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大威的发财之路-绿帽子

二、胡大威的发财之路

这里必须说说胡大威。

中学毕业后,这两个从小一起的朋友一起参了军,先是内蒙古,后是四川,都在一个团里。姜一品先胡大威退役,回乡后赶过驴车拉过石料,后来变成省府机关里一位处长,管着许多大事。胡大威则从一位小职员变成大财主。一个有权,一个有钱,都混出个人样子了。不同的是,姜一品走的是传统大道,而胡大威的生活道路则多少有点儿邪。

胡大威从部队回到小城后,过了十多年没有色彩的生活,先是在街道派出所当了一阵子警察,后来转到劳改队当监管员。如果他珍惜那个工作,好好地干,现在怕是早当上监狱长什么的了,可他生性爱交朋友,不仅同事,连他手下那些劳改犯也成了他的好友,其中有些还跟他结成了把兄弟。那些“江湖好汉”唯胡大威之命是从,胡大威着实痛快了一阵子,痛快之后便是丢了那个有意思的职位。

退役以后,胡大威一心想跟菱子结婚,可菱子死活不答应。胡大威一等再等,好话说尽,耐心耗光,到底没等到菱子的同意。菱子因犯杀人罪判了几年徒刑,出来之后做过生意,后来嫁给失了家的张建设。胡大威以为他们的婚姻不会好,可菱子下决心要跟她男人过日子,叫胡大威不要再提过去那段历史了。胡大威看实在没指望,只好听从父母之命,跟一位别人介绍的姑娘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就是生儿育女,就是争取分房,就是每月卖米、买面、买蜂窝煤,有点阐空就找朋友们打牌、玩扑克。

胡大威被看守所开除后,父母批了他三天,他自己哭了三夜,然后毅然走下商海。如果好好经商,小钱积大钱,慢慢也能有个好光景,可他不。他不像菱子那样吃苦肯干,也不愿一点点积累。他老想一觉醒来就腰缠万贯。菱子好不容易帮他弄到一点本钱,希望他能把财富的雪球滚起来,可他连那点本钱都三下五除二地赔了进去。看看无路可走了,胡大威只好和十几个劳改释放出来的哥们儿组织了个建筑队,到处给人家修路、造桥。盖房子。那些人都是些挣俩吃仨的家伙,剩不下几个鸟钱,胡大威虽是头目,其实也就混个吃喝,有时连吃饭都是问题。他那些朋友,菱子说是乌合之众,姜一品说是鸡鸣狗盗之徒,但胡大威喜欢他们,因为他们都听他的,愿意为他出力卖命。

到八十年代中期,政府要大兴土木,计划开几条大路,盖一些大楼,改变旧城商业区的面目。城建部门接受了任务,着手清理街道两边那些低矮破旧的老房子。他们逐家逐户走访,动员市民们响应党的号召,积极拆迁。当时主持这一工程的,就是菱子的丈夫张建设。张建设的姐夫在省里刚升了官不久,他就拿到这个肥缺。可是官好当,事难办,张建设遇到的第一个麻烦,就是很多老住户拒绝搬迁。这些人不愿离开商业地带,一再强调对住了多年的地方感情深厚不想搬走。这些住户中有三分之一是党员干部,这些人受到政府的批评,生怕影响了自己的地位和前途,好歹算是接受了命令。另外的三分之一,在条件得到满足后也同意搬迁。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住户,他们是死活不搬,而且提出的条件越来越苛刻,除了巨额的赔偿,还有就业的、住房的、生意损失和生活不便等要求。政府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

时间一拖再拖,工程不能如期进行。老住户们趁机变本加厉,把所有能盖房子的空间都搭了棚子,有些人恨不能将树苗栽到锅台上,因为每一棵树将来搬迁时都要作价赔偿。

作为主管者,张建设为此费尽心机。他制定了一个“八步方案”,企图步步为营,把这些钉子户搬开或拔掉。第一步,大讲国内外大好形势,动员钉子户以主人公的姿态参加到现代化建设事业中来;第二步,市政建设局亲自办学习班,号召他们学雷锋顾大局;第三步,利用各种关系动员。第四步,奖励那些在搬迁中表现积极的分子,发很大的奖状,还有电热炉之类;第五步,仔细地谈判搬迁条件;第六步,晓以利害,加以威胁,警告死硬顽抗的分子;第七步,如果还是不行,就由法院判决;最后一步,强制执行法院决定,用推土机将钉子户的房子推倒……

近年来越学越精乖的市民们,对这些步骤表示出坚定不移的姿态,有些人摆出一副既不为利益所动也不为威胁吓倒的样子。他们一定要拿到那些几乎不可能兑现的好处,不然决不搬迁。他们不怕法院判决,也不怕推上机来推他们的房子。有几个老人放出风来,谁要是敢推他们的房子就得先推倒他们。推倒他们一个人,就得有十个干部下台。他们拿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决一死战的架式。僵局形成。老住户坚决不走,而政府非修路不可。要想解决得好,就得拿出很多钱来,而发展中的小城在市政建设上缺的正是钱。政府向上级请示,老住户们也上下奔忙,找各种地位的老少干部说情。这里是老解放区,当年在这里工作过的老同志现在很多都在省和中央工作,他们听了群众的反映,告诫地方上妥善处理。张建设黔驴技穷,只好走司法程序。法院的人告诉他,判决搬迁易如反掌,但执行起来有困难,万一老住户就是不走或以死抗争,闹出人命案子就不好说了。到那时,谁负责?张建设说我负责。法院的人嘿嘿的冷笑着说,你负得了!

工作开展不起来,张建设在领导心目中的分量降低了。有人说他是个屁本事没有就靠裙带关系上来的家伙,讥笑他的八步方案都是些纸上谈兵的笑话。说一千道一万,结果好万事好,你不能将那些钉子户搬走,就是没效率,就是无能!本来有可能上升为建委副主任的张建设焦急万分,呆在开发办公室里骂:真他妈的老虎吃鳖没处下嘴!

能做的都做了。张建设从没这样苦口婆心、呕心沥血、不厌其烦,他拿着市政府的红头文件动员妇联、工会、共青团等各种社会力量一齐帮忙,结果是越帮越忙,钉子户因此更加明白他们房子的价值和政府急于赶走他们的用心。钉子钉在那里,条件却越提越高,路修不成,付出的都付之东流,没付出的部分好像个无底洞。调解无效,诉讼不行,张建设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张建设决定到省城活动活动,听听姐姐姐夫的意见。那时,姜一品已经当副处长了,菱子建议丈夫去看看姜一品,张建设听从了。他们夫妇两个和姜一品谈了不少,在说到旧城区改造计划及张建设焦头烂额的处境时,姜一品灵机一动说你们何不来个正路歪走呢?菱子问怎么歪走,姜一品说胡大威那里不是有一帮子人嘛,请他帮忙也许能找到一条路呢。菱子一拍大腿说,我的娘唉,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张建设当时有些迟疑。他本人不愿和胡大威有联系,也不愿菱子和胡大威有任何交往,原因就是当年菱子和胡大威有过那么一段感情。据说,胡大威亲过菱子的嘴摸过菱子的奶子,就差没办那个事。从后来两人的情况看,胡大威没有忘情,菱子心里好像也还保留着胡大威的一片地方。张建设对他们俩一直存着相当高的戒备,如果现在请他胡大威帮忙,一是会让胡大威发现他焦头烂额的困境,面子上不好看,二也怕烧香引出鬼来,引狼人室后患无穷。菱子是小城有名的美人,张建设很宝贝这个老婆。

菱子看出了张建设的心思,当着姜一品的面就说,老张你那点牛盘肠我全知道,不就是要保护老爷们的面子嘛,告诉你吧,我有办法。我叫别人出面,你别直接去找他。至于别的事,你尽管放心,只要你论功行赏,少不了我那一份,我不会越你的雷池一步。老虎不吃回头食,绝对没有问题。

说话算数啊,张建设盯着菱子问,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菱子慷慨地说,我要是胡说八道,叫我……

张建设赶快拦住正要赔咒发的妻子说,别说不吉利的。

到底我是你老婆,菱子委屈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丢人啊?

好了好了,张建设说,回去马上请胡大威,活马当死马医就是了。

事情就是这样,在别无办法的时候,只要有办法,就是好办法。胡大威果然没有辜负菱子的期望,他圆满完成了张建设交办的搬迁大事。他是怎么拔掉那些钉子的呢?说来既简单又好笑。胡大威接受了任务后,立即将多年来交往的朋友组织起来,成立了个拔钉子战斗队。胡大威交给他们任务,叫他们不择手段去拔那些“钉子”,至于方式方法,他不管。这些人接受任务后,仔细探听了钉子户的口气,知道是个老大难,是一团快刀斩不断的烂麻,是一块利斧劈不开的榆木疙瘩。有几个人干了几天就打退堂鼓,走人了。胡大威把那些人骂了一通,叫剩下的哥们儿继续干。

这些属于胡大威核心圈子的人,都是些久经考验无啥不干。的家伙。他们最初也是到钉子户家去说理,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是笑嘻嘻的。那些钉子户渐渐发现,这些不厌其烦的人天天上门,其实不是要说什么理,他们翻来复去的就是纠缠着,叫人不得安宁!他们不像张建设组织的人那样正经,这是些没有正经心眼子的地痞流氓。这帮乌合之众看说理不成,便陆续使出他们的看家本领。他们天不亮就在钉子户门口拉大屎,把这些老市民恶心得吃不下饭。他们半夜里装神弄鬼吓唬钉子户家的孩子,或早五更里朝钉子户家扔黑石头。钉子户明知是谁干的,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告到联防队,联防队说没人力管。钉子户们怀疑这些流氓在联防队那边掖了一把,他们便组织起来到政府告状,政府的人早就厌烦那些死不搬迁的钉子户了,不但不愿帮助,有些人还幸灾乐祸,当然不愿下力整治。有一位不明就里的电视台记者想管,结果他的摩托车当晚就丢了一个轮子……

就是这些下九流的办法,弄得钉子户们精疲力尽,叫苦连天。半夜里落下黑石头,孩子们被恐吓,女人一天黑就不敢出门,堆放的木柴随时都会着火,养个小狗给药死了,自行车轮胎三天两头被人扎了窟窿……这些最叫人头疼的事如灾难之星照耀着他们。有人渐渐钉不住了,说这是七国之地。整天担惊受怕,不如搬走算了,等某一天出了大灾大难就后悔晚矣。于是钉子户们陆续答应了条件,同意搬迁。

张建设非常高兴。

菱子说,不论什么瓜,甜就好,是不是?

张建设苦笑着说,是的是的,你的聪明的干活。

走出关键一步的张建设迅速上报了市政建设工作的这一新成绩,全面总结了开展说服教育的经验,还召开了表彰大会,给所有同意搬迁的市民发放了奖金和奖品。那些曾经为此事辛苦的社会力量也都得了大奖状。妇联、青年团、政协、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和“社精办”等单位把大奖状拿回去,挂在办公室里最显眼的地方。

张建设要给胡大威他们发奖状。

我不要奖状,胡大威说,不就是一张花不楞登的纸嘛。

张建设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们先前说好的东西,胡大威说,承包我们拔掉钉子的地盘上的工程。

张建设迟疑了半天才说,那个嘛,恐怕还得研究研究。

给你三天时间研究,胡大威咄咄逼人地说,我等你回话。

张建设回到家里,跟菱子商量。

你那个同学,他说,就是胡大威,该怎么感谢?

那就看你了,菱子说,虽然他们的手段不很光彩,可是毕竟把一件很麻烦很挠头的大事给你办好了,这不能不说是救了你的急。至于该怎么谢,你心里难道就没个数吗?

国情如此,张建设说,看来得表示表示。

怎么表示?菱子立即惊叫起来,多大一点儿?

张建设没意识到严重性,心不在焉地说,给点奖金吧。

那样大概不好吧,菱子认真地问,你跟大威原先是怎么定的?

原来定的就很难说了,张建设说,当时我是答应过他们,将该商业街范围内的一半基建项目给他做,条件是将所有的钉子拔掉。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那时我是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为了推动工作不得不答应他们的条件。现在看来,那样做不大好。一来我是党的干部,不能拿项目送人。再说,他们就那么几十个人的小建筑队,干大活也不行。

菱子张大双眼盯了张建设半天,突然大笑起来。

张建设惊愕地看着自己的老婆说,你这笑,不是好笑。

当然不是好笑,菱子说,这是嘲笑,是看不起人的冷笑!

我有什么叫你看不起的?张建设说,谁不知道本城有个张某人!

狗屁渣!菱子喊道,你也算男子汉?说这话也不嫌丢人!你就不想想,这样对待人家胡大威,还有点人味没有?当初你是多么急啊,官都快当不成了,到处有人骂你无能,是人家胡大威救了你的急,拔掉了钉子!可你今天却说话不算话,这样做,是什么行为?你说啊!你不说,那就让我告诉你吧。

张建设屏了呼吸听着。

这种行为,菱子说,等于拉了屎自己再吃进去!

你别骂人!张建设受不了这样的辱骂,可是无法发作。

难道不是事实吗?菱子双目圆睁地冲张建设大吼,用到别人时,磕头叫爹也可以,用完了就一扁担打到粪坑里,有你这么做人的吗?啊!还说你是党的干部,党的干部就这副样子吗?我可没见过!这样下去,你叫人家怎么相信你,你还怎么做人!你不害臊,我还替你害臊呢!

张建设苦笑着说,简直是恶作剧!

这可不是恶作剧,菱子骂道,要是说话不兑现,还不跟人家黑社会!

七十二小时过去了,张建设还没拿出回报方案来。

在第七十三小时里,他收到一个电话,叫他必须在天黑前拿出办法来。

我想找大威谈谈,张建设说,有话慢慢讲嘛。

对方回答说他们无法找到胡总,胡总到省城开会去了。

当天晚上,张建设想给市长说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解释解释他的难处,希望能够求得市长的理解和支持。菱子说,那样好是好,可你得把以前上报的那些经验啦什么的全部作废,如果市长批评你弄虚做假,你怎么回答?张建设想了再想,还是拿不定主意。

次日一早,张建设在上班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他那辆刚买的奥迪车被一辆拉石头的拖拉机给撞瘪了,万幸的是他本人没受什么大伤。那拖拉机是一位农民给监狱拉石头的。张建设骂那开车的,你小子想死!那开拖拉机的小子却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慌不忙地问,你说的是我吗?我还以为你在说你自己呢!

张建设明白了,掏出汗巾放在额头上,心跳加鼓。

当天他就拟定了计划,将市政建设工程项目的一半交由胡大威的工程队。

次日,胡大威从外地回来,双方在小天鹅宾馆签了工程合同。一方是张建设这边,一方是胡大威为法人的飞天公司。张建设举起酒杯,感谢胡大威在动员钉子户搬迁方面所做的卓有成效的工作,并预祝他们保质保量地完成项目,为本城的四化建设贡献力量。胡大威则感谢张建设的关照,赞扬老张是个守信用的朋友,他胡大威决心尽全部力量将这几个项目做出水平来,以便将来与张建设有更大的合作。舞会开始后,胡大威小声对张建设说,只要彼此合作得好,对双方都有好处。张建设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两人将手紧紧握在一起。

胡大威接手的项目中,包括一条宽四十米的柏油大路、三处桥梁和自来水厂的改建。当然,靠他那个小工程队是根本不可能按时完成这些项目的。胡大威收到前期工程费后,立即向别的工程队开放二级市场,拍卖这些项目的合同。他们在转手这些项目时,坚持了工程的质量标准,但降低了施工费用。一条拨款一千三百万的路,飞天公司用一千万就完成了招标,净赚三百万。当时很多大工程队都吃不饱,把项目给谁就是眼里看着谁,承包者对胡大威感思不尽。就这样,上千万元的款项在几天之间就到了飞天公司的账上。

胡大威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只管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的小工头了,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款。他开着自己的宝马新车,头戴太阳帽,来来回回在工地上转悠,说话不多但铿锵有力,一副总监工的样子。为搬迁出过力的人都得到了像样的好处,其中菱子是首功。胡大威出手大方,对各方面都有打点。张建设过去在外场上所亏欠的人情债,胡大威一概为之偿还。

自信和富有,将胡大威变得聪明起来。他拿出一部分钱,专门用来收集未来市政建设的规划情报。他从那些计划中得知哪些住户将是未来要搬迁的人家。他拿出钱来,跟这些家庭交朋友,动员他们当好钉子户。拿到胡大威钱的人都向他拍过胸脯。胡大威对他们说,你们听我的,我叫你们搬你们就搬,我不点头你们就别行动。要什么条件我给你们去说,我保证你们没亏吃。

各方面安排好之后,胡大威去省城看望姜一品。

怎么想起看我了?姜一品问,带了什么贿赂革命干部?

胡大威说,就带了两瓶好酒。

姜一品当时惊叹胡大威的进步之快。

胡大威说,我知道你除了酒什么礼都不收。

姜一品说,酒只限两瓶,得是好酒,假冒伪劣咱不要。

胡大威向姜一品介绍了半年来的发家史,感谢姜一品推荐”他。

姜一品说,不就是一句话嘛,不值一提,还不如性交一把出力大。

胡大威笑着说,不光这个,我想请你帮我分析一下形势,下一步该怎么干。

姜一品说,怎么的,我成你这半黑社会头子的高参了?

胡大威说,我们是正常经营,一点黑的都没有,有也是你推荐的。

姜一品说,贼咬一口,人木三分。

胡大威说,我对你姜一品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六八年夏天,我们在省城公园里喝茶,还记得不?我当时要参加文攻武卫,你反对,后来我就没去,结果证明是你对了。不然的话,后来我得挨不少整。

姜一品说,当时人家说咱是怕死鬼,你还脸红!

胡大威说,那时嘛,到底是年轻。

姜一品见胡大威态度真诚,便郑重地说了三句话。

你给我记好了,姜一品说:一是不能跟张建设有过深的交往;二是与菱子保持距离,绝对不能有性上的企图;第三,在地方上做点好事,不要触犯法律。

胡大威说,好办。

姜一品警告他说,这三条都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