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根要回家了。
傻根已经五年没回家了。
傻根出来做工时才十六岁,现在已是二十一岁的大小伙子。
村上同来的几十个人,每年冬天都要回去过年,大约两个月的假期,把当年挣来的钱带回去,看看老婆孩子,看看老人。但傻根从没回去过。傻根是个孤儿,来回几十里路,回去做什么?再说大伙都走了,也没人看工地。那些砖瓦、木料、钢筋堆了一个很大的场子。傻根就一个人住在料场,一天转悠几遍,然后睡觉。夜里起来解手,摸黑再转悠一遍,左手捏个手电棒子,右手提个木棍。傻根提个木棍主要是防狼,不是防贼的。这里是大沙漠,几百里路没人烟,就附近有个油田,新发现的。他们就是为新油田盖房子的。
傻根夜间时常碰到狼,三五一群,跑到料场里躲风寒。看到傻根走来,就站住了,几点绿光闪烁,傻根握住木棍冲上去,大喊一声:“快跑啊!”
狼就跑走了。
它们主要怕他手里的电棒子。
有几天夜间看不到狼,傻根会感到寂寞。就提上木棍跳到料场外的沙丘上,拿手电棒子往远处的夜空照几下,大喊几声:“都来啊!”不大会就汇集一群狼来,有几十匹之多,高高低低站在对面的沙丘上,一丛绿光闪烁。它们和傻根已经很熟了。傻根先用手电棒子照照狼群,然后响亮地咳一声,说:“现在开会!”狼们就专注地看着他。
“嗯,开会!”
“嗯,张三李四,嗯,王二麻子!”
“嗯!……”
开完会,傻根照例放电影,就是把手电棒子捏亮了往天上照,一时画个圆一时画个弧一时交叉乱画。整个大漠奇静。只见天空白光闪闪,神出鬼没。狼们就肃然无声,只把头昂起追踪电光,却怎么也追不上。正看得眼花缭乱,突然一道白光从天空落下,如一根长大的棍子打在左边的沙丘上,那棍子打个滚,倏然消失。傻根就很得意,挥挥棍子大喊一声:“快跑啊!”就转身跑走了。狼们都没跑,仍然站在沙丘上,有些疑疑惑惑的样子。
但现在傻根要回家了。
傻根要回家,带工的副村长觉得很突然。他一直干得很安心。别人每年冬天回家,他理也不理的,到底没什么牵挂。可是去年腊月村上人回家时,傻根似乎有点心动,当时他扯扯副村长的袖口,说大叔我多大啦?有些吞吞吐吐的。副村长没听明白,说什么多大啦?傻根就松了手抱住膀子笑,笑得有点狡黠,说我问你我今年几岁。副村长有点不耐烦,当时正收拾东西,说你问这干什么,干部给你记着呢。傻根却站着不走,很固执的样子。副村长只好直起腰,说好吧好吧我给你算算,就扳起指头算,说你来那年是十六岁,在沙漠呆了五年,应当是二十一岁了。傻根说噢,二十一岁,噢,就有些怪怪的。
那时副村长并没有意识到他想回家。傻根自小由村里人拉扯大,睡过所有人家的被窝,吃过所有女人的奶子,一切都不用操心,连年龄也由村干部给记着。傻根也就养成无心无肺的性情。那次忽然打探年龄,副村长以为不过是随便问问,就没往别处想。
副村长没有想到,傻根有心思了。
去年秋末的一天,傻根去了一趟油田小镇,其实就是一条街,其实一条街也算不上,就是有几家小商店,这是方圆几百里最热闹的去处了。那天他在街上闲荡,迎面看到几个穿着鲜艳的女子从身边擦过,然后看到一个少妇坐在商店门前的台阶上奶孩子,少妇半敞开怀,胸脯白花花一片。傻根像被电击了一下,脑袋里嗡嗡响,他慌乱地张望了几眼,便赶紧回来了。就是从那天开始,傻根有了心思。
这一个冬天,他过得有些焦躁。
春节过后不久,村上的民工都回来了。傻根对副村长说,我要回家。副村长说回家做什么,好好的。傻根说回家盖房子娶媳妇!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很硬,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副村长先是愣了一阵,接着哈哈大笑,往傻根肩上捶了一拳头,说中中!这么大的个子,还不该娶媳妇吗?啥时动身?傻根也笑了,说赶明儿就走。
头一天,傻根已把五年的工钱从油田小镇取了回来。他的钱一直由油田储蓄所代管的,一共有六万多块,这是一笔很大的钱了。傻根提在手里很高兴,沉甸甸的像几块小砖头。当傻根提着钱走出储蓄所时,小镇上许多人都吃惊地看着他,直到他晃晃荡荡走出小街。
这天晚上,同村来的民工都来看他,说傻根你不能这么把钱带在身上。傻根说咋的?同村人说路上很乱,几千里路,碰上劫贼,弄不好把命都丢了。傻根不信,说怎么会,我从小就没碰到过贼。副村长说还是从邮局汇吧,这样保险。傻根说要多少汇费?副村长估算了一下,说要六七百块吧,傻根笑起来,说我还是带身上。大家都有些着急,说傻根不是吓唬你,路上不太平,汽车上火车上常有抢东西的,这么走非出事不可,傻根还是不信。傻根的确从小没见过劫贼。老家的村子在河南一个偏远的山区,一辈辈封在大山里,民风淳朴,道不拾遗。有人在山道上看到一摊牛粪,可是没带粪筐,就捡片薄石围牛粪画个圈,然后走了。过几天想起去捡,牛粪肯定还在。因为别人看到那个圈,就知道这牛粪有主了。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劫贼?傻根在大沙漠呆了五年,同样没碰到过贼。村里人说路上有贼,傻根怎么也不信,说你们走吧,我要睡觉了。
大伙只好摇摇头走了,说傻根还是傻,这家伙只一根筋。
第二天,傻根跟一辆大货车离开大沙漠。副村长派个民工陪着,说要把他送到三百里外的小火车站。傻根就很生气,也不理他。心想六万块钱还不如一块砖头沉,怕我拿不回去?就扭转头看车外的沙丘。正有七八头狼追着货车跑,一直追了十几里路,傻根站起身冲它们挥挥手。狼群终于站住,在一座大沙丘上抬起头嚎了一阵子。渐渐消失了。傻根朝其他搭车的
人看看,很骄傲的样
子。
傻根装钱的帆布包挂在脖子上,包里还装了几件单衣裳和一个搪瓷缸子,塞得鼓鼓囊囊的。货车上六七个搭车的,都看他。同村的民工就有些紧张,附在傻根耳朵上小声说当心。傻根装做没听见,便冲那些人笑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也笑笑,但没人吱声。只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在打盹,汽车颠得他脑袋一晃晃的。同村的民工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觉得这家伙最可疑。傻根头一天取款时,油田小镇很多人都知道,尾随来完全可能,就用肘碰碰傻根,朝那人抬抬嘴巴。傻根朝那人看看,心想这有什么看头,人家在睡觉。不觉打个呵欠,自己也打起盹来。
护送的民工不敢打盹,用手搓搓脸硬撑着。不大会,搭车的六七个人都打起盹来。先前打盹的瘦瘦的年轻人却醒了,坐在角落里抽烟,专注地望着车外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汽车颠得厉害,一座座沙丘往后去了。从一大早动身,到太阳转西还没跑出大沙漠。这期间,护送的民工一直在研究那个瘦子。他发现他瘦瘦的脸上起码有三处刀疤。便在心里冷笑,他相信这个刀疤脸不是什么好
东西。
傍晚时,大货车终于吼叫着冲出沙漠。进入戈壁公路,车速明显加快,又跑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小火车站。小火车站十分简陋,只有一个卖票的窗口,没有候车室,等车都在站台上。同来的六七个人都买了票,包括刀疤脸也在等车。傻根买好票,对跟来的民工说,你该走了吧,待会车就来了,不会有事的。民工还想作最后的努力,说傻根这会还不晚,你把钱交给我,天明从这里寄走,你人到家,钱也差不多到家了。傻根真是有点火了,说你傻不傻?汇费要几百块,能买一头牛,我干吗要花这冤枉钱?就紧紧抱住帆布包。傻根的声音像吵架,所有的人都转头。民工就有些窘,赶忙说你小点声,当心露了马脚。傻根气得笑起来,声音更大说什么露了马脚!我就不喜欢你们这些小男人,嘀嘀咕咕。我这钱不是偷的捡的,是我在大沙漠干了五年的工钱,露了马脚又怎的?哈!怕人抢?喂喂——傻根把脸转向站台上几十个等车的人,放开嗓门喊,说你们谁是劫贼?站出来让他瞧瞧?几十个人面面相觑,没人搭理。有人笑笑,把脸转向一旁去。傻根得意地回头说,咋样?你看没有劫贼吧?人家笑话你呢,快回去吧。这时傻根有些怜悯那个民工了。要说呢,他也是一番好意,又是副村长派来的。可是村里人啥时学的这么小心眼?咱们村上人向来不这样的,谁也不提防谁,全村几十户人家就没有买锁的。这好,出来几年都变了,到处防贼,自己吓唬自己。
终于,那个民工很无奈地走了。走的时候很难过,他想傻根完了。这家伙没法让他开窍。
这是一趟过路车,傻根随大伙拥上去时,心情格外好。车厢里很空,几十个人随便坐。他到处看看,便捡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同来的那个刀疤脸随后坐他对面,也靠窗。傻根冲他笑笑,那人没理,掏出一本杂志看,封面是个半裸的女人。傻根不识字,就伸过头去,也想看看那个封面。对方赶紧翻过去,很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仿佛那是他老婆。傻根忙讨好地笑笑。女人,他想。
这时一对男女走过来。男人三十岁上下,高大魁梧,一脸大胡子,女子二十六七岁,有一张好看的圆圆脸。看光景像一对夫妻。女子友好地笑笑挨傻根坐下了。男子则坐对面,和刀疤脸挨着。刀疤脸打量他们一眼,便合上杂志,扭转头望窗外。傻根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气,顿时不安起来。列车已缓缓启动,傻根的脑袋里也咣�咣�响,慌乱中又有些高兴。一路上有个年轻女人坐身旁,无论如何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时有人往这边窥探。
先前大家忙着放行李找座位,这时都安顿下来。火车已经正常运行,心情都有些悠然。这个车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傻乎乎的小子身上带了许多钱,不免为他担心。这趟车向来不安全,时有偷窃和抢劫发生,不少人吃过亏。当然也有人暗自高兴,傻小子钱在明处,遇上抢劫者,肯定会瞄上他,自己可以安全了。
当那一对大胡子男女靠傻根坐下时,一些人兴奋起来。车厢里空位不少,干么要挤在一起呢?看来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说你看那男人有些匪气呢,那女子挨傻小子那么近,一对大奶子要耸他脸上了。有人装着上厕所,经过旁边看一眼,回来报告点消息。一车厢目光如探照灯,围住傻根晃来晃去。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场好戏开演。
大家的猜测没错,这一对男女确实是贼。
男子叫王薄,大学毕业,学美术的。女子叫王丽,大专毕业,学建筑设计的。他们并不是夫妻,只是一对搭档。两人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旅游。他们就是旅游途中认识的。两人原都有工作,后来都辞了,现在就是四处飘流。
两人并不时常作案,一年也就二三次,够花了就住手。要动手就瞄住大钱,比如老板、港商、厅级干部,后来也偷处级干部。因为有一次在一座省城听人闲聊,说现在全中国最掌实权的就是处级干部,厅、局级干部其实只是原则领导,不管那么细。下头市、县到省里办事,比如上个项目要点指标什么的,光厅局长点头没用,还得去实际负责操作的处长那里,这层关节打不通,厅长批了也没用,拖住不办,让你干着急。县处级干部就更有实权,掌管上百万人一个县,一路诸侯,大到干预办案,小到提拔干部,想腐败是很容易的。后来两人
看报纸,专门研究反腐报道,果然发现揪出来不少处级干部。揪出来的厅局级干部就很少,科级以下也少。据说是往上难查,往下不够档次,处级干部既够分量又好查处。王薄王丽就很感慨,说看起来九十年代就该处级干部倒霉。有回在宾馆碰到一个处长,贼溜溜乱瞅女人,王丽就恶心,然后去钓他,果然一钓一个准。睡到半夜,王丽悄悄打开门放王薄进来,王薄把处长拍醒,说处长咱们谈谈,处长惊得张口结舌。王薄摸摸大胡子,说你别怕我没带刀子,你睡了我女朋友,得赔点钱。王丽把他的保险箱提过来,说你自己打开吧。处长说我这钱是有大用途的,王薄说咱们这事也很重要。处长一脸汗水,抖抖地打开保险箱,有五万块,说你们要多少?王薄说要两万吧,给你留三万。两人就拿两万元走了。出了门王丽说你这人没出息,手太轻。王薄说算了,他也不容易,回去说不定把官撤了。
这两人做贼并不以敛钱为目的,有了钱就花。有时还寄些钱给希望工程。某省希望工程办公室收到一万元捐款,署名“星月”,登报寻找叫“星月”的好心人。他俩看到了大笑,说咱们也成好心人了。两人最喜欢的事是旅游,数年内走遍了全国的名山大川。他们是贼,可他们爱山水。
当初王薄就是因为没钱旅游才做贼的。旅游是为了寻找灵感,可是跑了几年也没找到,越跑越没有感觉。王丽就取笑他,说艺术是圣女,你太脏,找不到的。王薄咂咂嘴,不吱声。
这次他们来大沙漠实在是因为没什么地方好去了,没想到来到大沙漠一待就是几个月。他们以车站小镇为基地,不断往沙漠深处走,有两次遇上沙暴差点送命,还有几次碰上狼群差点被狼吃了。王丽吓坏了,老是闹着要走。王薄说要走你走,我还要住些日子。王丽只好陪着。王薄被大沙漠震住了,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大沙漠并没有任何风景,大沙漠里只有沙丘,光溜溜的沙丘,百里千里都是沙丘。站在大沙丘上极目远眺,沙丘一个接一个,重重叠叠,无边无际,在阳光下光波粼粼,一如浩瀚的大海。而在阴霾的天气里,大漠则雾气缭绕,隐现的沙丘如几百里连营,你甚至能听到隐隐的号角和厮杀,让人森然惊心。相比之下,他所见到的那些百媚千娇的山水,就显得轻浮和机巧了。
王薄在大沙漠里流连,翻过一座沙丘又一座沙丘,喘吁吁不得要领。他真是弄不明白,这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大沙漠何以如此震撼人的心魄?但后来他突然明白了,大沙漠的全部魅力就是固执,固执地构筑沙丘,固执地重复自己,无论狂风、沙暴还是岁月,都无法改变它。
回到小镇休息几日,两人谁也没再提起沙漠。过去每游一处山水,回来总爱戏谑一番,现在沙漠都成了禁忌。王薄变得沉默寡言。几天后他终于开口,说:“我要回去画画了。”王丽幽幽地看着他,很久没搭话,半夜里突然说:
“咱们该分手了。”
他们终于决定告别大沙漠。
在车站看到傻根完全是个意外,两个人全愣住了。
这个从沙漠走出来的傻小子,居然固执地认为世界上没有贼!就像大沙漠一样固执。
那一瞬间,王丽突然有点感动。
她扯扯王薄的衣袖小声说:“这小子……特像我弟弟,傻里傻气的。”王丽时常给弟弟寄钱,可弟弟不知她是贼。
王薄转头看着她,目光怪怪的,没吱声。
上车后,王丽说:“坐哪儿?”
王薄说:“随你。”
这是一趟慢车,差不多个把小时就停一次,每停一次就上来许多人。座位上早就坐满,过道上挤了不少人,大包小包竹筐扁担,横七竖八。幽暗的灯光下弥漫着热烘烘的气味,不时有人大声争吵。一个看上去有点瘸腿的老人在过道上挤来挤去,老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立足的地方,急得骂骂咧咧。傻根看到了,站起身正要招呼让座,被身旁的王丽一把拉回座位上,低声说:“少管闲事!”傻根又乖乖地坐下了。他有些不太明白这女子什么意思,仿佛他是她的什么人。但他似乎乐意服从她,就重新坐好,仍是东张西望。这时他看到王丽挤到过道上,靠近那个瘸腿老人说了一句什么,老人一愣,慌慌地往另一车厢去了。等她回来坐好,傻根本想问她说了什么,却憋住了没问。就有些纳闷。
傻根一直处在兴奋中,每次停车,他都要打开窗户往外看,黑黢黢的村庄小镇越来越多,就有一种重返人间的亲切感。小站稀疏昏暗的灯光,举着菜篮在窗口叫卖的女人,都让他感到新奇无比。几年待在大沙漠里,恍若隔世,他想对每一个人都笑笑,对每一个人说我挣了六万块钱,要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啦!傻根的心窝窝里像注着蜜,想让所有的人和他分享。
这时王丽好像受不住车厢里浑浊的气味,熏得想呕吐,猛起身扑向窗口,半个身子压在傻根身上。傻根立刻感到她软乎乎的身子,窘得手足无措。可是王丽突然尖叫一声:“哎哟!”又反弹回来,原来是对面的瘦子站起伸懒腰踩了她的脚。王丽气恼地瞪他一眼:“干什么你!”瘦子阴阴地往下瞅瞅,慢吞吞说:“对不起,一不当心。”王薄冲王丽挤挤眼,嗬嗬笑起来。王丽生气地
说:“你还笑!”
王薄觉得有趣极了。先前王丽制止傻子让座,并把那个瘸腿老人赶走,是王丽看出瘸子是个扒手。他骂骂咧咧是装样子的。这种小伎俩骗得了傻根,却骗不了王丽。王丽把他赶走,是不想让他在这个车厢里作案,准确地说是不想让傻根发现真有贼,她宁愿让那个傻小子相信天下无贼。他知道王丽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傻,她被傻小子一句话感动了,于是要充当保护神的角色。可是这可能吗?王丽被瘦子踩了一脚,又是瘦子疑心王丽要下手,也是从中作梗的意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因此王薄笑起来。
其实王薄早已看出这个刀疤脸是个角色,只是一时还不能确定是什么角色,小偷还是劫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注意力同样在傻小子的帆布包上,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碰它。王薄在心里说,你也别碰,大家都别碰。
他决定成全王丽。
这是一个美丽的梦。
夜已经深了。车厢里人大都沉沉睡去,连过道上站着的人也在打盹。不时有人撞在别人身上,邻近被撞醒的人一下醒过来,转头看看,又继续打盹。大家都显得格外宽容。也有几个人没睡,仍在注视着傻根这边。他们是些悠闲的旅人,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王丽已经睡着了,头靠在傻根宽厚的肩膀上,像一只温顺的猫。傻根先前还试图挪开一点,可是挪一点,王丽的脑袋就跟一点。后来就几乎侧卧在傻根身上。傻根靠窗,已经挪不动了,就冲王薄看,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咱俩换换?”其实傻根感觉挺好,肩上搭个年轻女子是个福气,可他又怕人家不乐意。王薄很宽容地笑笑,说:“不用,让她睡吧。”口气就像是赏赐。傻根就有些受宠若惊,重新坐稳了,用肩膀和半个身子托住王丽,动也不敢动,惟恐弄醒了她。他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信任。如此坚持了个把小时,傻根很累了,也开始发困,就渐渐打起盹来,和王丽耳鬓厮磨,睡得又香又甜。
王薄没敢睡。
王薄不睡是因为身旁的刀疤脸没睡。
王薄试图和他聊聊,就问:“先生到哪去?”
“前头。”刀疤脸爱理不理的样子,继续抽他的烟,地板上已扔了一片烟头。这家伙显得百无聊赖,不时翻看那本有半裸女人的杂志,光线不太好,看不清字,就只看封面和插图。一时又丢下,继续抽烟。刀疤脸精神好得很。王薄相信他在等待时机。他在心里想,你不会有机会的。他决心和他较较劲儿。尽管他觉得这事有点荒唐。荒唐就荒唐吧,人生在世,大约总会做点荒唐事的。
此后的三天三夜,车上人上上下下,最早一块上车的人大部分都下车走了,惟独傻根和他周围的几个人没谁下车。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要去哪里,就这么死死随着。
王薄和王丽早已达成默契,两人轮流睡觉,不管傻根临时下车买东西还是上厕所。总有一人跟在后头。傻根已在他们严密监控之下。一次傻根下车买吃的,一群人围住一个食品车,傻根掏出钱买烧鸡,不知道一只手伸进他的帆布包。王丽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挤出人群正在要离开,王丽高跟鞋一歪栽在那人身上,转眼间又从他裤袋里把钱掏了出来。傻根买烧鸡出来,王丽迎上去说看你把衣领都挤开了,不冷吗?就上去为他扣衣领整衣裳拉正了帆布包偷偷把钱塞了进去。傻根站得像根冰棍心里却热乎乎的眼泪几乎流出来,自从离开老家的村子,已经几年没有女人为他这样拉拉拽拽整衣裳了,就热热地叫了一声:“姐,你真好!”王丽说:“快上车吧,车要开了。”傻根在前头往车上跑,王丽的眼睛湿润了。这一声“姐”叫得她心里热热的血往上涌。
在这三天三夜里,刀疤脸一直有些漫不经心。还时常抽空打个盹,他不可能老是不睡觉。但只要傻根一动地方,他就会立刻醒来。他并没有急急忙忙跟着傻根,可是傻根下车买东西上厕所,却一直都在他的视野里。刚才在车下发生的一切,傻根浑然不觉,刀疤脸却从窗口都看到了。可他依然不露声色,掏出一支烟又抽起来。
这天傍晚,车到北京站。
傻根要转车到郑州,王丽热情地帮他买票。傻根和他们已经很熟了。傻根说姐太麻烦你了,王丽说你别乱跑就站在这里别动,对王薄说你看好他我去买票,就急匆匆去了。北京火车站很热闹,傻根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东看看西看看,有人聚堆说话,他也凑上去听听;看人扛个牌子接站,就上去摸摸牌子。王薄将他扯回来,说你别乱跑过会跑丢了!傻根就笑笑站住了仍是东张西望。王薄一边看住傻根,一边也在东张西望。看了几圈,没发现那个刀疤脸瘦子,心里便有些得意,估计这家伙看看无法下手,只好走了。王薄和王丽说好在北京下车的,他要去中国美术馆看看画展,几年离开画界,他想知道画界有什么变化。现在刀疤脸走了,就没人知道傻根身上带有钱,让他一人回去也可以放心了。
过了很久,王丽终于捏着车票回来,圆圆脸上汗津津的,头发凌乱。王薄打趣说遭抢啦?王丽说你倒清闲,买票差点挤死人,快上车吧时间要到了。拉起傻根就往站里跑,看王薄还站着就说你愣着干什么,快走啊!王薄疑惑说干什么?王丽说上火车啊去郑州。王薄说不是说好在北京下车的吗?王丽说我买了三张票,干脆送他到家。王薄说你疯啦?王丽说我没疯,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扯起傻根转身就走。王薄眼睁睁看他们要进去了,突然喊一声等等我!拎起包追了上去。
他知道他拗不过王丽。
三人上了火车正在寻找铺位,一个小偷就盯上了傻根,手刚伸向他的帆布包,就被王薄一把捉住了。但王薄没有声张,只用力捏捏他的手腕。小偷赶紧溜了,他知道遇上了高人。傻根见王薄和那人拉了拉手,就说你们认识?王薄说认识。傻根说认识怎么没说话?王薄说他是个哑巴,刚才是用手语交谈。王丽捂住嘴笑,傻根却信以为真。
这次他们买的是卧铺票,傻根是第一次坐卧铺,稀罕得什么似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说真是不得了,火车上还有床,三下两下蹿到上铺说我就睡上头。王丽睡中铺,王薄睡下铺。安顿好东西,三人坐在王薄的下铺上吃了点东西喝点水,傻根说我要睡觉了,王丽说你去睡吧睡一觉差不多就到郑州了。傻根爬上去躺倒,一会儿就睡着了。王丽松一口气,看着王薄说谢谢你。王薄说干么要谢我?王丽说这事本来和你无关的,王薄说和你也无关啊,王丽说这是我揽下的事,王薄说分什么你的我的,你的事不也是我的事吗?王丽说到郑州咱们真的该分手了。王薄说你打算去哪里?王丽说先回陕西老家看看我弟弟,我已经五年没见他了。以后呢?以后再说,找个工作干干吧。王薄拉过她的手拍拍,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牵着手,一动不动,心里都有些伤感。突然王丽火烫似的把手抽回,往旁边指了指,王薄转头看去,那个消失的刀疤脸瘦子正临窗站立,不禁吃了一惊,这家伙从哪里又冒出来的?
两人都有些紧张,看来这事没完。
王薄低声说别怕,有我呢。
王丽没吭声,王丽走神了。王丽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些发抖,悄声说:“这家伙会不会是冲咱们来的?”王薄一经提醒,心里也咯噔一下,说:“你怀疑他是公安?”王丽说:“没准。”王薄沉吟一下自言自语:“不会吧?”他想这怎么可能呢,几年来他和王丽虽然作案多次,但从不固定一个地方,而且间歇很长,也没有引起多大动静,并没听说过悬赏捉拿之类的事,也就一直没有惊慌逃跑有意藏匿,倒是潇洒从容天南海北地闲荡,他们甚至没有过犯罪的感觉。至于这个刀疤脸瘦子,完全是偶然碰上的,怎么会是冲我们来的呢?
王薄这么说服自己,心里却不踏实,到底做贼心虚。他第一次有了罪犯的感觉。
这时王丽捅捅他:“前头要到站了,要不你先走!”
前头是个小站,王薄往外看看,低声说:“你呢?”
王丽往上铺看了一眼:“我等等再说。”
王薄说:“你还惦着这个宝贝啊?”就有些着急。
王丽说:“……反正咱们迟早得分手,也许那人不是公安呢。”其实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已让她断定,刀疤脸就是公安人员,而且是冲他们来的。王丽的直觉没错。
刀疤脸确是公安人员,并且是个侦察英雄,他脸上的刀疤就是无数次和歹徒生死搏斗的见证。其实他身上还有多处刀伤。三年前,他奉命追踪这一对大盗,跑遍了全国各地,后来一直追到大沙漠。他像大海捞针,费尽艰难,虽没抓住他们却一步步逼近。当他在沙漠边缘的小站上猛然发现这一对男女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相信终于找到他们了。王薄和王丽的相貌还是三年前那个在宾馆被敲诈的处长提供的。一路上他巧妙地伪装着自己。离开沙漠碰上傻根,他本想顺便做些保护,没想到却撞上这一对大盗。但他们几天几夜的举动又让他疑惑不解。很显然,他们在保护傻小子。刀疤脸素以铁面果敢闻名,这次却变得犹豫不决。他一再拖延对他们的抓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挂在腰带里的手铐已让他摸得汗湿,却到底没摘下来。他又对自己说,再等等看,这挺好玩的,一对大盗保护一个傻小子不被人盗。他对自己说,你别乱来这不是看戏,你千山万水追捕了三年好不容易找到,可别让他们溜了,他们随时都有脱逃的可能。但接着他又为自己开脱,你真的确定他们就是你追捕了三年的大盗?天底下长相差不多的人多呢,还是再等等看。他用种种理由说服自己延缓抓捕,其实他心里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动了恻隐之心,他觉得这一对男女挺可惜的,他们是大盗可他们在做一件好事,这不仅离奇而且还有点浪漫。他想成全他们。他们所做的事日后判刑时会对他们有利。他知道他在冒险,甚至在违反纪律。可他就是拿不出手铐。
王薄还在犹豫。
王薄觉得这么跑了怪对不住王丽,就说咱们一块逃吧,王丽说一块逃谁都逃不了,目标太大。王薄还在犹豫,王丽说快走,车要停了,什么行李也别带,装着下车买东西,别慌。王薄拍拍她的手,慢慢站起身,伸个懒腰,瞄了刀疤脸一眼,对王丽说我去买点水果,就慢慢往车门走去。车刚缓缓停下王薄就跳了下去。
但这时车上却突然出事了。
王丽对面上铺的一个男子本来一直蒙头睡觉的,就在列车即将停下的一刹那,突然跃起扑到傻根铺上,抓起他的帆布包滑下来就要逃,傻根仍在沉沉大睡,毫无知觉。王丽猝然间愣了一下,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尖叫一声扑到那人身上,死死扯住他的衣裳说:“你放下!”这一声喊惊动了刀疤脸也惊动了这个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回过头看。王丽已死死抱住那
人的腰,那人一时挣脱不了,拼命用胳膊肘捣击王丽,刀疤脸一个箭步跨来,正要扭住那人时,突然又冲出两个歹徒,原来他们是同伙。那个男子看看挣扎不开,一甩手将帆布包扔给一个同伙,那人接过帆布包三跳两蹦冲下车去。王丽看帆布包已被抢走,撒手就要追,被歹徒一拳打倒在地。刀疤脸面对两个歹徒,毫无惧色,对方已各自亮出刀子,刀疤脸猛往下缩身,一圈扫堂腿将二人打翻在地,被闻讯赶来的两个乘警按住了。刀疤脸已飞身下车,王丽满脸是血也跌跌撞撞追了出去,一边大喊大叫:“抓贼啊!抓!……”样子凶猛得像一头母豹。
两人跳下车时,却见那个携帆布包的歹徒正在几十米外的地方狂奔,背后一个高大的汉子紧追不舍。眼看要追上时,歹徒好像回手一刀,高大汉子踉跄一下猛扑上去将歹徒压在身下,两人就在地上翻滚。这时列车上下无数人在呐喊助威,有几个人跳下车也追上去。刀疤脸最先赶到很快将歹徒制服,他发现被刺伤的高大汉子却是王薄,心里真是为他高兴。这时王丽也赶到了,看王薄一身是血抱住他大哭起来。王薄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苦涩地笑笑说:“不要紧,肚子上……挨了一刀。”
刀疤脸把歹徒交给几个随后追来的乘警,掏出证件给他们看看,说请你们把这几个歹徒押走,一弯腰背起王薄,对王丽说你在后头扶着,咱们赶快送他去医院!王丽从王薄怀里拿过帆布包,看看几捆钱还在,长舒一口气。她把帆布包交给乘警,怯怯地说:“这钱是十六号卧铺那个小伙子的,他吃了安眠药还在睡觉。等他醒来,请你们把钱还给他……还有,别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好吗?”
乘警不解:“为什么?”
刀疤脸转脸凶他:“叫你别说你就别说,别问为什么!”说罢背起王薄大步朝站外跑去。
忽然乘警在后头喊:“姑娘,车上还有你的行李呢!”
王丽扭转头,一脸泪水,说:“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