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十六年过去,莫南长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十八岁的美丽姑娘。而对于已经是北方大学哲学系教授的父亲莫时之来说,每年的元旦总是在喜忧参半中度过,因为这一天既是女儿的生日也是妻子的忌日。然而,最让做父亲担忧的是,医生对女儿曾下的那个诊断:你女儿同样遗传了她母亲家族的先天性心脏病。当时,他险些被这一诊断击晕,默默祈祷这不是真的,然而,事实是残酷的。这些年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渐渐长大的莫南时常会头晕、恶心,甚至像她母亲一样莫名其妙地晕倒。他束手无策。
但是这一切对小莫南来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小莫南对这一切从来没有大惊小怪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性格越变越孤僻起来。孤僻的原因固然有她从小失去了生母的原因,也由于日夜和她厮守在一起的活泼、可爱且小她五岁多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莫北。
莫南的继母,也就是莫时之的第二任妻子是法国留学归来的年轻女画家,叫欧阳心茹。她漂亮、端庄,气质不凡,对莫时之深深的爱使得她用一颗善良的心欣然接纳了生活上一度狼狈不堪的父女俩。
这一年的元旦,莫南过十八岁生日。
在美术学院任教的欧阳心茹一大早就把订做好的生日蛋糕摆放在客厅的餐桌上,上面插着十八支五颜六色的蜡烛,然后带着莫南去参加少年宫举办的青少年美术展览会。这些年,在继母的培养下,很有绘画天赋的莫南很快展现出她的才华,并屡屡得奖,这一次是莫南最后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了。
欧阳心茹把莫南领到少年宫的美术展览大厅,望着苗条、秀丽而又文静的大女儿,她抚爱地摸了摸对方的头,告诉她:“你的作品在二厅,快去吧!”
莫南很高兴继母能这样理解她。她喜欢独来独往,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于是,她悄然地夹杂在参观的人群里,靠近了自己的作品——这是一幅倾尽了她全部创作激情的人物油画,题名:《母亲》——那善良、不俗的神韵,美丽、修长的体态无不渗透作者对亲生母亲的欣赏和思念。虽然,母亲离开她的时候她才两岁。
作品获得了二等奖。
莫南伫立在画前,久久地凝视着,不愿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长得很帅气的男生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问她:“你叫莫南吧?”
莫南回过头,她并不认识他,但还是腼腆地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男生指着画上的母亲,自信地说:“从她的脸上看出来的。”
莫南自豪地笑了。
男生自我介绍道:“我叫吴家驹,你想报考美术学院吗?”
“我还没有想好呢。”
“你肯定能行!”吴家驹鼓励地笑笑,走了。
待对方走远,莫南才发现,就在她的作品的旁边挂着一幅很优秀的山水画,作品获一等奖,而作者恰恰就叫:“吴家驹”。
她无声地笑了,心中深深地印下了这个名字。
一个上午,莫时之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他先是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除了歌舞,没有什么好节目。他觉得有些无聊,便走到餐桌前,久久地凝视着欧阳心茹精心设计的生日蛋糕的造型,心中充满对妻子的感激。他又若有所思地步入两个女儿所居住的那间小卧室,左右打量着。
这是一间不到十二平米的小卧室,窗子两旁摆着两张单人床,窗下横着一张写字桌,一人占用一半。两边墙上挂着、贴着的东西反差很大——大女儿莫南的一侧挂着很多“品学兼优”的奖状,其中包括几张得奖的绘画作品。而二女儿莫北的那一边的正中央的墙上挂的是一把吉它,吉它的周围贴满了港台歌星。影星照:刘德华、郭富成、周润发、孟庭苇……
莫时之苦笑了一下,不由地把目光朝窗外望去。
家属区内,一个熟悉的红红的小身影在小路上穿行,那火红上衣像一束火苗在莫时之的眼里跳跃,顿然,先前的一丝苦涩里腾升出几分慰籍——小女儿莫北似乎生来就是一团火。
莫南桌面上有一张照片——那是前妻的遗像。无论家搬到哪儿,莫南都会把母亲的遗像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望着前妻那动人、温馨的笑容,莫时之的心中荡起了无限的怀念。
他犹豫了一下,从莫南的枕下抽出了一本日记,他知道,大女儿不但有绘画才能,还很有文学修养,这一点无疑是遗传了生母的天赋。
他坐到床边,翻开了日记。
“……人家都说,妹妹莫北长得很像我。可我知道,这么多年来,虽然父亲和继母百般呵护我,处处陪小心,宁可让妹妹委屈,也不愿意刺伤我,但我还是时不时地爱晕倒,像一只不经摔打的瓷瓶。爸爸说,我和妈妈一样,得的是先天遗传性心脏病。妹妹却不然,天性活泼,刚刚还泪流满面,几句好话就能让她立刻喜笑颜开起来。她是那样健康、美丽,又爱唱爱跳,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邻居王阿姨说,妹妹是上苍给予父亲的补偿莫时之读到这里,眼睛潮湿了。他真正地意识到,大女儿的确长大了。但她的身体又的确让他越来越担心。好在全市有名的心脏外科专家胡克医生恰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便经常带女儿到他那里去看病。这样来来往往,日子长了,他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当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的时候,莫教授的家也开始了一家四口的新年晚餐。和别人家不同的是,他们的餐桌上摆着一盘插有十八根红蜡烛的生日蛋糕。
继母将蜡烛—一点燃,立刻烘托出这个特殊日子的两重意义。
父亲把一本厚厚的年历递到女儿手中,郑重地对她说:“小南,你已经十八岁了,是个成人了,你将来是跨世纪人才,爸爸送给你一份特殊的礼物!”
“谢谢爸爸!”
莫南郑重地把礼物接到手里,她看出这是一本制作非常精良的年历,彩色封面上几个大红字跃进她的眼帘:1993年——2000年。
她满心喜爱,一页页翻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妹妹莫北早就按捺不住寂寞了,凑过去大声读了起来:“1993年、1994年、1995年……1998年、1999年……2000.”
在年历的最后一页上写着几个逑劲的大字,那是爸爸的笔迹:“女儿莫南十八岁生日在即,望:珍惜生命的每一天!爸爸,1993年元旦。”
莫南感动地又向父亲深深鞠一躬:“谢谢爸爸!”
十二岁的莫北撅起了小嘴:“爸,我也想要!”
“那要等你到十八岁,成人的那一天!”欧阳心茹劝说道。
莫南跑进屋,拿来一支红铅笔,在1993年1月1日这一天上重重地画了一个红圈,然后递给父亲看:“爸,从今天起,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上面画一圈,行吗?”
“那当然好了。”父亲满意地点着头,又示意地指了指蜡烛。
莫南听话地走到蜡烛前,那火焰跳荡着,映照在莫南略显苍白的美丽的脸上,她的心也随着火焰动情地跳跃着。
“小南,许个心愿吧!”父亲轻轻地说。
莫南把眼睛微微闭上,好半天才睁开。
“能告诉我们吗?”父亲又轻轻地问。
莫南看了父亲一眼,腼腆地低着头,说:“第一个心愿当然是上大学罗!”
“还有呢?”
“考博士生。”莫南毫不犹豫。
父亲赞许地点点头,又问:“还有呢?”
莫南突然叹了一下气,自嘲地说了声:“做梦。”
父亲怔了怔,不安地看了妻子一眼。
莫北却在一旁唱了起来:“我的未来不是梦……”
这一唱不要紧,本来就很敏感的莫南,脸色顿时显得很难堪。
“小北!”欧阳心茹见状,赶紧呵斥道。
莫时之趁势把小女儿拉过来:“小北,你也来许个心愿!”
莫北把头一歪,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蜡烛:“我的心愿很简单,唱歌、跳舞、当明星!”
“当明星?你真这样想?”
“当然啦,这样想就这样说呗!”
“这可不行,我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让女儿就去当……”莫时之惊讶之余带着几分不悦。
欧阳心茹却不以为然,她搭讪道:“时之,你别把孩子话当真,她呀,充其量也就是个业余明星!”
“我看连业余的也不是,当个家庭明星合适,爸爸、妈妈欣赏就行了!”莫南轻蔑地一撇嘴。
“那也比做梦当博士强!”当妹妹的并不示弱,反唇相讥道。
“你……”莫南气恼得说不出话来。
欧阳心茹赶紧又呵斥小女儿:“小北!你怎么这么说话?”
好一会儿,谁都不吭声了。本来由两个大人精心策划的温馨的节日晚宴变得有了火药味。
莫时之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姐妹俩呀,在一起就打嘴仗,什么时候战争才能结束?”
“好了,好了,什么时候小北懂事了,两人自然就不吵了!”欧阳心茹历来是圆场角色。
“妈妈,你总向着姐姐!”莫北又委屈地噘起嘴。
莫南瞪了妹妹一眼,问父亲:“爸,我能吹蜡烛了吗?”
莫时之想起胡克医生的嘱咐,特意提醒着莫南:“千万别一气吹,一定要分着一支支吹灭,你明白吗?”
莫北到底小,她很快就忘了前嫌,挤到前面,自告奋勇地对莫南说:“姐,我帮你吹吧!”
莫南却不满地将莫北拨拉到一边。她突然倔强地俯下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使劲地向十八根蜡烛火苗一齐吹去。
看见这种举动,父亲和继母几乎是异口同声担心地叫了起来:“小南——”话音未落,十八颗火苗一扫而灭。
莫南得意得很,一脸激动地大声说:“怎么样?我吹灭了,一口气就吹灭了!”
莫北高兴地鼓起掌。父亲和母亲也笑了。然而,只一刹那,他们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他们看见莫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摇一晃展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倏地晕倒在地上。
“小南!”莫时之惊叫着扑过去,一把抱起莫南。
莫北也愣了,不知所措地抓住姐姐的一只胳膊晃着,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姐……
还是欧阳心茹心里最清楚,她果断地用大拇指掐住莫南的人中,命令丈夫:“快,快叫救护车!”
当救护车把莫南送到医院的时候,外面的新年鞭炮声依然稀稀拉拉地响着。
胡克医生亲自把莫南推进了抢救室,然后指挥护士:“快,上氧气罩!”此时此刻的胡克手心有些发凉。他明白,躺在面前的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生还的概率只有一半。
“她长得太像她的妈妈了!”他在心里感叹着。
心脏监视器的图像开始不规则的跳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嘟嘟声。助理、护士,七、八个人紧张地围在胡克医生的周围。他的脸色同样苍白,额头上冒着密密的汗珠,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字:“救!”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不愿意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焦虑不安、疲惫不堪一刻不停地袭击着莫时之,他让妻子在家照顾小女儿,自己却一步不离抢救室地踱着步,一趟又一趟。从午夜12时一直踱到了清晨七时。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当已经精疲力尽的胡克倚在门框上向他的老同学招手的时候,莫时之的双脚木得几乎迈不动了。他是被小护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到女儿床前的。
胡克医生欣慰地指着莫南对一旁的莫时之连连赞叹说:“莫兄啊,你的女儿终于闯过来了!她这条生命,可真是有毅力啊!”
莫时之忍住泪,伸手摸了摸女儿那张安宁的仍旧没有血色的脸。
莫南的眼睫毛颤了颤,微微启开,突然惊疑地望着莫时之问:“你是谁?”
“小南,我是你爸爸呀!怎么……”莫时之不知所以然回过头问胡克,“胡克,我女儿她怎么啦?”
胡克伸手摘下莫时之的口罩,打量了一下老同学的那张老了近乎十岁的脸,哭笑不得地说:“莫兄,不是你女儿怎么了,而是你怎么了?!”
一个护士捂嘴笑着将一面小镜子递到莫时之眼前。
莫时之吃惊地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一个连自己也不认得的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不由地苦笑了。
胡克说:“时之啊,你一个堂堂的北大哲学教授,想必知道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的故事吧?可见古人没有瞎编故事欺骗我们。”
莫时之信服地点头:“没错,没错。”又迫不及待地问:“小南什么时候能出院?”
胡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把老同学拉到自己办公室,沉吟了好半天才告诉对方二‘时之,我很不情愿地告诉你,你女儿的病比原先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和她妈妈一样,得的是复杂型先天性心脏病,恐怕最多活不过二十五岁莫时之大吃一惊:“胡兄,你没有搞错吧?”
“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先进的国家到目前为止都无法解决的难题!你听我说,从今以后,千万不能让莫南的情绪波动,也不能累着,长大了更不能结婚、生孩子……”
“这太残酷了……”
“这是事实。”胡克嘱咐,“记住,她活一天就要让她快活一天,不这样,她恐怕连二十五岁也活不到!”
莫时之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但不管他接受与否,事实毕竟客观存在,这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是心知肚明的。直到莫南出院的那一天,莫时之的情绪都没有提起来。
尽管他在莫南面前百般掩饰,还是没有逃过聪明女儿的眼睛。她在背后追问了胡克好几次,可每次得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放心吧,你和你母亲不一样,只要注意调养,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管怎样,这一次,女儿是闯过了危险期,平安地回家了,这对莫时之夫妇来说,终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而姐妹俩更如久别重逢,一见面就高兴地抱在了一起。
“姐,我真想你!”
“我也是。”
莫北调皮地把手贴在莫南的胸口说:“我摸摸,你这儿好了没?心还跳不?”
莫南的脸色倏然不快起来,把对方的手拨拉开:“放开!”
正和丈夫说笑的欧阳心茹听到两人话音,知道事情又有些不妙,便赶紧把莫北拉开:“小北,你越来越不懂事了!”
“我在关心她嘛!”妹妹自然不服气。
欧阳心茹无奈地摇头:“你们俩呀,不在一起想得慌,一到一起就……”
父亲走到莫南身旁,关切地:“小南,感觉怎么样?”
莫南伸了伸胳膊,举目望四方,感慨:“还是家里好啊!这些日子,一天到晚满眼都是白大褂,白床,白单子,快把我憋闷坏了!”
莫时之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道:“小南,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和自己的生命较劲!”
“爸,您的意思是说……”
看见女儿那充满疑问的目光,父亲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慌忙掩饰:“哦,爸爸没有别的意思,很快就要高考了,爸爸希望你该逞强的时候逞强,不该逞强的时候不要逞强,懂吗?”
莫南茫然地点点头:“懂了。”其实她心里的疑团并没有消失。
日子过得真快,冬季一转眼过去了。当莫南在年历的4月1日这一天画上大大的一个圈儿时,欧阳心茹同样为莫北买来一个生日蛋糕,设计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家庭宴会。莫北这一天在家人面前充分展现了她的歌舞天赋,这多少让莫南有些忌妒。她是被禁止大声唱歌和大动作跳舞、甚至不能开怀大笑的。内心的青春冲动常常被化作表面的文静和庄重。但她习惯了,并且很有些自信力,因为不论在学习成绩上,还是在举止修养上,在许多人的眼里都是佼佼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掐着手指头过去了。姐妹俩一个准备考大学,一个准备考中学,这让作父母的一边担心着大的身体,一边担心着小的学习成绩,因为当妹妹的虽然聪明、伶利,学习成绩却总不尽人意。
这一天,莫南在灯下认真地做模拟题,而桌子的另一头,莫北却捧着一本语文书连连打哈欠。她无聊地看了莫南一眼,发现姐姐正全神贯注地看题,便悄悄地戴上耳机,按动录音机的键钮。
顿时,那首熟悉的流行音乐充斥了她的整个耳膜。莫北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起来。
莫南放下书,不以为然地问:“听什么哪?这么人迷?”
“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呀,特棒,你听听!”莫北巴不得有人和她一起听,好凑个热闹。于是她把耳机插头一拔,那委婉、清澈的歌声立刻荡漾在整个房间。她忍不住兴奋地跟着唱起来。
莫南想阻止她,却有些无奈。谁让自己主动和妹妹搭讪呢?不过,她还是提醒妹妹小点声,以免吵了正在书房备课的父母。
其实,莫时之和欧阳心茹这时哪有心思备课,两人正脸对脸抱着一份今年高考的《招生简章》认真研究呢。
莫时之看出妻子是想动员莫南报考自己任课的美术学院,但他知道女儿虽然有绘画天赋,志向却一直放在生母曾经就读过的北方大学中文系上。
他婉转地向欧阳心茹表达了这一层意思后,通情达理的女画家只有默认了这样的遗憾。不过,为了减小填写志愿上的风险,她仍建议让莫南在第二志愿上填报自己的学校。
“时之,小南是个非常聪慧的姑娘,不管学什么,将来准会有大出息的……”
不想,莫时之双手抱住头,表情痛苦地叹息道:“将来,将来,你说,她还会有将来吗?”
欧阳心茹看出丈夫有些反常,奇怪地问:“你今天怎么啦?”
莫时之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实话跟你说,这次小南的毕业体检结果很不好,胡克医生虽然不忍心在那张表格上注明,但今天下午的时候特意打电话告诉我,建议莫南最好休学。”
“什么?休学?”欧阳心茹深感意外。
“你想啊,复习、高考,对一个健康人来说都像过一道鬼门关似的,何况是她呢!”
“这点你可真不如我了解她。不读书,成天让她呆着,她会憋死的!时之,你说过,只要她活一天,就要让她快活一天!”
莫时之望着妻子,叹服女人的心的确太细致人微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着莫北大声地跟着磁带的音乐唱个没完没了,莫南终于忍无可忍了,在三番五次的警告过后,她上前毫不留情地按下录音机OFF键,斥责道:“喂,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唱卡拉OK,小心考不上重点中学,到时候自己下伤心雨也不会有人同情你的!”
莫北不服气,说:“我干嘛非要那么累去考重点中学呀?”
“考不上重点中学就上不了大学!”
“我干嘛非要上大学不可?”
“你……简直是个白痴!”莫南轻蔑地瞪了妹妹一眼。
莫北一撇嘴:“我白痴?你才‘白吃’呢!”
“你说什么?”
莫北一睑坏笑,故意用手比划吃饭的姿势气对方:“喏……‘白吃’,‘白吃’,‘白吃’!”
莫南气得脸色刹白,双唇激烈地哆嗦起来,她猛地一伸手,朝着小录音机横扫过去。只听“咋拉!”一声,小录音机掉在地上了。
莫北想不到姐姐动真格的了,气得又哭又喊:“你就是‘白吃’!你赔我!”她不顾一切扑了过去。两人顿时扭成一团。
打架声立刻惊动了正在为一对女儿担心的父母。他们连忙推开门进来,看到姐妹俩气喘嘘嘘地滚在一起,吓了一跳。
莫时之吃惊、愤怒地喝道:“住手!”上前把两个人拉开。
莫南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一头倒在了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莫时之赶紧上前去扶她,担心地问:“小南……”
“我没事儿!”莫南大张着嘴呼吸着,倔强地把身子一背。
莫时之不满地紧蹙眉头:“那你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心茹见状,干脆把小女儿拉到自己的房间,命令道:“你给我跪下!”
莫北满腹委屈,哪里肯跪?噘着小嘴一言不发。欧阳心茹又命令了一次,见毫无效果,只好动手把女儿硬按下去。
泪水立刻在莫北的眼眶里转动起来,但她努力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
欧阳心茹气愤地责问:“你说,你怎么能和姐姐动手打架?!啊?说说,然后去给她赔礼道歉!”
“不,这一回,是她先骂的我。”莫北把头一拧。
“骂什么?”
“喏,‘白吃’。”
“什么?”
“就是白吃饭呗!这还不懂!”莫北用手比划着。
欧阳心茹点着亲生女儿的鼻子,真有些哭笑不得:“你呀,真是个小学生!”
风波在父母亲的软硬兼施下总算平息了,可紧接着是一夜的冷战,姐妹俩摽着劲,谁也不跟谁说话。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直到太阳升起老高,时钟敲了九下,一向习惯早起读外语的莫南还是背朝墙躺着,没有起来的意思。
和往常一样,还是当妹妹的先投降了。一向生性好动的莫北按捺不住地爬起床,悄悄走到姐姐的床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莫南盖在身上的毛巾被,声音特恳切:“姐姐,别生气了!”
莫南不理睬她。
莫北厚着脸皮,小手不停地摇着她的肩,仍然一点儿没见效果,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手伸到莫南的胳肢窝挠了起来,一边挠,一边还开心地“咯咯”笑着。
莫南实在忍不住了,掀起毛巾被坐了起来:“你干什么?!”
“妈妈说姐姐有病,不让我惹姐姐生气了!”莫北眨着大眼睛,一脸的和解。
莫南气恼地瞪了妹妹一眼:“你这是不惹姐姐生气吗?”
“我保证,再也不惹了,拉勾!”莫北伸出一只手,翘起小拇指。
望着妹妹稚气的表情,莫南的心软了。她知道,这一定是继母训斥的结果,而自己做得也有些太过分了,总这样让一家人为自己担心,还让小将近六岁的妹妹谦让着自己。她没有和妹妹拉勾,而是友好地捏了捏妹妹亮丽、红扑扑的脸蛋,微笑地说了声:“我们谁也不惹谁了,一言为定!”
当太阳火辣辣每天都烤得人头脑发昏的时候,正是一年一度的高考时节。怪不得许多文人总把中国的夏天比喻成苦夏,不无道理。
但不管天气有多热,莫时之还是坚持陪莫南去看考场。莫南嫌父亲多此一举,父亲自我调侃道:“我这是尊重时尚。”父亲说得没错,莫南发现周围很多同学的家长全都是如此操心,好像不这样做,就会影响考试成绩似的。所以,很多同学都默认了这种小儿科的行为。但莫时之不同,他只担心莫南身体的承受能力,而不是心理素质。
看完考场,家长们也就安心了,纷纷赶去单位上班。
莫时之看见女儿和几个同学聊天,就走过去嘱咐道:“小南,爸今天还有课,不陪你了!你妈妈她也是……”
莫南巴不得自由一会,赶快说:“放心吧,我自己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爸爸走后,她和同学又聊了一会儿,眼见烈日已经当头了,几个人才分手。
街道两旁的西瓜摊、冷饮摊顶着庞大的遮阳伞,一摊挨着一摊。瓜贩子们几乎都是光着膀子大声叫卖着。
莫南背着大书包气喘嘘嘘挤上了公共汽车。汽车经过繁华街道后拐向学院路,在北方大学的北大门停了下来。
莫南挤下车,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人她的大脑,她收集到了那个危险的信号,心脏跳动的频率顿然加快。于是,她咬紧牙关,匆匆地朝家属区走去。
因为天气太热,家属区里走动的人很少。强烈的阳光已经晒得她痛苦难熬了,她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大书遮在头顶,咬紧牙关艰难地朝自家宿舍楼奔去。她的脸色渐渐变得灰白,嘴唇发紫,眼前的楼房也左右摇晃起来。
莫南赶紧伸出一只手,一把扶住那个白色路灯杆。她微微仰起头,眯眼看着自家的那个敞开的窗子,似乎有一种幻觉在困扰着她,那是一个小小黑点从窗子上在往下坠。紧接着一个声音像从遥远的阴霆中传来:“孩子……”
莫南的眼睛骇然闭上,心抽搐了两下,凄凉地祷告:“妈妈,保佑我!”而后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