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名气有多大没人能知道。石柱寮被三百里深山隔绝,山民几乎没人出去过,只能听张山胡侃。
张山说他在山外的名气大得连自己都吃惊,出山不久有一条沙石公路,这条公路没有尽头,沿途不断有欢迎他光临某地的横幅悬在上头。到一座城市警察屁颠颠跑来向他敬礼,并且帮他赶毛驴。下馆子吃饭有小姐列队迎候,进去后坐下像个大爷,有专人端吃端喝,吃完抹嘴就走,连碗筷都不用洗。住进客栈老板娘送他去房间,亲自打好洗脚水,再泡一壶热茶,铺好被窝才离去,临出门笑吟吟说大哥有事只管叫我。打开电视一个俊俏女子直冲他笑,说欢迎收看她的节目,看完节目还说感谢他的收看。夜里睡觉正觉孤单,推门进来一个香喷喷的女子,莺声燕语说大哥我陪你睡觉吧。反正走哪里都有人欢迎,干啥事都有人伺候。
石柱寮的山民黑瘦着脸,听得目瞪口呆,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他们不明白山外的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像张山这种鸟人会受到这样的礼遇。
张山在石柱寮名声原本不好,从十几岁就干些不上规矩的事,比如往村长老且的被窝里塞一条蛇,比如往菩萨身上撒尿,比如往人家牛屁股里插一根柳枝条,比如偷看邻家女人洗澡。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自从张山后来去山外混了几年,回来就成了一个人物,老是雄心勃勃要把石柱寮变得像他一样有名气。
张山一再向山民们说,现在干啥都要出名,一个人要出名,一个地方也要出名,出了名就好发财。张山在石柱寮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过村长老且,张山像盐一样每日咸淡着大伙儿的生活:张山这趟出山又有十几天了吧?张山这趟赶了七头毛驴。
张山这杂种还真能吃苦。
这趟我送给张山五张狐皮。
我交给张山二十六斤山菇。
我拿给张山三十斤药草。
张山昨儿夜里回来了。
张山的毛驴又驮来一个女人。
张山这驴日的。
有山民说,张山出名就靠这名字起得好,张山,多响亮!连村长老且的名字也不如他。老且,啥意思嘛,古里古怪的。
张山说你不懂就少说,张山这名字很普通的,全中国叫张山的有十二万零三人,真正有名气的也就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女娃子,世界射击冠军,枪打得好。石柱寮的人就很吃惊,说你咋知道这么清楚?张山说十二万零三人还是上个月的数字,这个月又增加了四百多,光昨儿夜里就生了二十一个小张山。
村长老且撇撇嘴,邪乎。
张山说老且叔你别不信,现在山外头是信息时代了,消息快得很。我把耳机予戴上,立马就能知道。张山平日老是戴个耳机子,神神秘秘,山民们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物件。
村长老且问,啥叫信息时代?张山说打个比方,就像夜间有好多手电筒往天上乱晃,老远就看到一束束电光,又亮又快。
老且立刻嗤之以鼻,说山外人有毛病了,一到晚上就拿个手电筒乱晃,还睡不睡觉。
张山给他说不明白,说老且叔你哪天跟我去山外走一趟,说不定吓你一跳。
老且说我没那么胆小,手电筒谁没见过。
隔了一夜,老且又想起什么,找到张山说,我给你说张山,你别把那个也叫张山的女娃子带到石柱寮来。张山说咋的?
村长说你昨儿说她抢打得好?张山说是,百发百中。不然怎么叫世界冠军。
村长老且说,我不管她啥冠军不冠军的,你要是敢把她带到石柱寮来打野猪,我就宰了你。
张山说人家才不会来打野猪,人家打野猪干什么?人家是打飞碟的。
村长老且说飞蝶也不能打,这满山的飞蝶和猪、狐狸一样都是石柱寮的宝,谁都不能毁坏。
张山时常有一种冲动,就是抹村长一嘴屎,猪屎,野猪屎。
张山讨厌老且。
老且也讨厌张山。
这两个人最早发生摩擦是因为报纸。那时候张山才十几岁。
石柱寮那时候订了几份报纸,有《人民日报》,有省报、市报。当然都是上级要求订的。说这里太偏僻,要有几份报纸。
村长老且本来不想订,因为得花钱。但他后来还是订了。原因也很简单,他怕不订报纸,上级会经常来人,甚至会派工作队来。那样会更麻烦,花钱会更多。老且并不是想当山大王,他只是像祖辈的山民一样,不希望被外人打扰石柱寮的生活。传说石柱寮山民的祖先原都是从山外来的,或者因为犯罪,或者因为避乱避兵逃进山来,祖辈定居这里,对外界就有一种恐惧感。他们只想安静地生活,不想被人打扰,也不去打扰别人。
石柱寮很小,总共才几十户人家,最近的山村距这里也有几十里,除了通婚,平日极少来往。
报纸订了以后,一般一两个月才送来一次,都是用毛驴驮,每次都有两麻袋。邮递员赶着毛驴送来报纸,石柱寮就像过节。
大家都围上来看热闹,一张报纸取开,那么大一张,这人摸摸,那个摸摸。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字没人看,因为山民们都不识字,也就是看看图片,稀罕得合不拢嘴。张山和几个小娃子要抢报纸看,就他们几个识一些字,是跟一个外村嫁来的女子学的。
那女子叫山果,娘家村里有小学,山果上过三年级。
老且大吼一声,把山民手中的报纸一张张都夺过来,说谁都不能看!张山抓起一张报纸要逃,被老且追上一巴掌打倒,把报纸抢了过来。张山也倔,抹一把鼻血,爬起身猛一蹿又抢回报纸,转身飞奔。老且也不含糊,紧追不舍。俩人围着石柱寮绕圈子,山民们都追着看,呐喊着为张山加油。那时老且正值壮年,很有力气。张山也就十五六岁,恰是当跑的年龄。两人一前一后猛跑,一连跑了几圈,还是张山到底年幼,重被老且捉住,一张报纸撕成几片,还是被抢了回来。
老且喘吁吁向山民宣布,以后报纸来了,不许任何人动一张,都由他保管,年底分给各家盖扁食。老且看来,报纸就是纸,就是大纸。这么大的纸在石柱寮是很稀罕的,你拿一张,我拿一张就毁坏了。而且那上头的字不能看。有啥看头呢?无非是些消息,山外消息。人不能知道得太多,知道太多了就会乱心,就会不安分。比如在石柱寮,村长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扯舌头的人,东家长西家短,扯来扯去就要出事。报纸也是扯舌头,只不过是扯大舌头,一样的道理。
老且很公正。到年底了,他把保管一年的报纸都运到空地上,按人口多少,分给各家各户,每户都分上几十张大纸,全都崭新。还剩几张没法分,老且用刀子裁开,一家分一片。山民们果然喜气洋洋。要过年了,家家包扁食,用它盖在上头特别喜庆。这些大纸各家能用一年,糊墙纸,贴窗户,扎顶棚,女人裁鞋样子,很实用。老且在石柱寮的威望就是通过这些事具体建立起来的。
张山往他被窝里塞蛇,就是因为报纸引起的。山民们当然要指责张山,说这不应该。
至于张山偷看邻家女人洗澡,也就是偷看山果洗澡的事,倒是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山果有午后洗澡的习惯,这在石柱寮是绝无仅有的,据说这都是因为山果识字,山果识字就爱洗澡。山果洗澡都是关上大门,在屋山墙旁边的一个草棚里洗。草棚紧靠着张山家的院墙,如果张山顺他家的皂角树爬上墙,就能清楚地看到山果光着身子洗澡的样子,山果从那里可以看到,可她毫无防备,因为张山只娘儿俩过日子,老娘还是个瞎眼,而张山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因此就在山果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每日午后被小张山看了个够。另一种说法是山果有意勾引小张山,她喜欢童子鸡。先是以教张山识字为由,经常让张山去她家玩。山果的男人常年看山,平日不回家,山果有充裕的时间和空间。教完张山识字,山果说张山你回家吧我要洗澡了,就在那个棚子里,你可不要爬上墙偷看啊。小张山红着脸走了,隔墙听到水响,憋不住还是爬了上去。山果从棚顶缝隙看到了,抬头骂道,张山你不要脸!然后又小声说,快下来帮我搓搓背。有人从路边经过,正好听到头一句,却没听到下一句。于是就传开了,说张山偷看山果洗澡。其实他们不知道,张山不仅偷看山果洗澡,还帮她搓了背,还吃了山果的奶。
不管是哪种说法,张山的名声是坏了。长大后,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张山二十八岁那年,瞎眼娘死了。张山再无牵挂,抬腿去了山外。
张山在外一待就是六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反正回来就有些气宇轩昂的样子。大家还记得他头一趟回来是在一天的傍晚,身后跟两头毛驴,一头毛驴驮一个大皮箱子,另一头毛驴驮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涂着鲜红的嘴唇,两道眉画得弯弯的,一对奶子耸起很高,看见山民们就笑起来,说张山你们这里人怎么这么黑。山民们黑瘦着脸往后退,有些被惊吓的样子。
张山穿着一身整齐,衣服上全是口袋,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说乡亲们好,说乡亲们辛苦了!然后就发烟,一人一支。山民们不知他成了哪路神仙,捏着烟也不点,骇然看着他回家去了。
山民们后来才知道,那年轻的女子并不是张山的媳妇,他说是山外的一个朋友,来跟他玩玩的。山民们就有些疑惑,男人和女人也能交朋友吗?既然不是他媳妇,就肯定是相好的。
有人好事,夜间潜进张山家偷看,果然尴尬。先是见张山为那女子弄一大盆水,让那女子脱了洗澡——又是洗澡,可见也是识字的。这且不提,令人惊奇的是那女子白天看起来平常,光着身子竟是浑圆肥白,有懂得的人说那是偷胖。洗完了澡,张山和她又搂又抱又亲嘴,然后上床睡觉。不大会儿那女子突然大喊起来,说驴驴驴驴!……吓得偷听的山民赶紧逃走了。
此后十几天,两人晚上睡在一起,白天上山玩耍。石柱寮虽然封闭,却有好山好水,森林、大山、溪流瀑布、百鸟百兽,都是原生态。这也是老且和他前任的功劳,石柱寮多年形成的规矩是,不准砍伐树木,不准打杀鸟兽,常年派人看山。山上最奇的是柱石很多,最高的一根有百丈之余,耸入云天。石柱寮就是因此得名的。
那女子在石柱寮玩了十余天,不久由张山送走。看来的确不是张山的媳妇。
张山一人再从山外回来时,有山民问,你咋不娶那女子?张山说那女子能娶吗?山民说,你就不讨老婆了?张山说讨老婆干啥,想讨老婆我一年能讨十二个。哪像你们讨个老婆守一辈子,眼下山外不时兴这个。
平日张山就鼓动大伙弄些山货交给他,由他到山外去卖钱。
回来时果然常用毛驴驮个年轻女子玩,玩十几天又送走。看得山民抓耳挠腮,恨恨地骂,张山这驴日的!山果找过张山几次,都是送野山菇。山果虽然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却风韵犹存,只是脸有些黑了,不再像二十几年前那么水灵。她对张山有些怨恨,张山回来后,从来没去看过她。路上碰见了,也像普通邻居一样点点头,没有任何特别的眼神。山果就有些失落。她在心里想,你吃过我的奶子哩。张山从外头带来的女人都很年轻,山果知道没法和她们比,特别夜间听到山外女人叫床的声音,心里更是痒痒的、恨恨的。
她不想听又不能不听,一墙之隔离得太近了。她猜想张山在床上肯定是很有本领的,不然那女子不会叫得那样酣畅。她真后悔当初不该拒绝他。那时张山只有十五六岁,山果只是耍他玩,让他搓背,让他吃奶予,耍着耍着张山抱住她按在地上,被山果打了一个巴掌,小张山哭着走了,张山一直到二十八岁没娶上媳妇,都没再找过她。这小子有股倔劲,山果一直不能确定是自己欠他的,还是他欠自己的。张山从山外回来后,她心里老是有些忐忑。
一天晚上,山果终于忍不住敲开张山家的门,于里提一篮子干山菇。张山一个人在家,他是头天刚从山外回来的。见山果摸黑登门,张山有些意外,说山果嫂子你来了,要卖山菇?山果说你还认识我呀?张山说咋能不认识,我还吃过你的奶子呢。山果居然红了脸,说你就是没个正经相。张山说我正经了也没有人信,干脆就不正经了。山果幽幽地看着他,说你还记恨我?张山叹口气,他居然也会叹气,说山果嫂子不是我记恨你,当年你那一巴掌把我打坏了。山果说你瞎说,张山说不骗你,你看我离开石柱寮之前找过哪个女人?山果说你咋不找?我后来老是等着你呢。张山说不是不想找,是我不行了。山果说我看你眼下时常从山外带女人来,叫床叫得像杀猪,你厉害着呢。张山说我后来到山外才治好的。山果说你咋治好的。张山说人家告诉我去嫖妓女,妓女办法多,一治就好,果然就让她们治好了。山果惊奇地睁大了眼,愣了好一阵子,弄了半天还是自己欠他的。就说你咋不正经娶个女人过日子。张山说我不能正经娶女人过日子了,和正经女人在一起肯定还是不行,只能和妓女在一起,妓女有股邪劲,只有和她们在一起,我才是个男人,我这一辈子就这么打发了,一个人也很好。
山果当晚回去大哭了一场。
张山知道山民们开始喜欢他。因为他把那些原来烂在山上的宝物变成钱,然后装进大伙儿的腰包。凭心而论,石柱寮的山民们对钱并没有太多的欲望,但如果仅是举手之劳就能挣一些钱当然也没人生气。张山每次从山外回来,又驮回一些日用品,比如衣物、美容霜、香烟、酒一类东西,这些都是石柱寮过去从未有过的,这些山外的东西引发着山民的好奇,也一点点培育着山民的欲望。张山很聪明,他从来不带电器,包括电视机、收音机之类,因为这里没有电,收音机因为大山的阻断也没有任何信号,他那个经常戴着的耳机子完全是唬人的摆设。
他要保持对山外那个“信息时代”的神秘和垄断,这样才能显出他的了不起。
但张山并没打算坑人。在山外转了六年的张山痛感到石柱寮的封闭和落后,他真的想做点什么事,收购山民的山货价钱也是很公平的。但仅仅做山货贩子让他极不满足,这对石柱寮是远远不够的。石柱寮应当有让石柱寮出名乃至出大名的东西。
可是他不懂。于是他经常以带人游玩的方式,把山外的人带进来,想请他们出些主意。在他带来的女人中,并不是都和他睡觉的,不少是有文化的人,还有旅行社的导游小姐。同时他还带来过一些男人,还有些旅行社的老板。所有来过的人都说石柱寮很关,但没人说出所以然。张山就很不满足。但山外人的一致肯定给了他信心。他知道石柱寮距离大规模开发的日子不女太远了,就一次次不断带人到石柱寮来,他希望有一个真正有见识有学问的人能到石柱寮来,鉴别一下这里的山水,和全中国别处的山水有什么区别,究竟用什么吸引游人,张山懂得区别。
这是六年在外学会的东西。
张山在做这一切时,都是自掏腰包,而且是悄悄地干。山民们并不理解他不断带人进山的用意,只把他看成个贩山货的。
张山还知道,要想实施他的计划,最好把老且赶下台,由自己当村长。他相信他会干得比老且好,会在几年内让石柱寮大变样。
和老且商量让他下台显然是不行的,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老且当村长二十多年了,多次连选连任,这当然和没人竞争有关系。山民们认为既然以前是老且,以后还应当是老且。这和娶媳妇一个道理,你不能隔几年就换个媳妇,何况老且是个很公平的人。当然老且也没有下台的意思,这和娶媳妇还是一个道理,即然我以前是这个女人的男人,今后还应当是,总不能过几年就换一个男人。这道理都是很明白的。
但张山不认这个道理。他认为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在他回到石柱寮的第三年,正好赶上选举村长。那时张山已经做了三年的山货贩子,为山民赚回不少钱,他已经明显感到他的影响力超过了老且,剩下的就是振臂一呼的事了。选举前夕,张山走遍了石柱寮的每一家,家家都表示会选他当村长。他最后走的一家是老且家。他向老且说明来意,说明天改选村长,他会站出来竞争,而且一定会当选,希望老且不要太难过。然后他又充分肯定了老且这些年的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且始终没说什么,只抽着烟眯起眼看着张山,那神情有些捉摸不定。张山没太注意他的眼神,狠狠地拍了拍老且的肩走了。张山走出门时,老且在后头说,张山你回去听听,今儿夜里全中国又生了几个小张山。张山听到了,却没回答也没回头,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背后有一股阴气。
第二天的选举大大出乎张山的预料,张山只得了一票,那是他自己投的。老且再次当选为村长。再次当选为村长的老且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和蔼地问张山,昨儿夜里又生了几个小张山?张山有些伤心地回到家里,他不明白山民们答应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变卦。
山民们是仁义的。当晚都去了张山家,也都很伤心的样子,对张山表示歉意。他们都承认投了老且的票,都说对不起张山,然后就沉默着。他们都有些口拙,没有为自己辩解。这让张山有些感动,也很无奈。
其实当晚重新举行一次投票选举,他们还会选举老且。因为老且让他们放心。张山虽然很有本事,但总不像个正经人。
村长是石柱寮的最高长官,当然要选一个让他们放心的人。
好在张山很大度,过后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而且他竞争村长的本意也不是为自己打算,他只想干一番事业。张山一如既往地贩卖山货,山民们仍然不断把山货交给他,这件事几乎没受什么影响。老且对这件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山民们弄些山货交给张山,他绝不会提倡和支持,但也不去反对。因为他知道那些山货烂在山上确实有些可惜。狐狸野猪狼之类的山兽也太多,满山乱窜,不仅危害庄稼,还多次咬伤人,山民偷偷打死一些,对山兽群体不会造成大的毁坏。但如果公开允许,就会被大规模屠杀,后果不堪设想。
老且是个当官的,当官的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把握一件事的尺度。
别看他平日睁着一只眼走路,该看到的都会看到,没看到的是他装做没看到。
忽然有一天,张山从山外带来三个人,一个是一位老者,戴一副眼镜,温文尔雅,是那种叫人一见面就肃然起敬的人,另两个是年轻人。据张山介绍,那位老者是一位大学教授,另两个是他的博士生。山民们不懂什么是教授,也不懂什么是博士生,只是感到这是几个有学问的人,不像以前张山带来的那些男女。大家不知道张山带这几个人来干什么,但隐约意识到石柱寮要发生什么大事,新奇中又有些不安。当然最为不安的是村长老且。他一直觉察到张山在悄悄干什么事,也一直观察猜测。张山时常带一些女人回来睡觉和玩耍,曾让他安心不少,那不是干大事的做派。但现在带来几个有学问的人,却真的让他紧张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山就带教授和他的学生上山了。老且悄悄尾随在后头,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开始的七八天,他们也就是满山乱走,森林、瀑布、溪流、百鸟百兽,都看了,看上去很高兴,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老且稍稍有些放心,光是高兴不算啥,就凭咱石柱寮的风景,谁看了都会高兴。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不算啥,人家大老远来了,让人家看看没啥,反正又搬不走。几天跟下来,老且对那位教授还真是从心里尊敬,虽然是偷偷地远远地跟踪,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教授是太文雅了。因为爬山,张山热得大敞开怀,后来干脆光着脊梁,把衣服扛在肩上,教授和他的学生却一直穿戴整齐,一个扣子都不肯解。学生不小心踩倒一棵小树苗,教授马上蹲下身子,用手扒土把它重新扶正培好。老且看了直在心里感动,石柱寮也没有什么爱惜草木的人。就凭这个,他有点放心了,这样的人在石柱寮不会干啥坏事的。
但到了第九天,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教授和他的学生不再看其他东西,专门察看山上的那些石柱子,看一根又一根。
最后一连数天干脆围着那根百丈高的大石柱子转。那是石柱寮最大的石柱子,石柱寮的名字就是因它而起的。他们不会把那根大石柱子锯下来弄走吧?要是丢了这根石柱子,就是锯了石柱寮的命根子!老且刚有些松弛的神经又绷紧了。因为说到底,他不知道教授的来头,说不定这老头通着天,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个很大的上级派他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说一声锯走,谁也挡不住的。
现在他恨死张山了,恨不得把他捏死。这是引狼入室哎!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教授是看上大石柱子了。连续数天,他们都没有离开大石柱子。他的两个学生还拿出仪器测量,一会儿用望远镜,一会儿用皮尺,量了高度,又量粗细,又摸又拍,高兴得眉飞色舞。两个学生又蹦又跳,教授也解开两个上衣扣子,一脸的喜庆,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好东西。张山也跟着傻乐,那个熊样!一个学生去解手,去了附近的山林,但不一时又跑回来大喊大叫:“不得了!不得了!教授我又有重大发现!”那会儿裤子还没提上。只见教授几个人连滚带爬,跟着跑进山林。老且不知他们又发现了什么,也急忙跑过去,隐蔽在附近观察,原来他们钻进了一个山洞。山洞有啥好稀奇的,老且老早就知道那里有个山洞,那是个狭长的山洞,周围长满灌木茅草,洞口很深,石壁光滑潮湿,不断往外渗水,洞里就有一条小溪流出,终年不断。老且曾在这个山洞里避过雨,没觉有啥稀奇,类似的山洞在山上还有很多,只不过这是个最大的山洞而已。
过了很长时间,张山带教授一行人终于从洞里走出来,全都高兴得发了疯一样。只听教授连声说:“奇奇奇!天下奇观,独一无;,独一无二啊!”接着两个年轻人又是测量又是拍照,几个人都在洞口照了相,复又返回那个巨大的石柱旁照相合影。
老且的心一阵阵紧缩,再也忍不住从一块巨石后头跳出来,大喝一声:“住手!”
几个人一愣,教授和他的两个学生看看老且,又看看张山,以为遇上个翦径的。
张山笑了,说这是村长,你们别怕。
村长老且已走到面前,本来气冲冲的样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到了教授面前忽然变得自卑起来。但还是强作严厉地说:“你……你们要……干啥?”
张山接过话说:“你别嚷嚷,村长,咱们石柱寮要出大名啦!”
老且不明白。说出啥大名?张山说,他们发现了图腾!教授,是叫图腾吧?教授点点头,笑吟吟的。
老且更不明白,说啥叫图腾?张山拉起老且往上看,你看这根石柱子像个啥?村长老且抬起头,重新打量面前这根不知见过多少次的石柱,喃喃道不就是个石柱子吗?张山说你再往下看,石柱子根部两侧有两个巨大的圆球形石蛋。
村长说不就是两个石蛋蛋吗?张山一拍手:“这就对了,石蛋蛋就是两个蛋!这石柱子就是……就是……”张山看看教授,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想尽量找一个比较斯文的字眼。
教授含笑说:“生殖器。”
“对!生殖器。”张山笑起来村长老且还是有些糊涂:“啥……生殖……器?”
张山这回不再文雅了,大声说:“就是鸡巴,男人的鸡巴!你看像不像?”
村长老且呆了!他呆呆地重新打量这根耸入云天的巨大的石柱子,从下头看到上头,又从上头看到下头,日他娘可不是贼像!张山一把扯起老且跑向那个山洞:“你再看看这个山洞像啥,像不像女人的那个……”
“甭说啦!”
老且大吼一声,这回他很快领悟了这个洞口的含义。可他两眼突然蓄满了泪水,抱头蹲了下去。这件事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这时教授也已走来。教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山里人对这件事的理解还太偏狭,就开导他说:“村长你应当高兴,这是多好的旅游资源啊,这是天工造化,神奇之物,几亿年才孕育成这样的神品。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人类对生殖图腾的崇拜古已有之,那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是生命之源。
石柱寮山上的生殖图腾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具有重要的旅游价值、文化价值、生命科学价值……我回去会向中央有关部门汇报,尽快开发、研究。到那时,石柱寮会成为全中国、全世界的名村,你这个村长也会成为名人的!……”
老教授说了很多,村长老且脑子里一团乱麻。教授的话让他震惊和四肢发凉。这两个东西真是太像了,山上还有大大小小无数这样的石柱和山洞,现在想想全像,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以前天天见,咋就没往这上头想呢?现在让人一下子说破,让他感到难堪极了,叫了几百年的石柱寮忽然成了鸡巴寮,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石柱寮立村几百年,从不为世人所知,这下要名扬天下了,还会有很多山外的人来参观,等于把老先人的裤子扒开了给人家看,这不是丢人现眼吗?总而言之,这人丢大了。
十几天后,张山送走教授和他的两个学生,兴冲冲从山外回到石柱寮,告诉老且两个消息,一是他准备注册一个石柱寮生殖图腾旅游公司。这在村长的预料之中。他知道这个驴日的东西会趁机兴风作浪,他折腾了几年,终于让他成精了。他知道石柱寮从此再无宁日。
更让村长老且沮丧的是第二个消息。张山告诉他,在他送教授出山的途中,教授曾问起村长的名字,张山告诉他村长叫老且,教授又问是哪个字,张山做了回答,没想到老教授突然仰天大笑,差点从驴背上掉下来,连说不虚此行,奇了奇了奇了!张山说怎么奇了,老教授收笑,说这个“且”字很有讲究的,有几种读法,其中一个读音同“祖”,也是“祖”宇的古体字,“且”其实就是个男性生殖图腾!张山说老且叔,日弄半天还是你这名字起得好,好啊!村长老且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