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音乐戛然而止
听到菱子倒在地上的声音,在座的人都离开了房间。
张建设将菱子抱起来,试了试呼吸,把她放到大厅的沙发上。
那里空旷而凉爽。
菱子慢慢的苏醒过来。
怎么样?张建设问,不要紧吧?
就是有点不舒服,菱子说,一会儿就好。
离开饭桌的人们,围着菱子,轻轻地叹息。
你们快回吧,菱子说,叫人看见这样,多不好。
张建设要大家先回去,他陪菱子坐一会儿。
姜一品招呼大家回宴会厅去,他到前台给贝贝打了电话,也回了宴会厅。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张建设回到酒席包间。
姜一品问,菱子怎样了?
不要紧,张建设说,现在贝贝陪着她,不会出问题。
酒席喝到这种程度,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在座的除刘岚外,个个心情都不轻松。奇怪的是,这些不轻松的人都强打着精神说话,好像并没发生什么大事,而刘岚却表现得有些沉重。她不止一次地感叹,这是怎么搞的,这是怎么搞的呀。
你别在意,张建设说,今天是给你送行,你的心情好,就齐了。
我倒没什么,刘岚说,你们几个坐,我去看看菱子。
三个男人重新人座。
姜一品说,小摩擦小误解什么的,总会有的。
胡大威说,但愿很快就能过去。
老张说,喝酒。
姜一品举起沉重的小酒杯,也说,喝酒!
胡大威举了酒杯,要跟张建设干一个。
真不好意思,胡大威说,没想到的事,天上掉下来似的。
张建设爽快地举了杯子。
都在酒里,胡大威说,喝了吧?
干了,张建设说完,立即喝了个精光。
大威,张建设有点动情地问,你到底和菱子说过什么没有?
绝对没有,胡大威发誓说,我们说到过去一中的那段生活,别的什么都没说。
那样的话,张建设问,为什么近来菱子会这样反常呢?
实话说吧,胡大威说,一个星期前,我和菱子,还有在座的两位,去了一次一中。我们说起过去的情景来,菱子很留恋往昔的岁月。当时我就说,年轻时的事就是年轻时的事,当做一阵风吹过去就是吹过去了。人呢,一个阶段说一个阶段的话,十八九岁就得谈恋爱,二十多岁就得结婚,结婚后就得生孩子,不能颠倒了。现在我们人都老了,不能老想过去的事了。古人说,往事如烟,人生如梦,不能太当真。
张建设看了看姜一品。
姜一品点点头,说,这话我听到过。
是不是啊?胡大威问张建设,老姜也听到了。
张建设没有怀疑。
这些话,胡大威说,我说完就过去了,没放在心上。你们想想,我和老张是多年的朋友了,我能做那样没良心的事吗?疯了还是傻了?我有个原则,对不起人的事绝对不能做。今天我感到对不起老张的,就是不该跟菱子说那些旧事。那些事都跟风干树叶子似的,要颜色没颜色,要味道没味道,说那些干吗呢!
张建设笑着,表示理解和谅解。
后来我疏忽了,胡大威说,我应当跟菱子澄清一下那天的谈话,那样她就不会有什么误解了。可是你们都知道,后来我遇到一些麻烦事,根本没空再去回想那次谈话。我估计,菱子想得太多。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唉,怎么说呢……
我明白了,张建设说,看来是菱子多心了,也许是更年期引起的情绪波动吧。
只要你明白,胡大威说,我就放心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张建设说,咱们都是男人,不能跟女人似的,说到风就是雨。
如果你再误解,胡大威激动地说,那我胡大威就有口难分说,只有以死表白了。
张建设伸出手来。
胡大威也伸出手来。
一切照旧,胡大威说,友情为重。
一切照旧,张建设说,友情为重。
两人握手言和。
紧接着,他们商量了共同面临的事。
胡大威跟张建设很快取得政治上的一致:关于老神仙俱乐部,张建设将跟他们再周旋几天,但是什么资料也不会提供。张建设继续周旋其中的目的是要了解他们的想法和计划。在这个期间,胡大威将到有关方面积极活动,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胡大威问到那些项目,是继续呢,还是集中精力对付诉讼?张建设果断地说,项目根本不能让他们插手,一切继续进行。那些人都是老同志了,过去出过力,现在应当好好颐养天年,不能给他们增加负担。胡大威大笑着说,老张说得太对了,老同志保持身心健康很重要。张建设建议胡大威赶快处理好官司方面的事,最好能让原告走民事诉讼的路。至于受伤的人,应当给予补偿,在赔偿数额方面希望胡大威不要在乎,挣了钱就是花的。胡大威说,用急典得堂前地,没什么舍不得的。张建设说,只要这个关口过去,什么都会顺利的。今后应当注意一点,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小不忍则乱大谋。好好干上几年,有点积累,我们很快就老了。你说是不是这理儿?胡大威说,是,是这样,就是这样。如果他们能撤诉,我打算给俱乐部一笔赞助。张建设夸奖胡大威说,如果那样,就太漂亮了。
他们两个想征求姜一品的看法时,发现姜一品已经不在这里了。
刘岚陪菱子坐了一会儿。
贝贝在旁边,但她们说话很少。刘岚发现,贝贝这姑娘的风格确实跟王倩大不一样。她看上去那么安静,好像什么都不动心,只是关心妈妈的身体和心情。如果拿王倩跟贝贝比较,贝贝很容易就能给人一个好太太的印像,而王倩只是个刁蛮女子罢了。
刘岚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菱子要贝贝扶她回家去休息。
刘岚挽留,但是菱子执意要回去。
刘岚就招呼了一辆出租,嘱咐贝贝好好陪妈妈。
她们母女两个走了。
刘岚刚转身,就发现王倩和大顺站在门厅里。
这一对青年人,看上去黑了一些。大顺的体恤衫倒捆在腰上,背上挂个水壶。王倩面色发红,草帽拿在手里,当扇子呼扇着。看上去,他们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刘岚看着他们,好像要在两人中间发现什么秘密。
你们去了几天?刘岚问,遇到你爸了?
遇到了,王倩说,我们在那个小山村调查了好几天。
调查什么?刘岚纳闷地说,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顺说,我以为王伯伯告诉你了呢。
他呢,刘岚问,不是他跟你们一起来吗?
王伯伯去彩扩店了,大顺说,一会儿就来。
你们的山村调查怎么样?刘岚关心地问。
简直太有意思了,太戏剧化了,大顺说,据王伯伯的考证,这调查还跟我们的家族历史有点关系呢。
刘岚说,快去告诉你爸吧。
他们几个到了餐厅。
张建设和胡大威高兴地欢迎他们胜利返回。
大顺发现没有姜一品,问,我爸呢?他怎么不在?
是啊,张建设说,我们也在找你爸呢。
可能去厕所了,胡大威说,刚才还在的。
王倩说,我也得去厕所,快憋死了。
王倩离开了房间。
胡大威说去找姜一品,也离开了房间。
大顺问张建设,阿姨怎么不在?
她刚才,张建设说,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贝贝呢?
贝贝在家侍候她妈。
我叫贝贝和阿姨来,大顺站起来,想去柜台那边打电话。
大顺你先别去,刘岚喝住大顺,就知道瞎打电话,今天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大顺说,不是说大家一起吃饭嘛。
张建设拿出手机,递给大顺说,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好了。
大顺急忙拨了电话,焦急而兴奋地等待着回音。
电话通了。
是我,我是大顺啊,你怎么样啊,你妈怎么样啊?
刘岚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啊,我们刚回来,大顺说,调查很有意思,王信伯伯是个很好的人。他带我们看了好多农民家庭,记录了很多有趣的故事。王信伯伯向村子的小学捐献了不少钱,人家给了他一些他爷爷过去用的工具,有一个化银炉子,非常好看。
刘岚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
你快来吧,阿姨也来。什么?那就你一个人来好了。我们等你。你说什么呀,那都是历史了。怎么跟你没关系,绝对有关系。我今天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还要告诉你将要发生什么。
刘岚的眉心出现了一个结。
大顺将手机递给张伯伯,抱怨道,你们不请贝贝,人家当然不好意思来了。
张建设说,是嘛,还是你行。
胡大威先到厕所去看了,没有姜一品。
又到大厅看了,也没有。他有点慌,问柜台小姐可曾见过一个脸有点黑的人过去。
小姐说,是不是走路甩着胳膊的那个人?
胡大威说,就是他。
小姐说,刚才出去了。
胡大威走到门外,站在门前大理石台阶上,他看到了姜一品。
姜一品手里燃着一根烟正在宾馆侧面小花园的石径上徘徊。
姜一品的身形中有一种浓重的伤感阻止了胡大威的靠近。
胡大威没有走过去。
他知道姜一品为谁为什么伤心,不敢过去打扰他。
姜一品是和贝贝一起走进宴会间的。
大顺看到贝贝,立即站起来。
他想跟贝贝握手,贝贝像只小鸟似的躲开了。
大顺大方地说,坐我和你爸中间。
俺不坐你那边,贝贝说,俺还是坐姜叔叔这边的好。
很好,姜一品说,贝贝这孩子好。
姜叔叔你不喜欢我了?王倩叫起来,别喜新厌旧好不好!
刘岚茫然的看着这些老的少的,不知要唱什么戏。
谈谈你们的旅行吧,姜一品说,今天我是主持人,请你们听我调遣。
没问题,大顺说,至少我会听老子的。
看把你能的,姜一品问,你们两个,谁先说?
王倩先说吧,大顺说,我饿坏了,先吃点东西。
大顺打电话的时候,王倩已经吃了点东西,此时精神正好,便向大家说,回来的路上,我跟大顺已经对这次旅行大体上做了总结。一共三点,第一点,大顺、我,还有爸爸,一起游览了泰山。这下我知道什么叫一览众山小,什么叫齐鲁青未了了,感觉真棒,棒极了!原来泰山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样子。
张建设问,你以为泰山是什么样子?
我以为嘛,王倩说,泰山是个老气横秋的样子。
大顺说,其实泰山还年轻着呢。
别扯远了,刘岚说i快说具体的吧。
第二点,王倩说,姜叔叔你一定感兴趣。
是不是给我带了好酒,姜一品问,泰山特曲?
不是的,王倩说,是关于我们王家的家族史。
你们的家族史,姜一品说,跟我姜一品有什么关系?
太有关系了,王倩说,我的老爷爷是个银匠,以前在这小城住过好多年。
你说什么?姜一品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王银匠?
是的,王倩说,就是你们说到的那个王银匠。
姜一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了眼睛问,王银匠是你老爷爷?
叔叔你别急嘛,王倩说,让我慢慢告诉你。我和爸爸一起访问了我们王家的老家。爸爸也是第一次回去,算寻根吧。我们问,这里有没有一个王银匠。他们都说不知道。可是一说出我老爷爷的名字,上了年纪的人几乎都知道,而且赞不绝口。
那是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王倩说,我老爷爷离开家乡时,根本不是个银匠,而是一个小货郎,什么银器都不会做。后来他当没当过银匠,那里的人都不知道。爸爸很纳闷,不知他爷爷是什么时候学会一手好银器活的。我们甚至怀疑,你们说到的那个王银匠是否就是我老爷爷。
我也纳闷呢,姜一品说,你们认真调查了吗?
王倩说,我爸爸也只是从他父亲那里知道爷爷有一套做银器的家什。
你爸爸见过那些家什吗?
当然见过了,王倩说,一应家什都有,就是缺一个炉子。爸爸当然不会用,连我爷爷也没用过那些东西。他们曾经想配上一个化银炉,可是始终没有实现。这一次,大顺跟我爸在村子里一位看山的老爷爷那里得到了这个炉子,而且就是我老爷爷存在那里的。
为什么你老爷爷不再干他的老营生了?姜一品问,他去滨海后靠什么过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不干了,王倩说,我爷爷曾对我爸说过,好像是老爷爷有过诺言,说不干就不干了,挣钱再多也不干。后来他在滨海那边就靠卖个茶壶茶碗之类的东西生活,大都是陶瓷,跟银器没一点关系。直到五几年才去世,他再也没摆弄过银器。
这么说,姜一品问,那些家什都还在了?
不一定全,王倩说,有也就是十件八件的,等我爸回来,你问他吧。
姜一品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王银匠就是王信的爷爷!难怪在他家讲姥爷的故事时,王信听得那么认真!
生活中居然有这样难以叫人相信的戏剧性!
先辈们都走了,悄悄的走了,役有现在人的故弄玄虚,没有现在人的大吆喝小叫,没有夸张的感叹和这样那样的怨恨,就那样心平气和地走了。“留下的就只有他们的精神。一句话,一句“从此不再打银器”的诺言,还有长满荒草的坟墓。那是一句谁也不会监督的诺言,老人居然就恪守下来。即使在另一个城市,在任何熟人旧知都见不到的情况下,依然不动摇不改变。即使生计艰难也不改初衷,诺言成了他的生活原则之一。这就是那一代人的精神,这就是那一代人的风范。没有随便的抛弃,也没有随便的拿来。没有无谓的寒喧,也没有廉价的同情。互相之间充满了信任,但是避免利益的利用。他们的内心平衡是靠巨大的自律力量,是靠自身提供的道德营养,而不是靠斤斤计较的货币价值和肉体交换,更没有精心设计的骗局。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过高贵,那么他们就是典型。他们做到了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
自愧弗如!姜一品说了这四个字。
在座的人都听到了,却没人懂得他的话,更不知道他何以要说这样的话。
刘岚不愿多听女儿谈银匠的故事。
还有第三个收获呢,刘岚急于知道属于她的喜讯。
她希望大顺或王倩能够用美妙的浪漫故事来结束这次宴会。这个浪漫的故事将作为他们一家告别小城的诗,带着充沛的喜悦登上回去的旅途。那样的话,她这次回乡真是大获全胜:胡大威倒了霉,菱子难受得要死,大顺和王倩的婚事将两个家庭联结起来。至于秀美是不是同意,只要青年人决定了,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办法!
唉,王倩叹了口气说,也有不好的消息。
什么不好的消息?刘岚问,出什么事了?
你叫大顺说吧,王倩说,人家现在是王子。
刘阿姨,你要有点思想准备,大顺说,我和王倩可能辜负了你的愿望。
怎么了?
我们两人决定分手,大顺说,已经谈过了。
什么?!刘岚惊叫道,什么分手?
刘岚立即变换了表情,平淡地说,难道你们不一起回省城吗?
不是这意思,大顺平静地说,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将要终结了。
刘岚说,小孩子开什么玩笑!
不是闹着玩的,大顺认真地说,我们两个在这次旅行中,虽然没什么大的不愉快,但彼此都发现两人之间有很多不和谐的因素。我们吵过架,但是没有恼。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了彼此的性格和各自的志趣,最后决定还是分开的好。作个一般朋友,也不错嘛。
大顺微笑着做了个分开的手势。
在座的人,包括姜一品,全都惊呆了。
刘岚着急地问王倩,你们真是这样商量的?
是的妈妈,王倩像西方人那样耸耸肩说,NOWAY,ANYWAY(没法了,随便吧)。
就这么简单?刘岚追问,说不好就不好了?
难道要打架吗,大顺说,没必要,文明分手,很好。
刘岚感到,多日筹划的事情一下子破灭了,气愤,失望和沮丧一齐涌来,如同一个猝不及防的浪头。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姜一品担忧地看着刘岚。
胡大威递给刘岚一杯冰水。
刘岚渐渐稳定情绪,说,没什么,没什么。
文明啊文明,姜一品感叹说,我们几十年没走完的路你们三两天就走完了。
这不奇怪,大顺说,人类从猿猴到人经过了上百万年,可是我们一下生就是现代人。难道要每个人都经历从猿到人的变化过程吗?太麻烦,太不可思议了。先辈们的进步已经渗透到染色体内,你们的成就浓缩到形成我们生命的基因中了。我们要走一条捷径,也必须走捷径。这样做,既体现了历史又认识了今天,也憧憬了未来,很方便哪。
说这种话,姜一品斥责大顺说,太不像话了!
胡大威高兴了,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畅快。
王倩说,妈妈您千万别生气。
怎么能叫我不生气,刘岚谴责女儿,简直大随便了!
王倩被妈妈当众呵斥,很不高兴地说,妈,你别这样,好象我吃了多大的亏,我们是自由恋爱,协议分手,两清。
刘岚盯着女儿,声音低哑地说,还有脸见人吗!
王倩不很在乎地说,您是不是觉得你女儿以后找不到丈夫了?要是这样想,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刘岚喝斥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样说,王倩也提高了音量,说,叫我很不舒服。
既然这样,刘岚问,你说你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王倩对妈妈的举动感到恼怒,说,有什么怎么办的,回去上班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那么简单,刘岚企图挽回突然变坏的事态,你们要不要再认真考虑一下,啊?
姜一品亲切地看着王倩,用明亮的眼神送去了长者的劝告。王倩用坦率诚恳的口气谈到她和大顺两人分手的原因。她说,我们虽然分手了,但彼此并没有什么怨恨,该保留的都保留了,该决定的也决定了。我们两个的问题是性格太相同,文化背景太近似了。美感是靠不同建立起来的,过分近似的人彼此不会产生美感。没有美感,就不会有持久的感情,所以我们必须分手。
你们这种人,刘岚说,以后谁还愿跟你们好呢!
大家看着王倩,都知道刘岚的话里含有别的意思。
这就是你们上代人的意识了,王倩说,这种意识已经很陈旧了。我和大顺其实都不是那种轻率的人,这样说,你们都不会相信的。我们都不是低值易耗品,好像用一次就失去了大半的价值。生活给我们的越多,我们的人格越健全。我们经历得越丰富,情操也就会越高尚。
高尚,刘岚气愤地说,我没看到什么高尚!
妈妈你,王倩真的不高兴了。她正眼不看刘岚,对着姜一品说,我觉得自己没什么不高尚的。我们都尊重感情的现实,而不是口是心非;我们理智而宽容地看待彼此的问题,这不能说轻率;我们都同意和平的分手,这不能说不文明。
可是你别忘了,刘岚看着女儿的下腹部,难道还要我说!
这你不必怨我,王倩说,要不是你当妈的一再催促,我们不至于发生那事。
刘岚吼叫,闭上你的嘴!
都是自己人,胡大威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在座的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小声说话。
诸位安静,姜一品看着儿子说,主持人最后问一句话,大顺,你怎么想?
这是我们两人的关于历史问题的决议,大顺说,王倩说得对,代表我们俩的意见。
姜一品又说,这就是你的浪漫史的第一页?
第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了,大顺说,第二页上已经开始写字。
胡大威问,写的什么?
第二页嘛,大顺戏剧性地说,根据我单方面感情的发展,我今天准备向贝贝求婚。
大家又是一惊。
刘岚的五官凝固在一个位置上。
张建设看着大顺说,你这小子,一分钟都不能没有爱情,是吗?
姜一品的嗓子里发出一串啊啊的声音,像京剧里唱黑头的表达感叹或愤慨。
刘岚好不容易才将眼前飞舞的十万金星赶走。她定了定神,问大顺,你知道贝贝的态度吗?
大顺说,我不知道。
刘岚说,她宣布不参与这场事的。
她同意不同意是她的事,大顺说,反正我是真心喜欢她。这些日子,除了跟王信叔叔采风外,我的心事就是想贝贝。她的风度,她的安静,她那种传统的风范,还有她的漂亮,太迷人了!我的心整天就在她身上……
我在这里呢,王倩说,少说一点行不行?
好好好,大顺说,不说了,我希望贝贝能给我个机会。
刘岚看着贝贝。
张建设和姜一品也看着贝贝。
胡大威看贝贝的目光中充满着鼓励。
贝贝沉静地笑笑,抱歉地说,你恐怕要失望了。
啊,我太不幸了,大顺半真半假地做了个痛苦的表情。
贝贝,可怜可怜大顺吧,王倩跟着起哄道,你们俩真的挺合适的。
大人们看着三个孩子笑闹,也哄笑起来。
刘岚再也坐不住了。
她愤愤然站起来,将餐巾摔在桌子上。
刘岚刘岚,胡大威说,别这样,不该这样。
刘岚厉声地问,我怎样了?
如果不是我记错了,胡大威说,这门亲事实际上是你先提出来的。你上次来这里,就跟菱子提起这门亲事,希望贝贝和大顺能结为一对。如果他们的关系真能成,你这个当媒人的应当高兴才是。瞧你的王倩多大方多潇洒……
别说了,姜一品制止胡大威,到此为止。
刘岚愤慨地离开座位。
王信此时正好走进来。
你还进来干吗?刘岚说他,自找难堪吗?
王信满心狐疑地看了看刘岚,问,你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刘岚恼羞成怒地说,看看你的好女儿吧!
刘岚刚走出去十几步,听见那边房间里传来一片鼓掌的声音。
宴会结束前,在座的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胡大威要小姐重新收拾桌子,换了桌布,上茶、咖啡、水果和点心。
在轻松的气氛里,王信父女跟姜一品谈着他们上代人的故事。张建设赞叹说,王见通情达理,不失为高贵家族的后代。王信说,我们家族的地位一点不显赫,甚至可以说一直很贫寒。张建设感慨地说,高贵不在于显赫,卑贱不在于穷困。高贵的人格放在那里,自然就会发光,自然就会受到人们的尊敬。有些出身高贵的人,实际上并不高贵,这看起来真有点可笑。
姜一品跟张建设握了握手,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理解。
你们还是有可能成为亲家的,胡大威端起一杯茶来说,以茶当酒,预祝你们联姻。
王信与姜一品举杯共饮。
张建设对王信和姜一品说,我也祝贺你们,两位世交弄清了历史,重结百年之好。
百年不够,姜一品说,要一千年一万年!
三个青年人一起说话,嘻嘻哈哈,气氛十分融洽。
重新建立了三角关系的张建设和胡大威更是满面春风。
姜一品没有久坐,他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座位,对王信说,刘岚刚才有点不大高兴,我想去找她谈谈。王信欣然地说,你去吧,我先喝杯水。
姜一品在饭店顶楼的茶座上,找到了刘岚。
刘岚以为姜一品会安慰她,说,你不用同情我,我用不着同情。
你怎么知道我会同情你呢?姜一品坚定地说,今天的失败,对你有好处。你总是期望太高,想自己太多,老将自己看作完美的人,谁都不能说的人,老觉得应当得到所有的利益和尊重。这不可能,也不合理。
刘岚惊讶地看着她面前的这个人,好像不认识似的。
我过去爱你,姜一品继续说,也很尊敬你,现在我明白了,你也是有缺点的。这不仅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反过来增加了我的信心。我还是爱你的,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更真实了。爱只有一只眼睛,只看对方的美好不看对方的缺陷,你放心就是了。
你不爱我,刘岚说,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这样说不公道,姜一品像个评论家似的说,现在我才知道,我虽然爱你,但真的不能娶你。即使我没有妻子,也不会和你结婚,除非是出于一种盲目的情绪。现在的我,已经不再迷信爱情。这种人可能是不健全的,至少是软弱的,但我认为仍然不失为一个好人。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有我的高贵,有我的智慧。我只是太脆弱,我痛恨我这与生俱来的毛病。
刘岚没能理解姜一品内心深处的绝望之情。
姜一品看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比预想的要大得多。
他说,咱们回去吧?
她问,回哪里去?
餐厅啊。
我不想回去。
不回去不好,姜一品说,人家会笑你。
刘岚想了想,勉强地跟着姜一品回到餐厅里。
满堂的欢笑,只是缺少菱子。
不知妈现在怎样呢,贝贝说,我想回去看看。
她拿了爸爸的手机,独自来到大厅。
妈妈,你好些吗?贝贝问,你能来吗?或者我回去陪你?菱子说,我不打算过来,你们好好玩吧。贝贝又说,大顺想去看望你呢。菱子说,替我谢谢他的好意吧。
贝贝告诉妈妈大顺当众表示对她的爱慕泊己没有接受。菱子说,妈妈相信你的决定是有道理的,在感情上你比妈妈成熟。妈妈在感情上是个失败的女人,绝对的失败。
贝贝急得要哭出声来。
菱子说,你让他们等着,我有个礼物送给他们。
贝贝向大家转述了妈妈的话。
每个人都纳闷,菱子要送的是什么礼物呢?
大约过了一刻钟,菱子送的礼物来了。
一个很漂亮的纸盒子,放在大大的餐桌上。
张建设打开了那个盒子。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那顶绿帽子。在帽子的顶上有一长方形纸片,上面写着一句话:心爱的东西被人侵占而自己无所作为,这种状态被称为戴绿帽子。
这个陈旧的帽子,在每个人眼前放射出一片草绿色。这种颜色像一层蒸腾的水汽,从盒子里飘荡出来,迅速地弥漫了整个房间。每个人都闻到了它的气息,感到了它的温度。那纸片上的字是菱子写的,写得端端正正,虽不飘逸但很结实。这十几个作为定义的字,像一个个铁弹子,准确无误地撞击到人们的心上,发出沉重的声音来……
张建设:这绿帽子是送给我的。我用交易的方式保护了妻子,而不是用感情和尊重。我没能力融化她的心。我不具备感动她的力量,怎么能够牢牢吸引她的心呢?她的心已经破碎已经远去,即使保持了夫妻关系我也无法真正拥有她。侵占她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男人,而是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占有了她,毁灭了她。我却无可奈何……
刘岚:这绿帽子是给我的。我爱过他,真心实意地爱过他,到现在也还爱着,可我没能力保持自己所珍爱的,眼睁睁看他离去。是谁夺了我的爱?是什么毁坏了我的感情呢?难道真的是我自己吗?不知道。从他看我的眼神就能知道,原先那种单纯而执著的感情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的健全的理智。那种最叫我感动的东西,那种傻子般的沉醉和痴迷,再也找不回来了……
胡大威:这绿帽子肯定是菱子送给我的,肯定是。我爱菱子,但心爱的她被人侵占了,先是她父亲,后是变化了的我。她杀了她父亲,也抛弃了我,留下的是弃绝至极的哀痛。我用欺骗的方法引导情人走入感情的陷阱,我为安全和利益而放弃了宝贵的爱。我是甘愿这样的,我是主动这样的,爱情叫我无动于衷,只有利益让我动心。我在美好感情面前无所作为。我关心的,我预谋的,我焦虑的,是金钱。我他妈的自己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
姜一品:这绿帽子是给我的。我一生追求的心爱之物有两个,一是对刘岚的感情,一是人的高贵精神。这两个事物如今都被糟蹋,被奸污了。俗话说,精细王八邋遢贼。精明的人会拱手让出宝贵的东西,得到的是利益。精明不是高贵,而是堕落。现代社会飘荡着的很多思想都是要人变得精明。利益的平衡将感情变成廉价的水,虽然解渴但不淳厚,只有好酒才是叫人不平衡也叫人不精明的东西。世上所有的珍贵感情,在价值上都是倾斜的,而我追逐的是平衡。为此我斤斤计较,打着感情的小算盘。为了变卖情操,我甘愿到花街柳巷去体验堕落的速度,甘愿看着多年的心爱之物被糟蹋。毒蝎的一只尾巴让我沾了便宜,另一只尾巴却杀死了我纯正的爱。我神往的那份高贵那份情操,全都完蛋了,浅薄的价值观让我自甘做小,自甘卑贱。正如菱子说的,我本来是可以到客厅里做客的却自愿到驴棚里去吃屎!我戴了精神的绿帽子……
只有王信没有戴绿帽子的感觉。
大顺贝贝他们还小,当然也没有。
在凉爽的夜风中,一群人走在小城的林荫道上。
王信和姜一品并肩而行。
对于戴绿帽子,姜一品问,你怎么看?
这种事情,王信说,该发生的,拦也拦不住;不该发生的,就是不会发生。过分地人为,有时会适得其反,越拦得紧,越糟糕,不拦阻,反而没什么事。
姜一品想起在滨海的那次晚餐,默默地点头。
如果有人要偷我老婆,姜一品比喻说,我难道就老老实实地戴那个绿帽子吗?
不想戴是不想戴,王信说,可你又能怎么样呢?做不做那种事,完全看当事人的品格。他们就是想下贱,谁能拦挡得了?人要跳井耳朵挂不住。对于爱情,我是这样想的,青年人所表现的主要是色性,因为那时都年轻,火攻心;中年人所表现的是就不光是色性了,还有品质。人到中年,谁没点经验,谁没点成就,谁又没有这样那样的遗憾!拿了前者去弥补后者,往往适得其反。好东西送当铺当了,不值钱;拿回来的,也不如想象的那么中用,反而将自己的心情破坏了。
那么,姜一品问,老年人在感情上表现的是什么呢?
可能是美感,或者是领悟,王信说,这我不清楚。
姜一品握着王信的手,说,谢谢,真诚地感谢你。
这时,唯独没有人想到菱子。
没有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菱子面对这个绿帽子曾作何感想!
没有月亮,夜空的星星在漆黑的天空闪烁。每一颗星星都像是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那些钻石般闪烁的星星,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
夏夜的风凉爽宜人。风的声音传播到这里那里,如同一首绵绵无限的歌。歌声融合在夜色里,凉爽的风吹散了人们心头的云,他们打开了各自的心扉,琢磨着生活的原汁原味。绿帽子三个字飘荡在夜空中,凡是被侵占了心爱之物——爱人、物品和权利——的人,都在反省,都在战栗。他们在打算夺回各自的珍爱。有血性的人是不甘心无所作为的。
当天晚上,姜一品做了一个梦。双尾蝎在梦境里爬行。他想喝酒,结果发现那坛子浓烈醇厚的酒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水。胡大威问他还有没有兴趣跟刘岚幽会交合,姜一品没有回答,沉沉地睡去了。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这样甜美的睡眠了。
1998年12月,第三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