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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对苏非说,我得开始写作了。我告诉苏非,我有了一个小说的命名和构思,丽娃河。丽娃河?苏非支着脑袋看着我。对,就叫丽娃河。这是学校里的那条小骚河。小说里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发生在这条河边,包括你父母当年也肯定在这条河边谈情说爱过。嘻嘻,这我没听妈妈说过,但这没关系,你继续说下去。听着,我有一个类似于钢琴协奏曲那样的小说构架,主题旋律由每一章的第一部分奏出,它就像一架钢琴,奏出主人公的故事和命运,包括你父母的悲剧在内。然后是三组管弦乐的协奏部分。我说三组的意思,是指由九个人物分别承担协奏部分的关联主体,三人一组,每一组依次环行三个章节,这样就有了九章,然后最后一章是一个大合奏,再加上引子和尾声,正好构成一个完整的钢琴协奏曲。唔,好,太好了,那么从哪里开始呢?当然从丽娃河开始。看过那个日本电影《姐妹坡》么?看过。对,就从里面化出来的吟诵开始:
一二三四,什么坡,姐妹坡……
一二三四,什么河,丽娃河……
苏非跟着念了一遍,向我使劲点点头,嗯,挺好,挺好的!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动笔?我想现在就开始。不,等等,苏非从床上跳了下去,一面急急地穿着衣裤,一面对我说,我马上开车去给你搞一台电脑来。天哪,我惊叹一声,你连我已经习惯电脑写作都已弄得清清楚楚。否则叫什么苏非哪,苏非的意思就是非常。苏非说着,把我的衣服朝我身上一扔,蹦蹦跳跳地出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猜想,她母亲选择这个“非”字命名,可能不止是非常的意思,一定还有其他含义。
不出二个小时,苏非就兴冲冲地带着一台486的手提式电脑回来了。我说她的办事效率真高,她说为老公效力当然起劲。我问她这台电脑什么价,她说你用着就是了,还问什么价呢。我打开电脑,做好文件后,在屏幕上面打上了《丽娃河》的篇名。我转过脸,与站在一旁的苏非相视一笑说,好,从现在开始,你妈妈的心愿正式开始兑现了。苏非捧住我脑袋,使劲亲了一下。我拍拍她的手:写作期间,咱们得克制一下。于是,她在我额头上用力戳了一记,返身走出了书房。
“咯咯”一声,苏非带上房门后,我开始在电脑屏幕上打出了小说引子的第一句话:
你无法在地图上找到这条河,我是说,丽娃河……
后来我回忆起自己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时,发现我之所以把这条河作为小说的命名又从这条河开始人笔,不仅因为小说里的故事大都发生在这条河边,而且还因为正是这条河给了我灵感。在我离开学校之前,我几乎天天早晨跑到河边对着河水坐在河岸边的草地上静心,打坐。我曾经坐在那里跟凯方谈过人生,跟女孩子聊过恶梦美梦白日梦。这条河里沉没过因为失恋或者因为被校方开除而投河的女学生,也飘浮过苏非父亲那样的冤魂。但不管有多少悲剧在这条河里发生,少男少女们照样跑到河边接吻,亲抚,含情脉脉,或者要死要活地作爱,或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如此等等。反正,只要我想像这条河的时候,河水就会照见我想说的故事,映出我想写的人物。我记得有个著名的美国导演曾经拍过一部叫着《太阳帝国》的影片,也是从河水开始的,不过那是黄浦江,不是丽娃河。比起黄浦江,丽娃河更加精致,更加细腻。
由丽娃河而起的引子很快就写好了,接下去是有关人物的命名,首先主人公的命名就把我难住了,我不知道他该叫梁契林还是叫龙在田,这二个姓名都很合适。我曾以梁契林的署名发表过一首诗歌,《给我的朋友》。我又写了一些诗歌。
龙在田这个姓名我也喜欢,尽管会引起读者有关龙的传人之类的联想。我不希望读者作这样的联想,因为这个命名确实与此无关,而是取之《易经》中有关乾卦第二爻的解释,见龙在田。这是一种很可爱的说法,充满希望,也充满美学上的张力,而且也不会被人误解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样粗鄙的隐喻。太阳一般是不能言说的,人们一说起太阳就会变得粗鲁起来,仿佛太阳本来就是一个结实的农民,涂了一脚的牛粪到处吓唬没踩过牛粪的人们。其实太阳哪里这么流氓腔了,太阳在我的心目中是跟小时候唱的一首儿歌连在一起的:太阳光晶亮亮,雄鸡唱三唱……于是,孩子们迎着亮晶晶的朝阳起床了。我想,龙在田就应该是孩子们起床的意思。早晨起床的孩子是一天里最可爱的形象,对不对?我这么问苏非。
苏非想了老半天,然后向我抬起头说,我跟你一样喜欢这二个名字,但梁契林的可爱在于那首诗歌,尤其是最后几句,真是楚楚动人;而龙在田的可爱却在于姓名本身,即便让人联想到阳光,也一定是甜甜的,不会是凶巴巴的。还是叫龙在田吧,你说呢?嗯,那就叫他龙在田。于是,苏非笑咪咪地看着我:现在可以么?我向她张开双臂:为什么不?
在彼此互相亲吻的时候,我告诉苏非说,她比我有感觉,居然能从龙在田这个名字里品出甜甜的味道。苏非仰起头想了想说,这大概是因为我爱吃甜食的缘故吧。天哪,这可是女孩子家的大忌呀。为什么?你就不怕发胖?发胖又怎么了?发胖会变成一个胖头娃娃,变成一条胖头鱼。那又怎么了?你会因此不喜欢我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那样我就可以把你一片片地削下来,做个鲜美的鱼片汤了。好哇,你这个坏家伙,把我做成什么汤都想好了,你这个……
我得请读者原谅,老是这么打搅你们。我知道你们很想读后面的故事,可是我的苏非实在太喜欢我了,不,应该说是我太喜欢她了,尤其是想到她生下来就没有了父亲,我心里难受极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没有父亲的宠爱?要不是我有使命在身,我正想每时每刻地宠着她,我不怕把她给宠坏了。真的。因为我知道,一个女孩子长到二十岁以后,再宠也宠不坏的……好了,现在可以继续了。
解决了龙在田的命名后,有关袁逸儒的形象又让我很伤脑筋。老头很像那个蒙泰里尼大主教。你说他不爱亚瑟,那是不可能的。正如蒙泰里尼与亚瑟有着血缘关系一样,他跟龙在田天然心心相印。我真希望苏非妈妈当时没有把日记本交给他,那样我就可以把他的形象写得端庄一些。至于他对龙在田的种种伤害,龙在田都应该理解。所谓生存竞争,在生存面前,活下去是最高的让一般人无法逾越的门槛。袁逸儒是想要自由。却又不得不吃饭的尴尬人,结果只好把自己的学生当饭票。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典故变成了心在曹营身向汉。心里想着天空和自由,但身体的需要却使他不得不低下头吃饭。有些事情可想不可做,比如自由;而有些事情又是可做不可想,比如吃饭和服从。
一方面是在生存上制造问题,一方面是在立场上表明服从,改造者与被改造者就这样获得了默契,达成了协议,结成了联盟。钢铁是这样炼成的,铜墙铁壁是这样垒起来的,万里长城是这样修好的。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天上出太阳呀,地上开红花呀,知识为什么力量大,因为被改造呀,被呀么被改造呀。
你在唱什么?苏非推开书房的房门问我。我告诉苏非说,知识分子被改造之后好像力气大了许多,又是挑起重担,又是推动小车,忙得不亦乐乎。直到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回来后,他们还在忙着挑担和推车。桑木扁担轻又轻,挑担茶叶上北京,茶叶下面藏着一颗颗知识分子的心。苏非听了笑得直不起腰。当我问她该怎么描写袁逸儒时,她想也不想地对我说,照实写呗。我在袁逸儒的名字下面划了一道线,旁边标明:照实写。苏非问我,你这是在干嘛?我说,在立提纲,不是说,纲举目张么?苏非说,你还没开始写第一章啊?我说,早写了。苏非凑到电脑前一看,果然写了。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话:
我那年根本就没有去过海南岛。
苏非问道:那你去了哪里啦?我惊异地看着苏非说:怎么,连你也忘了?我不就是去了你叫我去的地方么?苏非扬起眉毛说:呵,你原来是在写真人真事啊?不是,我回答、说,我是在虚构好人好事。好人好事是什么意思?这还不明白?你是不是个好人?咱们要好是不是件好事?苏非咯咯地笑着说:可你是个坏人,你老是引诱我做坏事!我……亲爱的读者,我又得请你们原谅了。这不是我想引诱她,而是她老是来打搅我。有她在我身边叽叽喳喳,我怎么可能写好小说?再说,我一见到她,除了……除了爱情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想不明白。我爱极了她,就像她爱极了我。
好吧,工作还是要做的。我在电脑上一行一行飞快地写着,苏非看了不知所以,说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告诉她,正在勾勒时代背景。
苏非在走出书房时,突然转过身问我:你认识李劼么?我一下子有些恍惚,好像置身某个梦境里。我不太有把握地回答,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你再想想看,水边的房子里……褐色鸟群……褐色鸟群!对,我想起来了,就是在那篇叫做《褐色鸟群》的小说里看见这个名字的。可是……我迷惑地看着苏非,你怎么认识他的呢?苏非笑了,说,她也是在那篇小说里看见的。于是我恢复了记忆,我记得我刚见到苏非时,她正倚在床上阅读这篇小说。不过,这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苏非,我轻轻地叫了声,苏非侧过脸看着我,怎么?你还记得刚见面那会么?当然记得。我想知道,你当时是怎么看我的?唔——我看到一个很好玩的家伙,风风火火地冲进我的房间,以为捡到了一场艳遇。吃吃……然后又因为我的一脸正气,弄得他不知所措,像一个做了错事又正好被人发现的坏孩子,满面愧色地站在人面前;我正想训斥他一顿,不料他推说肚子疼,逃到厕所里去了。咯咯咯……我被苏非说得好不自在,一纵身跳起来,把她一把拖人怀里。她在我耳边轻声轻气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我想了想告诉她:嗯,是在我上厕所时,你低下脸去的一刹那。胡说。真的。胡说。真的……
对不起,我又干扰读者的阅读了。刚才到哪儿啦?对,第一次见面。我有些犹豫,跟苏非的第一次见面是不是真的要写出来,并且是不是要把它作为第一节列人第一章?我实在拿不定主意。小说最重要的是细节,可是我跟苏非之间的细节写出来合适吗?苏非不会生气吗?我觉得现在真不是写小说的时候,应该像那个叫做普鲁斯特的法国人那样,把人生好好享受完了,最后来个《追忆似水年华》。小说要的就是细节,可我能在这小说里准确无误地向读者出示种种细节么?很难。因为按照苏非母亲的意思,这小说很可能会写成一份人权报告之类的文件。假如不按照文件的方式,那么有关苏非父母亲的故事,我又如何编写那些细节?我自忖没有曹雪芹那样的大手笔,什么都编得出来。但即便是那么成功的编造,也编了好几十年,光是修改就改了十年。写小说容易么?
我又有些羡慕张爱玲,她写小说一点使命感都没有,轻松得就像女孩儿家打毛线一样。以一种打毛线的心情写出来的肯定是好小说,可是我现在却一点打毛线的心情都没有哇。说实在的,我好像是在赶火车,老是生怕误点。我倒真是希望火车已经开走了,然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月台上,开始消消停停地编故事。但那列讨厌的火车就是不肯马上就开走,就是一个劲地等着我,仿佛我不上车它就死活不会开似的。你说我该怎么孙?写还是不写?我怔怔地望着苏非。苏非一撇小嘴:当然写啦!这个……我嗫嚅道,写出来不一定精采,因为……因为小说里面除了你的故事之外,其他全都是真人真事。什么?苏非几乎朝我扑了过来,你说我是虚构的?那么里面还有谁是真实的?我只好对怒气冲冲的苏非说:不,不,我讲颠倒了,除了你是真实的之外,其他全是虚构的。苏非想了想说:那也不对,至少我妈妈和我爸爸的故事是真实的。没错,我连忙顺着台阶走下去,除了你和你爸爸妈妈,小说的其他部分全都是虚构的。苏非点点头:好吧,你这么说也行,反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为假时假亦真。对,我说,《红楼梦》好像就这么写的。傻瓜,那还愣着干吗?照着《红楼梦》的方式写就是了嘛。遵命,曼达姆。
你们看,结果我还是写了一部遵命小说。
2
刘梅献血过后,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明显不如从前了。以前的所有课程,她几乎能够全部背下来;就是凭着这种惊人的记忆力,她将每门课的成绩保持在九十分以上。然而,她发现这次准备期末考试特别的不顺利,很多非常简单的题目都会背偏乃至背错,尤其是那门中国革命史。
按说,比起上二个学年的哲学政治经济学,革命史要容易多了。那么复杂那么晦涩的哲学概念政治经济学原理都没难倒过她,如同山上的一条条小路那样被她征服了,此刻却在平坦得多的革命史课程上步覆蹒跚,体内那股活跳活跳的劲儿不知哪里去了,不就是那些会议和那些起义么?怎么老是背不出来呢?八·七会议,遵义会议,瓦窑堡会议,洛川会议,西北坡会议……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平江起义,宁都起义,海陆丰起义……反正除了开会就是起义,有什么难的嘛?但刘梅就是背不流利。
我大概出什么毛病了,刘梅悄悄地对潇潇说,怎么老记不住课堂上学的东西哪?这本中国革命史都背了三个星期了,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潇潇想了一阵子,看着她欲言又止。刘梅问她,你想说什么?潇潇有些踌躇地说,假如实在不行的话,你想不想试试其它法子?刘梅紧张地看着潇潇:你是说……潇潇点点头:没错,班里很多人都这样。你想么,这种课谁记得住啊?但历次考试大多数人都考到八、九十分,你以为他们都是靠真本事的么?像你那么好记性的,能有几个?刘梅沮丧地苦着脸说:可我现在也不行了。潇潇说:不行就随大流呗,人家怎么做的,你也跟着做就是了,反正又不是你一个,要罚大伙一起罚。刘梅忍不住哭了起来,说她真没想到自己最后也落到了这个境地。潇潇劝慰她说,别这么想,你这人就是太好强了,书读得再好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分回去当个老师什么的?想开点。
刘梅没吱声。她想对潇潇说,彼此情况不一样,潇潇毕业后反正有父母安排出国去留学,但她刘梅的父母却除了放牛放羊和种地什么能耐都没有,然而,她张了张嘴,只得欲言又止。后来经不住潇潇再三的问她,她才说了一句,这是命中注定的。潇潇说,你看你又来了,老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上次你要是听肖重光一句,试试那些个办法的话,也许就真的躲过去了。她抬起头,可怜兮兮地对潇潇说,你再让我想想吧。
有过连续二年一等奖学金记录的刘梅,实在难以让自己降到作弊上去。在她心目中,这就跟偷人家东西差不多。爬山如果不是沿着山路攀登、而是驾着云雾上去的话,那么结果肯定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记得小时奶奶早就跟她讲过这个道理。但奶奶没跟她讲过,万一爬到山顶后路突然消失了怎么办?也没讲过爬到一半她实在没力气了怎么办?记忆力的骤然衰退就好比爬山者突然失去了脚力,使她一下子身临险境。为此,她寝食不安,甚至夜不能寐,即便睡着了也是恶梦不断。有一次她梦见自己浸泡在一汪鲜红的血水里,吓得她大叫了一声,醒来后发现出了一身冷汗。她觉得不对劲。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这么乱做梦和做恶梦的,她想去看看医生,可是一想到献血的情景,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有一次对潇潇说,自从有过那次献血,她一看到穿白大褂的人就害怕;她还说,龙老师在课堂上说的那番话她听了特别有体会;她指的是龙在田有一次给学生打的一个比方:假如人们在马路上或者银行里碰上强盗,他们知道自己遭抢了,但假如哪一天这些强盗穿上白大褂装扮成医生模样,让人们交出自己的鲜血,他们不会懂得这也是抢劫。可是,她又对潇潇说,不管怎么说,如今已经无济无事了。
她不知道这次放假回家,将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以往都是类似于衣锦还乡的荣耀:一张优异的成绩报告单,一笔虽然并不可观但人们绝对不会小看的奖学金。她以此无声地告诉父母,女儿为他们争了气争了光,也以此向哥哥有力地证明,当初哥哥为了她上大学而卖掉的那头大黄牛是有回报的,当她把奖学金放到哥哥手里时,哥哥笑着把它们全都塞回她口袋,不再像卖牛时那样哭丧着脸了。虽然哥哥跟她一样的要强,但她从哥哥的举止里看出,他已经承认自己不如她这个黄毛丫头了。至于她在村寨里的令人瞩目,更是让她的家人引为自豪。村长每每一跨进她的家门,就要说上句把类似于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那样的话,还硬说自己早在这丫头拖着鼻涕的时候就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如今,这些往昔的荣耀全都变成了一片把她送上山顶的云雾,让她深深地感受到上得去下不来的恐惧和悲哀。
她为此确实感到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听从肖重光的建议。比起跨越考试关来,在献血上做次手脚的风险显然要小得多。这样的后悔又促使她决定冒一次风险,权当一种拼搏。不是说,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嘛。就这么登攀一下吧!
她下定了决心之后,让潇潇帮她出了许多主意,最后选择了一个最佳方案:将一些她实在背不出的答案密密麻麻地写在一张口香糖的包裹纸上,然后再将纸重新包裹在口香糖外面。紧急的时候,只要及时吃根口香糖就行了。
按说,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因为再精明的监考老师也不会想到吃口香糖里面有文章。然而,也许是因为她从来不吃口香糖从而动作有些别扭的缘故,也许是她剥开包裹纸的声音太响了一些,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甚至也许就是该她倒霉,反正就在她把口香糖塞进嘴里的那一刻,监考老师会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跟前,将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的包裹纸一把夺了过去,于是,她听见了一声义正词严的怒吼:啊哈,原来是糖衣炮弹!她后来至死都没有弄明白,这“糖衣炮弹”是什么意思?即便这是颗炮弹的话,那么她也是塞在自己嘴里,并没有拿去轰炸别人呀。但这已经说不清楚了。没等她来得及为自己分辩,监考老师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把她从考场里拎了出去。好像命运有意要捉弄她似的,那天的监考老师不仅是个男的,而且还是从体育系转到校教务处的彪形大汉,一双胳膊特别有力,据说打破过市里的举重记录。那个家伙事后还对她说,没有把她在考场里高高举起来算是对她客气的。其实你把我当场摔死也许更好,她当时很想这么告诉这个前举重运动员,但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被抓出考场后,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死过去了一样,只剩一具变得空空荡荡的躯体留在尘世,等候着别人任意处置。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一点不哭,仿佛眼泪流光了一样。那天走路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一会儿跟着别人飘到学校教务处,挨了处办公室里所有进进出出的人的白眼和臭骂;一会儿跟着系里派来领她的人脚不沾地似地来到系辅导员办公室,毛辅导一看见她就像受了八辈子欺骗似的朝她大声嚷嚷: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被你骗过了,骗过了!毛辅导接着是一个转身,如同在思考一个重大战役的革命领袖一样,深思熟虑地走到窗前,遥望蓝天,做心潮起伏状。当毛辅导重新转向她时,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非常深刻了,以一种很成熟的声音对她说道:我当了十来年的辅导员了,好的坏的也算见过一些,但碰到像你装得这么老实的,还是头一个。接下去毛辅导开始发挥他仅有的一点幽默才份,朝她做了个鱼翔浅底的手势说:你潜伏得很深很深,大概游泳游得很不错吧,始终钻在水底下,除了那根狐狸尾巴高高竖在水面上,其它什么都看不见。幸亏呀,幸亏这次抓住了你的狐狸尾巴,否则连我都要给人家笑话呢,居然还在动员你打入党报告!我差点让你这样一只小狐狸去玷污我们伟大的党!我承认我眼睛有问题,视力有毛病,要不是今天教务处的老师一举粉碎了……(毛辅导顿了顿,本来想说“四人帮”,但他觉得这样有些用词不当,所以想了一想,改成了)你这个小狐狸,我还会像日本鬼子进了芦苇荡一样,两眼一抹黑的。很好,很好,该暴露的早晚要暴露,否则我们哪来的反面教材和反面教员哪?……要不是吴主任腆着肚子进来,毛辅导的这番演说还很难结束。毛辅导一见吴主任,脸上的神情马上变成了刚完成什么任务胜利归来的战士:吴主任,又抓住了一个!吴主任朝她瞟了一眼:看上去就不顺眼,贼头贼脑的,这种人不作弊谁作弊啊?毛辅导附和道:我早就发觉她有问题了,只是没有抓住她的狐狸尾巴。吴主任很有气魄地把手一挥:这种人有一个抓一个,毫不客气,决不留情!吴主任说完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毛辅导把吴主任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外后,进来使劲喝了口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回去等候处理吧,可以把被头铺盖打理起来了!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寝室的,好像在校园里飘了很久很久,又像是从文科大楼十七层楼上直接飞下来的。一进寝室,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她围拢过来,问她系里怎么说。她摇摇头,径直走到自己的床沿上呆呆地一坐,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天空。直到潇潇走进来,才落下了两滴眼泪。于是潇潇哭开了,说今天考场上谁没夹带哪,可是为什么偏偏抓了你一个,这太不公平了!玫玫说,作弊不作弊都以他们抓到的为准,这可真像我外婆说她们当年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跑单帮一样,她们中有的人把大米藏在肚子跟前,装成孕妇模样混过去,后来日本人发现了,看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女朝关卡走过来,上去一刺刀,把两条人命全弄死了。旁边一个女生插上来说,这种课要让人家不作弊是不可能的,那么多的会议那么多的起义,谁记得住哪?另一个女生说:这还算是好的呢,以前考哲学政治经济学更要命,什么否定之否定了,生产生产资料生产的生产资料生产了,简直就像绕口令一样,不作弊谁记得住啊?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说着,柳莺进来告诉刘梅说,肖重光托她捎话来,叫刘梅不要急,他去找人给系里说情。于是众人全都看着柳莺,仿佛她就是肖重光找来去系里说情的人一样。潇潇迟疑一下,问道:这……有用么?柳莺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玫玫说,不管怎么说,找人总比不找人好一点,至少还有搏一记的希望。玫玫接着又说:大不了花点钱呗。柳莺朝玫玫摇摇手儿,示意她别这么说,然后,柳莺看着刘梅对玫玫说道:真要能花得上钱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刚才听人说,黑猫要把这事做典型呢。潇潇听了噌地起身,问柳莺:你在哪里碰到肖重光的?我找他去。柳莺说:你找不到他的,他现在肯定到教师家属区去托人了。于是潇潇重新挨着刘梅坐了下来,神色黯然地说:这个时候方知有权的幸福了,要是我爸爸是个省长什么的,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玫玫朝潇潇看了一眼:那还用说么?潇潇也朝玫玫回看了一眼:为什么不能说?柳莺急忙在旁边拉拉玫玫:好了,好了,人家都急成这样了,你就省省吧。潇潇接着说道,我看还是大家说个痛快的好,今天抄袭作弊的又不是刘梅一个人?为什么让她独自来承担?要是让他们知道全班同学都作弊了,我看他们处理谁好?!潇潇这么一说,把在场的许多女生都给吓跑了,就连刘梅同寝室的女生,也只剩了玫玫和柳莺,而且,玫玫之所留下来又显然是为了跟潇潇争个明白,只见她对着潇潇说:你不要全班同学全班同学的,你真有魄力真想帮人家,你就自己去对黑猫说嘛,你也作弊了,怎么样?潇潇回答说:我一个人说有什么用?人多才力量大呀。玫玫说:我看未必,人越多对刘梅越不利,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落上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哪。潇潇说:那就要看人有没有闹事的魄力了。玫玫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没有这种魄力。潇潇说:你没魄力就免开尊口。玫玫说道:是啊,我是不敢说话,哪像人家,敢在课堂上对人说爱不爱的。潇潇气得满脸通红,刚要发作,被柳莺死死地拦住了,柳莺扭头责备玫玫说:你干吗?脑子被枪打过了还是怎么的?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你还是到外面去透透空气吧!想不到潇潇却先站了起来,一把拉起刘梅说:走,我们走,到我那里去,别跟这种人在一起,不就是在这个破城市里长大的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刘梅就被潇潇拉到了隔壁寝室里,但她并没有因此缓过气来,还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潇潇见她这个样子,更是忧心如焚,想了一会,把她托付给同寝室的同学,自己匆匆忙忙地出去找肖重光。她当时甚至想到过去找龙在田,但她走到龙在田宿舍跟前时,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了袁逸儒先生的那付神情……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肯定是你了……她沮丧地发现:连他的老师尚且都说不上话,找他就更没用了。于是她快步走了过去,直奔肖重光住的男生楼。
潇潇后来十分后悔她那么匆忙地出去找肖重光,从而忽略了刘梅的心情。更让她懊悔的是,她一直找到深夜才找着了肖重光,这小子正在跟中文系一个老教师喝酒,说是那个老师已经答应去找吴主任谈谈。等她带着这个不知结果如何的好消息回到寝室时,刘梅早已不知去向。寝室里的同学说,她刚走开刘梅就回自己寝室去了。于是她不得不再到刘梅寝室打听,柳莺告诉她,刘梅回来后一直在整理她自己的东西,理完之后就出去了,说是去吃晚饭的,但是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潇潇看了一眼手表,当时已经将近十二点钟。让潇潇事后十分奇怪的是,后来她跟肖重光二人在校园里找了整整大半夜,把校园一处不漏地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刘梅。而刘梅事实上并没有走出校园,因为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丽娃河里。肖重光以此断定,刘梅其实是看见他俩找她的,但她躲开了。你想,肖重光对潇潇说,你怎么可能会找到一个躲着你的人呢?
那天早上,当潇潇看到正在被打捞起来的刘梅尸体和尸体周围一大片血红血红的河水时,她当场晕倒了。等她醒来之后,她一面哭着一面对肖重光说,刘梅一定是割开了自己的动脉跳进丽娃河的。肖重光第二天对她说,她的推断被法医证实了,而且,不止是割开了一只手腕,两只手腕都割开了。肖重光本来还想对潇潇说什么的,但他突然哽咽了,然后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3
卓燕对施老先生的造访十分成功,老先生无话不谈,而且在所有的话题上都有独树一帜的见解。卓燕一面听,一面暗自思忖,要是能听听这样的老先生给她们上课,那该有多幸运。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对施老先生说了出来。施老先生向她摇摇手,说,他要是再年轻五十岁的话,肯定不呆在学校里,就像龙在回那样,施老先生举手在脸面前一挥,做了个乌儿飞走的动作,嘴里“嘘——”了一声说,飞出去了。卓燕说,施先生认为龙老师是……飞出去的?施老先生说,龙在田上哪儿他不知道,但他觉得龙在田不在学校不是件坏事,你想想,施老先生对卓燕说,他在学校里有什么好了?给你们学生讲课还有人去告发他呢。卓燕笑笑说,那只是少数学生,大多数学生还是很喜欢听龙老师讲课的。施老先生说,这种学生,有一个就够呛了。卓燕点点头,表示有同感,接着问起了施老先生对章先生的看法,说章先生逝世是中文系的很大损失。施老先生告诉她,章先生逝世他送了个花圈,可是有人对他说,花圈一送到追悼会上就被人拿掉了,因为上面那幅挽联写道:恭喜章兄先走一步,老夫不久即来相会。施老先生说,你看,这些人连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所以我说走了是好事,活在没有幽默感的人中间才是真正的损失。卓燕听了不由感慨地对施老先生说:要是大学里都是像你施先生或章先生还有龙老师那样的人该多有意思。施老先生说,那怎么行,没有人管政治思想工作了。卓燕听了大笑起来,笑得施先生也乐了,说,你不能指望今天还会有蔡元培那样的人当大学校长。
卓燕那天从施先生家谈到下午五点钟左右才回学校,走到宿舍楼门前,正好碰见打饭上去的柳莺,说今天来了从美国回来探亲的老同学,叫卓燕不要去食堂了,跟她们一块吃着聊聊天。卓燕很高兴地答应了。
卓燕走进柳莺寝室时,发现坐在柳莺床上的那个女同学很眼熟,当柳莺向她介绍说这是我同学潇潇时,卓燕立即说道:知道,知道,见潇潇脸红了一下,马上又补充说,以前在食堂里碰见过,当然了,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潇潇有些害羞地看看柳莺说,我要是还留在这个学校的话,真不知……唉……卓燕听了连忙把话头转开,问柳莺:咦,玫攻不在?柳莺说,准是又到陶乐天那儿报到去了。后来乘潇潇人厕的时候,柳莺悄悄地告诉她,潇潇跟玫玫吵过架,二人直到现在见了面还不太对劲呢。卓燕吃惊地问:有这么严重?柳莺点点头。
那晚吃罢饭,潇潇把她们带到她住的招待所房间里聊了将近一个通宵。潇潇说她去美国半年多,老想着回来,想着在大学期间发生的那许多事情。特别是刘梅,潇潇抽抽嗒嗒地说,还有那个一直乐呵呵的肖重光;刘梅死的时候,肖重光还安慰了我好些日子,没想到,一年之后,肖重光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去了……呜呜呜……卓燕跟着擦了下眼睛。有关肖重光的死,卓燕听过系里同学各种各样议论,没有一个人明白是怎么回事。据说,是在拍过毕业照的那个晚上,肖重光跟班里十几个男女同学在草地上弹着吉他唱着歌,边上放着的二十几瓶啤酒,不到九点钟就全部被喝空。有人据此猜测,也许那天肖重光喝多了,因此会跑到苏州河上失足掉下去。当肖重光离开大家时,谁也没在意,有人以为他去方便一下,有人以为他去买啤酒了,也有人以为他是独自找他女朋友去了,直到第二天他一夜未归,才发现他是不知去向了。等到连他女朋友都找到他寝室来时,同学们意识到事情变严重了,立即报了案。接下去是一番毫无头绪的调查,除了警察不得不尽他们的职守之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在调查,不如说是在凑趣。在肖重光整整失踪一个月之后,由于学校在晚报上登了寻人启事,苏州河沿岸的一个水上派出所才通知学校派人去认尸,说是一个月前在河里打捞上来的,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学生。尸体已经泡得不成样子,最后是从死者口袋里发现的一些物品尤其是那张身份证证明了他就是失踪的肖重光。比起刘梅死后中文系很轻松地打发了刘梅的父母,一对话都说不清楚的山区农民;肖重光的死使中文系多少破费了一点,让系领导感到庆幸的是,肖重光的父母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物,普通工人而已,最后的要求不过是索赔几千块钱。黑猫在接待肖重光的父母时差点出差错,他对二位家长说,至于你们的儿子在读书期间的种种调皮捣蛋么,我们就不多说了……幸亏吴主任及时地瞪了他一眼,使他立即刹住,否则,肖重光的父亲说不定会朝黑猫饱以老拳,当时有人看见肖重光的父亲脸色都变了,还有一种传闻说他已经握起了拳头。
等潇潇哭停之后,卓燕跟柳莺劝慰了她一通。于是潇潇平静了下来,说,她到美国以后,才看清楚自己的过去,真是可怕呀,她说,要是我早知道大洋两岸差别这么大,肯定中学毕业就去那里读书了,我哥我姐就是中学毕业后直接去美国的。她俩听了没吭气,觉得人跟人的差异真是大,她们连大学毕业都出不去,潇潇出去了还在后悔没有中学时代就走人。好在潇潇一点没有自我炫耀的意思,只是在抒发自己的感慨。潇潇对她们说,她这次回来主要是拍一些照片,因为她在她就读的那个大学的校刊上开了一个专栏,介绍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她想把刘梅和肖重光的故事写出来,然后配上照片,包括吞噬了刘梅的丽娃河和夺走肖重光性命的苏州河。不管怎么说,潇潇不无愁怅地望着她们,也算是对刘梅和肖重光的一种纪念。柳莺朝潇潇看了一会说,其实,你自己的故事也可以写的呀。潇潇低下头,想了一阵后说,也许吧,但我肯定要用第三人称来写。柳莺有些羡慕地说,若干年之后,人们就会在大洋彼岸看到一个用英语写作的美籍华裔女作家了。潇潇说,哪里啊,写写罢了,还没想过要成为什么女作家呢。柳莺说,写写就会写成的。卓燕或许是正在见习记者的缘故,朝潇潇问了一个只有记者才会问的问题:潇潇,要是再让你经历一次跟龙老师那样的故事,你的回答是yesorno?潇潇想了想说,这要看在哪里,假如在美国,我一定说yes,但还是在这里,我只好依然选择no。卓燕点点头,感叹道: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改变不了是中国人啊。潇潇苦笑了一下:潇潇到哪儿都依然是潇潇,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柳莺插道:对,这么说更准确。
她们说完这个话题之后,彼此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来还是潇潇先问起来,她迟疑一下,抬起脸望着她俩:听说他也失踪了?柳莺说,失踪了有段时间了。潇潇似乎自言自语地嗫嚅着:真是不知为什么,一个一个地不见了。卓燕想到章先生和施老先生说过的话,不由脱口而出:龙在田不一样,说不定还是什么好事呢,跟你似的,哪一天突然出现在美国的哪个大学里或者哪张报纸上。柳莺说,会有那么美妙的事情?潇潇怔怔地看着卓燕,仿佛卓燕就是那个出现在美国的龙在田一样,然后小声地吐出一句:但愿如此。
第二天潇潇走后,柳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卓燕一句,你觉得潇潇这人怎么样?卓燕愣了一愣说,我对她印象蛮好的。柳莺说,我也是,可我的好朋友都对她有些反感,玫攻不用说了,就连米娜也讨厌她。昨天我去叫米娜一起吃晚饭,结果她听说是潇潇,死活不愿来。我不知道米娜跟潇潇有什么过不去的,她们二人连认都不认识。米娜还挺瞧不起人家的,说这种人哪,在学校时装腔作势的,一心想做个乖乖女,等到出国了,又回过头来找故事卖给老外们,这个世界的便宜全让这种人给占尽了。卓燕想了下说,那——会不会是因为龙在田的原因哪,听说米娜不是也跟龙在田好过一段么?柳莺看着她说,没准,你不说我倒还真没想到呢,是了,难怪米娜会在信里说龙在田受了别人伤害了,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了,看来就是这缘故了。卓燕问道:那封信里还说了些什么?详细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是跟龙在田分手。卓燕叹了口气,说她真怨申萍,当时就想不到叫她一声。柳莺说,这也不能怪人家,我们先就到寝室里找过了。卓燕说,我不过到水房里洗了一次衣服,就把这么难得的一个机会给洗掉了。柳莺笑着说,那证明你命里注定跟那些信没缘份。卓燕也笑了,说,可我也有我的好缘份哪,知道我昨天去采访谁了?柳莺说,我怎么知道,定是个大名人吧?施老先生!是么?你在报社混得不错嘛。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施老先生怎么样?太有意思了,这样的老先生见上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接着卓燕眉飞色舞地向柳莺描述了一遍她所见到的施老先生。
然而,凡是好事总难圆满,卓燕有关施老先生的采访稿送上去就给主编给毙了。主编把她叫到办公室里说,小姑娘,报社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可你却写了如此乱七八糟的稿子,一点分寸都没有!卓燕起先还一个劲地分辩说:这是我花了好几个夜晚写成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可是她听了主编接下去的指责就明白她这篇采访稿被毙定了。主编说:你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居然把施老先生在私底下随便说说的话也写进去了,你见到那副挽联了,凭什么说施老先生真的会在挽联上说那样的话?首先我就不相信。连我都不相信的事情,读者会相信么?还有,施老先生关于龙在田的话,这个写进去干什么?报道中提及哪个人的名字是件非常谨慎的事情,里面学问大着呢。你是跟谁实习的?方婉蓉么?唔,你去向方老师好好请教请教。也不要灰心丧气,慢慢来,能学会的,你们这一代比我们要拎清多了。
卓燕被说得跌跌撞撞地出了主编办公室,攥着稿子来见方婉蓉,方婉蓉一见她那副模样就乐了,笑呵呵地问道:稿子黄了?卓燕哭丧着脸说:全白写了。方婉蓉从她手中拿过稿子看了遍,对她说,你就放着吧,留个记念也挺好的。卓燕说,老总都对我发火了。方婉蓉挥挥手,不用放心上,他就是这脾气,再说,稿子黄掉损失最大的不是你,而是他,懂不懂?你反正少发一篇稿罢了,但他的报纸上就少了一篇重头采访。卓燕不解地问道:那他不能再派人去么?方婉蓉摆了下手说,不会再派人去了,他看了你的文章就知道施老先生不是他能接受的那类学术老人,说实话,要不是老先生在市里得了个空前未有的大奖,他哪敢组这篇采访啊。但他现在知道了,老先生不是他所捧得动的。可是,卓燕一脸的迷惑,他对我说他不相信我写的……方婉蓉不等她说完就告诉她:你弄错了,他不是不相信,而是太相信了,因为他太相信了,所以他会说他不相信,让你感觉是你弄错了。为什么?他要是说了施老先生的什么话,万一传出去岂不坏了他自己的形象?但他说你两句即便过份也没什么。见卓燕一脸的惊讶和悲伤,方婉蓉接着告诉她,别愁眉苦脸了,晚上我请你去看金星的现代舞演出,这次她来上海只演两场。卓燕果然咧开嘴笑了,太棒了,太棒了,这门票挺紧张的,你从哪儿搞到的?金星本人给的。你认识她?多年的好朋友了。哟,你真牛皮了呀。
晚上走进波特曼商城剧院看金星的现代舞时,卓燕发现这是个名流荟萃的时刻,几乎本城所有文艺界人士都到场了,连作协主席都带着他那位昔日的明星夫人露了面,旁边跟着他的女儿和女婿张超教授。卓燕发现方婉蓉忙着一会跟这个打招呼,一会跟那个点点头。她们走过匡亮身边时,匡亮指着方婉蓉说:怎么看不到你人了?方婉蓉咯咯一笑:那是你太忙的缘故。卓燕刚想跟匡亮招呼,看见旁边有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在朝她微笑,她仔细一看,原来是诗人温不休,一反上次在现代艺术展示上的长发牛仔形象,变成了一个收拾得焕然一新的公司白领。这样的变化连匡亮都自叹不如,笑着对温不休说,兄弟跟匆上跟匆上,后现代跑得确实快。匡亮旁边坐着的一个长发青年开玩笑说温不休背叛了现代艺术,卓燕认出他是那天吃了许多苹果的画家。方婉蓉说,人家本来就不是现代派,而是后现代人士。
当卓燕和方婉蓉在座位上坐定后,方婉蓉问卓燕,她怎么跟匡亮他们认识?卓燕说就是在那次展示会上。方婉蓉鼓励卓燕经常去参加,有好处,至少可以开开眼界,我是看得太多,都看腻了,可你不一样。卓燕本想问她是否还在做绘画经纪人,但想到方婉蓉从不对她提起,把话缩了回去。当她在位子上坐直之后,突然发现米娜和一群老外走了进来,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子,打扮得极其引人注目。方婉蓉也看见了,问她:认识那两个女孩子么?都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卓燕回答,她只认识那个叫米娜的,旁边那个没见过。方婉蓉笑着说,天哪,那是大名鼎鼎的莉莉小姐呀。莉莉是谁?方婉蓉笑得更厉害了,说,你连她都不知道哇?当代陈白露呗,不过她是在老外堆里混的,力气大着呢,一晚上要好几个才满足。卓燕听了没吭声,她不知道方婉蓉为何如此损莉莉。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看见莉莉带着那些老外走到匡亮和那个画家跟前,一一介绍着。卓燕问了声:方姐,莉莉也跟他们来往?方婉蓉冷笑了一下,她正准备做他们的经纪人呢。卓燕点点头,心里说道,同行相忌,在哪里都一样。她正想着,方婉蓉问她,听说那个米娜做过龙在田的情人?卓燕说她不清楚。其实卓燕是知道的,但她不知为何不愿在背后说米娜什么,在她心目中,米娜是女中翘楚,没人能比的。
演出开始后,卓燕看得十分投入,她本来以为现代舞是在草地上乱滚一气的,此刻才发现,原来还非常舞台化,甚至是金碧辉煌,有些场面仪式感极强,仿佛让人置身教堂一般。她特别喜欢其中的那个《伴梦》,看得她心神荡漾。演出结束时,她发现方婉蓉跟她一样沉浸在舞蹈的气氛里。
在回家路上,方婉蓉告诉她,要是金星没有变性的话,她肯定会爱上金星的。方婉蓉说她跟金星的趣味特别相投,比如金星不喜欢北京,认为那地方太土,喜欢上海,老想着到上海买房子居住。她也这么想。她对卓燕说,她先生调到北京工作二年多了,一直催她过去,但她就是不肯。她说,她父母搬到北京去定居她都不愿跟去,情愿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凭什么现在就听从老公呢?卓燕问道,那不是两地分居了么?结果方婉蓉说了句让她吃惊的话:这不很正常么?彼此都自由。卓燕心里一惊:看来方姐跟老外的来往不止是绘画买卖了……她不敢继续想下去,怎么说也得给自己心里保留点亮色。
4
米娜跟龙在田交往了半年之后才跨过一般朋友的界线。也许是压抑过久,当龙在田跟她作爱时,她禁不住热泪涟涟,龙在田问她为什么哭,她没有回答,一个劲地捧着龙在田的头不住地亲吻,直到进入高潮才软软地松开,流着泪呻吟不已。那一晚她幸福极了,不仅因为那么快就达到了高潮,还由于龙在田接下去给了她第二次,第三次……让她感觉整个身子就像腾空飞了起来一样。完了之后,她趴在龙在田身上说,这样的爱她有过一次就足以回味一生。龙在田说,他以前也没有如此专注如此持久,还说有时纯粹的性欲也挺美好。她有些怅然地说,但她希望彼此之间不仅仅是性的伙伴。龙在田说,可是他一旦爱极了对方,会进入一种无欲状态的,那样就没法使她享受到美妙的作爱了。米娜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要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呵。龙在田在她脸上亲了亲,作为回答。米娜被他亲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跟龙在田作爱之前,米娜老想着能够成为他的情人,为此她还悄悄地请教过莉莉,如何才能使一个男人神魂颠倒。尽管真到了这一时刻莉莉教给她的一点都没用上,但她还是享受了作爱的美妙。然而,跟龙在田作爱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十分失落,龙在田只是给了她性的满足,没有向她显示爱的辉煌,比如他对潇潇那样的如醉如痴。米娜自认为她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龙在田对潇潇那样的疯狂,在她哪怕只要享受过一次,甚至对方用说起潇潇时的眼神朝她看上一眼,在她就已足够。但她就是看不到龙在回那样的眼神,那种失魂落魄的模样。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向龙在田抱怨起来,再三再四地暗示她需要什么。她以前很讨厌那些喋喋不休像饭泡粥似的女人,但她发现如今她也变得跟她们一样了。龙在田吻了她,她还要作爱;作爱完了又要对方吻她,并且没完没了,以致龙在田跟她开玩笑说,你想把我往死里整哪?不,她撒娇说,我是要让你把我弄死算了。
听着,一次龙在田很认真地对她说,如果在潘金莲和林黛玉之间,你只能选做一个,你选哪一个?当然是林黛玉了。可我们现在不像是宝哥哥和林妹妹在一起的光景呀。那我们可以退回去,退到两小无猜好不好?瞎话三千,哪里还退得回去嘛。那你的意思是我选择了潘金莲?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也不是贾宝玉,而是西门庆。米娜想了很长时间后,对龙在田愤愤地说,这不公平,我想要的是贾宝玉,而你却给了我西门庆。龙在田说她对西门庆有偏见,西门庆就像臭豆腐干,闻闻很臭,吃起来却很香。她当即反驳道:难道你就忍心把臭的塞给我,把香的留给别人?龙在田说,那你的意思是只闻不吃了?她一下子问掉了,只好咕哝龙在田太狡猾,设了圈套让人钻。
跟龙在田这么谈过一次之后,米娜发现人生的确是荒诞的,她明明是朝一个贾宝玉式的男人走过去的,好不容易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西门庆。她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龙在田说别哭别哭,她哭得更加起劲。龙在田说那你就在屋里慢慢哭吧,她却反而不哭了,恨恨地对龙在田说,你把贾宝玉给了别人!
米娜离开龙在田之后回想起来,感到她过于苛求了,而且事实上龙在田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从开始时对她的感恩心情,到后来作爱时的勤勤恳恳,这样的男人放到《金瓶梅》里是不会让女人感到不满足的;但问题米娜毕竟不是潘金莲李瓶儿之辈,她读过古书,也读过洋书,光是外语就会说三种,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在情感上她希望得到林黛玉曾经从贾宝玉那里得到过的,在文化教养上她又以西蒙·波伏瓦自居,于是,龙在田除了应该具备西门庆的本事之外,还得有贾宝玉的侍者风范,并且时常像保罗·萨特那样在文化上英雄盖世。她和龙在田之间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萨特也喜欢温柔敦厚的女人么?
那我怎么知道?
因为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萨特式的人物。
那你肯定搞错了,我不喜欢萨特。
也不喜欢波伏瓦?
对于女权主义,本人一向敬而远之。
这是不是因为中国男人在女人面前做惯了主人的缘故呢?
你觉得我在你面前摆过主人的架子么?
西门庆难道是女人的仆人么?
这要看女人自己如何理解,我已经反复说过了,西门庆是一个为了女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男人。
这不成诸葛亮了?
诸葛亮难道比西门庆更可爱么?
为什么不?
假如在女人当中,不管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做一个民意测验:你喜欢诸葛亮还是西门庆?我敢保证结果是西门庆胜出。
也许我会选择诸葛亮的。
可你长得不丑呀,何苦如此亏待自己?
咯咯咯……让你注意到这个真是不容易。
那你又错了,早在你来听我的英语课时,我就注意到了你。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天你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
天哪!真不敢相信,你说得一点不差。
我一眼就注意到你是教室里唯一的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你的眼睛,你的神态,包括散课时你站起来想跟我谈谈我都看出来了。
那你……
对不起,我那时心里装着别人。
就装不下另一个人了?
对。我是一个很专注的人。
那你在上课时经常注意女孩子么?
应该倒过来讲,一些出众的女孩子经常会引起我的注意。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比如那个时候,我除了她,谁都看不见。
你不是看见我了?
因为她不跟你同班,你后来到她班上来听我的中文课时,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真的,我只知道你是外语系的学生。
你这个情种……说实在的,跟你好过之后,让我如何再去爱别人哪?
你还想爱别人?噢,对,这是你的权利,你什么时候爱上别人了,告诉我一声,行么?
你不在乎?
我在乎你不告诉我。
后来她发现是龙在田率先跟别人来往,让她伤心不已。要不是这个原因,她也许会跟龙在田永远厮守下去。她是真的喜欢他,几乎喜欢他的一切,包括跟人吵架。记得有一天夜里过了十二点,龙在田送她回宿舍。走出男生楼时,看门的老头大喝一声:站住,过来,登记,写上你们的名字!龙在田气得脸色发青,上前对老头说:你要我在哪里登记?老头把一本登记册朝他面前一扔,龙在田拿起登记册“啪”地一声扔在门外的水塘里,她在一旁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气得老头当场就给公安处打电话。公安处的人赶来一看,是龙在田,只好反过来教训老头,对龙老师要尊敬点。龙在田还不依,硬要公安处的人取消这种侮辱人格的宿管制度,公安处的人向他双手一摊,说,这是上头的命令,他们也没有办法。
龙在田事后对她说,这个学校里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你说站住、过来之类,有一次他好端端的坐在草地上,有个戴红臂章的人过来叫他站起来,然后要他罚款,把他气得大骂荒唐,然后告到校长那里,迫使学校取消这种“创收”行为。龙在田对她说,这个地方公仆和主人完全颠倒了,公仆不断地欺负名义上的主人,而主人常常成为公仆的奴隶。而懂得这种道理的人又实在太少,于是我成了怪物,成了异类。在一个疯人院里,正常人恰好成了疯子。她同意说,这个学校假如有一百个龙在田就好了。龙在田笑了,说,不需要那么多,十个就够了。她说,也许两个也够了。龙在田摇摇头,两个绝对不够,本来是有两个,可是那个凯方自杀了。她朝他扬起脸,那我算一个吧。龙在田说,不行,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作出应该由男人承担的牺牲。
米娜记得龙在田教过的那个女生跳进丽娃河里自杀后,他好长时间没有平静,一遍遍地说,这不是自杀,是谋杀,谋杀!他在宿舍里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来回走着,如同一头笼子里的困兽;最后蓦地站定,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米娜看着他说,不会想杀人吧?龙在田吐了口气说,正是!我正想端起冲锋枪冲到系办公室把这些狗娘养的全部打死!米娜连忙上去按着他肩头把他接到床沿坐下,轻声说道:你不对劲了,冷静些,好么?龙在田坐下后呆呆地看着她说,他们在杀人,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看着被害人一个个地倒下……
也许是过于焦急的缘故,米娜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他的导师,建议他去找他导师谈谈。龙在困苦笑了一下,你又弄错了,我导师……唉,不想说他。米娜觉得奇怪,再三追问,龙在田不得不告诉她说,我这么对你说吧,我的导师十几年来,没有研究过一个问题,没有写过一篇文章,甚至没有认认真真地给学生好好上过一堂课,假如他那些应酬性的序言和所谓的学术报告之类可以忽略不计的话,你说,他靠什么活下去?靠没完没了的会议邀请,公费旅游,评奖,评职称,请客吃饭,互相吹捧,今天天气哈哈哈……你想想看,他此生就靠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写的两篇文章,整整过了一辈子。我曾跟他说过,你不能这样,别的做不成了,由圆人方、由方人空总还得修炼一下吧?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说,这应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为自己争点功名。言下之意,他早就大功告成了。你说还能对他说什么?做学生的带他说不上,推他一把没错吧,但只要你一开口,他就给你看脸色。嘴上不说,脚下早给你下了绊子。庄子哲学在他是装门面的,老子哲学在他成了人际斗争的武器,擅长以柔克刚,你玩得过他么?龙在田说完之后,又再三关照,不要到外面去说,这是当今的学术秘密,做学生的有责任保密。至于死个大学生,在他看见了也会说没看见。他的博士生跳楼,他都没眨一眨眼皮!
米娜猜想龙在田后来跟中文系吴胖子的那场众所周知的吵架,也许就跟那个学生的自杀有关,至少是龙在田想找吴胖子出气。因为吵架的起因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吴胖子不许龙在田开那门有关托尔斯泰和陀斯妥也夫斯基的选修课,说苏俄文学部分,已经有忻向苏教授讲了,不得重复。龙在田就此大发雷霆,说当年叔本华和黑格尔都开过同一门课,难道资产阶级可以这样,无产阶级就不能这样了?一旁的黑猫为了捍卫主任,冲上来对龙在田说,你算什么无产阶级?龙在田骂道:我他妈的是全校最著名的贫下中教,连你这个狗娘养的都算是副教授,我的地位还不够无产阶级?于是吴胖子大声嚷嚷起来:你敢骂人,你敢骂人?龙在田回过头冲着吴胖子骂道:跟你们这种畜生讲什么文明,你们什么时候文明过了?跟人讲人话,对畜生就使用鞭子,骂你还算是客气的,骂你至少还把你当人渣,你这个猪猡!你做我的学生还不够格,居然还是什么博士导师,见你的鬼去吧?什么?你有血压高?你有血压高吓唬谁?骂死你不偿命的!
这是龙在田在学校里大大小小几十次吵架中最为痛快的一次,可惜,米娜没有亲眼目睹,全是听别人转述的。她当时听了很为龙在田担心,她担心他再这样下去早晚会疯掉。龙在田自己对她说过,在这个地方,不是自杀就是发疯!米娜听了,伤心地说,我既不希望你自杀,也不想你发疯。后来是章先生帮米娜解决了这个忧虑,指点龙在田做静心。龙在田在章先生面前如同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又乖又听话,她最喜欢看着龙在田聆听章先生侃侃而谈的模样,可爱得像只梅花鹿。你知道么,你其实是很个温文尔雅的孩子,而且腼腆、细腻。龙在田说,没错,我的坏脾气都是他们逼出来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人怎么能整天活在猪圈里?你看周围那些歪七歪八的面孔,不就是地狱?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谁下了地狱我才不下地狱?龙在田说着把米娜的手握在手心里,说,我其实多么想有个温馨的世界,但我走错了房间,生错了地方,就像凯方一样。米娜告诉他,他跟凯方不一样,凯方没有他所承担的使命。龙在田呆呆地看着她说,我为什么要有使命呢?米娜说,这是章先生说的,你命中注定如此。听到是章先生说的,龙在田不吭声了。
因为章先生的叮嘱,龙在田从来不对别人提及章先生,尤其在公开场合。米娜记得尤在田在一次研讨会上引用了章先生的一句话,说明不是他说的,但也略去了出处。龙在田对米娜说,章先生是高人,我等不过凡夫俗子而已。米娜看到龙在田引用章先生的话时,神情特别恭敬。那天匡亮和温不休也在,龙在田还特意对她作了介绍。匡亮对米娜说,任何研讨会之类的场合,有龙在田在场,他匡亮就不用开口了,龙在田的每次发言最后都变成了演讲。米娜后来问章先生,这是怎么回事?章先生说,君子有二类,一类是有所不为,一类是有所必为;章先生说他认领了第一类,而龙在田属于第二类。在无所不为的小人之中,第一类成了隐士,第二类成了战士。米娜想了想问:那么龙在田讲的唐·吉诃德和哈姆雷特是不是这个意思?章先生说:有些接近,但不全然。
那天听了章先生的话后,米娜高高兴兴地来到龙在田的宿舍,不想推开门一看,宿舍里坐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女孩子,见她进门,嗲声嗲气地告诉龙在田:田田,有人来看你了。田田?!她也不过叫龙在田在田,却已经有人叫起了田田!那个女孩子还不知就里地对她笑着;咱们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她不等对方说完就打断道:我可不想跟你作什么自我介绍。于是那个女孩子讪讪地站起身:那我先走了。龙在田居然叫她等等,说什么大家彼此认识了再走。她顿时就光火了,对龙在田说: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名字叫田田,我认识的只是龙在田。假如我走错门了,现在就离开。龙在田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那个叫他田田的女孩子,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米娜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转身走出了房间。龙在田冲上来将她一把拉住:
别这样,别这样,好么?
不好。
为什么?
就因为你被人家叫成了田田。
可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个。
这次是你错了,我很在乎。
你不是说,你是波伏瓦,是女权主义者……
所以我更在乎,你难道不知道波伏瓦为了萨特的荒唐所遭受的痛苦么?
既然如此,还谈什么女权主义呢?
女权主义不等于可以没有爱情,可以被男人随便欺骗!
我没欺骗你呀。
别跟我装模作样。
我从不装模作样。
你当然没有,是田田欺骗了我,田田,拜拜!
她一扭头冲进了细雨霏霏的黑夜里,在校园里走了一阵之后,来到校门外的马路上。车灯在细雨里闪烁不停,一个接一个,一辆接一辆……突然,她冲到马路当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逼得一辆大卡车咕吱一声,刹在她面前。司机刚想骂娘,一见她那副神情,懵了,把满嘴粗话一句句地咽了回去。她冷冷地看着司机,好像在责怪他不敢朝她压过来。直到路上排起了车辆的长龙,她才意犹未尽似的离开马路中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慢慢地走在街沿上。从开过去的卡车上,传来司机的叫骂:他娘的,现在的大学生读书读疯了,全都神经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