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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上的疑惑,就像秋日里的霜花,太阳一出,就悄然逝去了,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入冬后的这一段时间,虽说农民地里的活计少了许多,可县里的许多工作却忙上来。农忙时不好与辛苦劳累的农民和乡、村干部抢时光,有些工作就要放在农闲时来做。农村基层组织的建设,到部队走访商量军民共建,还有特困职工和受灾地区特困村民的安抚……杂事一多,哪里还顾及几句酒话?张景光没有回复樊世猛家里到底有了啥样的好事,成志超再和樊世猛见面时,樊世猛也闭口不再提那件事,好像真的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在话,成志超也把那事忘了,不说忘得一干二净也差不多。有时偶尔想起来,他还暗笑自己多事。自己在酒桌上说过的大话胡话还少了?你都不作数,一个乡干部酒后的奉承又算得什么呢?要是啥话都当起真来,怕自己就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了。
成志超的家在省城。工作不太忙时,他半月回一次家。忙时打点不开,一个多月不回也是常有的事。回家时,除了和媳妇、儿子亲热亲热,逛逛公园或去看一两场在县里看不到的电影或戏剧,再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到省委副书记鲁岩恒家坐一坐。事先也不必问鲁书记在不在家。鲁书记在家便随便聊聊,不在家里则和鲁书记的夫人朱阿姨扯扯家常。朱阿姨已退休在家,巴不得有年轻人来家和她热闹。如果妻子得闲,成志超便将妻子宋波和儿子小涛也带去。那母子俩进了鲁书记的家,更是如鱼得水。宋波与朱阿姨有说不尽女人间的话,两人钻进厨房,一个剁馅,一个和面,等招呼大家入席时,便有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小涛的到来更是大受欢迎,进了门便和鲁书记的孙子滚在一起,不是两人坐到电视机前玩
电子游戏,便是抱了足球跑出去,不踢个大汗淋漓不回来。鲁书记的儿子和儿媳都去美国进修了,留下孙子在家里,平时管教得严,不是看着放心顺眼的小伙伴,老两口是绝对不许孙子出去跟人家疯跑的。偌大的一个家,都由朱阿姨自己操持,她不喜欢保姆,鲁书记也不喜欢陌生人走进这个家门。所以成志超一家的到来,便给这个家庭带来欢乐,是那种亲如家人的欢乐。
成志超到鲁书记家来,手里也常是不空的,可那不空的两手却从不避人。那塑料袋里有时装着两把韭菜,有时装着两把红灵灵的水萝卜,都是市场上寻常可见的东西,就是提来鲜肉,也只三两斤。成志超有时还提来一罐头瓶农家酱,带来一些山野里采来的蕨菜苦麻菜,人们知道鲁书记老两口都是北方农村走出来的,得意这一口,便也见怪不怪,反夸成志超是个有心人,鲁书记没白教导培养一回。殊不知,成志超为弄这些东西,也是好费了一番心思的。比如韭菜,他是找农户按过去没扣大棚时的笨法,种在农家炕头上,一定要播老品种的种子,且不许施用一点农药化肥,只那褥子大小的地方,头两刀割的产品他都包圆儿买下了,他带给鲁书记的就是那种不带一丁一点现代污染的本色味道;再比如那水萝卜,他也包下农户的一两菜畦,百分之百要施农家肥;那农家酱更是选得精细。虽说农家酱的加工方法自古相传,千家万户如出一辙,但每家酱缸里飘散出来的酱香却各有千秋,这里有投盐量的大小,下酱的时间以及酱块发酵程度的不同等等多种因素。成志超在东甸乡蹲点,在春末夏初的下酱时节,便专给乡民政助理一项任务,去务色品尝各家新出缸的大酱,哪家下得好,又经他品尝选择,便将那一缸酱一次性买断。朱阿姨没大酱难下饭,所以每每坐到饭桌前,都要对老伴念叨成志超两句,“志超这孩子,你真没白疼他,比我亲生亲养的都强。”
当县委书记前,成志超是鲁岩恒的秘书,而且两个家庭的关系还不仅仅限于首长和秘书。十多年前,鲁岩恒还是省委秘书长时,一次生病住院,便认识了大学将毕业来
医院实习的宋波。宋波年轻漂亮又活泼,父亲在省里一个厅里当厅长。有一天,朱阿姨看到宋波,便悄声对鲁岩恒说,这姑娘不错,你看把她给你们办公厅里的成志超介绍介绍怎么样?鲁岩恒便将成志超叫到医院,给两个年轻人做了大媒。成志超和宋波婚前很甜蜜,婚后很幸福,鲁岩恒老两口也因此生出很多成就感。后来,鲁岩恒升任省委副书记,便选了成志超当自己的秘书。成志超有大学里的功底,爱读书,爱思考,工作又勤谨,给鲁书记提出过几次很有见识的建议,鲁书记对他很赏识。这一晃便是十来年,鲁书记眼下已年过花甲了。
三年前,鲁岩恒对成志超说:“你也快四十了,不能总跟着我;我呢,下次换届,或人大,或政协,也总要找个地方赋闲。我看,你还是抓紧到基层去锻炼锻炼吧。县里是只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是最锻炼干部的地方,按我们党内不成文的规定,更高级别干部的提拔和使用,这个台阶是不能不走的。与其晚走,不如早走,民间有话叫年龄是个宝,机不可失啊。”
成志超听得出老书记没说出口的更深层次考虑,三年后换届,省里换,各市地也换,有了在县区工作的经验,下一步的仕途就顺畅了,好比田径场上的三级跳,助跑后的第一步蹬踏有力,那第二步也就随势而起,不愁第三步不出成绩。哪位要退下来的老领导对自己身边工作的人员,尤其是赏识的年轻人,不做个长远的考虑呢?于公,于私,都是大有好处的。
成志超说:“我听老领导的安排。”
鲁书记说:“你去北口市的吉岗吧。吉岗县不富裕,但越是穷地方,越能锻炼人,也越出干部。我去吉岗调研时,已对那里的发展有个大致的考虑,你去那里后,别的工作都可稍放,但有一项工作必须全力以赴,务必搞好,而且要尽快见规模,出效益。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工作吧?”
成志超问:“是蔬菜大棚吧?”
鲁书记点头:“不错,我找主管农业的副省长,让他从农业发展基金里给你带过去五百万。你选一个交通比较便利,土地条件相对好一些的乡镇,把五百万都投进去,千万不可挪为他用。五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呢?以扣建一个大棚一万元计算,那就是五百个,你若是贷一半,再发动村民自筹一半,那就是一千个。一千个大棚,也算有些规模了,只要见了效益,一两年后又何愁村民们不砸锅卖铁再建起两千个,三千个?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只要把这项工作抓起来,做到位,吉岗在产业化发展和经济形势上有个大突破,你的政绩也就无须别人评点了。”
成志超心里感动,说:“老领导把路给我铺展得这样平坦,我再走不好,就白跟在您身边学习这些年了。”
任命下达后,成志超带着妻子宋波跟老书记告别。那时,鲁书记的老伴朱阿姨刚从岗位上退下来不久,儿子和儿媳也去国外不久,见两个年轻人来,老太太先就红了眼圈,说:
“那两个膀儿硬了,刚飞走,我只以为身边还有个志超呢,能常来家看看。这老鲁,回家也不跟我商量一声,说放就把志超又放了出去。以后我要有点事,可喊谁去?”
省委领导的秘书另有任命,组织部自会再为领导选派一个,那新来的秘书也未必就比自己做得差。可成志超听了朱阿姨的话,心里还是生出深深的感动,说:
“朱阿姨,我也不是走远,隔个一月半月的,总要回家看看。以后只要回来,我一定先到您这儿来报到,好不好?我只怕朱阿姨烦我呢。”
宋波凑到老太太身边,安慰说:“朱姨,他不在家,还有我呢。您什么时候有事,打个电话我就过来了。”
老太太说:“他在我这儿,还是个孩子。可这一出去,大小也是个县太爷了,早早晚晚的,身边没个人可不行。你不跟他过去?”
宋波笑说:“哼,戏台上的县太爷,也就是个小嘎官,谁希罕。他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也休想。再说,鲁伯也不会总让他留在吉岗把根扎下去,是不鲁伯?”
宋波这话说得艺术,玩笑间,已在试探省领导对丈夫的下一步考虑了。
鲁岩恒笑说:“只怕到那时我就说了不算喽。兴许志超进步大,还去了北京当京官呢,到那时你也不跟去?”
宋波撒娇说:“他到联合国去,也不过是只风筝,那根线也还在鲁伯手里抓着。我才不跟他去呢,我怕离了鲁伯朱姨,他真要耍开县太爷的臭架子,吹胡子瞪眼的,就没人护着我了。”
老两口当然都听得出这是撒娇的话,但还是开心地笑了。朱姨说:“小年轻的,分开十天半月的行,时间长了,还是在一起的好,早早晚晚的,互相都有个照应。现在外面的世界太花花,志超到了县里,身边讨乖献殷勤的年轻女人肯定少不了,你放心他,我还不放心他呢。我原先在省建行工作时,那个行长就是从下边市里调上来的,人精明,也能干,就是迟迟不肯将夫人调过来,后来发生的丢人故事还少了?我回家没少跟老鲁说,这要怪你们管干部的没管到位,没来水得先叠坝呀,冲开口子就不好堵了。他还说鸡蛋啊石头啊,主观啊客观啊,自身修养什么的。哼,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千年修行也只怕一时动了俗念。”
宋波对成志超瞪眼睛:“听到没?朱姨这是在给你打预防针呢,你敢!”说完又对老太太笑,“朱姨,我有办法,多给他备两双水靴子,趟在水里都不怕。”
几个人又笑。鲁岩恒一边笑一边起身往楼上的书房走,招呼成志超说:“让她们娘俩说吧,你跟我来。”
鲁书记带成志超进了书房,从笔筒里抽出红铅笔,在信笺上重重写下几个字,递过来,说:“说笑归说笑,这几个字你一定要牢记在心里,就算作我的临别赠言,让我日后多听你的好消息吧。”
鲁书记落笔写下的是十个字:“莫纷争,少疏漏,稍安勿躁。”
接下那页沉甸甸的纸片片,成志超面色登时凝重起来。他说:“请老领导放心,我绝不辜负您的厚望!”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成志超到了县里,很快就一头扎到东甸乡,大刀阔斧热火朝天地搞起了蔬菜大棚试验区。省里的年轻干部下到县里,一般都安排副书记副县长,成志超是省委副书记的爱将,下来就坐帅帐,这步棋谁都看得清爽,县里人更是心照不宣,省城的老同学老朋友们则在玩笑中提前祝贺,说志超是飞鸽牌的,鸽子很快将展翅而去,飞鸽下一步的栖身之处必是高枝,溜须拍马也是早下手为强,早做感情投资总比临时抱佛脚强啊!
成志超的家没搬,也没必要搬。明年上半年省内各市就将大换届,飞鸽离枝而去的日子似乎是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