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最后诊断

这一天的下班前,王宏亮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梁启德的办公室。他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朱文大夫和灌注师送到机场,看着他们通过了安检。返回

医院就按照李荷的吩咐请示梁启德:“什么时间送你回家?”

问过之后突然发现地上落着许多水泥碎块和白花花的墙皮,并且木门的外框周围有撬过的痕迹:“院长,你把防盗门拆了,好!”他就像发现了重大线索似地评论起前院长柳松仁:“我一直感到很奇怪。在柳院长任职的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在办公楼、住院大楼以及职工餐厅里踱来踱去,经常停下来一脸诚恳地和医生、护士、行政人员、厨师等交谈。鼓励他们与自己建立一种不必设防的关系,他们的任何想法自己都乐意接受。可是,他却安了这么一扇沉重的防盗门。岂不是与他的表白自相矛盾吗?”王宏亮似乎具备评论任何人的资格,他口若悬河,眼皮急剧地颤动着,当着梁启德的面议论着前院长,丝毫不担心别人把他看成是一个是非之人。

“我愿意乘班车下班。”梁启德用不解的眼神望了望王宏亮:“你去通知李荷,晚上七点三十分整,我在红玫瑰街角咖啡屋里请她吃晚饭。”

王宏亮自觉没趣地出了梁启德的办公室,梁启德抬手看表,差五分钟就是发班车的时间了。

“梁院长,不用着急。”于彩珍在楼梯口碰到了梁启德:“三甲办刚发了文件,从这个星期开始,晚十分钟发车。免得坐班车的人不到下班的时间就往外跑。引得不坐班车的人也急着下班。”还没走到停车场,于彩珍听到了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她抢在梁启德的前面上了班车,批评了班车司机崔师傅。

“怎么回事?”她问道:“你怎么不按文件里的规定发车?都像你这样,还谈什么创三甲。”崔师傅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不管谁是谁。他一个急刹车,头转向于彩珍:“你一个护理部主任,管好你的护士就行了,也跟着张口闭口的创三甲,不就是创三‘假’嘛。你问我着什么急?我急着回家跟老婆‘睡觉’,让她也像你那样熟练掌握各种生育技术,不但能宫内孕,还能宫外孕。”他单口

相声似的揭了于彩珍的底,把于彩珍弄了个大红脸。

再次发动引擎时,梁启德坐到最后一排座位上,跟普外科的吴铁征主治大夫坐到了一起。

班车驶出停车场的大门,驶向院外的一条小街,这条小街至少有四大菜系汇集在这里,做着医院里病人家属请医生吃饭的生意。

“老护士奶奶——”吴铁征拍了拍身边的空座位,把于彩珍叫到身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发挥着外科大夫特有的黄色

幽默。“跟你说,我今天遇到了一桩奇事。”停顿的空档,于彩珍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她在到护理部任职之前曾是手术室护士长,给吴铁征做过多次器械护士。手术后的十分钟内他绝对是精力集中的,十分钟一过,无论什么话题,他都会把弯拐到生殖系统,荤段子一套一套的。“闭嘴吧。”她的话音刚落,吴铁征当着班车上的医生护士们讲起来了:“今天上午,我为一位中年男性做包皮手术,崔艺大夫为他做腰麻时,我还在苦苦地思索,这之前的黄金年龄里,他干什么了:怎么刚想到做包皮手术?这人一定有问题。但是,我错了!护士奶奶,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于彩珍把头转向窗外,吴铁征却把班车上所有男同志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后排座上,他万般感慨地继续说道:“同志们,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崔艺通知我麻醉生效,我开始消毒,环切术,用止血钳固定出血点……这时,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一个黄段子刚开始,奇迹发生了!只见那家伙腾地一下子笔直地树立起来,力量之大,把固定在上面的止血钳直接甩到了

天花板上,他可是做过腰麻的人啊。”

“坐在你身旁的就是新上任的梁院长。”于彩珍低声提醒他。

他侧过头去看了看梁启德,那时的梁启德正专注地看着窗外的街道,他看到心内科的安韦怡大夫和一位年轻男人一边走着,一边亲切地交谈着。

“谢锋护士是安韦怡大夫惟一的朋友。”吴铁征没有把自己当陌生人,凑在梁启德的耳旁低语道:“除了他,没有人能走近神秘的安韦怡大夫。他深爱着她,男护士和女医生之间的爱情故事。”

班车继续行驶,停靠在专家公寓的楼前,梁启德也在楼前下了车,前行二十分钟就到了他的家,确切地说,是到了他的住处。

他的住处位于青草花园的深处,在初夏暖和的季节里,小区里随处可见一簇簇的鲜绿色的青草,喜鹊在草尖上旁若无人地跳跃,烤肉的香味和咸鱼饼子的味道是从哪扇窗户里飘出来的?谁在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生活啊!青草花园小区笼罩在无比热爱生活的气氛之中。

梁启德是守时间并且懂得礼节的人,他在住处淋浴后,从衣橱里找出不久前从洗衣店里取回的纯棉衬衣,换了一条西裤,选了一条与西裤顺色的领带,系上领带,出了门,在街口等计程车。等车时梁启德与门诊部的颜主任不期而遇,“梁院长,我在等你。”他刚在专家公寓下了班车,是专程赶来的。

颜主任在急救学上很有一套,抢救起病人来干脆利索,大刀阔斧。

“我这里有份医学博士的资料,你先看看。”颜主任说。梁启德因为跟李荷有约,不能与颜主任详谈,解释了原因,从他的手里接过资料袋,在街口处与颜主任分手。

此时李荷已经坐在了红玫瑰街角咖啡屋临窗的圆桌旁一张舒适的靠椅上,等着梁启德的到来。

咖啡屋离美丽的海岸线非常近,呼吸着弥漫着咸腥味道的海边空气,看着吧台上瓶瓶罐罐里的奶油豆和曲奇饼,李荷的心里涌上了久违了的浪漫情怀。

说起来,她的爱好广泛:西方的浪漫,东方文化范畴内的古木器,民窑的陶瓷,大自然里的一切感受,她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你已经到了。”梁启德感叹她守时的同时,她礼节性地从椅子上站起迎接他。“点餐吧,”他落座在圆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李荷,我请你吃你喜欢的西餐。”

连李荷本人也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竟怀着当年与梁启德约会的心情,居然有些羞涩地让他做主就可以了。

点了两份煎牛排和热咖啡,两人开始了这次不同往常的晚餐。

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从哪说起呢?怀旧的往事,人民

医院的发展,还是两人的关系如何定位?

“启德,你的前妻过得好吗?”提起前妻徐玫琳,梁启德似乎难以忘记她。说起来,他跟徐玫琳的相识还是从人民医院实习开始的,那一年,当他轮转到心内科实习时,跟正在为父亲徐麟陪床的徐玫琳结识,她的个性浪漫优雅,甜美多情,仿佛为爱情而生的形象深深地吸引了他。很快,她对梁启德也有了好感。他俩双双坠入情网,一起缔造了完美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可是,就在八年前的一天,徐玫琳突然引用了作家海明威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你有幸在年轻时呆过巴黎,那么以后你不管到哪里去它都会跟着你一生一世;巴黎就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她把海明威所说的盛宴理解成流动的艺术盛宴,诞生了立体派、野兽派、印象派和抽象主义等画派的地方。然后她非常抱歉地说:“启德,我要到巴黎生活并且学习印象派油画艺术的精髓,这事父亲已经同意了。”

对于主要用色彩、点和面表现主观感情的印象派艺术,她做过梁启德的启蒙教师,可他总会茫然地认为,妻子如此着迷的艺术不过是画布上的油彩混合物而已,但是,既然她选择了,他最终尊重了徐玫琳的选择,把她送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并在五年后成为她的前夫。

看到梁启德无法掩饰的伤感情绪,李荷自知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转移了话题:“启德,你觉得局里推行的院长负责制合理吗?医院的兴衰都在一个人身上,岂不成了一人垄断权力的制度了吗?”

“打扰一下,你们要的煎牛排和热咖啡。”

李荷经常在渔港码头的刀叉厅就餐,使用起刀叉非常熟练了。她先是把煎牛排和配餐的黄油小蘑菇切成碎块,紧接着,她顺着刚才的话题借着西餐的吃法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启德,我明白你请我吃西餐的用意。我是这么认为的,西餐所能应用的佐料,一种肉类或一种鱼往往只能配一种特定的蔬菜,有明文规定必须这么着。此外肉是肉,菜是菜,两者截然分开;彼此又不能切成碎块合二为一。你觉得我李荷该是肉,还是配餐的蔬菜?”

梁启德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把话题引到埋汰了这个环境的地步。他没有立刻对她的问题做出反应。他想到了当年在对李荷与徐玫琳的选择上为她们概括的两个词组:李荷不可预测;徐玫琳不可抗拒。之所以放弃了李荷,原因在于她那争强好胜的性格和因欲望而放弃掉的女性魅力。有了往事做基础,他理解她的兴奋点仍然在此并且急不可待地让他在权力的分配上做出让步。

但是她忘了,按照局里的人事政策,副院长一级的人是要由梁启德本人聘任的。

“你可以考虑一下再回答我的问题。”李荷用刀叉把切成碎块的奶油小蘑菇从牛排里挑出来,扔到了圆桌上,然后严肃地告诉梁启德:“你不要插手创三甲的事,这是老局长特意交给我的任务。”这时的梁启德完全没有了就餐的兴趣。他把手搭在咖啡杯弧形的把上,凝视着让他感到陌生了的李荷。

李荷感到向自己投射过来的凝视目光的分量,她没有回避,而是以刚毅的目光回应了梁启德,似乎在向他又一次强调:“不要插手我李荷分管的事情。”

“埋单。”梁启德朝服务生招招手,从圆桌上拿起颜主任交给自己的资料袋,结束了这次并不轻松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