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蜡枪头
你这小子,胡大威问,到底得手了没有?
姜一品突然站起来,双手卡着腰,在桌子前转了半个圈子,迅速拿起一支烟点了火,高效率地抽了一口。烟雾在他嘴里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散出来。接着,他就把刚刚点燃的烟使劲掐死,激情满怀地说,咱怕谁?谁都不怕!
别喊口号了,胡大威说,说实质问题。
姜一品简洁扼要地叙说了这次见刘岚的结果。
谈完姥爷后,王信说要去医院看他妈,就走了。这本来是我和刘岚说话的绝好时机,可是两人却突然陷入沉寂,都没话了。在沉闷的空气里,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刘岚一只手按在椅角上,另一只手弯曲着,用腕部支撑着额头。
刘岚承认,她后悔了。从姜一品离开故乡小城上调省府机关,刘岚就意识到自己选择王信是错了。当初为了留校当教师,就把相爱多年的恋人给甩了。又是六年过去,那个恋人从社会最底层爬了上来,而且成为她的领导。不,确切地说,是她的领导的领导!可是在当时,姜一品确实比王信差很多,户口、风度。才能、酒量,还有身高和走路的姿势,姜一品哪样比得上王信?只有眼睛的亮度比王信高。
当时居然是当时,现在竟然是现在……
我欠了你的债,刘岚哽咽着说,我忘不了这债。
你欠我什么?姜一品生气地说,谁也不欠谁的!
姜一品很想把她的那只按在椅角上的手握住,拿到自己的心窝间,让她摸一摸那颗心。这颗心始终是爱她的。这无庸置疑,也无可厚非。可我并不认为拥有这样一份感情就可以成为对方的债主。我想跟你发生肉体关系,是要完成这篇爱情的长文,是想结束这条长长的旅程,是要平衡我心头难以控制的倾斜,但这并不是向你刘岚要债,更不是敲诈勒索。
真的吗?
刘岚正视着他。
姜一品突然又感到当年团支部委员的那种力量。
他又一次发抖了,又一次感到了某种恐惧。刚才君子似的自我辩护,难道句句都是真的吗?如果你不觉得别人欠债,你为什么还会有不平衡的心态呢?你为什么要耿耿于怀地想干一把呢?难道只有通过肉体上的完成才能“结束那条长长的旅途”,难道只有“进入她的内部”才能看到她的全部奥秘吗?
姜一品突然想到姥爷。
姥爷一辈子给很多人看过病,很多人欠了他的债,可他老人家却将那些债务一笔勾销了。那是多么光明的人格,那是何等磊落的行为!什么样的人是君子?姥爷就是;什么样的凤度堪称高贵?姥爷的风度,王银匠的风度就是高贵。我姜一品在哪个方面能跟他们相比呢?为什么刘岚会想到还债?难道我曾经流露出这种意思吗?
也许我流露过。
既然这样说,姜一品说,肯定是我做得不好。
不是的,刘岚不安地说,这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
刘岚的声音也不像刚才那样沉痛了。她瞥了一眼姜一品,有点不自然地说,我是挺后悔的。我曾经给你造成很大的痛苦。我哭的不是别的,是哭自己有眼光珠。我从来是自信的,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冷静的理智的正确的。可事实证明,我错了。
此时,刘岚的眼中有水波在闪动。
这不是姜一品熟悉的那个刘岚,但却勾起了他的爱怜之情。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你也别太自责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刘岚顺势靠在姜一品的身上,哽咽道,你相信我真能忘记你吗?我们共同的中学,共同的家乡,我们一起相处的那些好时光,还有那些信。我不是不想和你结婚,是你不愿结婚。你在关键的时候拒绝了我和我们全家的要求。我那时多么痴情,多么渴望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曾经主动地要将童贞献给你,你不要,你就知道这理由那理由,可你体谅过一个女人的心吗?你为什么就不敢把我抱到你的被窝里?如果那样,哪会有后来的这么多事呢!
姜一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真不知你是不是爱我!刘岚激愤地说,真不知道!
这句话把姜一品惹恼了。
他一下子推开她,霍地站了起来。
刘岚明显感到姜一品的身体此时好像被人用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那只本来握着她的手突然消失,面孔也变得毫无感情。她想靠近他,解释自己的话,可又不好意思。刘岚想,要发火你就发吧,今天要是能说清楚二三十年的情肠衷曲,也是好事。
你说我不爱你?姜一品复又坐下,鬼才信!
我没说你不爱我,刘岚说,我怀疑你的表达有缺陷。
有什么缺陷?姜一品说,我对你的真心是一点水分都没有的真实。
这我知道,刘岚问,可你是怎么表达的呢?你不承认表达上有缺陷,可是就我所知,你是我们班最善于表达的。甜也好,苦也好,你应当是表达得最好的。可是你想想,关键时刻你总是跟老娘们儿似的。高尚是高尚,可是你的高尚没有穿透力,没有一往无前的那种劲儿。
姜一品对刘岚的批评未置可否。
刘岚手拿一根筷子,在桌边处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
语言的交流渐渐填平了爱情历史上的坑坑洼洼。姜一品恢复到自然平和的状态,道德感的紧张和伦理上的不安,也都渐渐松弛下来,有点象古代青年的样子了。
刘岚去厕所洗了一把脸,回来重新坐下。
姜一品对着壁镜划拉了几下头发。
你这次来,刘岚问,怎么想的?
我想啊,姜一品要说,却又停了下来。
大胆说吧,刘岚鼓励他,都多大年纪了!
我想抱着你睡觉,姜一品狠狠地说,睡上三天三夜!
刘岚羞涩一笑,说,你有那么大胆吗?
我就是这样想的,姜一品激动得站了起来,是这样。
刘岚的脸突然红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洗洗澡吧。
姜一品双手卡腰,脖子伸着,嘴巴紧闭不开。
喝酒后洗个澡好,刘岚重复说,感觉会好一些。
好!姜一品大吼一声,听你的。
吓死人,刘岚娇嗔地拍了姜一品一巴掌。
胆量不够,姜一品自嘲地说,声音高点,以壮行色。
那我就点火烧水了,刘岚问,你喜欢热一点还是凉一点?
难道我就要在这里脱下衣服来吗?姜一品自问,这是人家的家啊,她是别人的老婆啊!那个男人,她的丈夫,跟我有什么恩怨吗?没有,根本没有。他当年追刘岚,只是履行了一个青年男人的基本权利,没有过错。刘岚当了他老婆,生了共同的孩子。所有这些加起来的和是个正数,他是无辜的。
烧吧,姜一品说,热点冷点都行。
等于没说,刘岚娇憨一笑,埋怨中带着充足的甜蜜。
姜一品没能充分地享受这种甜蜜,他再次想起王信来。回忆一下那个男人吧。他看上去对人相当诚恳,言行落落大方,有时还能流露出小男孩般的天真。显然,他深深爱惜他的家庭,妻子、女儿和自己。如果今天晚上我爬到他老婆的身上,我将是个什么人呢?他是把我当成尊贵客人请到家里来的,他在接待我的过程中做得无可挑剔,难道这个尊贵的客人要偷他的女人吗?如果那样做,我将是一个比明火执仗的强盗还要坏的家伙,我将无脸再见到他。
我也想到自己的姥爷。这种事,如果临到我姥爷头上,他会干吗?如果放在王银匠身上,他会吗?不,肯定不会,他们绝对不会这样。他们都是些品行高贵的人。他们为人的原则与我大相径庭。在他们眼里,我肯定是个鄙俗不堪的小人。如果他们看到我这样,他们会是何等痛苦,不肖的子孙啊!
为了这男女间一时的苟且,姜一品想,得一点浅薄的安然,换来的却是世人的耻笑与祖辈的鄙视,这值得吗?人品不是足球,踢来踢去都不会破,她太脆敏易碎,破了就完了,连补都没法补!
姜一品神色恍惚地站起来,告诉刘岚,我该回宾馆了。
刘岚站在他面前,不动,也不说话。
她的上衣领口开得很低,上端的乳沟明显地暴露在姜一品眼前。那片皮肤细致而白晰,跟当年的感觉十分相似。姜一品真想把手伸进去,一下子将她压在床上,把衣服扒下来,先干一场再说。
刘岚看出来,姜一品眼里的火花只闪烁了一下,马上就熄灭了。那双熄灭了火焰的眼睛里,充满着高贵的胆怯和没出息的善良。
她不再对那里寄托希望了,因为这是多次失望后的又一次验证。她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他是个好人,是个不能指望的好人,是个不可救药的好人。
你真要走?刘岚问。
回宾馆,姜一品说,马上。
胡大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啊你,胡大威说,十足的傻瓜!
我怎么傻了?
你为什么不在那里洗澡?
她家浴池小,姜一品自嘲道,放不下四条腿。
功亏一篑,胡大威遗憾地说,煮熟了的鸭子又飞了。
不是鸭子飞了,姜一品说,是食客自己不要吃。
是不敢吃!胡大威的声音里充满了斥责,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你应当学习农民老大哥,想跟谁好,煮个鸡蛋掖到她怀里,鸡蛋还没吃完就拉到高粱地里,不管同意不同意,一个别脚踹倒,拿出家伙来人进去就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不要怕得罪女人,干完了她就知道是好事了。
姜一品学着孔夫子的口气慨叹道,我不如农民。
真窝囊,胡大威说,这事不能让同学知道,谁知道都会骂你。
我算完了!姜一品双手别在脑后,闭了眼仰躺在沙发上,像是养神,也像是反省。
胡大威站起来去冲茶。
沙发那边传来姜一品的声音:不仅不如农民,我也不如知识分子。你看人家三十年代那些人物,看见味道好的女人就上去搭讪,三弄两弄就弄到床上去了。不仅当时被传为佳话,多少年后还作为名人逸事被人称颂。姜一品啊,你丢死人了!你以为名人本来就有名吗?不,名人是自己做出来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出言精彩,个性桀,自然就能惊人,自然就成了名人。名人不仅自己活得快活,还能养活很多后人呢。你看现在有多少小文人靠写他们的风流八卦吃饭啊!
不服不行,胡大威附和道,不能不服。
姜一品沮丧地说,积攒多日的精气神一不小心就放掉了。
你不该在那个时候想到你姥爷。
根本不是我要想他们,姜一品说,是他们突然来到我眼前。
胡大威站起来,站到姜一品的跟前说:姜一品我得告诉你,你确实做得不好,应当反省。如果你爱她,干就是应当的;如果你不爱她,干一下也是个平衡。如果她不爱你,就不应当勾引你,干了白干;如果她爱你,就希望你们之间发生点好事,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冷淡人家,这就是对她的伤害。女人最恨的男人就是你这种见荣誉就让的人,最爱的人就是见困难就上的人。你以为你是关爱她,可你不知道,她此时也许在失声痛哭呢!
姜一品像被针扎了屁股似的,突然坐了起来。
他问胡大威,你说该怎么办?
还是得干,胡大威说,继续努力。
姜一品握紧拳头,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干!
可我告诉你,胡大威说,你现在的情况,根本干不成。
你这样认为?
如果不改变,胡大威说,你肯定干不成。
叫你说,姜一品不服气地说,我真的就完了!
我没说你完了,胡大威说,我是说,你得经过训练才能变成个勇士。
怎么变?
我有办法。
尽管吹啊。
绝对不是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