粗粗拉拉的一个人,此一番突然如此精细起来,他究竟要干什么?
成志超心头突觉一震,心猛地揪上来。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陈家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旁敲侧击告诉我,他已经注意到了那个数次超长时间通话的号码,甚至可以推断,他已知晓了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成志超呆住了,只觉脑门刷地出了一层冷汗。
陈家舟此行,居心叵测,他将矛尖直指了我的心窝窝,却又虚晃一枪,并不伤及要害。他这一手,是为了人事局的档案呢,还是为了高贯成的那堆私人印章?或者,是为了那封已露了马脚的仿造信函?伪造信函的事眼下我还只是说给了魏树斌,难道陈家舟也知道了吗……
一下午,成志超心烦意乱,再无心考虑别的事。看来,自己真是操之过急了,才逼得陈家舟动起了反击手段。陈家舟这一手叫“卧槽马”,直逼帅府,眼下自己最好的应对办法只能是调兵遣将,把对方的马腿别上。可男女私情这种事,又哪有兵将可调,万般无奈的另一个办法便是老帅移位,但小小帅府,又能移到哪里去呢?思来想去,成志超想到了回家。对,回家,一是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下一步棋该怎么出手,二也是让对方难以揣摸我的心态,且看他们还会不会有什么动作吧。
正巧又是周末。傍晚的时候,成志超对张景光说,蔬菜外销的事出了点岔头,我得抓紧去省城一趟,你不用跟着,替我跟陈县长打声招呼吧。小张问,您什么时候回来?成志超说,不好说,回去一趟,我总得把这条青菜外销的路跑下来。有事电话联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