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深人静的时候,成志超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柔柔的女声,问:“你昨天就回来了,怎么才给我打电话?”
成志超说:“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就回来了?”
女声说:“昨天夜里,我给你打电话,占着线呢。”
成志超说:“占线也可能是别人正往里打。”
女声说:“你别耍赖好不好?别人往里打,也不会好长时间打不进去。昨天夜里,我哄睡了孩子,自己却睡不着,就出去走,看到县委大楼里你房间的灯一直亮着。莫不是进去了贼不成?那贼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去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做案,而且还亮着灯,一直亮到大半夜。”
成志超心里再次漾起温温甜甜的暖流,说:“对不起,这几天我心里有点乱……”
女声犹豫了一下,说:“你……来吗?”
成志超说:“我已到东甸乡了,改日吧,行吗?”
女声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了声“祝你快乐”,电话就断了。
女人叫董钟音。成志超第一次问她的名字时,曾问,“你真的懂洪钟大吕之音吗?”董钟音答得也机智调皮:“你真的志向超拔吗?”
那还是前年入秋时,北部山区陡降暴雨,出现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有几家农舍被冲毁埋没了,还有人员伤亡。成志超乘车去了灾区,傍晚往回赶,公路又被滚落的山石阻塞,养路工人在忙着清障移石,大大小小的汽车排在路障前足有近百辆。司机掉头准备从另一条乡路绕道回城时,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停在一旁的大客车上跳下,直跑到成志超的越野车前,一脸急切地对坐在前座的秘书张景光说:
“是回吉岗的车吧?我是县信用社的会计,家里有急事,带我回去行吗?”
张景光回答得很干脆也很不客气:“这不是
出租车。你再找别的车吧。”
女子不甘心,死拉着车门手不松,嘭嘭嘭地又敲后车窗。坐在后座的成志超摇下车窗,问:
“什么事这么急?”
女子答:“我到乡里搞信贷核查,把孩子寄放在了邻居家。邻居来电话,说孩子病了,烧得很厉害,要赶快送
医院。我得快些赶回去。”
过后,成志超一次次问自己,那天,是什么心理让自己同意董钟音上车的呢?仅仅是对这位急切女子的怜悯和同情吗?显然不完全。来县里报到前,昔日的老同学老朋友送行,酒桌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以前是侍候省里的大领导,到了县里,你就是一方诸侯,别人该侍候你了。赶快转换角色吧,没有角色感就难立权威,没有权威就令难行禁难止,难有作为,中国人吃这个,县里乡里的人就更吃这个,懂不懂?成志超给首长当了这么些年秘书,经的看的多了,如此浅显的道理似乎不需要别人提醒。所以到了县里,成志超的角色转换得很迅速也很彻底,他的1号车轻易不许别人动,闲着就闲着,有时几辆车一块外出,即使别的车很挤,他也轻易不会说“坐到这车上来”。县里的干部们也很快适应了成志超不苟言笑、不怒而威的做派。敬而远之,又恭又怕,这是维护权威的需要。对这点,成志超心里也曾有过不忍和不安,但渐渐的,就泰然了。可那天呢?是不是因了女子的年轻清丽,还有那忧忧戚戚的神情打动了自己?普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份德行呢?
女子上车时,司机眼睛往后扫了一眼,也下达了很不客气的指令:“把脚上的泥擦掉。”
女子执行得很坚决也很彻底,急急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塑料雨衣,坐进车里时,先将两只沾满了泥水的坡底黑布鞋脱下来,裹在塑料雨衣里。
女子是穿着薄薄的丝质薄袜坐进车里的,这让成志超感到很不公平。车上三个人,都从泥石流的救灾现场出来,又是风雨天,哪人脚上没泥巴?他淡漠一笑,说:
“哟,不知你的车这么娇贵,要不要我也下车擦擦泥?”
司机慌了,忙说:“您别在意,我不是在说您。”
成志超严肃地说:“不管你说谁,我都很在意。出门在外的,尤其是对女同志,领导机关的人要特别注意应有的礼貌和修养。这还需要谁提醒吗?”
张景光忙着打岔溜缝儿:“领导批评得对,以后注意,以后注意。”
司机不敢再吭声。成志超看了女子一眼,女子把脸扭向了车外一侧,从窗玻璃的折光里,看得出她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雾。
那天的车不是县里的1号,如果是1号,也许这女子就猜得出他是谁,也不敢贸然请求搭车了。县里为抗灾救险,专配备了一辆进口的越野吉普,名字叫得响亮威赫,“沙漠风暴”,好家伙,几十万,一辆顶奥迪桑塔纳两三辆,平时备用,只有遇到重大灾情险情时才启动。车牌号没顺着五大班子的领导排序,掌握方向盘的也不是成志超小车的固定司机。为了防着上访群众的纠缠,出发前成志超还特意叮嘱秘书和司机,在陌生人面前,最好不要直来直去地称他成书记。司机挺为难地问,那叫啥?机灵的张景光捅捅司机,小声说,称领导,就好比部队里都称首长。
成志超为了缓和车里的压抑气氛,主动先和女子搭话,问:“孩子爸爸没在家吗?”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忧戚的眼睛又望到窗外去了。那摇头的含义不明,是孩子的爸爸不在家?还是孩子没有爸爸她是独身母亲?抑或是不希望他再盘问下去?
高档的物品自有高档的享受,“沙漠风暴”轻轻摇晃而不颠簸,像催眠的摇篮。也许女子太疲倦,在“摇篮”里摇了一阵,便睡着了,睡得很香甜,直到进了县委大院才醒来。
女子隔窗望着窗子,很吃惊:“哟,是县委领导的车呀!”
成志超吩咐司机和张景光:“你们二位受点儿累,把这位女同志送到家后,在外面等一等,如果孩子需要送
医院,你们就跑一趟,好不好?”
司机还为刚才擦鞋的事小心着,抢着应诺:“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办好。”
女子越发感觉不安,忙推脱:“不用不用,搭了领导的车,我就感激不尽了。医院离家不远,我背孩子去就行了。”
成志超望着司机说:“这个事就这么办,夜深了,女同志带个孩子不容易,你和小张都年轻,就辛苦辛苦。”
这件事情,似乎很快就忘到脑后了。几天后的夜里,成志超正在办公室看书,电话响了,是那个女声:
“成书记您好。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就是前两天搭您车回城的那位女同志,您还让司机帮我把孩子连夜送到医院。我是下车时才知您是我们县里最大领导的。孩子打了两天点滴,烧已经退了,刚刚睡着。我听说您就住在办公室,就想到应该给您打个电话,道声感谢。成书记,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特别是您那天批评司机的那两句话,我当时差点儿没哭出来。如果我们的领导都能像您这样富有人情味儿,体谅老百姓的难处,那该多好……”
女声说得很快很急,但极流畅,一如奔泻。听得出,女子很紧张,是备了腹稿的。至于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成志超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问到名字时,她答:
“董钟音,钟声的钟,声音的音。”
成志超笑说:“我听懂了洪钟大吕之音,你在提醒县里的领导同志以后要多为群众做一些好事善事,我也感谢你了。”
过后的几天,成志超从东甸乡回县里主持常委会。又是夜里,看文件眼睛有点累,也枯燥,打开电视,又是那些打打杀杀哭哭笑笑没完没了莫名其妙的连续剧,一时寂寞无聊,就去按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键,看有没有需要赶快回复的电话。于是,那个当时还很陌生的号码便闪现了出来。再看来电时间和通话时间,成志超便想起了那个一如奔泻的声音,那个声音很清柔,很真诚;进而又想到那双眼睛,睫毛很长,黑黑的眸子藏在睫毛里显得深不可测,显得很忧郁;再想到的就是那张白皙清丽的面孔,还有那双只穿了丝质袜子的显得很秀气的脚踝……那一刻,成志超走出了男人在寂寞无聊时极容易走出的一步,他特别想听听女人的声音,或者说,他特别想和一个女人说说话聊聊天。他犹豫着,编想着不会让对方感到唐突的借口,把电话打了过去。
“是小董董钟音同志吧?”
“你是谁?”董钟音的声音很警惕。
“我是那个听懂了洪钟大吕之音的人。孩子的病好利索了吧?”
董钟音怔了怔,惊讶了:“是成书记呀?谢谢您还惦记着。”
“这么晚了打电话,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没有。我睡得晚,正看书呢。”
“没看电视?”
“没有。不是言情,就是武打,烦。”
“哟,难得有一样的感觉啊。那你正看什么书?”
“看宋词。我喜欢宋词。”
“哟,这可让我没想到。我记得你在县信用社工作,是搞金融财务的,怎么会喜欢起古典诗词?”
“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可准备高考分科时,我爸爸说文科发展前途不大,就非让我选了财经。也许是本性难改吧,一有闲暇时间,我还是喜欢翻翻文学类书籍,尤其是宋词。现在流行的
言情小说我不爱看,翻来复去磨磨叨叨,也不知掺进多少水。哪像宋词,只几个字,就把人的深层次情感都描述出来了,而且回味无穷。”
“那你最喜欢谁的词呢?”
“李清照和陆游。”
成志超心里不由一动,那两人的词,多是抒发寂寥思念情感的。他笑着说了声“那我就卖弄了”,便接连背吟了李清照和陆游的各一首词,而且还不是那种许多人都语焉能详的两首。
董钟音更惊讶了:“成书记工作那么忙,还有时间研究宋词呀?”
“眼下可没时间研究了,但正如你所说,喜欢就是喜欢,轻易难改变,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大学时读的是中文专业,写毕业论文时就专选的宋词,答辩时还得了个‘优’呢。”
“那我往后有读不懂的地方,可要请教您啦。”
“请教不敢,彼此交流交流,谈谈心得,也许还不至于让你感到对牛弹琴吧。”
董钟音咯咯地笑了:“您若是牛,那我是什么呢?”但很快,声音又怯下来,“我……只是说说,可不敢。成书记整天工作那么忙,我哪好……打扰您。”
成志超哈哈笑起来:“我也是人,又不是工作的机器。一根弦要是总那么紧紧地绷着,还不早晚得嘭地一声,断了啊。我夜间常没事,‘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跟朋友们随便谈谈自己喜欢的话题,轻松轻松脑子,也是一种休息嘛。”
成志超放下电话,感到心情很轻松很愉快,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交往便是这样开始了。先是她来过一次电话,过两天他再打过去,一来一往,后来便无节制了;先还只谈宋词,谈柳永苏轼辛弃疾欧阳修,后来话题就渐渐宽泛了,也深入了,谈工作,谈家庭,也涉及到情感的话题。有一天夜里,她又慌又怕地把电话打过来,说有个男人入夜后接连打进家里好几个电话,非要和她交朋友,还说些很不要脸的话。她坚决地拒绝,甚至斥骂了,可那个人还是死皮赖脸的,还说已坐在她家楼下,她不出去见一面或让他进屋,他就坐一夜,直到天明。成志超出主意说,你不用怕,告诉他,再不滚蛋,你就报警了。董钟音哭着说,可他不一定就在楼下呀,警察来了又到哪里去抓他?成志超问,你不认识这个人吗?董钟音答,听声音,好像是常到信用社来办业务的一个人,可我没见面又叫不准。成志超再出主意说,你马上把电话线拔掉,他愿在楼下等就让他沐雨餐风好了。明天你抓紧到电信局办一个来电显示,他再来电话你可先将显示出来的电话号码提示给他,他胆敢再骚扰,你就报警,不信他不怕警察。董钟音按这个办法做了,以后再有骚扰电话,果然一警告就好使。
这般交往日久,成志超便知道了董钟音的男人是她大学里的同学,高两届,也是学财务的,毕业后先回到了家乡吉岗,分到县交通局财务科,后来还当了科长。她毕业后便奔了这里,把她安排进县信用社也是男人找的关系。可四年前,有人举报县交通局在筑路专项资金使用上存在重大经济问题,市里派人查,查的结果是她男人除了将二百多万资金挪用到一家民营企业账户上,还供认贪污了三十万元。专案组的人依男人的供词,在她家楼道一个闲置的酸菜缸里找到了那三十万元钱。男人被判了八年徒刑。可她不信,男人平时是个很顾家的人,将工资和奖金都如数交给她,花销也很仔细,即使真的犯了贪污罪,那么精细的人也不会将一笔巨款藏在那么一种任何人都随手可及的地方,而且男人将挪用款转移到的那家民营企业主跟他无亲无故,人犯傻也傻不到那种地步,案子里面一定另有隐情。男人被关进监狱后,她曾一次次去探监,每次都让男人说实话,争取法律重新审理,不能背这样的黑锅,可男人就是咬紧牙关不吭声,再逼得急了,就说他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再过几年就出去了,出去后他和家里一切都会有一个新天地,失去的这几年损失也都会找回来,他不会白蹲这几年大狱。她听出男人的话里有话,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可就是难以说服他提供翻案的证据。她恨男人犯下的罪行,更恨男人的没有骨气,她已经决意
离婚,只是考虑男人还在狱里,妻离子散不利改造,才准备在他出狱后再办手续。
成志超的妻子宋波是医生,岳父原是省里的厅级领导,回到家或在电话里,妻子谈说的更多的是医患纠纷和她道听途说的官场之事,她对那些升迁贬谪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兴趣,听得多了,成志超难免腻烦。新奇感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诱惑,何况是一位年轻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子的倾诉呢。先还只是在电话里谈,后来就相约面叙了,成志超打出租车,开出几十里,带她到路边小饭店里,边吃边谈;再后来,她说夜里孩子不好安排,他就到了她家里,孤男寡女的,一切事情便都瓜熟蒂落地做下了。
董钟音的家在县城西郊,是楼房的四层,不远就是农家菜地,很僻静。县委大院后面还有一个小门,直通县直机关干部的一片住宅小区,因此便彻夜不锁,成志超夜里就从那里出去,过了半夜再从那小门回来。有时在东甸乡,入夜时他让司机送他回机关,等大楼里静下来,他再去赴约会。
成志超以为这只是他和她心中的秘密,神不知鬼不觉,虽不光明正大但却甜蜜有加,谁都不会知道的。但天下真会有绝对的隐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