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穿插在情节中的意识流-绿帽子

八、穿插在情节中的意识流

果然,刘岚一放暑假就回到小城。

自从姜一品走后,几天来刘岚一直烦躁不安。姜一品中途落荒而去,给她的打击不小。虽然情形跟历史上发生过的那两次差不多,但是这次的打击比上两次要重一些。第一次,在村子里,有点朦胧有点冲动,他的心理还不成熟;第二次,她有些愧疚,他有点气愤,心理与气氛不协调。以上两次的不成功都还情有可原,但是这一次到底是为什么呢?

从姜一品的神色,刘岚肯定他此次来是有想法的。女人太清楚男人的那种企图了,就跟动物能够唤到异性放射出来的求偶气息一样。她没有能力拒绝这种企图,也不应该拒绝。事实上,她不仅接受了他那挑衅的目光,而且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热情。计划是周密的,准备是具体的,可他却在脱衣服之前的片刻做出了马上回宾馆的荒唐决定。

是什么想法导致他在应当喜上眉梢心花怒放的时候临阵脱逃呢?这个原因一定要找到。不解决这个问题,彼此的关系不仅难以进展,而且难以保持。最好能够直接跟他谈,当面要他说出原因,我可以帮他分析,一起找到弥补的方法。

刘岚说她想利用假期回故乡看看父母,王信也说暑假设事他也想回老家去看看。刘岚说,你老家什么人都没有了回去看谁?王信说虽然没有近门亲友,但那毕竟是祖籍,他想调查自己的爷爷当年是怎么出来的,到了哪些地方,干过什么职业,以后怎么流落到滨海来,等等。刘岚顺水推舟地说,既然这样,你顺便走省城看看女儿。

王信答应了。

刘岚安排一下家务,便从滨海来到小城。

刘岚的父母已经搬到小城十多年了。

事先谁也没告诉,所以没人来接。

她买了两只蝈蝈儿,挎着提包进了家门。

母亲见刘岚拿着两个小笼子进来。

哎呀岚来了,母亲朝堂屋里呼唤,怎么还想着买这个呢,跟小孩似的。

刘岚说,就在门口遇到的,听着怪好听的,就买了。

父亲从堂屋里走出来,笑着说,大热天的,快洗洗脸,屋里有茶水。

刘岚洗涮了,回屋里与父母说话。父亲说,老家的房子已经十分破旧了,刘岚住过的厢房已经拆了,只是堂屋还在,但也都已摇摇欲坠。

母亲说,刚才姜一品还打电话了,问你什么日子回来。

刘岚问,他国没留电话?

父亲说,写在一张小纸上的,我怕小孩子乱拿,压在枕头底下了。

刘岚接父亲递来的字条时,母亲特别嘱咐刘岚,叫姜一品来这边吃晚饭吧,我今天特意熬的豆粥,一品最喜欢喝这种绿豆粥,一气能喝两大碗。

刘岚立即跟姜一品联系。

你回来好几天了?

姜一品的回答很平静:回来几天了。

刘岚说,你好像不大高兴似的。

姜一品说,哪有什么不高兴,因为早知你要回来,不觉得惊奇。

刘岚说,母亲想请你来这边,她熬绿豆粥。

今晚可能不行,姜一品说,今天我要跟父亲一起吃晚饭。

刘岚有些不高兴,再次说到绿豆粥,邀请的意向既明确又坚决。

姜一品只好说,要去的话也得晚饭后。你们只管吃饭就是了,不要等我。

刘岚放下电话,告诉母亲说,人家不来。

母亲看了看女儿,刘岚的脸上一片怅惘之情。

妈妈见女儿不快乐,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独自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对刘岚说了句安慰话:刘岚啊,你得算是个有福的人了,别不高兴。

刘岚没有应,她在琢磨母亲刚才说出来的话和没说出来的话。

刘家的晚饭充满天伦之乐,老的少的一大桌。

大家谈了些家长里短的话和一些社会新闻,热闹了好大一阵子。母亲对儿孙们说,一品回来了。妹妹看了看姐姐,说孩子明天要考试,便带着孩子走了。刘岚的弟弟一听这话,知道姜一品今晚要来。他很想跟姜一品说话,可是母亲说你那些话留以后再说吧,他便知趣地说自己有事,尽快地离开了。

帮母亲收拾了桌子,刘岚到了西厢房,躺在床上歇息。

旅途虽然顺利,但几个小时的颠簸还是叫人感到困顿不堪。进屋时,她特意看了看两个盛着蝈蝈儿的小笼子,顺手拿了两个小辣椒塞到笼子的缝隙里。这些小东西喜欢吃葱叶和辣椒,不知它们的叫声是不是跟辣有关。

小城的特点,是白天过于喧闹夜晚过于安静。陌生的喧闹和熟悉的寂静都叫刘岚感到寂寞。几十年来,她始终觉得自己置身于旷野之中,既不靠近这个村也不靠近那个庄,既没有把心完全交给王信,也没能痛快地跟姜一品好过。旷远而深邃的夜空繁星闪烁,星光后面照样是寂寞,寂寞得跟辽阔的沙漠一样。真想有点音乐听一听,只要有助于消除寂寞,什么都好……

蝈蝈儿叫起来了。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如老家大豆地里的那种音乐一样动听、一样叫人想入非非。

大多数鸟的歌唱,大多数虫的鸣嗽,据说都是为了求偶。科学家说,如果将两只不同性别的鸟放在一起,它们便不会歌唱。艺术之声,动人之音,原来都是这种凄婉的呼唤!如果蝈蝈儿也是这样,那么它们的歌唱就是我的心声。

刘岚原以为它们唱一会儿就会休息的呢,谁知道,它们竟然越唱越来劲,从黄昏开始就唱,一直没有停止!连绵的歌声叫她快乐。这等人约会的夜晚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情调。她想起那天晚上,定婚前的晚上。姜一品喝多了,她躺在小床上,脸靠着他的大腿,闻到了他那男性身上发出的气息。她那时是打算豁出去了……

刘岚遥想老房子的样子,还能感受到美妙的过去,空间洋溢着纯真的热情。那时,那间房子,为他的到来雨洗净的头发散发着香皂的气息,潜在着可以接受的不规矩,向往着不规矩的兴奋,任何小小的举动都那么激动人心,姑娘那准备放开的心花,多么鲜艳啊。那不需要暗示,也不需要说明,自然而然地走下去,就是那个境界,每个少男少女都渴望的境界。可是他没有走下去,没有走到姑娘期望的地方。你为什么自己就不能那样呢?对一个男子来说,难道那是很难做到的吗?

满脑子里都响动着田野里的蝈蝈儿的叫声,跟刮风似的。

在寂静的小屋子里,她等待着,她思念着。还记得我们那时的样子吗?才二十多年,怎能不记得呢,一定记得。二十多年过去,我们都经历了许多。我像一只孤独的鸽子,从故乡熟悉的田野飞到海风呼啸的滨海。为了构筑一个小小的家庭之巢,我吃过许多苦经过许多曲折,其间的酸痛苦楚能与谁人说!同学和熟人都骂我是忘思负义的女人,可是谁能知道我有过的那些失望,谁能理解我当时的难处呢!我为你的无能背了几十年的黑锅,你啊。

刘岚听到堂屋里的电话铃声。

好吧,好吧,没什么,没什么。

刘岚知道,他今晚不来了,不来了。

果然,母亲走过这边来,遗憾地说,时候太晚,他说不来了。

刘岚说,娘,你也睡吧。

母亲并没马上离开,就在房门外。

刘岚听到了母亲在门外迟疑的脚步。

她们母女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你和一品,母亲推开门,轻声地问,没有什么不好吧?

没有,刘岚安慰母亲,他可能是因为忙,离不开。

母亲走了,回到她所在的堂屋。

刘岚听到一声比脚步更沉重的叹息。

蝈蝈儿终于不叫了,它们累了。

夜色表现出其本质的空旷来,多么嘈杂热闹的白天都无法征服这种沉静。

许多古怪的想法粘连在一起,弄不清是对是错。

……可惜身边没有一张你的照片,也没有当年你寄给我我寄给你的信。我们的心仿佛已经隔了很久隔得很远。我都快要触摸不到你,连那些印象都快要无法衔接在一起。那天你喝了很多酒,你的身和心都有点飘摇,我扶持着你,你的脚将就着起伏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小床上。

她祈祷他千万不要逃避,渴望他能够保持过去的热情。汹涌的波浪中有一条小船,刘岚感到那小船在离她而去,四周没有灯塔,没有缆绳,只有渐渐淡薄的希望,还有渐渐生长的恐惧。也许上帝不允许一个人得到的太多。母亲不是说了吗,我是个有福的人,因为看上去有两个男人爱我。可我宁肯要一个男人,一个完全符合意愿的人。

那几天,姜一品跟胡大威一起活动,身心都像飘荡不定的浮萍。

最叫姜一品感到异样的,是他接到刘岚的电话居然没有过去的那种惊喜,也没有产生马上要去见她的欲望。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

次日上午,姜一品陪父亲说了一个时辰的话,爷儿俩的交流充满天伦之乐。午饭后,他修整了一下院子里的眉豆架子,然后才骑了车去刘岚那边。此时的姜一品,一副平常心,没有幽会的激动和不安。

刘岚的父亲到儿子那边油漆家具去了,只有刘岚的母亲在家。一品跟老人说了一会儿家常话,为昨天晚上没能来这边用饭道了歉,并感谢老人家给他特意做了绿豆粥。刘岚的母亲说,不就是一锅绿豆粥嘛。

说了一阵话,老人家说她要歇息一会儿,刘岚就叫了姜一品去西厢房那边说话。

昨晚,刘岚一进厢房就说,人家等了你好长时间。

电话上不是说好了不来的嘛,姜一品说,还等什么!

知道是知道,刘岚说,就是睡不着。

姜一品解释着,嘴里发出一串儿嘿嘿咳咳。

刘岚觉得姜一品的表情很奇怪。

蝈蝈儿叫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几声。

姜一品说,谁还想到买这种东西玩啊?

刘岚说,昨天晚上就是它们陪着我的。

您多幸福,姜一品瞥了一眼刘岚说,到哪里都有人陪着。

刘岚将盛着瓜子的盘子墩在桌上,说,谁到哪里都有人陪着啊!

我没说你,姜一品习惯性地做了道歉,俺说的俺自己。

刘岚盯着他说,是人家追你来的呢,还是你陪人家啊?

好好好,姜一品知道自己错了,说,在下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这话一出口,姜一品就觉得没意思。这点鸟事,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女人的傲慢大都是这样供养起来的,胡大威说得对。

姜一品的脸上艰难地恢复出一点挺拔傲岸的气象来。

道歉的也许应当是我,刘岚看了看他说,那天,不知你为什么就那样走了。

姜一品连忙要解释什么,想了想,没有马上说出来。

就是这么小小的停顿,收到了效果。

真的不高兴了?刘岚和颜悦色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人家的口气这样和气,声音这样温柔,我也不能太那个了。两个人交流,得有诚恳的态度和与人为善的心地,过分了就是傲慢,傲慢无礼非君子之所为。

没什么,姜一品同样和气地说,你们招待得够好了,是我的问题。

刘岚若有所思。

姜一品不知她要说什么,有那么点儿不安。他生怕这种不安转化成恐惧,生怕两人的谈话像当年人团申请时的样子。

刘岚追问,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也不清楚,姜一品说,一时头脑发热,以至贻误战机。

什么战机?

床上的战机啊。

刘岚脸上掠过一片羞红,使劲摆了摆头发。

你根本就不想!刘岚没好气地说,真想的话就不会那样。

这事全怨我,姜一品说,我是个上堂晕。

是不是有什么障碍啊?刘岚问,有你就说,说出来就好了。

姜一品说,说不出来呢说不出来。

那就是对我有看法,刘岚紧追不舍,是不是?

不是你的问题,姜一品无奈地说,真的不是。

刘岚叹息说,咱俩的缘份,大概也就如此了。

姜一品肯定地说,感情是没什么问题。

我看得出来,刘岚说,你对我有看法。

姜一品点燃一根烟,借抽烟回避刘岚逼人的目光。

你不说我也知道,刘岚主观地说,你记恨当年的事,还没原谅我。

我是那种记恨人的人吗?姜一品急了,我记恨过谁?

如果不记恨,刘岚追问,那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呢?

被追问的姜一品觉得自己又陷入被动的局面,像一条被人追打的狗。本来什么也没做错,自己那点想法也不需要做多少解释,三弄两弄,翻来覆去,居然又陷入到被审问的局面,跟个犯人似的!

这样不行,他想,我不能老是处于这种状态。我要居高临下地发挥自己,至少要创造一个平等对话的关系。他希望有个契机,能够让他切人角色,和她平等地讨论问题。

他努力了好半天,怎么也找不到让意识顺势腾飞起来的那个高坡。只要还是这种对话格局,他就无法得到自由自在的感受。多少年来就是这样,坐在她面前就像学生坐在老师跟前,就像申请人团的学生坐在支部书记跟前那样。到底这种意识是从哪一天形成的呢?这种格局的来历过于久远,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我怎么冷淡你了?姜一品反过来问刘岚。

刘岚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姜一品感到十分庆幸,总算挣扎出来了。

你倒有理了呢,刘岚只好这样说他,真也是。

真是什么?他看都没看刘岚,说,我姜一品从来都是应付自如的人,到哪里都是谈笑风生,偏偏在你面前就不行。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到现在也还是这样!为此,我感到头疼,很不舒服。

刘岚听完姜一品的话,愕然地看着他。

姜一品努力避开刘岚的目光。

我怎么你了?刘岚无法理解姜一品的情绪。

我没说你怎么我,姜一品说,反正我在你面前经常充当被批评的对象。

你说的什么啊?刘岚惊讶地说,我们之间根本就不曾存在这种状况。我什么时候说话压着你了?谁拿你当做批评对象了?我们家的人不是都喜欢听你说话吗?唉,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的?

姜一品更加强烈地感到自己是条被追打的狗。

我要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刘岚缓和了口气说,你提出来,我一定接受。

不,姜一品说,你什么都对。

开玩笑嘛,刘岚说,我又不是圣人!

没必要是圣人,姜一品说,只要总比我正确,就够了。

刘岚感觉到姜一品的表情有点别扭,说,谁也不可能什么都对。

可你总叫我觉得你什么都对,姜一品说,我在你面前总是感到拘束。

既然这样,刘岚和蔼地说,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是什么妨碍你心情放松,你也可以说说我应当注意什么。另外,你也不妨多想想我的缺点什么的。

我是那样想的,姜一品觉得刘岚说出了他心里的话。

刘岚警觉地看着姜一品,鼓励他,说啊,最好都说出来。

其实,她的心里此时装满了担忧,一种被疏远的被反击的担忧。

姜一品不敢肯定刘岚的意思。

你不是很会说话吗,刘岚有点嘲讽地说,怎么不说了?

谁说我不说了?姜一品好像被追尾的狗突然回头叫了一声。

刘岚看着他,不安地等待着。

他还是拿不定主意,甚至失去了跟她讨论的兴趣。

你倒是说啊,刘岚问,你不必顾虑,我知道自己有缺点。

姜一品以为这是刘岚的真实想法。他鼓足了劲,以不计后果的、破罐子破摔的口吻说,你这样说,我感到有些温暖。在很长时间里,我总是不敢看你的正面,你好像永远是二十年前的那个代表团支部的委员,我永远是那个受考验的申请者,而且是个永远难以加入组织的人。可是我要说,当年我的人团给你个错觉,我是要跟你说话才要求人团的,不是要人团才跟你说话的,而你,却把那种委员的身分直接带人了我们的恋爱中。我在情场上读到的,经常是你那种公私参半的表情。

刘岚一时没有弄明白姜一品表达的意思。

她只是从对方激越的情绪里感受到他飘忽不定的心情。

可能是因为我们之间交流不够,刘岚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感情就是这样,姜一品说,两个人太近了,彼此间没了距离,反倒不如别人看得清。

谁看得更清些,刘岚不高兴地说,你就去问谁好了。

应当那样做,姜一品说,我已经尝试那样做了。

怎样做?

跟你保持一定的距离。

刘岚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了。

我可没这样想,刘岚说,我觉得距离还是近一点好。

太近了绝对不好,姜一品说,什么东西,放在眼皮上,都很难看得清,本来一点点东西都会变得无比巨大,连颜色也看不准,甚至根本就看不见它们的样子。有些人离你远一点,反而能看得全面一些。

谁啊,刘岚追问,有那样的人吗?

姜一品说,胡大威就比我看得清楚一些。

他怎么看我?刘岚问,比你看得还准确吗?

旁观者清,姜一品想起胡大威对刘岚的评价,以及他要当她面说出看法的誓言。姜一品为了让刘岚在面对胡大威时有点思想准备,就说了他那天和胡大威谈话的内容,其中包括“势利眼”三个字。

他说我势利眼?

刘岚霍地站了起来,语气愤慨。

姜一品暗自警告自己,要镇定,一定要镇定。

刘岚的脸色铁青,追问道,胡大威说我势利眼?!

姜一品知道自己不该说出胡大威的名字来,不该用别人的话阐述别人对刘岚的看法,这等于把朋友出卖给情人了。这样一来,刘岚很可能会记恨胡大威,而且很可能将胡大威的看法当成他的看法。他后悔将胡大威扔到火炕里。

胡大威还说我什么?

就这些,姜一品说,随便一说。

这是随便一说吗?刘岚质问,这是中伤!

我不该跟你说的,姜一品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么我问你,刘岚不饶人地问,你是什么看法?

我还能有什么看法,姜一品说,我是我。

你认为胡大威说的对不对?

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嘛,姜一品说,看问题片面,也比较那个。

哪个?

不大准确。

刘岚想了想,看样子是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认识人应当一分为二,谁都有缺点有优点。遇事要冷静,分析人要客观辩证。受到别人批评时要克制,即使是别人说错了,也要正确对待,要给人家改正错误的机会。愤怒时尤其要慎言慎行,最好是睡一觉再说。事实证明,这些处世待人的方法都是行之有效的。

人无完人嘛,刘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要说我,即使是英明领袖也有错误呢。既然有人这么看,就一定有原因。我本人应当想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也好好想想。不过我要告诉你,听了这种评价,我觉得委屈。

可能是胡大威对你有误解。

肯定有误解,刘岚说,我们接触太少,没什么交流。

刘岚的几句话,说得天衣无缝。

姜一品本来还要说点什么的,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许你说得对,刘岚看谈话无法再深入,甚至无法将前几天遗留的沟壑填平,便主动地撤退。她对姜一品说,既然你觉得距离太近了不好,那么咱们可以离得远一点,互相审视一段日子,然后再说。我呢,反正就这样了,无法忘记你,你对我、对我们一家都很好,说实话,我很感激。

说这些就远了,姜一品说,别说这些了。

你不是想远一点吗?刘岚说,遂你的愿吧。

她摆出要撤退的样子,但是看上去并不真实。姜一品在一瞬间确定了这种判断。如果是过去,他会挽留,会说讨好的话,可是今天他警觉了。他警告自己要镇静,不要动摇,她那层多年形成的外壳刚刚产生裂痕,里边是好是坏马上就要流露出来了。她被胡大威的一句话攻击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呢。

她问,你同意吗?

姜一品问,同意什么?

刚才我说的,刘岚说,我们保持正常的关系。

难道我们现在的关系不正常吗?姜一品问,你认为?

就我心里的感情说,刘岚表示,是有点不那个,老觉得你跟我还是相当亲密的,现在看来你不是这样想的。你也容许我再想一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定位。我是挺希望我们的关系完全正常起来的。这样也好,反正话也都说了。我们都是体面的人,走得太远了也不好。

简直是刀枪不入,姜一品想。

离开刘家,姜一品突然有了一种放声歌唱的欲望。

他没有从城里的近路回父亲那边,而是顺大沙河的高堤向北走去。

登上高高的堤岸,面对大堤东边辽阔的河水和大堤西边无际的屋顶,他的眼前一片开朗。他有一种从小胡同里逃脱出来的感觉,这新的景观是他发现的。他的脑海被打开一条缝隙,老早就有但是没能及时发现的一条缝隙。他从那里看到一片天空,那里有一个女人的新鲜的形像。他对那边的风景很感兴趣。

一个人走在高高的河堤上,自由的感觉油然而生。很好,一定要抓住这种感觉,它真让人提神!从高高的堤岸上看这些平房,有一种高屋建领的感觉。这里的巷子都是东西方向的,每条巷子都通到大堤为止。堤岸的东边是大河。河水虽然不能漫过宽阔的河床,但几条水流颇有气势。连贯的沙滩一直延伸到我的村边,我高高在上,我像居住在树冠上的一只鸟,我视野开阔,我必须用歌唱来发泄这种感觉。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一个人走在高高的河堤上,渭河风拂面而来,带走了他的歌声。姜一品自觉有点高大。这种感觉在他刚当了处长后曾经有过一次,那时感到生逢其时,自己早就应当是这个地位。这一次的感受和那次不同,上次的高大感觉中有点小人得志的浅薄,现在的感觉是来自意识的、来自心理的健康意识,是精神的增长和完善,是因自由而产生的高贵感觉。很好,不要转移注意力,要抓住刚才的那个缝隙,继续观察,别让自由的歌声停下来。

姜一品感到自己正在升高,在刘岚面前升高。胡大威这人比我强,他敢想敢说敢坚持,而且敢从反面审视女人。这就是勇敢,很少有男人能做到这样。胡大威,你给我提供了一种健康的认识情人的方法,叫我从反面看到了她。能这样看就是一种解放,就能吸收到一股新鲜的空气。

我长高了,长得快跟她一样高了!

大河的堤岸就如一架天梯,正把他送上云端。

迎着凉爽的河风吹来,姜一品尝到了这种状态的甜味。

胡大威的评价从姜一品嘴里说出来,给刘岚很大的震动。

姜一品走后,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委屈。除了委屈,还有一份恐慌。她打算永远保持和姜一品的感情关系,所以决不能让自己的形象在姜一品心目中变坏。对她来说,这是唯此为大的事。如果她的形象受损,姜一品将离开她,她的生活将从此暗淡无光。

刘岚想起她的女儿王倩。

她拿起电话,问女儿近来怎样。王倩说工作早已熟悉,心情也不错。刘岚问王倩和大顺有没有接触?女儿说,昨天还跟大顺一起看电影了呢。刘岚问,秀美阿姨知道不知道你们一起玩的事?王倩说,我们就是一起玩儿,没有别的,大顺如果不告诉,我干吗要告诉孙阿姨呢。刘岚想了想,觉得也是,便嘱咐了一些对人要热情、说话要温和之类的话,最后还特别嘱咐女儿,和大顺在一起玩时不要总让人家大顺花钱,自己该花的也得花。

放下电话,刘岚觉得有点不安,可是不知这不安是为了什么。

姜一品没有留下吃饭,让刘家老人感到意外。

一品走了?妈妈问,你怎么没留下他一起吃饭呢?

他有事,刘岚搪塞母亲道,好久不回来,一回来就有很多人找。

也是呢,妈妈说,现在的风气,只要当一点点官,就不断地有人找。

刘岚无心与母亲多说,独自回到屋子里,坐在床边发呆。

很显然,胡大威跟姜一品说了她不少坏话。

刘岚的心里充满了对胡大威的怨恨,非常强烈的、无法平息的怨恨。我怎么你胡大威了?你胡大威干吗要这样诽谤我?你这样肆无忌惮地攻击我,诬蔑我的人格,中伤我的形像,有什么好处?既然没有什么好处,干吗要这样无事生非,暗地里给人家一杠子!

如果不表达我的不满,那就等于认可了他的攻击。如果表达,该用什么形式呢?表达有什么好处,同时会有什么副作用呢?

从今天姜一品的表现来看,胡大威的看法正在或者说已经对姜一品产生了很坏的作用。姜一品几十年来差不多一直生活在中学时代的梦里。从那个起点走过来,他的感情不仅没有淡化反而随着时间的增加而越来越浓厚。她喜欢这种在感情中沉醉不醒的情人。今天,当她要进一步靠近姜一品并满足他过去的缺憾时,胡大威起的作用差不多是毁灭性的。他让姜一品一下子离开了中学生的梦境,从新的视点来观察他爱过的女人。胡大威啊,你坏到不能再坏的程度了!

她不能容忍这一点。

为了不至于使姜一品离她更远,刘岚决定采取措施。

我对姜一品没什么不好,我们不能分开,绝对不能。

只要胡大威能虚心接受我的警告,他还得算是个好同学。

万一如果他不接受警告呢?那人的性格嘛,多少有点别扭,而且现在发了财,这种别扭脾气也许会变本加厉呢!如果他当面拒绝了我的警告,后果将不堪设想。最起码是我刘岚的面子下不来,胡大威将更加猖狂地攻击我,说更多的坏话,给姜一品造成更多的负面影响。那种结果将是非常可怕的。

刘岚为了让胡大威乖乖地接受警告,知道她的厉害,并且主动地消除过去因为他信口开河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承认自己的诽谤之错,当面向她道歉,使姜一品从几天前形成的坏影响里解脱出来,这种警告必须十分巧妙,必须在关键人物上生发出来,必须恰好打中胡大威的利益,必须是无法招架的分量,最好能够断绝他今后赖以生存的道路。同时,这一警告必须对姜一品保密,让他在自然而然的情节中走回来,而让胡大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去。

刘岚想到了一个人李菱子,她的同班同学,胡大威的情人李菱子。

只有这个女子能够起到这样的作用,她是个举足轻重的人。

刘岚相信,只要操作得当,菱子定会帮她完成这个任务。

那天晚上,姜一品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片荒坡上,灌木掩盖着无人涉足的潮土。在枯木朽株之间,有一个乳白色的卵。他看见那个卵慢慢变化,从里边爬出一只动物来。那个小东西非常柔软非常娇嫩,不知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它开始爬动,好像一只蝎子,最幼小的蝎子。

他惊奇,蝎子小的时候原来这么可爱,跟刚生下来的小娃娃没有什么不同。怎么没见到母蝎子呢?他有点怕。一阵风吹来了,落叶纷纷飘下。再看那个蝎子,不见了,可能是被落叶覆盖了。他想安心睡觉去。

就在他要躺下的时候,突然发现枕头旁边有一只蝎子。那只蝎子很特别,居然有两个尾巴。这不是双尾蝎吗?他想起《水浒传》里的一位好汉的诨名,又想到小时被蝎子蛰过的滋味,吓得惊叫起来。他在惊叫声中醒了过来。

一个蝎子两个尾巴,难道这个梦有什么含意吗?

姜一品反复琢磨梦中情景,再也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