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科尔沁旗草原

四太爷,大爷,三爷。

——丁府财源无限的膨胀期。

丁四太爷很镇静地坐在桦木包嵌的茶桌前,似乎是在等着一些什么事情发生,左手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敲着一个江西瓷的茶碗。

等了一会,随便提起了笔,在桌上宣纸抄本的《家仙锡福录》上的“是盖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天命所寄,人神共济之耳。而上仙锡福,所以格于数者也”的几句旁边,又加了一趟密圈。

人还是不来。

脖颈慢慢地向右转了一个半圆,“炕衬”上的“叭吧狗”上堆的一堆旧书,便映进了眼帘,《目莲救母宝卷》,《血湖经宝卷》都散乱地交搭着。最上的一本,是黄缎子皮的《钥匙真经》——封皮写着朱字:“奉佛旨传灯弟子北天王悟道真人斋戒沐浴虔心顶礼手书。”

四太爷心里突地一震,一幅清晰的画面,又闯进他的眼前。

还是两个月前的事。

丁四大爷还不能称心满意地来做鸳鹭湖畔的大地主的盟首,他惟一的对头,北天王,比他家显赫得还要不知几倍。

北天王——

家里,辽海卫的朱砂碑耸立正厅,高丽城的古碗,佛前的五供。三道墙里,三座“镇宅”的赤金菩萨。菩萨底下据说是于碗的墨西哥鹰洋。

北天王为了益寿延年,特意地养了多量的黄花女,每到经期,便运用着矫健的雄姿,进出一个新的蜂房来吮吸着深夜的蜜汁,锻炼“红铅”。“添油拨念,筑基炼己,取坎镇离,婴儿姹女,龙虎交媾,抽铅添汞,调养火候,逆转河车,还精补脑”……“过三关,展九窍,游十州,赴三岛,次第工夫。”①

①这是(达道图)上的经文。

家里开着两幢“烧锅”,鸳鹭湖的“白干”,到处的有名呵。大片的“靛”田里,“打靛”②的工人,都光着脚在“抢靛”:“上来了,上来了。”一片兴高彩烈的喊声,声音里带出来北天王的比靛青还要“暴”的幸福……

②靛是一种植物染料,打破是炮制染料。

在罂粟花的田埂里,暖馥馥的中午时候,女性的高音,在摇曳的娇小的人头③里浮动。“六月——里呀三伏——天,姑娘——媳妇拉——大烟……”葫芦装满了古铜色的膏浆了。北天王按照老佛的旨意,所应得的天竺的宝富呵……

③鸦片烟结成小葫芦,像人头一般。

北天王连这些睬都不睬,自然有那些道行差一点的,近乎凡人的徒子徒孙,替他照应服役。

早起,五朝冠,庄严地带正。九龙镶金满绣全幅的道袍,箭袖轻轻拂起神秘的灵氛。牙笏向着丘祖显圣像,遥遥地一点。朝参的仪式便开始了。

先升一道黄表,声称南瞻部洲第七十六代传灯弟子天地门红阳法真一教主北天王疏表天庭,报告人间琐事,那家作恶,那家行善……

二是天王《为民祈福十报恩》:一报天地来覆载,二报丘祖道行深,三报三光星辰月,四报父母养育恩,五报……

三是天王《普渡众生发愿文》:我今佛前发宏愿,普渡天下众痴顽,人人听我宣大道,西天佛国在王前……

四是讽颂全部真经,《后有真经》一卷……

天王有一个大庭,屋里装着各种表册和木笔沙盘,专记人间善恶。门前挂着一架二丈长的大算盘,上边写着“不爽毫厘”——王尔烈题。铁门经年地锁着。有时有的人大着胆子,向门缝里偷看一下,鬼森森地,只是一片寒髓的漆黑。钥匙眼里,异样的阴风,人们毛骨悚然……

这一天早起,天王忽然对门徒们宣称昨夜观了景,得到静室去静坐五十天。

其实,也实在是夜里睡得太少了,鸡叫二遍才眨个眼,那小丫头,也不知从那里来的那股子浪劲,就像个拨浪鼓似的,那么多的花招,翻上翻下的,不由得你不依她……

坐在宝座上,一想起嘴里还起黏沫子,身子一悠忽,下部又淌出一些什么来。天王连忙吩咐王灵宫过来,附耳低嘱了几句

天王回到屋里,就在丫环的手里吃了一粒鹿茸丸,才算略略的心里有了底。

天王的恍忽,也实在表现出他先知者的智慧。因为这时候,京里正飞下公文要他……

公文飞到府里,知府便搔了脑袋,一夜抽了二十个烟泡,怎么办呢?最后,还是太太出了主意,让他马上去和丁四太爷商量。知府这才像得了救似的,连忙催听差来给穿靴戴帽……

这就是两个月前的北天王。

那时候,四太爷还正坐在自己家里的正厅里和黄大爷在盘算——

“刘老倭瓜今年又张着口借钱了,咱们要再喂他两千,他的一块豆腐①,可也就没跑了——到过年秋成……”黄大爷狠狠在大腿上一拍,“太爷,你看,又是一个老满子。”

①一块等边形的田。

凭空的,太爷却低下了头。

“李小八那地,虽说是十成的黑土地,可是,我出的价,也算冒高了……钱,让这一笔就占了大半。”

“那要不然,双合店——你老知道双合店也整整地喂他三年——也想吃这块肥肉呵,可是结果,是把肺都气炸了,干看着咱们白爬进……”

“我是以钱服人哪。他明值八百,我给他一千,我都替他想,卖地的就卖这一回,是孩子老婆哭瞎眼的钱,我能亏着他们吗?”

“可是,只有这样,大片的地才能往太爷手里跑呵!双合后,积玉堂……那几个大财主,都想红了眼,只是卖地的都往咱府上跑,让他干着急,您说怪不怪?”

“我是以德服人哪。我绝不忍看他们端着金碗要饭吃。我是成全他们哪。他们是让大片的地,累得筋疲力尽,我是拿钱换他们的地,而且我还是多给,我是诚心要他们翻翻臊,再走一道好运气……”

“可是听说北天王今年也想大拉大揣地置地。别人告诉他,‘地是万年根’,‘有地就有财’,浮物浮钱不行。所以今年他也想一个劲置。他看太爷这几年专在地上着眼,他也眼气。所以刘老倭瓜那‘一块豆腐’,他也想樱……”

“啥?”

“刘老倭瓜那块地……”

“呃——”四太爷沉吟地摸了一摸下巴,“他妈的,也该我抽手不及,烧锅里的‘红利’,都过给李小八了。油房的,我都存了‘墨西哥’①,今年的粮,我都得屯起来,明年春天趁大行……呵,这不是跟我‘挤香油’吗……?”

①指墨西哥鹰洋。

老人的眼,散布出阴沉灰色的光辉。

“咱们今年置的地,还不足百天②……这还行吗!”

②天,东北地区土地面积的计量单位,一天等于十亩。

“那呢……太爷,李小八那地,和咱府上的地是一样的,都是有‘藏掖’的。他‘王照’上的是八十天哪,连这些年‘开’的,哼,足足小二十来年了,荒隔,草甸,河套洼子……担保有一百天开外……要不李小八买完了怎么就拍大腿呢?……”

“那也不能算数,我是至少,无论置不置,一年也得几百天地到家。我是有一年便置一年,绝不能放一年空过……那八十天算得什么,还不够顺手丫子淌的,哼……好个……你看我的……”

“可是太爷,金五老爷今年就得牙干口臭,他‘当’给咱们的地,就算‘顺契’③……”

③典当土地的人还不起现金,把地折价偿还,叫“顺契”。

“那不算数!”太爷几乎是突然地暴怒。

黄大爷连忙刹住,推测太爷心里真实的盘算。

经过一段极艰难的沉思,太爷才断然地像宣誓似的抬起了眼睛。

“不能,不能,我决不能看着大片的地,落到他手里——他,他北天王,算得什么东西!”

黄大爷知道太爷这时所想的,不在地,而在如何才能争过北天王这一口气来。于是自己的算盘也就随着太爷的目光的起落,筹划着如何才能一定把吞到北天王嘴里的东西再夺到丁家的手里……

黄大爷恭敬地到柜里捧出一本账,悄悄地皱起眉头察看,想在账里察出几笔浮余来……

太爷一看他翻账,便十分地鄙夷他的太不敏锐,那不都在心里了吗?虽然自己也是没有法子,可是在自信上却好像一定必可得到解决……

“呃,我想起来了!——你碰见郝师爷没有?”

“碰见了,他说……太平捐,还求太爷体恤。北大王还是照老例没拿,太爷这大的地面,要是也不拿,那么古榆城的太平捐,就算没波①了……”

①波,就是摊派。

听到了北天王还是照例不交,太爷的脸上,便霍地迸出一道修然地狞笑“嘿……”

沉思了一会,太爷又凝然地摸了一摸下巴:

“你去告诉咱们的地户,凡是太平捐都在‘十月一’缴齐……不许有一个小秃秃的拖欠。”

黄大爷猛可地吃了一惊,他以为太爷一定是不缴了,就是缴也决不能答应怎的快,可是居然……

“你去告诉他们,即刻就都缴来……然后你再遇见郝师爷,你就告诉他,你要想在大爷的地上要出一个小铜钱来,除非是知府亲自要上门来。听见没有?”

黄大爷迟疑地怔了一会,连忙连串地答应:“是,是……”

“等会你就告诉那几个地媒②说,刘老倭瓜的地,我一定置……告诉他们给我看住,别净指着我的肥猪过年……听见没有?”

②地媒,买卖田地的介绍人。

黄大爷心里这才明白,一定的,太爷是上边抗下来这笔捐,下边从地户身上收进来,来置刘老倭瓜这片地……

“你明白了吗?”

“是的,”黄大爷慢吞吞地答道,“是的,明白了。”黄大爷一面佩服四大爷的老谋深算,一面又替地户担忧,觉得太爷实在是太残忍太狠毒了……刚刚想辞出来,忽然大管事嗫嚅地走来,手里拿着红帖,说知府老爷来了。

“好罢,请,就在这儿见!”四太爷说着也往外走,心里想着,他到这里来作什么呢?……可是知府已经走进门来,屈身要拜,四大爷连忙过来去搀。

于是欢然的——

寒暄。

客套。

烟灯底下赤诚地恳谈——

“也不难,我和他最说得来,只是风声大大,很难下手呵……他是大泽里的龙蛇,轻易不出窝……”

“所以愚侄的这颗红顶子,也得拧了。不作罢,一定是互通声息,狼狈为奸;作罢,实在是枝叶太大,那里敢抱着树身摇一摇呢……所以,一切,吓,一切都得年伯担承了。”

“唉,要提起他来呀,就连他爸爸的小名我都知道。他之所以能有今日者,也不过是地方姑息纵容之过罢了。要是从前他在江北洗手的时候,我们大家给他掐掐尖,他也就不敢像现在般的擅作威福了。而今呢,他由江北王,一变而为北江王,居然大言不惭,借着神道设教,暗中培植势力……要不及早斩草除根,实在是地方的隐患哪……”

“是极,是极,他是包藏祸心,伺机篡反,图谋不轨,已非一日了……只是,他人手太多,轻容易,很难……所以,这颗红顶子都指望在年伯身上了。”

“……不过,也实在有难处。”

“年伯,年伯!……”

“……等我施条妙计,给他个拍手不及,堂上那时便调派队……查抄他的逆产,以清积恶……这叫做双管齐下,一举成擒。”

“只是,愚侄有一句话,不怕年伯逆耳……查抄逆产,统由年伯封存……”

“说那里话……”

“……年伯,呵,呵,年伯……”

“那不能,那岂可……”

“只是年伯把妙计赶快说出来罢,愚侄为了这件事,头发都愁白了,年伯……”

“我想就这样的罢……调虎离山之计……我设宴……”

“愿闻,愿闻!”

“我想就是这样的罢……请他,你把人在我暖槅里埋伏……你看——嘿嘿……你看……”

“哈哈……是极,是极……哈哈……高见如山,泥首拜服……哈哈……年伯,方才相约之事,已成铁案……年伯赏脸……区区之事,尚望年伯……”

“那岂可,那太……”

知府为了避人耳目,便也和来时一样,微服简从地走了。

事情就这样的决定了,北天王的家产在“啸众篡反,图谋今上”的罪名之下,某一个黑夜就流进了丁四爷的府库,白玉如意,赤金佛……

两个月后,四大爷半眯缝着眼睛,把这两个目前的事情刚刚理清。

奄忽的景物,还未尽情似的在四太爷的眼前汹涌——

忽然,黄大爷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凑到大爷面前,用着沉重的机要的声音:“妥了!”声音是喜悦地喷出。

出乎意外的,四太爷似乎是受了一惊。

黄大爷连忙作错了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四太爷向来是用鼻子也可以闻得出是谁走进屋里来的,每次他来回事,四太爷也都是正眼不抬的,半眯着眼皮,静静地聆着。这次,太爷居然好像受惊了的一震,他断定一定是自己没拿得稳,把声音逼得比从前高了。他很想追寻出方才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太高。可是,无论他如何去搜索,却一些儿都记不清了。

可是,四太爷却又像没事一样的,在那里端坐起来,等着他的陈述。他这才放下心来,连忙用了极低的声音,机密地凑上跟前:“就在明天,趁着大神捉弟子①。”

①捉弟子,开始有狐仙附体,最后成为职业的巫祝,也就是大神。

“唔……”

“他想再求太爷几天地。”

“唔——”

“这次不过是借她的口,镇压镇压,不过太爷,也得看在她往日的……”

“那倒好办,你只让她把事情办好为根,把借她口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说给她,丝毫不要遗漏!”

“让她下来说,咱们府上是命,风水占的,前生的星宿,现世的阴骘,家仙的保佑,阴宅生阳,阳宅生阴,阴阳相生……还有,那些话,也都告诉她,让她说尽了……是,太爷,还有什么吩咐?”

“唔……”

黄大爷拿起了烟袋,便起身。

“呵,记住告诉她,说北天王是恶贯满盈,天罚的,你懂吗?咱们是仙财,多说点……前世的……听见了么?……”

“是,是,明白,我明白。”

太爷用眼睛看着黄大爷退出去,又拿过来那本刚刚亲自作好的《家仙锡福录》来细细地端详。

轻轻地捻着几天来未曾整理过的胡须,又用牙梳生气似的使劲拂了两拂……

果然,明天——

太平村。

一间破狼破虎的小马架,两道红烛高烧。四周围围定了铁筒似的人,大神临风似的跳上跳下。震恐,不解,急切,紧张的情绪,通过了每个人的心灵。大家都注意地看着大仙的一举一动,想在那里懂得了自己的命运,也懂得了丁四太爷的命运。

响腰铃震山价响。

噹子鼓,丁丁东,丁丁东,东,东。

穿火鞋,缕红绦,吞整纸子香,一切都在人的惊奇的震慑的注意里滚过去。

于是李寡妇,一个膀子挎了两把扎刀,左手中另外的一把,没命地向下边的刀刃子上钉,卡,卡,卡……

又是腰里带的四个铁钩子,一个钩子上挂一桶水,全身像一窝风似的轮起来……

噹子鼓,爆豆似的响,扇拂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感情。炼丹的丹球、在每个人的眼前都浮动起来。神秘地震恐地希冀地,也看热闹地瞪起两颗眼睛,丹球慢慢地凝固了,凝固成红毡桌前的半斤对的牛油烛。

眼睛凝住了看着红烛,大神还是超乎自制似的狂妖。

扎拉子①满脸冒着油汗,心里非常的玄虚,左说右恳,大仙总是凶凶妖妖地乱砍乱跳。

①扎拉子,是大神的副手,专门答话的。

鼓,拼命地打,扎拉子把腰系得更紧一点,沉住了一口气,又连忙哀告:

“大仙家,您在上细听回禀呵,你弟子为这事煞费苦心哪!东街商了李老好呵,西街请到伍乡绅哪,都一口同音答应定呵,大仙家你要啥,一定许你啥哟。你要黑毛子②成对对呀,你是要成坛成篓的大麦麯③哟。只要不要全屯猪瘟病哟。你只要不让人上吐下泻两头拉哟。您仙家是功成果满的体面仙哪,您九州之上,胡月英的名儿到处传哪。你为何和他们颟顸人一般见浅哪,惹得他们鸡犬不宁,家宅不安哪。你有什么只管吩咐你弟子呀,你弟子一定得为仙家跑在马前哪……”二大神硬着头皮,心虚胆怯地喝咧着,把噹子鼓敲得响得不能再响地响,好来仗自己的胆。

②黑毛子,指猪。

③大麦麯,指酒。

人们听得二大神这回答对得不错,刚想交头接耳,说大仙姑这回一定得赏脸了。

“呀——呸!”忽然香案前裂帛似的一道怪叫,方才刚摆上的供品,都连碟带碗地飞了下来。蜡烛汤子烫了一个小孩子的一脸,小孩不由得热辣辣地大哭。大人连忙把他拉在一边,生气地拧了两把。小孩睖睁了两只大眼,不知是哭好,还是不哭好地向着大神凝神。

“我不早就说吗,我要那丁老头子亲来见我?呵,可是你们却还来跟我打哑巴缠……呵,你们是什么心思?呵,呵?”噗的一声,一杯热酒冷不防地泼了二大神一脸。

“呵呵哈!”大仙姑看见二大神两只手忙着去抹漫在眼睛里的酒,便疯狂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家住在疙疸岭的疙疸洞呵,我有千年道行的老仙家哟!……呀呸,哈哈,我胡月英,哈哈哈!”

“我说好言你们不搭下语哟,我发下了下马威风,你们好比耳旁风噢……”

“好东西,我让你们不见仙的见了鬼哟,我让你们不信仙的再也不用信仙噢。我让你三天之内猪全死呀,我让你上吐下泻两头拉哟。我点名叫姓,叫那老丁四他前来幔香斗①呵,你们铁打的耳朵,跟我打花岔呀。呀呸,我是胡三太爷的大仙姑哟,我胡月英,今个让你们认识认识奴家呀。你出去不出五里地呀,谁家的小猪不吃糠呵,你出去不到五里地,谁家的小伙子心口疼得慌噢……我让不信我的人不得好死,我让你不交出丁四太爷出来的阳间寿短阴寿长噢。三十六着你们通盘打算哪,我抱马麟童②你给我拿过歪脖子小凤凰③噢,咳,呀呀呸——”

①幔香斗,一种敬神的仪式。

②抱马麟童,也是二大神,可称之为法名。

③歪脖子小凤凰,鸡。

敲着噹子鼓的扎拉子,连忙擦了额角头沁出来的大汗,拿过来一只肥嫩的白煮鸡,放在老仙家的前边,又毕恭毕敬地斟了一杯酒……

“老仙家,请你放下大麦麯呀,一杯哈拉气④,你口亲尝呵。

④哈拉气,酒的另一称谓。他们颟顶人想到或想不到呵,你们老仙家还是多行大方呵。丁四太爷虽然说屡请不到噢,你仙姑也得看他身分高强噢……”

“胡说,呀呸,凭他个丁老四,我请他,他就敢不来!……”

“大仙家,你千万不要生气呀,听你弟子细禀端详呵。今天大家联名具的禀呵,全村都请四太爷保佑地方呵。四太爷虽然还是一定不来呵,呵,呵——”

“呵,什么?——”

“呵,呵,四太爷他,他,他,他红呢小车走得稳哪,他早到晚到必定到场噢……”

“胡说,你让他就来——你们油头滑嘴,瞎说八道呵,你们三出两台心嘴不一哟……”

扎拉子无可奈何地向着大神心虚地一瞥,嘴里又呐呐不住地哀求:

“昨天李乡绅亲口请四太爷以地面为重呵,王老爷双手作的揖哟,为弟子心血都用尽噢,请仙家给弟子再宽一天的限场噢

果然又宽了一天的限场,第二天丁四太爷居然也被大家请到了。这真足以使大家惊喜若狂,今天来看的人更多了,四太爷正眼也不抬地坐在旁边静静地聆着。

大神轮起了铁腰铃,花啷啷,连跳带唱,二大神一边哀告,一边扶持,可是大神却还是凶凶妖妖地跳,叫,喝咧:

“房屋小呵,柱脚多,大神下来担待这,上边天门要离二尺五噢,下边的地闸你二尺七哟……”

可是大神却依然如同没听见似的乱闹乱窜。

大家更着急了,说扎拉子太不中用,不但不能服侍大仙安顿下来,反而越弄越凶。扎拉子看也没办法,连忙又央告了老朱绝后器,和贾二大神来帮忙。忙混得三个人都是通身的泥汗,这才好好歹歹的,才算把大神给安顿下来了。

大神似乎是要断气了似的疲倦,因为一种极端精神反射作用,坐下来便嚎啕大哭。大家都说大仙姑一定回马了,这也不是那个冤魂借着机会来哭诉。可是细问扎拉子,扎拉子却说:“不,还是大仙姑的神。”不过大仙姑为什么号啕大哭,他也弄不明白,恐怕一定是有一段冤枉,要四太爷给她作主……

扎拉子又哀告了三遍,噹子鼓打出各色各样的花点。可是大仙姑还是噎噎地只顾哭,一句话也不作声。

丁四太爷生了气,便大声地吩咐了老板子①套车:“他妈的什么仙不仙的,都是他妈狗啃的邪巴气,硬让你们这些东西们三作揖两磕头的,把我骗来。”

①老板子,即赶车的。

于是几个有头有脸的,方才敦请大爷来的,都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大家连忙都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劝留,又连忙跟二大神们发急歪,催他们赶快答对……

大家也都纳闷,看方才那么凶妖,一定是一个有道行的仙家,怎么事情还没弄个有头有尾,偏偏又像走了神似的呢。

“你看罢,说不定前生和太爷还有一段露水恩情呢……”袁老秃磕了小尖头的脊纽背一下。

“咄,你这个不得好死的……”

“三道关口什么人把呀,四角廊牙什么人修,……我仙家为什么把你寡妇失业的捉呀,我仙家为什么要问他了四老头子,他,他,他老丁家呀哈喝——我一来不为着哈拉气,我二来不为着那歪脖子小凤凰呵,呵,呵要,提起那歪脖子小凤凰,他老丁家成车也拉十几天噢,我干啥那样不值钱噢……唉,我为着那,唉,我为着那丁家,他,他那老丁家噢……”

大仙姑说到这里又神经衰弱地哭了,哭得大家也都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伤心起来。

“他丁老四为什么叫四太爷哟,他老丁家为什么家趁万贯,地上千天噢!他风水虽说是藏龙卧虎的括落圈哟,他要没有我仙家暗中保佑,怎能会有今天噢。他那年一场小病,有二个小鬼魔着他噢,我要不把桃木箭射死那小鬼哟,今天,他四大爷,也早在荒郊野外打邋遢哟。如今他发谁的财,都是发我的财哟,他发财全仗着我老仙家噢。可是我仙家不要名头不要亮噢,我从来没在四外打灯笼噢。可是他日进外金财百万嗅,我半夜三更无处为家噢!……唉,提起了当年事不由我眼泪如麻。我一片苦心,都为着他丁家噢……

“唉,他,他丁老四那老头子本是白虎星他一转哪,吓吓,你叫他丁四老虎,他一点也不差哟。他同我在广陵大山修行佛法哟,我俩是一座山上各住各的家哟,我们东不通名,西不道姓呵,听经石上有分差哟,可怜我,呀,呀……如今,他家发的财,是冒高涨噢,我还是破庙山门,两脚打斥滑哟!他家仓子无其数哟,数不过来的是米哟,可叹我香烟受不了他一根,茶水没有一盏,逢年过节也没有他一个揖哟。我一片婆心变成驴肝肺哟,我可叹你个狠心短命的老丁头呵,呵,呵,唉——”大仙姑又悲哀得呜呜地哭了,“唉,我山洞子修行苦又苦噢,我弟子穿的是芝麻花噢!呵,呵,可怜我的苦命的人噢,如今我也不求金身丈二绫罗褂哟,我也不求三进四进的连厢厦哟。我只求你起脊小庙五尺五噢,后边出扫前出廊牙哟,年节给我斟盅酒噢,有事没事献道茶哟!……我保佑你老头子,福禄寿喜,全城有你的哟,你,你,你个老丁家哟……”

仙姑越哭越伤心,真到哭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大家都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互相地交流着一种心悦诚服的赞叹。

小尖头尖起了嘴,伸到袁老秃的耳根底下:“他妈的,大家伙老说北天王是了四太爷弄的,谁信,他妈的。”

“连我还往那上猜呢。”袁老秃援了搔脑袋。

“还提你啦,你他妈的马尾穿豆腐,还提起来了,你还恨不得猜?那小仙姑还和你有一腿不哩。”

“他妈的,浑嘴瞎噗哧什么。”

“唉,我就说呣,人家丁家发的财是仙财,你眼气也是白眼气的……哎,咱们前世没福唉……”小尖头感触地抑郁地长出了一口气。

大仙还是软人心魄地哭。

大家的目光都偷偷地集中在丁四大爷的身上。

像一座铁塔似的,四太爷一声不响,踱到香案前边,用手轻轻地捻起了一注线香,在烛火上点着,恭敬地栽在香炉碗里,又沉重地向上作了一揖,便一句话也没说,向后虔诚地退了两步,用手轻轻地一摆,大把便连忙过来扶四太爷上车……

从这天起,四太爷便把家业都交给他最爱好的长子大爷来管理,自己便放浪地经营着晚年的赏心说目的诗酒逍遥。

大爷就是四太爷青春期的再现,他和当年的四太爷一样的英雄,果敢,会辟财源。

如今丁家的开拓史上,又增加了一柄光辉的大斧。

今天,大爷依然坐在四太爷二十年前垂训说由他管理家业的正厅里,翻察粮账。

窗外的暮霭一刻一刻地浓了。

在山里,黑得就快,高岭子挡住了半个青天,太阳一进山坳,夜色便一分钟都等不了地走来。刚一眨眼,前后左右,都是古色的灰苍了。

遮断了蓝天的蓝山里,铁古咚①喘着气地在互相答应,大车拧成绳似的在盘道上盘着。

①铁古咚,大车上面拴的铁铃铛。

直径二寸的棕绳绞在车轴上,车轮一点也不会转动,可是车还是有小鬼拖着似的向下滑。

汗气结成了水珠,辕马的眼睛镶满了珠络。两半青石色的屁股死命地抵住了山道上的石碴,用力坐坡。

用舌尖轻轻地润了润被山风给吹裂了的嘴唇,提尖了满含风尘味的嗓子,性急地吆喝:“扫,扫!②”老板子的趟土牛③踏在车沿上。

②扫,驭者喝马的声音,表示叫它后退。

③趟上牛,一种上制的牛皮短靴。

狗血浸过的牛皮鞭子,吃力的在半天只一掠,说打帮套的左耳尖,就打帮套的左耳尖。一檩子鲜紫色的鲜血,在清冷的大气里,漱漱地冒着热气。外套一激灵,车便放笆似的往下山路去跑。

他妈的,啥,前边又是双合店的灯,踏住了。老板子眼睛一红,把里套只一带,“得,我我驾——吁——得,我我驾得喽,驾!”

一听命令,辕马不顾命地向前抢车,后脚用力过猛,铁蹄钉挣脱了两个,石头子在脚底下一滑,就打前失。“拍拉——拉”鞭梢只一提搂,又是狠狠的一大鞭,辕马激了,只一纵,前边双合店的车挤在道旁了。丁家的车,便一条龙似的,呼龙龙呼龙龙地向北跑过。

“拍拉——拉”轻轻地在天空上只一甩,鞭梢的清脆的响声就从这个山尖,飞到那个山尖去。

深棕色的山麓上,红色的车灯,鬼火样地不着边儿地向下滚。

乌鸦把脖子掖在翅膀里,听见了大车“龙龙龙”的响声,便从山植树上吃惊地飞起来,打场似的在晚霭里旋,“呀呀”地像唱圣诗似的诅咒这三天一来回的老过客。

车过去,暮霭又封合了紫色的秋山,朦胧里,透出来一点棒什叶色的妖红。

正厅里,大爷听见鞭响的声音,便知道这匹顶着烟卖的新秋豆,能够在掌包的①手里带回来多少钱。

①掌包的,即跟车管钱包的,多半是家人或管事的。

山道向暮烟中隐去,车走进了平川大道。

老板子把两只如炬的大眼,从大风帽里钻出来,看看前后一柱挺的三十多辆都是自家的大车,便像喝醉了酒似的得胜似的吆喝:“得,我余,喝着——得喽,嗐,驾得——”真快呀,燕飞似的,双合店的车,拉得更远了啊……

那不是“老房子”②,前边黑鸦鸦的一片,屋顶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炊烟伸出婉约的巨手,在遥遥地向着这里诱惑。蒙古型的鼻子闻见了肉头头的高粱米的香气,马的蹄子就更快了。

②老房子,即祖宅,后来小爷住的不是祖宅。

大爷静静地合起了租粮账,听了听那快进大门的鞭子响,便大声地向门外喊道:“喂,来个人哪——上灯。”

场院里,小猪倌气死画匠,正把一个萝卜摔在地上,看它酥碎了,好啃着吃。一听见大门里车鞭响,便弓起了腰,爬到干草堆里,乱摸索了半天。向左右又贼顾了一会,这才一只手抚着胸脯,想寻着原道走出。

仓子太多了,满都是大肚子弥陀佛似的圆骨碌滚。小猪倌挤了半天,还没挤出去。似乎是那里惨烈地呼叫了一声,小猪倌心里一虚,小便便痉挛地往上抽,觉着要撒尿,又撒不出,便一只手揪着跑。

鸡架里,一只尖嘴的黄鼠狼子,正按着每天早起都第一个来打鸣的黑公鸡的脖子在喝血。声音从咬破的喉咙洞里钻出,混合著一种痛苦的血腥。

小猪倌满头黏汗只顾一直线奔跑。哎呀,什么东西硬手硬脚地撞个满怀。

“小贼皮,你偷了什么东西跑,快给你爷拿出来。”

三爷正兴致勃勃地到南场院里一个新拉顾的姑娘那里去幽会。不期碰见了这个丧门星,便觉著有无限的霉气,冲了,他妈的什么喜事都叫这个丧气鬼给冲了。

一阵劈拍的声音之后,小猪倌只有用上牙喀喀地打着下牙。

三爷的铁手,不过在他胸前一撑,骨溜溜的胸脯,就立刻地不禁拷打地塌下去了。

什么东西黏拉巴唧地沾了三爷一手。三爷一回手,便抹了他一脸:“我把你个杂种×的,你搁那偷来的鸡蛋,看见大车,你就往外跑,你说!”

小猪倌只是上牙得得地打着下牙。

“杂种×的,我把你个王八蛋——去你娘拉个×的罢。”三爷一脚就把他踢到那一边去。

好像作了一件开心事似的快乐,三爷邪迷地打着呼哨,喉咙里不时地吐出一个通畅圆和的饱嗝,混合著极其强烈的酒气。

转过了白杨林子,来到了自己最熟习的小屋子,没等人来开门,一个飞脚便把门踢开:“弄盆水来!”

吃吃的艳笑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怎的今天这么大的火呵,是在那个——摔了醋坛子来的。”

三爷没搭语,闯进门来,便用女人的脸代替了洗手水。

一个甜蜜的黑夜过去了,太阳用着它万里的红色涂满了大地。照着那肥腴的土壤里一片黄金。晚高粱竭力地吸收淀粉质,趁着秋阳来度穗子。

看看是三爷过来,打头的①把腰带狠狠地紧了一疙瘩,一声不响地操起了镰刀,便下地去了。一个人抱五条城,镰刀一闪,一排青纱帐子的秫秸,齐压地像一排墙似的向左边倒去。

①打头的,是雇工的领班。

把嘴里刚装上的蛤膜烟,在鞋底上轻轻地磕了,二打头便大声地呼喊:“起来罢,黄牛都跑出二里地了。”

大家嘴角里都浮出了一种会意的笑。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便又都一步高一步低地下地去了。

大地上满都是酱斗篷样的高粱椽。大车扭成绳似的往场院里拉。一群姑娘媳妇们便都手里拿着一把七八寸长的镰刀头,到三掌包的②那里领牌子,割高粱穗子。

②就是三爷,因他经常跟车管钱。

刚给这边发完牌子,又到那边去看铺子③,抢铺子的也都是些女人,小孩……三爷真忙。

③铺子,指地里割下来的一堆堆的高粱或豆子。

割豆秆的,一个人抱两条拢,倏的一声,一眨眼就是一片空地。可是要再快一点:“大家都卖命呵,明天犒劳你们两口猪。”三爷犒劳两口猪。

三爷用半个眼睛,瞧着那捡铺子的一群姑娘媳妇们,便气冲牛斗似的叫:“谁他妈的不卖命,谁是我儿子。”

“听见了吗,两口猪呵,不白让你们出汗。”打头的带着笑喊,于是全场都骚动了。

“大片鸡屎,明个咱们又抹油了。”

“管他娘的,反正这条狗命也交代啦。”

“对啦,这才他妈叫狗命不值钱,两条猪命换你一条狗命。”

“换我的,连你他妈的爹的命也换去啦!你他妈的爹不是累吐血死的?”

“你××也得累吐血死。”

“唉,我这伤痨根,已经八年了,都是报效他们丁家报效的哟。但愿我吐血了,也积德你这样的一个好儿子,死了也就安心了。”

“他妈你这掏雀吃的王八蛋,阎老五有眼睛,要不先摘搂你,我也得用大家什挫死他。”

“你小子也不用给我眼罩戴,你他妈的要挨到我这个岁数呵,不用美,你要不一天到晚地咳咳咳,我就大头朝下来见你。”

三爷卖完了关子,便用着邪淫的眼睛,挤溜骨碌地霎摩着捡铺子的小媳妇和大姑娘。

趁着势儿,那些可怜的生命们,也便竭力地都用全副的精神去打发开那被太严重了的困苦的折磨,所刻画在脸上的独有的愚騃,摆出来仅有的一点爱娇,来迎合三爷每天在她们身上所要发掘出来的趣味。后边老婆子们,看见三爷今天特别的兴头,心里估量着今天一定会有多余的粮好捡。忧愁的心,似乎稍一舒展,但是等一想到自己儿女的命运,便又立刻的在自己的眼前更加重了一层阴暗。但是,不这样,又怎样呢?于是落后的害羞的女孩子们,便固执的也被怂恿着向前去逢迎了。几个白胡子的老头儿,看了便睖瞪起眼,但是一看见自己的孙女到晚上真的把两大捆的铺子都抱回家来,也只得任着几根稀疏的白髭在痉挛的嘴角上义愤地抖动了。

“三爷开点思罢,两口猪都舍得了。”

“不行。”

“三爷,三爷,好三爷——”

“不行,再叫好听一点的才行。”

“三大爷——”

“放你妈的屁!真他妈的混蛋,灌米汤也不会灌,三太爷,不成了我爹的三哥了吗?”

“是亲爷,是亲亲爷。”一个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小姑娘便机警地叫了。

“哎,这样,才叫你爷爱听,来,乖乖,再叫几声你爷爱听的,来!”于是小精迷惘地被一只强健的手给拉过来了。

“来,亲亲的,再叫一声,亲亲的,软软颤颤象牙筷子挑凉粉哆哩哆嗦的乖乖的亲亲爷……”

那些老太婆老头子们,和其余的一些落选的姑娘媳妇们,看了便互相地使了个眼风,七秃黠二,鸡天爪地地到那边去捡地去了。

壕棱上,秋阳里的暖风富于色情地吹拂着,三爷一只手搂住小精的腰板,另一只手伸进小精的……

“三爷收了我罢。”小精神经质地激动着。

“你妈愿意吗?”三爷无关心地取笑着。

“我妈有啥不愿意,一年到头,把脖子都曳两截了,还填不饱肚。我四个弟弟,从三岁到九岁,一到三九天,都光着眼子,不敢下炕,红虫似的在炕上爬……”小精几乎天真地哭了。

“他光着眼子,我管得着吗?”意外地三爷不但不替她可怜,却反而咧喝着大嘴,哈哈地笑了。

小精张大了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神经质地几乎要叫出来了:“你们这损阴丧德的黑心利呀,我们老少给你们丁家看三辈子坟莹,大大小小的……”

她可真想数落他一顿了,可是一转念,却又软了,吃在人家地皮上,长在人家地皮上,跟人家吵还有好吗?全家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心呢!……

小精无邪地用眼睛看了一下他的一双粗大的带毛的巨手,便狠狠地用上牙咬了下嘴唇,代替了一切的憎恨。

这个矛盾的表情在三爷的眼里,便反映出无限的爱娇,引动他用着一排黄色的门牙,淫狂地去啃啮小精的脸庞。

“别闹了,咱们去看他们捡多少了。”刚说完,小精又后悔起来,他们现在也许正捡得热毛了罢,要是三爷见了,又发起猴脾气来,不许他们尽量地去捡,那可怎么办呢?凄清的悲苦的,一阵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昏眩,侵蚀了整个小精的飘忽的感情。

忽然,前边漫岗子上,一个人影正曳着一抱豆铺子,向下坡路跑去,显然铺子太重了,趔趔趄趄地不易拉得动。

“你看,他妈的。”三爷打趣地搬过了小精,一手指着漫岗子,“也不知又是那个不知轻重的老家伙,一抱就抱了那么多的豆铺子,也真不怕自己累死,哈哈……”

三爷又是一片狂笑,小精不期地又习惯地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突然地三爷向漫岗惊奇地注意了一刻,立刻就收拾起了笑容,猎狗似的一窜就跳着跑了。

“呵,好杂种,呵,是你吗,你小玲,你偷豆秆。”

三爷一把便揪住了每个细胞都在震恐的向里收缩的小玲。

一半是为了三爷的充满了色欲的眼光,一半是为了自己的惯有的心口的悸跳,小玲恐惧的血液奔流得把心脏都整个地冲破了。三爷的愤怒是真的呢,还是做作的呢?在她的可怜的理解力上,她是推断不出了。她全身在震颤,她的脸色无血液的惨白,她看不出三爷严厉之中,还盖着一副微笑的鬼脸,是要挟着她的肉体地温柔地服从,于是她怔住了。她怔住了,她不能的,她意识不到,人类在工作之外,还有享乐,恣纵,调笑等等的用色情来游戏的富于花样的事情。她痴呆地无知地立在三爷的前边。

“哼,你爸爸便是个贼,又揍出你这个贼种。”三爷的口气,已经有点取笑的意味了。但是脸色却还没有变,因为他要的是用这种颜色来使对方快快地俯就。

但是小玲不能看出,生活磨平了她脑膜上的襞纹,她拐不开这个湾。听到三爷一提到她爹,她便心凉了。她爸爸的命运,她是知道的。偷了丁家的三匹马,想牵到江北去卖。还没走出十里地呢,便被丁家的人追着,星夜拿到府里杀了。脑袋依了太爷的话,盛在木笼里,在鸳鹭湖畔给丁府镇的街。直到都挂臭了,还没人敢领……如今这命运就要降临在她身上了。她全身都迸裂了,她猛可地一喊:“我不能这样的死呀!”可是还没等她喊出呢,眼前只一黑,她便倒下去了。

“哼,想着你的身子骨,就这等的没劲儿,我不过成心地想吓你一下……就一悠忽地挨在人家身上不起来,偌大的姑娘,也不害个臊。”三爷看见她已经醒转来,便轻描淡写地遮了过去,一只眼睛又觑了她的脸色,等着她划拐。可是她不能,她对于这种人生是太生疏了,连着一点暗示她都看不出,除了恐惧,她再没有更多一层的理解,她只有没有表情地战抖,没有眼泪地悲抑……一眼看见自己小小的胸脯,毫无惮忌地裸在外面,便赶忙害怕似的胡乱地用自己的手紧紧地掩上。三爷用眼睛睐了睐那八分熟透的小乳头,脸上便升起来一阵子酒糟红:“解开出出风儿,你才缓醒过来的,干啥又和我小脸簸箕的装正经?呸,去罢,只配在坟圈子后头勾泥腿。”

小玲怔怔地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心里却更害怕。

“呸,真他妈的晦气,偏偏会碰见你个比木头疙瘩多两耳朵,比石头疙瘩多副下水的贱×。人家的好心好意,一到你跟前就都成了驴肝肺了,也亏得你长副好脸子,阎王爷错把一张人皮你披。你也没打听打听三爷在这城里要×那个姑娘、她不得好好的三个眼朝天,爬在炕上给爷侍候着,偏是你这个就是珠帘寨的城门,老爷进不得……去你妈拉个×的罢,让那个小猪倌后场院里,一下子干你三十回,一个小秃秃也不给你,那你才受用呢。”三爷像丢了一只破鞋似的那么利落,刚走出一步远,却又回过头来,看看小玲还是木榾樟地没一点儿活气,便“呸”地一声吐了她一脸吐沫。

小精还犹犹疑疑地不敢走近前,也摸不透三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只是心里说不出地难过,一眼看见三爷的吐沫吐到小玲的眼睛上,便像吐到自己的脸上似的,她半自觉地半下意识地用手向脸上一揩,眼睛的泪水便簌簌地流了。

“别猫哭耗子的假慈悲,又和我掉小脸子,我也没欺负她,我只吓她一下,她就一摊泥似的赖在地上不起来,她都叫穷神蒙了眼了,眼看见财神爷来叫门,也都躲在锅腔子里,不敢出头……咱们不理她,来,看看那些穷骨头们捡地检得怎样了,今天三爷大大方方地散一回穷,遮遮晦气……”

三爷怀着一副鄙夷的心思,捉住了正在田里吃草的全挂景泰蓝的马鞍的红鬃马,把小精抱在怀里,打起马来便跑。

“哼,睁睁眼看看,从头道沟一字长蛇阵地排到七道沟,黑嘴子大川,东边里山场,鸳鹭湖畔河淤地,叫叫号,有那块地方不姓丁的,敢诈着胆子答应一声?也亏得她把几把豆子夹在眼皮上,骇得耗子见猫似的吓得昏过去……”

三爷一面怒气冲冲地骂着,一面狠命地抡起了马棒打在马的臀上,马便大嘶一声,向下截地飞样地奔去。

一排大车,正拉着豆子忙。割地的,脑袋都像开饭锅似的,蒸腾起疲劳的汗水。

车鞭一响,大车便在横拢地上一下一下地颠簸,豆秆也就随着它的韵律往下掉。一群衰弱的老人,妇女,小孩,便像奉旨的工蜂似的,也用糊在蜂房上的忠实,来糊住了车尾。

三爷一看见这种被穷所支配的疯狂状态,一颗不可名状的对于小玲的报复心理,便膨胀起来。

“抢地呀,看那个孙子不抢!”音尾里,三爷爆炸了一阵快意地洪笑。

人们知道,三爷这回又拿穷人来寻开心了。于是赶快都把自己内心的憎恨的,激愤的,要报复的感情,都压制下去。故意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痉挛的笑脸来。

“三爷好——三爷!”

“×你的祖宗的祖宗,你活祖宗。”肚里都迸裂出人类最丑恶的骂语来,但是没等把自己尖端的情绪升高起来,一看别人已经抢到自己的手边,便连忙也以自己的怀为仓廪,大家各不相容地抢起来……

“你怎抢我的呢,到我怀里就算我的!”

“你叫答应了,那棵豆子上写的是你的?”

“不是我的,是你的?”

“要是你的,你更不能认识人了!”

“他妈都是老天爷的!”

“你们他妈拌的什么嘴,狗咬狗一嘴毛!”

三爷听了,笑得连气都喘不出来了,多么可笑的一群哪,抢了半天,连谁家的豆子都不知道,鸳鹭湖畔除了我们丁家谁家还配有豆子!

小精心里更难过了,她的弟弟在人群里抢得最起劲,看她站在三爷的跟前,便向她不知是好意地也不知是恶意地挤眉弄眼,小精便悲哀地低下了头……

漫岗上,小玲探过头来,见了这边,便俯在地上大声地哭了。

三爷回过头来,狠狠地在小精的脸庞上拧了一把。

知趣的地户马骏,又把黄蘑扣小鸡,让大妞给三爷送到地头上来吃。

三爷瞟着那边烧毛豆的小姑娘们,心里便浮出一层迷惘的微笑,眯缝着眼睛,描绘着今天晚上小精应有的一切的姿态。

黄昏里,大爷正在老坟上察坟,察完了七月十五添的土,还带着土香,这才找老看坟的过来问:

“我说李老爷的后代到底给你多少钱,你总得回护着他?”

“爷,实在不敢,昨夜里,一宿没眨眼,也没看出动静。可是早起一看,坟顶上又压上了新纸,爷,实在不敢。”老看坟的恭敬地立在一旁,低声小气地回答。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李老爷他是太爷跟前效过力的,没家没业,东奔西撞,为了家把老命都舍在里头了,所以太爷可怜见,便恩典他,把他葬在咱们老坟的坟边上。那成想村子里不知是那个三八蛋羔子,看出来这一门是花红,顶名冒姓,逢着初一十五便到这里来烧纸。这分明是看着咱们的风水好,他是到这里来‘借气’的呀!要全是这样作起来,我们丁家的风水不都让他们败化完了吗?咱们还过的什么日子?我就不信,坐了个通宿,就看不见压白钱的。”

“爷,实在不敢。”

“我丁家老少辈对于使唤人从来就没严过,所以惯的你们连个老规矩都错过去了。你们也没有想你们是吃着谁家的饭长大的,你们就这样的没良心,居然和他们一个鼻子眼通气。你想,他偷偷摸摸地到咱祖坟上初一十五地乱祸弄,到底算是谁的正派子孙,这是那一家的规矩!说给他挪了罢,一则怕动了地脉,二则也对不过保过驾的换过心的……可是现在要从宽来办呣,可是你又从中作梗,到底这是如何居心哪!”

“爷,实在不敢。”

“我不问你敢不敢,你只黑价警醒点,把人拿住!”

大爷不耐烦地拉过了马缓,跳上去,就向下边跑去。走出不到几丈远,大爷又拨回了马头,对着这鹄立相送的老人,大声地嚷道:

“我这几天听说,你们家的小精什么东西的,又把我们老三迷住了。你们这般玩意儿,怎么竟打这个脏算盘,有姑娘都找不出主去啦,非是丁家的男人不过瘾!他那东西本来不成器——都是你们这般混东西勾引的。我告诉你,这风要吹进四大爷的耳朵里,你们可得先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

一种没有感情的感情在那里鞭笞着那老人了,一点都不留情,羞辱,恚愤,无可奈何的压抑……像铅块似的灌满了他的全身,泪水昏暗了老人朦胧的老眼,斑白的头不由得低下去了。但是他还挣扎着,把头抬起,摆出和每日一样侍候大爷的样子。在那用全副的力量企图着把自己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用着非常涩窒的苍音,把自己认为惟一得体的话说出:

“爷……实在不敢……”

大爷却连听也没听,撒开马缰,便到各窝棚去察粮去了。

“察粮”在“秋成”要算是丁家的最严重的工作之一。地面是这样的大,方圆不下几千天,每个窝棚都得派人去分粮。雇的人,除了大管事,二管事,三管事和几个跑道的之外,自家的子弟,不管懂得庄稼不懂得庄稼,有一个便算一个,凡是男性,甚至十岁的小爷,都要被派到一个比较可靠的窝棚去分粮。大爷自己便作了这察粮行军网的总巡逻,到处逡巡。

天气是火烧云的秋阳天,大爷骑在马上,还嫌发炮燥,便把灰鼠色的小开衩袍的怀儿都敞开来兜风。

棱头青大蚂蚌穿梭似的在大野地里打飞旋,薄明的翼子像鼓风机似的迎着风儿响。刚想落下去,可是一犹豫,却又折上去,沿着大气,得意地滑行。

地气开饭锅似的向上翻,震荡的,波动的,千万条没有火光的火舌,在关东的沃野上有节奏有音色地跳跃。十里外的小村子,都巧妙地剪贴在水玻璃线铺就的天色里,在太阳光里浮耀。

这几天大户人家的地差不多都割完了,从壕埃向外平望,至少也能望出去三四百里。大地像海浪似的起伏着,有高粱植子的地片薄薄地蒙了一层明灰色,谷地的秧草堆,像柞丝案似的堆在田里,东一涡,西一涡。豆地的特色,便是铺满了散乱的半干的叶片,是谁家的毛孩子烧毛豆,把丁家的地头烧焦了一大片。

几个野孩子,从地里捡着了发红的高粱楂,争着往下拧,有时拧不下来,便把小嘴从地上接在拧伤的地方,狼狈地吮吸着。有几个会套鸡脖的,都熟练地把用铁丝弯成的套子套来的小鸡,用黄泥厚厚地裹上,在豆叶的烈火上烤焦了来吃。吃完了,又用余火把呱嗒板,棱头青,扁担钩……各色各样的蚂虾——扔在火里,连灰带土的又送到小小的贪馋的口里。

用手把多余的口涎,很大方地在左右的脸颊上抹了一个怪样的蝴蝶,秫秸裤①截成的哨子,又在唇边上响了。

①秫秸裤,即高粱秆外面的叶裤。

“嘿,渴了到丁四老虎的地头上去偷萝卜吃呀。”一个孩子起哄似的逼尖了嗓子喊。

“哎——又一哎罐——

骑长的马哎,跨长的呀枪,

二十年的英雄那里去啷,

花喇喇——啦啦啦——”

一提起了渴,另外那一个孩子便想起了水歌来唱了。

那个孩子,也不甘寂寞地提起了喉咙,来向他唱答了:

“哎——又一罐——

老爷落哎黑了的那天,

打水的哥哥哎唉,往家呀颠,”

唉,提起我那家儿哎又在那儿边!……花喇喇——

歌声,从哀凉里发掘出生活上的痛苦,于是孩子们便把自己的田野里的忧悒,也都借用了几个土生土长的曲子编排到里边去了。

“你的家呀,就在那庙堂儿过,

铺着地呀,盖着天。

一头枕着黄河呀的水,

两脚蹬着那太行山。

饿死腆着肚子走哎,

冻死迎着风口来站,

人家夸说你肚子能行船,

你就说呵,你的肚子饿了一口咬青天……

霜见降呵变了的天,严霜单打独根草,

棱头青的蚂蚱呵浩,哎,草棵里钻,

哎唉,提起了我那硬嘴的哥哥哟浩,

他,他,他两腿打抖呵战——”

几个孩子们,都大人似的摇了一下头,但遂即就用了一种神气畅旺的鼓噪,把这种凄凉的氛围搅散,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都拿起了狼头棒,一群小暴徒似的往丁四太爷的地头里去出发了。

大爷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天真的情趣,便忽然地觉到自己是已经突然地衰老了。

他感悟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每天价这样地忙忙碌碌,到底是为着什么呢?还不如那几个无拘无束的孩子,吃饱了一天不饿,田地里,他们才是神仙。

可是刚一回头,想用妒羡的眼光,再阅读一次他们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时候,偏偏闯进视线里的,是一个小孩子,甚至竟会抱起了一只峥嵘的小拳头,咬着牙,在对着他了。大爷全身都浸在冰里,从前心一直地凉到了后心。穷人真是要不得的呵,一点儿也不要让他们得脸呵,他一得势,富人便没活路了,除非让他们从早起忙到晚上,脑子里啥也来不及想,那他就老实了,贱种呣,主贱……

大爷越想越有点激愤了,但是看见那几个孩子对着自己那样不怀好意的敌视,自己不由得也有点悚然了。他觉得自己的法力,本来是足可以镇抚这一乡了,但是今天由于这个小小的启示,黑影竟在他的眼前扩大起来,使他联想到许多数不清的敌意与暗礁,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囚禁了他的一颗快乐的心,使他开始觉到大地主的威力,也如战败了的大将军一样的,也有可以倾覆的一日了。

可是一抬头,看见了张地户的柴草垛,黑煞神似的挡住了一面。开拓的血液,又在他的周身里交流了。

跳板已经旋了三旋,可是干草还一层一层地往上背。两垛已经用石灰很精致地锁上尖了,而那更大的一椽,却还像刚起家业似的往上椽。这种庄园的出奇的丰大,该是给他这天生的地主一种何等的冲动呵。

想着,张发本来是光杆一条枪,如今自己也有几十天地了。这都是我们丁家喂出来的。唉,好则他侍候了家是一分的全忠全孝,今天不去察他了,到李才家去。

大爷紧紧地把马打了两下,便飞着跑了过去,后边还听见张发家的小孩子杀猪似的往上屋跑:“大东家老爷来察粮来啦……”大爷理也没有理,便决定到李才家去。

夜色渐渐地围袭过来,把枪叫上了顶门子,四下地望了一望,冯鞭子便沉重地打在马上。

已经是戌时了,到了李才的家。

怪呀,大爷心里想,本来这里应该熙熙攘攘的正在“约粮”①才对,那曾想里边居然会静无人声,只从毛头纸窗透出来一盏昏暗的灯光,显得四周围格外地凄冷了。

①约粮,就是过斗。

大爷怀着一肚皮的狐疑,例提了马鞭,轻轻地用脚推开了两扇栅栏门,就进来了。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吊板上放着几个破包,七零八落地填满了地上炕上的一大片空隙。几只靰鞡横倒竖歪地放在炕上,靰鞡草一团一团地放射出脚汗的臭气,一点也不退缩地向鼻腔猛袭。

墙上几张年画,已经被煤烟熏得一点轮廓都没有了,只有一张曹操的白脸,还在雾样的灯光里,浮动着奸刻的苦笑。

大爷倒透了一口冷气,便想立刻退出来。可是一转眼,忽然看见墙角里的黑隔棱里似乎有两块门板正在那儿停着。一团生气毫无的败絮,端端正正地摆在板心。大爷乍着胆子,抢上了两步。一手便把旧棉花套了揭起来——

“咦,什么?死尸!”

鬼的意识立刻在大爷的眼前一晃。他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冰凉的枪管。捏住枪,虚心的从东屋走到西屋。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个棕色眼睛的黑母猫竖起了尾巴在伸懒腰。

还是马上离开这座阴森的坟墓吧。

可是刚一转身,却听见一片嘈杂的骂署声,渐渐地由墙角转近,从脚步的杂乱里,可以显示出那是一大堆人向院里转来。

“这算什么,丁府打死人的事,每年都有几起,你便这样呼天抢地的想诬人,你也没摸摸你那个牤牛卵子,可还想要不想要了。”听声音可以知道是大管事的。

“真的呀,李老爷,不是我爷爷听错了斗,实在是小爷记错了,后来我爹背地里念道几句,小爷听见了,就是劈头盖脸地打,一马棒,就……也不怨……”

“放你娘的屁,这还谈到怨不怨,怨他命短。”

“傻孩子,听中人说一句话,谁是谁非也不用提了,归根结蒂一句话,是老头儿的老骨头经不起磕打……”

两个人的声音是一起发的,前边的响声特别地高,把后边自称中人的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大爷听了李才儿子剖辩的声音,又看看躺在木板上的苍黄色的脸,脸上蒙着一片无告的哀愁,丝毫没有一丝悉愤的痕迹,心里不由一震,这才觉得这样和善的老头,实在是不应该有这种死法……可是谁让他背地里叨咕来着呢,这怨得着吗?……

人声更近了。大爷很想抽身便走,为了一会儿人多了,难作腔。可是人们这时候都已经闯进门来了。

李才的儿子一看见大爷在这里,便像遇见亲人似的双腿笔直地跪下,脑袋磕在地上砰磅响。一腔子的控诉便都万马奔腾地塞在喉咙口,挤着要出来,可是偏是拙笨的嘴唇,太不听使唤,痉挛地颤动着,拼命地才挤出几个听不清的句子:“……实在是小爷听错了……后来,又过的斗……都没错……大管事李二爷亲眼见的……”

“放屁,你没过错,少爷能听错吗?现在你又跟大老爷号什么丧?”

大爷依然神色不动的,也没准对着谁便说:“你把老头先抬出去埋了,回头到我那里,我有话跟你说。现在的事,有大管事的在,我还得赶着到几个地方……”说完一扭身便向外走,满不在乎地踏出门槛,就在院心里骑着马稳稳当当地出去了。

走在道上,心里还气恼李才的儿子一只比猪还笨的嘴,怎的那么不会打圆场,非得把这个过栽到少爷身上不可。你就不会把不是都担过去,把面子遮过去,然后暗地里托个人向我说句小话,我还有不贴补你几吊的吗?你这么一来,不是把大管事的这些人都装在里头吗?这种蠢东西,真是没办法,顶好的事,让他一弄便砸锅了,非一口咬住少爷不可。咬住少爷,你不白咬,是能咬出钱来,是能咬出命来……可是大管事的,也实在混蛋,李才那老面瓜似的人……让就让他一点,也就完了……唉,处处非你自己个亲自经手不可……

想到这里,简直就有点愤怒了,很想对着四周围包围着来的黑暗放一枪。

带了一身的灰心和倦怠,懒懒地牵过马来,交到吕存义的老早就已经伸过来侍候的手里。

真奇怪——怎的吕存义的家,也没约粮呢?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呢?……

吕存义满脸堆笑地蹒跚地走过来,匆遽地用自己的羊肚手巾给大爷打手巾把。

打听出来,大爷还没吃晚饭呢,吕存义这才意外地满意地笑了。

悄手悄脚的,像个不倒翁似的,老头儿从大爷的屋里转进了二儿媳妇的房里,便机密地嘱咐:“大东家老爷来了,你得好好地侍候,咱们一年的指望,都在这一面了。咱们要把他答对好了,今年的饥荒也还了,日子也好过了,要不然你一过门就跟我受罪呵……你听见没有,还没吃饭呢,赶快预备,露露手艺,快,洒脱点,黄蘑扣小鸡,口重点,把鸽子捉几个,挑母的,炒瓜子,快快快——”老人把第三个“快”字给喜悦吞了一半,便又像个老阴谋家似的,前仰后合地回到大爷跟前,卖弄风情似的说:“我看东家老爷走得有点累了罢,弄口烟咕嘟咕嘟……”

大爷不耐烦地把鼻子向前一拱,便算是回答了:“哎,你还是把饭快快地弄来罢。”

“是,是,喳,喳。”

老头儿连忙跑到外间屋,故意地提高了干涩的嗓子,向着下屋高声喊道:“二媳妇,你把菜弄得麻利点!”老头儿得意地把这顿饭的制造者的名分宣布出来,便又偷偷地睁开了自己的一双多肉的蛤蟆眼,觑着大爷的嘴角上,是不是也有一丝儿的笑意。

菜上来了,老头儿咂嘴咂舌地夸奖这菜的滋味。乘着缝儿,老头儿又理清了自己说话的次序。

“大爷你不知道呵,你老深宅大院的不常出门,今年偏是咱们的地穷赶上……崔老八他,他,他的地调成了坝,往咱们这地撇水呀,大老爷,我不是说吗……”老头儿斟了头盅酒的时候,便用舌尖舐了舐上嘴唇,吞吞吐吐地说:

“大爷,我不是说吗,凭咱们丁府的地,他,他崔老八敢撇水吗?……是,是……嘿嘿……大爷听了,又笑啦……可是,可是,我不是说吗……偏是咱们的地……嘿嘿……大爷,我不是说吗……偏是,真的……”老头儿搔了搔脑袋又斟了第二盅酒。

“大爷,吃吧,这是新抓的鸽子,肉丁瓜,啧啧,大爷的口味……大爷,真的,不瞒您说……真的,我不是说吗,这是二儿媳妇炒的呢……新过门的……真,嘿嘿……”

大爷越听心里越气了,什么东西送到口里,都先改了口味,都是铅块一样的沉重……

可是吕存义自己,却觉得大爷的每一个沉默,都是给予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于是,他又高高兴兴地斟了第三盅酒。

“嘿嘿,没别的……嘿嘿,小意思,二十石,真的,我不是说吗……摊着点,大爷开恩……二十石……嘿嘿,不多,二十石……”

这是个嗫嚅的侏儒呵,大爷的心里真是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厌恶,统共不只二十石粮吗,也用得着你这样低三下四的,跟我贱忒忒的吗?你越是这样的,我越不给你顺碴儿……于是,大爷肃然地把眉毛一横,脖子向前不耐烦地仰了一仰。老头子满腔的希望,便都接收了秋的命运,簌簌地落了叶了……

半天,半天,这才灵机一动地想起来斟第四盅酒……

饭后,大爷虽然满身都是烦倦的暴躁,但是为了要表现出一个大东家的精悍与威棱来,所以连碗茶都没喝,便传话,叫开仓门“过斗”。又问是那房的少爷或管事在这里。传了半天,说是本来是李跑道的在这里,今天晚上又回府去了。大爷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他去“讨会”①去了,心里又激起了一层火上浇油的暴怒。

①讨会,是一宗带有迷信色彩的赌博。

一看场院的堆堆,就知道今年他吃不着香的,全片的地,顶数他家的地囊薄一点儿,上半截高岗,又“跑风”,上的粪都让风“爆”了。但是,一想起他那副蠢像,心里就恼,一定得给他个好看瞧瞧。

“谷子‘瓢子’太大,得‘重风’,——‘葛肮’②太多,不行。呕,你们今年的聋房草不错,留出五百来聋房。”

②“葛肮”多,就是糠和茎叶等杂物多。

“真的,大爷,真的,我不是说吗,大爷,得‘让’点,实在是……大爷,真的……我不是说吗……”

“秫秆‘个儿’太小,得‘破个儿’……”

“大爷,真的,吃的都都不……”

“谷糠,宽点,算二十石罢。”

“大爷,真的还不到,真的还不到……”

“要不然‘过斗’。”

老头儿的心冰凉了。怎么的,我答对得也不错呀,这不明明跟我开玩笑吗……呵,是的,一定的,是二儿媳妇今天的鸽丁肉里的盐花子搁大了……哎,一定的,这小缺德的……

“大爷,真的,大爷,好大爷,大爷在开玩笑……大爷,真的莫开玩笑,我不是说吗,二十石,我的吃粮呵……”说到吃粮,老头儿真的有点儿要呜咽了。

“什么,我在开玩笑,我在拿真银子现钱来和你开玩笑,我在拿血汗的家业来和你开玩笑?”

老头儿对于一切都惘然了。本来他已经花了好多的本钱把李跑道的答对得心满意足了,今年的二十石是铁让了,那成想大爷一来……其实大爷来也不要紧,只要把他一答对乐了,一天云彩也就散了。可是,那成想,如今,他妈的,一定是这个小犊崽子……唉,如今弄得我一家的吃粮,都飞了……飞了,这回算飞了。老头儿的心可碎了,白忙了一年哪,白忙了一整年哪,还捞不着吃。

二十年来,自从十几岁理家,如今整整二十年了,大爷从没有这一次像今天夜里这么别扭。一切都好像走了板的套板似的,该是黄的地方他却印了蓝的,该是蓝的地方,他又特意的印上了黄的。三爷吧,一天到晚都像狗起群子似的,每天都驮着几个穿缎的姑娘们,从东村走到西村,阳春那孩子,偏偏失手打死人,吕存义那鬼东西,偏一点眼色没有,夹七夹八地磨豆腐……

怎么的,今天,酒里头也一定放下了蒙汗药了,要不然怎能真闹头呢?

种种的不适,密接在一起,联成一个富有伸缩性的无形的圈子,而大爷正作了这圈子的中心。大,大到一会儿摸不着边,小,小得箍到脖上喘不出气来。大爷一个转动在烈火的圈子里的毒蝎,有着强烈的毒素,却嫌没有攻击的对象。要是真的把尾尖的排毒管,毫不顾惜地点在自己的背脊上,却又找不出一些一定要自杀的理由。可是,就这样的活熬着,又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繁难的忍耐呀!……

大爷真是太痛苦了,今天,大爷真算是太痛苦了。自他有生命以来,世界就像一个牛奶的大海,任他自由自在地游泳。没有一个不顺碴的窝火事儿敢直对着他的脑门出气。他仔细看了一看走过来的路,都是一带剪得平平的绒带子。可是,偏是今个,他就把不住四平腔了。幻灭,又有点迷惘,烦躁,恶心,怒火从天灵盖往上钻,好像把什么当作嫩鸡腿撕着就好。说是报复罢,也不像,因为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复仇的对象。说是闹病罢,这种铁打的精悍,又那会受着天气的欺负呢?可是烦躁却蚂蚁似的从肾囊里向外冲,脊椎骨都有点痉挛,酒气在撕裂大爷的喉管。他想,这回一定是得闹病了……

不知是搀了谁的手,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屋子,屋子怎的热,哎,也解乏,睡罢,脱光了睡……

脱了衣裳,虽然觉得轻爽,可是太阳穴还像要炸了似的跳,鼻子也混蛋,打了一个鼻嘶,又打一个……

迷惘地疲惫地掀开了被子。

里边是什么时候躲进了一个白酥酥的女人的肉体,像一只可以撕着吃的嫩鸡的腿……

外边似乎透进了一下吕存义的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