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历史细节的现实意义
菱子总算答应跟胡大威一起走走。
他们离开一中,尽量沿旧路,向大沙河走去。
如今的河边,已经没有风景可言。原来开满金黄色小花的花生地不见了,有青蛙鼓噪的洼地不见了,到处都是拥挤的住房和没有清除的垃圾6秀丽的槐树消失净尽,连那些枝蔓蓬乱的灌木丛也没有了,不知是被人砍了呢,还是被那些从酒厂流出来的脏水淹死了。
菱子好久没有来这里了,甚至可以说已经忘记了小城还有这么个应当一看却不敢正视的去处。那么干净的沙地,在花生地上飞速爬行的晰蜴,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槐花,都不见了。不仅风景不见了,和她一起玩的那个少年也不见了。
想到人,想到几天前的经历,菱子的心便又缩成了一团。
胡大威的努力是坚持不懈的。他寻找每一棵可能与当年的情景有关的树木,每一段能勾起联想的道路,絮絮叨叨地动员菱子与他共享那些美好的回忆。这些真假参半的寻找和发现,多多少少打动了菱子。菱子的脚步渐渐和胡大威一致起来。
堤岸上的树林,只有很少一部分残留下来。这些多年前稀疏的、只有拳头那么粗的槐树,现在已经是合抱的大树。巨大的树冠将天空掩盖起来,给人以密不透风的感觉。夏夜的风还是过去的味道,凉爽宜人。这种风将菱子的心情吹得好多了。
他们在沙土堆积的高堤上,透过大堤的东坡看着宽阔的河面。胡大威说,我们曾在这里争论谁先喜欢了谁是不是?菱子说,俺记不得了。胡大威说,这也难怪,当时我们就没有弄清楚是你还是我。菱子微笑着说,那时怎么会来争论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呢!胡大威说,怎么能说没意义呢,那时除了这个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都是小孩子。
夜晚的清风,吹动着明月身边的云,天空显得那么安详那么高远。胡大威说,那时我们经常在这里倘祥到很晚才回家。菱子说,人家姜一品他们果得更晚。胡大威说,真不知道他们讨论的都是些什么话题。菱子说,我问过刘岚,她说他们讨论《欧阳海之歌》,讨论革命样板戏。胡大威说,你听她的!那个人什么革命说什么,没实话。菱子说,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呢!你怎么知道人家没说过那些话呢?胡大威说Z说是说了,可能用了百分之一的时间,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内容她就不说了。菱子问,姜一品给你说的?胡大威说,如果他们总讨论革命,那说明他们根本还没恋爱过。菱子说,你说人家没恋爱,可人家就是好得很。胡大威说,还不是姜一品自己执迷不悟!菱子说,你悟!
安静的河堤,清凉的夜色,帮助这对昔日的情人去回忆当年的珍贵时光。菱子说沙土总是灌进她的鞋里,她一到堤上总是先要脱下鞋来磕去里面的沙土。沙土一点都不脏。胡大威说,那时我常常是打了赤脚走。有一次我被葛针扎了脚,是你帮我挑出来的,用的是衣兜上领袖像章背面的别针。然后,我第一次捏了你的手,你没有反对,脸却红得跟火一样。
菱子被这个细节打动了,眼里流出一些甜蜜来。
夜色更浓重了,黑暗起了重要的作用,不想看到的东西被掩盖了,希望的东西可以在黑暗中成为幻影再现。往事与旧景通过人的臆想拷贝出来,在冥冥中摇曳。菱子开始希望胡大威不停地讲下去,最好能够让她自由轻松地笑一笑。
胡大威想了想,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叫做摇奖。
什么摇奖?菱子问,又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有点黄,可是好听,胡大威说,说的是有个男人去洗桑拿,错进了女池的门。
不听不听,菱子说,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像牙,果然又是那种东西!
胡大威说,你不是要好听的吗?。
菱子说,不知从什么窑于里听来的,拿来脏我的耳朵,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好吧好吧,胡大威说,我想个文雅好玩的故事。
就是呢,菱子说,这么好的时候说那种东西,也不看看地方!
,从菱子的话音里,胡大威知道她的心情已经倾斜到旧事里去了,心中暗喜,故意投其所好,不断地说从前槐树开花的风景,说他和菱子来散步时槐花怎样醺醉了蜜蜂,说灌木丛中那条平坦又有点潮湿的小路多么好走,在那样的小路上骑车比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跑还要有意思得多。
这种执著的引导终于起了作用,菱子在胡大威不懈的描述下,终于回到了过去。她记得两人从这里下去,一直走到水边,从河水里捞出黄色的蛤蜊与黑色的蚌。她用碎花的府绸手绢包了,拿回去放在水盆中养着。那些蚌能用刀刃般的边缘行走。蚌在阳光下会张开壳子,从那里伸出温玉般的肉。
菱子的眼睛又闪亮了,眼神中跳跃着甜蜜。胡大威说菱子当年头发很多,常有两缕滑到耳朵前边来。当她把头发拨向后边去时,脸就稍微仰起来,那时她的眼睛微微闭合,朦胧胧的醉意,显出少女的活泼与纯情。他还说到她当年的红润润的腮帮和腮帮上的两个酒窝。笑的时候酒窝里的光便旋转起来,充盈了胡大威的眼睛。菱子说,现在没有了,老了。胡大威说,使劲笑的时候还能看见,就是挪了点地方,靠嘴角远一点了。
菱子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话啊?
胡大威说,这不是会说话,这是自然流露。
菱子说,又是姜一品教的吧?
胡大威生气似的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什么都要人教!
菱子,连忙赔不是说,我也就是说说,你哪里就这么认真呢。
胡大威感觉到,两人的距离在缩小。
他们开始顺着堤岸向南行走。胡大威想拉了菱子的手一起走,菱子偏偏要走在他前边。胡大威说,那时你可不是这样。总要和我并肩而行。你的胳膊一碰到我,我就浑身紧张,心跳过速,嘴唇发抖。菱子说,有那么严重吗?胡大威说,谁撒谎谁不是人。菱子说,现在呢,不要说碰了胳膊……
胡大威趁机要搂菱子的腰。
菱子正色警告他,好好走路!
两人默默地走着,一时没有话说。菱子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火,便主动跟胡大威谈到那时的夏夜散步。她说她太喜欢河堤上浓厚的月影,还有草虫唱的歌,还有在夜风里偶尔叫一声两声的蝉。繁茂的乔木笼罩着那白金色的河堤,他们走走停停,随便说着细软的话。月光如水,不时有知了被移动的月光惊飞,飞走的知了弹下一些清凉的夜露。露水落在脖子里,菱子不胜露水的袭击,便抱着胡大威的胳膊,憨憨地偎着他,抱怨露水打湿了她衣领。胡大威说湿就湿点吧,露水太多。菱子说,我顶上这个花手绢怎么样?胡大威就将她掏出的花手绢系在她头发上。那个花手绢在草木间移动着,害得胡大威心猿意马。菱子走路的姿势有点像当地小戏里的花旦,脚步轻盈腰肢柔软,走起路来好像水上飘。胡大威抑制不住快乐的情绪,唱起来。菱子问他唱的什么,他故意不说明,菱子就捶他。她那温柔好听的话语和无比甜蜜的笑声让胡大威觉得这世界根本就不会存在苦难和肮脏,幸福的风穿透他的天灵,扩散到无边无际的星空。他们在堤坡上站着,看着黑幽幽的河面和似有似无的流水。菱子站在胡大威一侧,身子靠着他的肩头。胡大威感觉到一小团软软的东西贴着他的肩膀,那种感觉一直通到心房。他生怕挤坏了那个东西,又生怕其离开。两人僵硬地站在那里,很久很久。难以言传的幸福缓缓注入他的身心,他想,这就是恋爱,菱子就是他老婆。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他要娶她。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可爱的人。
胡大威进入了情绪,两只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情欲如魔鬼附身一般纠缠着他,难以排遣难以消化。
菱子久久注视着沉浸在往事中的胡大威,她看到了当年那个少年。
这时,胡大威的一只手伸了过来,从菱子的肩膀绕过,插进她的乳沟。他的头勾下来,舔着菱子的耳朵垂儿和耳垂下边那片脖子。梅花说过,她最怕别人舔她这个部位,一舔身子就发软,而且忍俊不禁,总想笑。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试过,而且屡试不爽,便以为这是所有女人的敏感部位,菱子一定会因此而软绵绵地倒下来。
可是,菱子的反应不;
她一把将胡大威推开,说这动作真腻歪人。
胡大威在菱子的推拒下,从回忆诱发的情欲中猛睡过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菱子拒绝了,如果菱子顺了他,后果真不堪设想。胡大威再一次暗暗警告自己:与菱子只能谈情,但绝不能做爱。
见胡大威沉默下来,菱子有点愧疚似的,抱着胡大威的一只胳膊说,不要急嘛,反正我是爱你的。胡大威说,知道啊。菱子问,怎么,你生气了?你怎么就不能听听我的呢?胡大威说,我没生气,你说你是怎么想的吧。菱子说,我还能怎么想呢,就是觉得这种时间太少了,得好好享受享受。胡大威说,这也算享受?菱子感叹地说,这么多年了,咱们来过几次?胡大威说,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常来走走。菱子说,每年能带我来这里一次,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还不容易嘛,胡大威说,以后我们每年都要来几次。
我一到这地方就会想起过去,菱子说,想起那时的你和我,心里跟灌满甜水似的。
这里是你的礼拜堂?胡大威说,我看你就跟个教徒似的。
菱子惊叫起来,是啊,你说的太对了,这里就跟个教堂似的。我一到这里就会忘记烦恼,就回到先前那种滋味里去,什么心事都想说一说。死大威,你现在真比以前长进多了,你能说出这么精彩的话了呢!
胡大威说,我以前是个傻子?
菱子说,俺也没说你傻,俺说你今天真会琢磨我的心思,这么准。
胡大威说,你不知道就是了,我常常一个人独自琢磨旧事,跟过电影似的。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份情肠,菱子感动地说,我还以为你全都忘记了呢。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在这里遇到一只女猫在叫春,咱都不懂,以为那猫受伤了,过去一看,那猫吓跑了。还有一次,姜一品说两个人堤上散步的情景如诗如歌如泣如诉,可是你说什么?
胡大威问,我说什么了?
菱子说,你却说可歌可泣。
胡大威说,我早忘了,我难道不知道可歌可泣怎么用吗!
死大威啊,菱子捶打着胡大威的肩膀说,丢死人了,连个成语都不会用。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又谈到了姜一品。
胡大威说,你老是姜一品姜一品的,是不是对姜一品有感情啊?
菱子气道,死大威你怎么这么说呢,我跟谁好也不能跟你比啊,姜一品他虽然不错,可我只是觉得他值得尊敬,并没有把他放在我心上。我的心一直是跟着你走的,胡大威你可别没良心,感情跟感情可是很不同。
胡大威见菱子这么急,想诈她一下。
人家告诉我,胡大威说,你曾跟姜一品好过,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菱子说,那不过是一阵风,吹过去就再也不见了。
怎么样?胡大威说,我说你们关系有点那个,你还硬嘴,说没有这事。
一阵风就是一阵风,菱子生气地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全部说给你听。
谁叫你交代了,胡大威轻松地说,我就是说说,让你多想点有意思的往事还不好!
其实很简单,菱子平静地说,姜一品那年退役回来,刘岚变心不要他了,他那时很孤单很苦闷。你呢,还在部队里。我有过那样不堪回忆的经历,又是杀人犯,又是劳改释放分子,很明显我们不可能结婚,反正我早就告诉你了。那不久,母亲也去世了,我的两个弟弟都上学,我得拼命干活,照顾他们的学费之类。你不知道就是了,最难过的时候我白天干活晚上到电影院门口卖瓜子啊!姜一品那时赶驴车,给建筑工地送石子拉石头。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来看看我,每次来都是不吃饭,一杯浓茶,两三只烟,说说话就走,天再黑也要走。我怕他黑夜里出事,他说他的驴认识路,即使他酣睡在车上,驴也能拉他回到家门口。
胡大威问,真有那么神吗?
真是那样,菱子说,他很喜欢那头驴。
胡大威说,我听说过老马识途,没听说老驴识途。
只有一次不大好,菱子说,驴将他拉到火葬场的大门口去了。
菱子大声笑起来。
想都不敢想,胡大威说,那种日子真不容易过。
谁不说呢,菱子说,我那时很可怜,母亲去世了,两个弟弟都还不大懂事。当时的社会又不像现在这样可以自己做生意,挣钱的门路太少了。为了糊口,我偷偷在家做粽子,大早晨拿到卖粥卖油条的饭铺里代销。那些人都知道俺姐弟三个可怜,全部粽子都能卖光。我去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多包一些,人家说不要多包了。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其实那些粽子并不是每天都能卖了的,一般到晚上都有个赶驴车的来,将剩下的粽子全拿走。他们这样说,我立即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姜一品吧?胡大威问,你没找他落实吗?
这种事一说破就不好了,菱子说,以后我就减少,减少到每天只做几十个,一般来说上午就能卖完,下午剩不下几个了。我知道他是好心,可是我不能老让他负担。你想想,他早起晚睡的,赶驴车拉石头,风里雨里雪里泥里,挣点钱不容易啊,全部买了我的粽子,他自己的花销哪里弄?人不能老想到自己的方便,是不是啊你说?
胡大威连连答应,是,是,当然是。
后来有一次他问我,你怎么不做粽子了,这时我才问他是不是特别爱吃粽子。姜一品说,你的粽子特别好吃。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反正我知道。我说,既然你爱吃,我就给你做一次吧。他没有反对。我就上心上意地给他做了一些。不错,他吃了不少。晚上,我送他回去,叫他带了剩下的那些粽子给他妈吃。他不叫我送,我非送不可,他就叫我坐他的驴车。我说,你的车上都是石头渣子,俺不敢坐。他说他有一件破棉袄撂在上面,坐在柏祆上一点都不硌人。于是我就坐在他的棉袄上,他赶着驴车,走了一阵子。
一直送到他家?胡大威问,你怎么回来呢?
没有到他家,菱子说,我们就到了河边。在桥头上,我一看见堤上浓密的槐树林就想到了你。我告诉姜一品,我真想胡大威,非常想。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姜一品默默地陪着我,站在那里,看着堤岸上的树林。我问他想不想刘岚,他说咱想人家人家不想咱哟。姜一品问我,现在你跟胡大威怎么样了?我怎么说呢?真难说啊。我说,我还想他,可是我们不能结合。不要说他爹反对,就算他们全家都同意,我也不会跟大威结婚。姜一品说,真是件挠心的事!我说,是呢,想是想,可是想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白想!说着说着,他见我说不出话来了,就安慰我一些话,叫我口家去。
我还是站在那里,说这样的生活真不如死了的好,要是没有两个弟弟我就不活了。姜一品那个人心很善,听我这样一说,以为我真的要寻短见,越是不敢撂下我了。我叫他走,他非要陪我多呆了一会儿不可。他把驴拴在树干上,系了车攀,我们就上了河堤,就是咱现在站的地方,那时还是一大片槐树林子。你想想,大威,这里曾经积累过咱们俩多少脚印,我一个人再到这地方,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啊!
姜一品不是也在嘛,胡大威问,他呢?
他那时心里也很苦,菱子悲伤地说,他想念刘岚,可是一直没有敞开说,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可是连一句埋怨刘岚的话都没有。他指着地面对我说,故人的足迹都被别人踩光了,只有浮在上面的脚印才看得见。我当时还不明白他的话,也没接着说。姜一品又说,这地方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堪凭吊的坟墓。他的样子叫人看了很伤心。
胡大威自觉应当说点什么,可不知怎么说才好。
菱子又有些忧郁了,十分钟前那种火焰般跳跃的眼神已经暗淡下来,少有光彩。
你继续说啊,胡大威催促菱子,以后呢?
菱子说,姜一品那时天天跟驴和车和路打交道,人被折磨得有点麻木了,说话远不如在学校里灵动,也没有过去上学那阵子风趣了。我问他是不是每天都很累,他没有隐瞒,实说了当时的困境。他还向我道歉,说他本想说点笑话让我开开心的,但是实在是太累了,笑话这种东西是艺术,太忙的人太累的人没有笑话可说,就像太忙太累的人没时间谈恋爱似的。我一听,就笑了。
既然那么累,胡大威说,还不早回去歇了。
我当时就是那样跟他说的,菱子说,可他说再坐一会儿。于是我们就在坡上坐了一会儿。他劝我好好生活,不要胡思乱想,将来一切都会好的。我那时真的看不到什么希望,所以没什么话好说,就是听他说。我看着树林那边的河水,想到咱们俩在一起的情景,觉得那是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了。姜一品看我出神,突然对我说,他担心他的车和驴被人偷去。
他还真在乎呢,胡大威说,不就是一辆平板车一头老驴嘛!
菱子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胡大威,那是他挣钱吃饭的家当啊,现在一辆汽车说不定还不如那时一头驴一辆平板车重要呢。再说,我当时在那里出神,觉得很对不起他,他很可能以为我不想听他说话才要走的呢。你不知道他的吗,姜一品多么细致的一个人啊,人家有涵养,如果别人不舒服,即使他看到了什么,也不说。
也是也是,胡大威说,你们后来怎么分手的?
菱子说,姜一品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他得回去。这时来了一阵子风,那阵风十分神奇,就跟深秋的风似的,很凉,从树梢一直吹到我心里。当时我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拉着姜一品的袖子说:一品,我要跟你去。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你的村子。他又问,去我村子干吗?我说,带我去吧,如果你不嫌弃我,让我作你的媳妇吧。
听到这里,胡大威有点着急,好像真是自己媳妇跟人发生不正当关系似的。
姜一品真是个君子,菱子感叹道,他当时想了老半天,摇了摇头,对我说了四个字。
胡大威问,四个字?什么字?
菱子说,他说:乡、下、活、累。
胡大威问,这是什么意思?
菱子说,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说,他住在乡下,乡下的活都和土有关,怕我支撑不了那种苦日子。他是为我着想,怕我这个城里的女子吃不消,怕我跟他去乡下受罪。刘岚不肯嫁他,还不是因为这几个字嘛。刘岚不去的地方,我要去,可是他不愿我去。这个人,心眼多好啊!
然后呢?胡大威问。
什么然后?菱子说,就这些。
就这些?胡大威不相信,没下文了?
一阵风呢一阵风,菱子说,不是给你说过了嘛。
女人家就爱胡思乱想,胡大威总结说,你怎么会想到姜一品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菱子说,可能是同病相怜吧,当时他也怪可怜的。
其实姜一品那个人,胡大威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的?做工他不会,种地他不会,学问他不成,买卖他不精;就是会当个官。其实,他连当官都不会。要是我在他那个位置上,看吧,不出三年,我得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
人家不跟你似的,菱子严正地捍卫姜一品说,你就知道钱!
难道菱子真爱姜一品?胡大威心里产生了一点紧张。这种紧张不那么直接,是拐了一个弯作用在他身上的。他想,如果菱子心里还有个姜一品,就等于给他胡大威增加了一份阻力,而且这个阻力来自最好的朋友。如果菱子的心理上有更复杂的背景,那么胡大威要达到目的,就要考虑更多的因素,而不是简单地对付张建设一个人了。
真没想到,胡大威说,姜一品原来是个定时炸弹!
你嫉妒他?菱子问,嫉妒人家干什么,是我一时乱想的。
人家爱刘岚,胡大威没好气地说,你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算个啥!
你说算个啥?菱子不高兴了,他爱刘岚,可是刘岚不爱他;我也爱你,可你爱我吗?
当然爱你了,胡大威说,我怎么不爱你了?
菱子说,爱我,既然爱我,我为什么感党不到呢?
胡大威及时地停下来,没有按照方才形成的逻辑继续对话。如果两个人你质问我我敲打你地争吵起来,最后只能说到这样的话:你不是爱我吗?可是为什么跟张建设结了婚?菱子可能会说,是你先结婚了我才结的,这中间我还等了好多年呢!
如果那样发展下去,胡大威想,不仅没有结果,而且自己很可能会被击败,至少菱子会说到他的生活作风的不检点,等等。
算了算了,胡大威说,你说一阵风就是一阵风还不行嘛。
就是那么回事嘛,菱子说,不相信是那样,相信也是那样,我不会说谎。
谁也没说什么啊,胡大威自辩道,我就是说姜一品那个人,软绵绵的不可靠。
俺觉得那个人不孬,菱子说,如果当时他有一份工作,我相信他会答应我。可是再说了,他要处境好,我也不会说那话。后来我去他家看过他妈。他妈那时生病,他家的人对我都真好。说到刘岚,他妈只是叹气,连一句不好听的话都没有。他家的条件是不怎么好,草屋很矮,下过雨地上到处是粘泥。他不愿及早跟刘岚结婚,其实都是为了让他的媳妇少受罪。他的心眼真不错。他送我离开那个村子,眼里好像盛满了不得已。你不信,可以去问他,他肯定还记得。前年他来这里,我们把过去的那一阵风当笑话说了。他会形容,说我告别时上身做了个很大幅度的弯曲,像船夫摇动了沉重的舵。
胡大威问,还说什么?
他还说,菱子回忆道,我回头看他时,寒风吹动我的头发,砖红色的上衣像一朵花。
你听这个就高兴了,胡大威问,是不是?
反正是怪好玩的,菱子说,说好话真好听。
胡大威想,难怪姜一品这小子不让我亲近菱子,原来他跟她还有那么一把。这么多年了,好朋友之间还隐藏着这么一段风流返事,真是人心叵测。既然现在差不多清楚了,看我再见到他时怎么收拾收拾这小子。这么多年了,还跟我保密!
菱子好像依然陶醉在旧事的回忆之中。
胡大威推测,这时的菱子应当希望他嫉妒姜一品。
可是,胡大威很难调动起自己的嫉妒心。按照爱情的理论,这种情况下怎么会不嫉妒呢?这样态度平淡地对待这件事,很可能会让菱子感到反常,会以为他并不爱她。他想起姜一品说的两个字,装疯。
于是,胡大威努力动员自己,装出很嫉妒的样子,说,这小子,真恨不得将他宰了!
你说什么呀,菱子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胡大威提高声调说,我喜欢的人,他不该瞎打算。
人家没打算什么呀,菱子说,是我提起的,他拒绝了,就这么一回事。
胡大威的样子,看上去还在生气呢。
从胡大威的嫉妒,菱子确认胡大威还爱她,她感到幸福。
菱子搂紧胡大威的胳膊,叫他不要这样,那些旧事都过去多少年了。
胡大威想继续夸张自己的表现,可是恐怕犯了过犹不及的错误,没敢造次。
这样的朋友,胡大威说,要不是你这样殷勤地护着他,我会马上跟他绝交的。
菱子听了这话,很是高兴。
胡大威借助月光,仔细地端详着菱子的容貌。岁月的刀子切削着她,菱子的美丽确实已接近枯萎。呆滞和哀愁的情绪熏黑了她的眼眶。那两个深刻的酒窝中盛着的好像是泪水,原先总是挂着笑意的嘴角上,如今积累的是随时都会哭喊出来的激愤。她的脚步平平沓沓,走路也不再像水上飘的荷花了。她时常咬着嘴唇发呆。她的头发好像比以前少了很多。她的肩膀也没有先前那么圆润,过去那适度的颈曲渐渐形成了轻微的驼背。
菱子容貌的变化,让胡大威强烈地感受到青春的意义,感受到青春的流逝对一位漂亮多情的姑娘是多么大的损失,多么大的打击!胡大威为菱子感到愁伤、为自己正在跟菱子玩的爱情游戏感到懊悔。也许只有不顾一切与菱子结合,才能对得起她已经流逝的青春红颜。
历史在人的身心上能够激发出这样强烈的真情,胡大威对自己突然萌发的念头感到难以置信。
装疯是个危险的玩耍,弄不好会真的变疯。
……
胡大威从部队回来不久,就被安排到派出所里工作。
那时姜一品曾问过他是不是还爱菱子,胡大威爽直地承认菱子还在他心里。姜一品说,大威你要是个好男人,就娶了她吧。胡大威没有马上回答,就那样默默地发呆。
半年后,胡大威,与别人介绍的一位女子结了婚。
有一次姜一品喝多了,向胡大威倾泻了他的不平。胡大威被姜的一席话说得无地自容。他向姜一品哭诉了真情,说他面对的压力太大,不光是菱子一味拒绝他父母一味反对,更重要的是来自他本身的心理障碍。他依然爱着菱子,可是每当他想到那件肮脏的旧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胡大威承认菱子是受害者,她本人没有责任,受过欺凌的菱子最需要爱情的温暖和坚定的支持,只有忠贞的爱情才能康复受伤的心,历史的黑暗不是因为她的错误,而是因为她的美好,罪恶不属于她。胡大威知道,他应当给她充足的安慰和鼓励,像一棵大树站在她身边,给她一片灿烂的、来自爱人的光明。可有时,他又分明感到自己无法超越那座险恶的道德山峰,无法越过那波浪滔天的旧意识的汪洋大海。身体强健的胡大威就像一个渺小的鸡,蹲在阴暗而狭窄的角落咀嚼生活的苦滋味,咀嚼那来自落后舆论的压力。他恨那个在自然感情之外存在的东西,那个潜在的敌人。那个东西不断地教他恶心,甚至叫他鄙视菱子。虽然他从没鄙视过她,但也没能因此而尊敬她,没能鼓足勇气坚定不移地去感化她。伦理的巨石压得胡大威抬不起头来。这巨石如魔鬼般既邪恶且有力,打败他就像老狼吃一只小鸡那么容易。他挣扎过许多个回合,但最终败下阵来。他精疲力尽、遍体鳞伤、痛苦至极。
那时的菱子,也被邪恶的舆论打倒了。她无法谴责任何人,只有怨自己的命不好。她觉得自己是个脏女孩,是个不值得爱的女子。她的心被两个方面的力量撕裂着,一方面觉得对不起胡大威绝不能嫁给胡大威,另一方面却又极希望他对她说“那件事跟你没有关系那不是你的错你还是个天使我永远爱你”。只要有这几句话,就够了,她的爱就可以得到平衡。如果有那么一句话,她一辈子都会等他,即使永远不能跟他结婚,她也会等他,会和他做一切他要做的事,他就是打她骂她,她也不会反抗。可是,她没有等到这些话,始终没有等到。当胡大威不敌自尊心的障碍,菱子的拒绝与家庭的阻挠而与一个陌生的姑娘草率结婚后,菱子也很快嫁给了张建设。她觉得自己的结婚就跟贱卖旧货似的,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羞耻。结婚后,她以为从此不会再想大威了,一切都会完全的自动的消逝。没想到,胡大威的影子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成为她心中无法隐藏的内核,体积很小质量很大的内核。
菱子结婚后一年多,胡大威得知菱子挨了张建设的打之后,胡大威终于菱子的门槛,向她诉说了自己的愧疚,坦白了自己的想法。看着泪流满面的胡大威,菱子说叫他不要再说这些了,就算你那时继续坚持要娶我,我也不会答应和你结婚。只要你心里有半点勉强,我都不会穿上胡家的嫁衣。我虽然是丢了脸面的人,可我的心不贱。即使你不在乎,即使别人不在乎,我自己还在乎。我不愿看你听到别人的闲话心里难受嘴里又不说的样子。现在很好,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这就是命里注定,命中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的话既理智又充满感情。显然的,她是想过很多很多,很久很久,最后才提炼出这几个句子。这些话,每一句其实都是她的大片想法的一个小标题,每个小标题里都有很大的一篇文章。她是反复咀嚼过这些内容之后才得出这点结论。如果胡大威不问,她也许一生都不会说出来。
两人分别时,菱子注意到胡大威脚上的球鞋。那时,她又感觉到一阵风,一阵无法抵抗的风。她要求胡大威把球鞋脱下来。胡大威问,你要这个干吗?她说,上面那么脏了,我给你擦一擦。胡大威看她是认真的,就照她说的脱下那双鞋。菱子拿了鞋,就着青砖的墙脚摔打了几下,鞋底上落下几小块泥巴。然后,她找来刷子,到水龙头那边,将鞋的四周刷了一遍。她把鞋递给胡大威,笑着看他把鞋穿好,忍着泪说,大威,我过去曾想过,如果我能成为你的妻子,就安心当你的一双鞋。我一定要你脚上的鞋总是又干净又舒服。我知道你喜欢穿这种鞋,我知道。看来,我们没有那么厚的缘分,这辈子不能给你刷鞋洗抹了,这就算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菱子说着,捏了地上撒的一粒土,那是从胡大威的鞋里磕出来的。她把那一粒土放在自己的嘴里……
那时,胡大威站了起来,紧紧抱住菱子。
颤抖的嘴唇,热烈的泪水,两个生命的悲剧。
一双热烈的嘴唇靠在一起,两人的眼泪也流到一起……
想到当年谈话分手的情景,胡大威终于忍不住真情,痛哭失声。在婆娑的泪花里,胡大威看清了菱子脚下走过的几十年的道路。她本是一位美丽而热情的女孩子,天生就有享受幸福追求爱情的权利和条件,可是到头来却落到这步因地!谁的责任?谁真正愿意解救过她?谁给过她帮助?谁给她过幸福呢?
夏夜的风如此轻灵凉爽,胡大威的心却一点都不轻松。没有人,也没有灯光,四周都很安静。胡大威怀抱着渐渐安静下来的菱子,独自思来想去,思绪被侮恨所占领。月光照耀着她的一只耳朵和半个脸,他想,她一直是个在孤独中挣扎的女子,一直忍受着不堪忍受的痛苦,却忠贞不渝地怀抱着爱情。只有爱情是属于她的,属于她的精神范畴内的唯一珍惜。风风雨雨,接踵而来的悲伤给她多么深刻的摧残!想起这些,胡大威真应当彻夜难眠,然而他却没有珍惜这个女子的感情。
我胡大威怎么是这种人啊!
胡大威真的进入了感情的旋涡。
他紧紧地将菱子抱在怀里,紧紧的,生怕跑掉似的。
菱子在他怀里呻吟了一声,双手将胡大威抓得更紧了。
菱子的声音像一股热烈的血,凶猛地喷到胡大威脸上。
胡大威浑身一激凌,神志走向清醒。
不要清醒,千万不要清醒啊!胡大威想,让我呆在这个心绪里,让我再透彻地品尝追求的滋味和后悔的滋味。一旦清醒了,就不会再有这种要死要活的痛切了。一旦清醒,就会马上进入庸俗不堪的爱情圈套中。我这种人现在已经很少有机会遇到这种境界了,今日有幸,那就让我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吧。
不要清醒,不要,一旦清醒了,就会掺杂上邪恶的利益之虑,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权衡,就会出卖,就会投机,就会句心斗角,就会尔虞我诈,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美好的东西!啊,清醒,清醒是暗无天日的状态,清醒是生活中的化粪池,清醒是厚颜无耻!
他大声喊叫,与其清醒,还不如猝死。
让我停留在这里,或者让我胡大威猝死!
胡大威的叫喊,菱子听到了。
她捂住胡大威的嘴巴,惊恐万分地叫道,别说不吉利的话!
胡大威好像没有听见,依然目光呆滞地看着夜色中的空空。
你听见了吗?菱子问他,大威我说你呢,你不要这样诅咒自己!
胡大威向她诉说了自己方才那一阵要死要活的感受。
好大威,菱子深情地说,我不应当错怪你,我再也不会冷淡你了。
胡大威点点头,答应她不再胡思乱想,好好生活,好好相爱,再不闹别扭。
菱子在胡大威的怀里坐起来,说,我刚才差点睡着了。
就在菱子离开他,坐到他身边整理头发的一刻,胡大威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那个处于爱情波涛中的菱子,此时不仅没有回来,反而更加深入了。她安闲地梳理完头发,再次依靠在胡大威身上,说,大威,我今天重新把我交给你了,全部交给你了,你想干什么都行,我本来就是你的,你拿去吧。
胡大威紧紧抱了她的腰。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
菱子的脖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整个头颅就像熟得要从果枝上落下的桃子,一颗浆汁饱满的桃子。
胡大威感受到自己的激动。
他把菱子平放在地上。
菱子老老实实躺在那里,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胡大威在幸福的劳动即将开始前,问菱子:你会对老张说吗?
菱子睁开眼,突然蒙上了脸。
胡大威重复了一句他的问题。
我想我会说,菱子认真地说,我会说的。
怎么说?
我就说,菱子迟疑片刻,就说我和你那个了,请他原谅。
他不会原谅的。
反正我不可能不暴露。
你难道不能撒个小谎吗?
不能呢不能,菱子说,我对他从来都是实话实说的。
真是个傻孩子,胡大威无奈地说,如果你坦白地说了,对他对你对我,都不好。
你叫我撒谎吗?菱子说,这种事难道能撒谎吗?
该保密的还是要保密,胡大威说,国家有机密,个人也有机密。
我就是这点不行,菱子哀伤地说,我以前也试着撒过谎,可就是做不到。准备得好好的,一到开口之前我就觉得被人先看破了,所有的眼睛都在谴责我,我会感到撒谎羞耻。对不起,大威,我不会撒谎,我只能说实话。
胡大威沮丧地抓住裤带,样子很难受。
好大威,菱子央求说,你说吧,你教我怎么撒谎好不好?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听你的话,你教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你记住,胡大威教菱子这样说,你就说胡大威对我很有感情,你对大威也不是没有感情,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们都很克制。
是这样啊,菱子说,从来就是这样的嘛。
你听我说,胡大威继续说,这种克制,很难说什么时候被打破,偶尔的感情冲动也是可能的。偶尔想起过去那些事,我们的感情就跟火山似的要爆发出来。在这种情况下,难保不发生什么。
就是这样嘛,菱子说,这不算撒谎。
那就好,胡大威说,你就这样对他说好了。
菱子补充说,我要对他说,我不是不想跟大威好,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应当忠于丈夫。
对了,就这样说。
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嘛。
你还得跟他说,胡大威强调,你不敢保证永远会这样。
为什么?
只有这样说,张建设才会对你好,你在家庭中才有分量。
分寸好难掌握啊,就怕做不到。
你就试试嘛,胡大威说,就算是为了我,行不行?
菱子答应说,那就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