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星期日的午后,成志超从耿家屯刚回到县委,就接到了魏树斌的电话。
“成书记,听说这两天您亲自上山登岭种地,累了吧?”
成志超说:“久不劳作,五谷尚分,但四体不勤,这胳膊腿儿确实有些又酸又乏。有事吗?”
魏树斌说:“晚上有时间吧?再去县一中操场散散步怎么样?”
“行啊。案头积了一大堆文件,我晚点儿过去,八点吧。”
“好,不见不散。都多穿点儿,春寒刺骨,别冻着。”
初春时节,白天春日融融,入夜时风仍很清冷。学校已经开学,准备高考的学生放学后还要留在学校集中自习一段时间,教学楼高三年级的那一排窗口亮着雪白的光。操场上很安静,空无人影。教学楼里有了师生,校园里便管得严了,不再容许社会上的闲杂人到操场上散步锻炼,好在门卫师傅早认识了常来散步的县委书记。进校门时,成志超说,一会儿有人找我,你放他进来。师傅便应诺,好咧。
魏树斌准时来了,两个人顺着灯光照射不到的幽暗跑道来来回回地走。成志超故作轻松地问:
“周末回家了吧?”
“回去了。呆一天。”
“那个事,夫人很高兴吧?”
“哪个事?”魏树斌一怔。
“还哪个事,夫人工作的事呗。”
“我……还没跟她说。”
“好事,为什么不让她早点乐乐?”
“是好事,还是恶事,我还一时辨别不清。再等等吧。”
“等什么?”
“乐就真乐,别再乐极生悲。我一旦把话说出去,我家里的那位必然催我快办,我要不办呢,那就哭,就闹。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自讨烦恼,不值。”
魏树斌说的是心里话。他妻子本来就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下岗在家呆了这几年,越发恨不得一天就坐回办公桌前去。也不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家里还有一个正读高中的女儿呢,哪个月不得伸手要上几百元钱。乡下的老父老母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用儿女赡养,还有力气土里刨食,但逢年过节生病吃药儿女们怎能没有些孝敬?一家人都指靠魏树斌一月一千多元的工资,操持家务的女人不能不急。魏树斌又不是那种会想法搂钱的人。坐在他的这个职位上,找他办事并想“意思意思”的人不少,但魏树斌不管是谁,一律采取只认事不认人,两眼一抹黑的对策。初时还有人求他,后来人们都知了他的脾气,反倒自觉免开尊口了。原来所在的黑水县里,有个老板开了个餐饮洗浴娱乐城,也没说求魏树斌办什么事,便将他妻子安排进去当了会计,一月有千多元的收入。起初,魏树斌还以为妻子只是出去做一点临时性的工作,倒也没放在心上,及至知道是去娱乐城当会计,就急了眼,让妻子立马回到家里来。妻子恼怒,说娱乐城咋?做啥犯法的事啦?你怎么就认定我是同流合污为虎作伥?魏树斌耐心解释,说只要你坐到那里去,就难说让人们怎样想,尤其是县局管治安的同志,知本局首席长官的老婆在那家做事,处理问题时就难免有顾忌。妻子说谁愿顾忌谁顾忌,谁顾忌是谁自己心里不干净,我让他顾忌了还是你让他顾忌了?魏树斌见说不通,性子躁上来,先踢凳子后摔碗,然后摔门而去,扔下话,说你若再去娱乐城,我就从此不回家!妻子气归气,还是辞了娱乐城的工作。这次,陈家舟主动为妻子办调转,等于又给魏树斌出了一道大难题。回家说给妻子,女人自然会高兴,自己少了后顾之忧,当然也是美事。但魏树斌也记着一句话,没有不要钱的午餐。虽说这事眼下还看不出与陈家舟的帮伙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而且陈家舟也办得名正言顺冠冕堂皇,但起码可能让人看作这是陈家舟收买笼络他的一个手段。为此,魏树斌也曾想到一步棋,一方面故作不知,先抓紧把妻子的事办下,待日后查明陈家舟真有什么为非作歹之事,再两眼一瞪,不徇私情,公事公办,谅谁也说不出毛病。但思来想去,魏树斌还是否定了自己。那不是自己的性格,即使别人说不出什么,自己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那不该是汉子所为。以他的想法,那可能比徇了私情人格更要低下。成志超交办的事已箭在弦上,而且那矛头已明显指向陈家舟,在这种节骨眼上,只能心无旁鹜,大义凛然。如此一来,眼下的招法便只有一个,回家缄口,只当没那事,什么都不说。一无所知的妻子自然也就不会催不会闹了。
“不想再办?总得有个理由吧?”成志超问。
魏树斌想了想,说:“我不想欠谁的。”
成志超又问:“陈家舟没又催你?”
“催了,昨儿见我面,还问过。”
“你怎么答?”
“我说我老婆眼下正应着别人的一份差事,财务上的事,交接清楚也需一个过程,不好说走就走。稍容一段时间吧。”
“陈家舟怎么说?”
“陈家舟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据内部消息,邢凯最近可能要调回市行另有任用。这事要办就抓紧,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过了这个村,再想住进这家店,可就得另想章程了。”
成志超沉吟不语,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好一阵,才说:“这个事,如果先由我来启动,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就不至于让你太为难了。这事怪我,是个教训。作为一个地方的主要领导,同志们生活上的具体问题本应主动想到。可我这一阵想的,主要是东甸乡的大棚,说句深层次的话,还是想自己的事太多,忽略了同志们家里的具体困难。如果有机会,这个事我想以后也许会有机会弥补。希望你能……理解。”
成志超说得很真诚,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不是官话。这个事,那天魏树斌电话里一说,成志超就深有触动。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事终究是让陈家舟抢了先,占了上风。好在魏树斌不是那种见小利而弃大义之人,不然,一切都将陷于被动。
魏树斌站下来,望定成志超。
“成书记,我今晚约你出来,可不是来说这个事。”
“说也应该。”
“如果不是你先问,我不会再提。”
“我完全相信。但你不说,我却不能不想,更不应该没有这个自责。”
“我向你汇报这些天我所调查到的基本情况。”魏树斌说,“县交通局有位副局长,叫邹森,你还熟悉吧?”
成志超说:“交通局一把手年近退休,又患着
糖尿病,一直在家休息,局里的工作就由邹森代理主持着。陈家舟几次提出将他扶正,我没答应。干部工作一定要慎重,动一个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就先放着没动。”
魏树斌说:“此人业务能力,据群众反映稀松平常,却爱好书法,是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突出特点是极善模仿,毛笔硬笔都来得,据说他模仿出来的东西,让行家们都叫绝,不说可以乱真,但乍眼一看,外行人还真是难辨山高水低。”
成志超一惊:“邹森爱写字,这我也知道。但善于模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魏树斌接着说:“我们局里的张政委有一次跟他在一起喝酒,提起这个事,说我不信你谁的字都能学,你学我几笔试试。邹森说,那就请你先写几个字。张政委便掏出钢笔写了。没想邹森看了看,便将那页纸揉了,提笔便写,竟让张政委目瞪口呆无话可说。邹森和县里的一些头头过往很密,常在一起喝酒打
麻将,一打就是通宵。经鉴别,伪造书信的事基本可以认定是他所为。我找市公安局鉴别字迹的专家看过你交给我的那两页书信,专家说,这好比假钞,若粗眼看,轻易难辨,但进了验钞机,就好比真假猴王站在了如来佛祖面前,妖猴的面目就暴露出来了。我再将带去的邹森的笔迹拿给专家,专家将他的笔迹和那封伪造书信放在一起看过后,肯定地说,你可以顺蔓摸瓜了。”
成志超说:“现在就是你和我,不要藏头露尾怕三怕四,你还有什么分析推测,都说出来。”
魏树斌说:“我想,此人既敢伪造你的书信跟省里要款,身后必有后台,至于后台是谁,我不敢妄下断言。据我所知,省里拨下的那笔款确实进了改造县里到东甸乡公路的专项账里,但有些支出让人费解。比如公路出城后建了个大转盘,转盘中心的那个所谓标志性雕塑,你知道光设计费就花了多少?”
“多少?”
“五十万,而且是白条子。设计是陈家舟最后拍的板,条子也是他亲自签批的,据说陈县长批条子时还说,
知识产权嘛,歌星出场费还好几万呢,一个人一辈子能拿出几个这样的设计。”
成志超冷笑:“哼,狗屁知识产权,吓唬哪个土老冒呢?就那样的设计,要新意没新意,要特色没特色,随便请一位美术学院搞雕塑的学生都拿得出来,还不定是哪家废弃不用的残次品呢。”
“还有,你叫我打听樊世猛的事,也有了些眉目。樊世猛有个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家呆了两三年,去年入秋前,这小子突然变成了城关镇财政所的会计。财政所是县工商局的派出单位,按月拿固定工资。一家人正乐得鼻涕泡还没擦净呢,春节前那小子又突然被辞回了家,害得一家人哭哭啼啼没过好年。樊世猛是炮筒子脾气,那一阵出来进去的到处骂三七。成书记你别介意,他指名道姓,主要是骂你,说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算个什么东西!又说那五万元钱的人情费要不是已经退给了他,他就到县委大楼里揪你脖领子闹。这些日子又突然消停了,闭口再不说孩子的事,不知因为啥。”
成志超掐指细算,蔬菜大棚现场会是在入秋后,儿子刚刚端上铁饭碗,老子自然又是秧歌又是戏,正在兴头上;樊世猛一时得意忘形,跑到成志超跟前敬酒,接了他人情费的人见露了马脚,便又慌慌张张地把那小子辞退回家,并且吐出了那笔好处费。想到这一点,成志超淡然一笑:
“好,又笑又哭,又谢又闹,很好!但你知道不知道,县委早在常委会上做出过决定,为了严格控制吃财政饭的人员编制,凡县直机关和财政拨款事业单位的进人,最后都必须经我签字?依我推测,给樊世猛办这事的人极可能与前面所说造假信的事是同一伙人所为,而且采取了同一种卑劣的手段。”
魏树斌点头:“这事起码要有人事局、财政局、工商局和县里分管的副书记、副县长点头,任何一个环节挡住了,梗阻不畅,都不可能办成。所以,在没请示你的情况下,我还摸到了其他一些也许更重要的情况,不知你是不是想知道?”
“别卖关子,说。”
“在你来吉岗工作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县人事局调入和新录用的共是七十六人,都端起了县财政这个铁饭碗。”
成志超吃了一惊:“你再说一遍,多少?”
“七十六人。”
“操他妈的!”成志超一时怒起,竟不顾斯文,破口骂了,“这两年,经我手只批了三四个,最多不会超过五个,都是理应必批的,批过之后我都有备忘记录,怎么变成了七十六个?”
“县里老百姓有几句顺口溜,你听了更得骂。‘成志超,扣大棚,花钱流水不心疼;坐在机关不管事,就会给人签名字儿;成志超仨字不白写,蘸的都是百姓的血。’”
成志超反倒不骂了。老百姓都这般骂了,你还骂什么?骂什么还比骂吸血鬼更冷酷无情?清寒的夜风吹来,让他热胀的脑袋冷静了许多。这帮贪婪的蠹虫!这帮无耻的小人!这帮挤成一团蠢蠢拱动的蛆!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呆不长,便打着我的旗号如此为非作歹胡作非为,真是欺人太甚!
魏树斌问:“成书记,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些,下一步怎么办,你下决心吧。”
“你在摸这些情况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可能察觉?”
“这很难说。我尽量做得隐秘,不动声色,但鱼既动,水就难免起波起皱。那些人是惊枪的兔子,白了尾巴尖的狐狸,极机警也极狡猾,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一点儿没有察觉。”
成志超伸过手:“给我一根烟。”
成志超平时很少吸烟,偶尔叼上一根,必是情绪激动的时候。有时,烟确实是一种好东西,它能给人制造出一种稳定情绪、冷静思考的空间。他拧眉狠吸了几口,把烟尾巴摔到地上,狠狠地踩死:
“那咱们就把这个事作为突破口,先采取第一步行动。明天,你就给我把人事局的档案封起来。为防意外,封存的档案暂时移放到你们公安局的密藏室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启。待县委常委会做出决定后,再做下一步行动。这是明的。还有一件事,你暗着办。可能你也听说了,前些日子,县钢管厂有人举报,说厂财务科发现了许多职工的私人印章,县常委会已决定派调查组去钢管厂。但我估计,调查组不会查出什么结果,你的任务就是再暗中查一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树斌也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不答应,也不说反对。待一根吸完了,又叼上一根时,才说:
“这后一件事,我马上派人办。钢管厂的厂长高贯成,我知道这个人,跟县里的一些领导早就称兄道弟不分彼此,如果这事确有猫腻,我想也不会简单。但是……”魏树斌沉吟了一下,才说,“成书记,我斗胆提醒您一句,您可是不会在县里久呆的人,依我估计,顶多半年,市级班子就要换届,您是不是再仔细考虑考虑?这前一件事……档案既封,就要有进一步的动作;如果没动作就解冻,总得有个说法。”
夜幕中,魏树斌的眼睛尖锐地盯着他,而且称呼改用了“您”。
就是这双眼睛,就是这一声接一声的“您”,让成志超觉得有些承受不了,热血愈发沸腾,心如擂鼓咚咚。他几乎是低声吼:
“少说废话,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