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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么,我小时候是在苏北农村里长大的。苏非放下咖啡杯对我悠悠地说起了她的故事。
妈妈在宋姨家的柴房里生下了我,要不是宋姨,我们母女俩也许就没命了。说起来,我妈跟你还是校友呢。只是她比你更不幸,正好在最倒霉的当口毕业,我是说,一九五七年。那年,妈妈割舍了与她相亲相爱的男同学苏里,选择了后来让她吃了一世苦头的另一个同班同学贾利民做她的丈夫。苏里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江苏农村劳动;贾利民在反右运动中立了功,入党,留校,当上了辅导员;妈妈本来已经考上了袁逸儒的研究生,只是由于她家庭成份不好,加上跟后来成了我父亲的苏里有恋爱关系,再加上导师袁逸儒当时也正好面临着被划人右派的处境,系里把她分配到了资料室里做资料员。怎么?你感到很吃惊吧?我妈妈当时差点做了你的师姐。唉,往事如烟呵。
妈妈临死前对我说,她一生中有三件事情是最让她后悔的,一件是我外公带着全家移居美国时,我妈死活不肯跟他走;一件是五七年她为了跟右派分子划清界限,硬是跟我爸爸分了手;还有一件也许是让你感到最为震动的,妈妈后悔在文化大革命中把她的日记交给她当时最信任的老师保管,我说的是——对,袁逸儒。假如当年妈妈听了外公的劝告,跟着一起去了美国,她的一生就完全不一样了;假如当时妈妈不受外界的影响,跟定了爸爸去农村劳动改造,也许生活也会变得不一样;假如那年妈妈把日记交给一个真正值得信任的人保管,那么爸爸也许不会那么惨死,至少不会死得那么早;他十几年的右派生涯都挺了过来,再坚持一下就可以熬过去的。当年的很多右派都那么熬过来了,偏偏我爸爸……唉!
爸爸读大学时,是班上最有才气的男生。他本来跟妈妈相约,一起报考研究生。没想到,跟他同一个寝室的贾利民会把他平时说的话全都收集起来,写在交给组织的思想汇报里。这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乡下孩子由此获得了组织的信任,而出生于书香门第的爸爸却因此被下放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组织上找妈妈谈话时,妈妈完全蒙在鼓里,她既不知道是谁揭发了爸爸,也不知道爸爸究竟犯了什么事,只知道爸爸已经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按照当时的说法,成了人民的敌人。在人民和敌人之间,妈妈只能选择人民,而无法选择敌人。爸爸离开学校被遣送到农村时,妈妈吓得都不敢去送送他。在妈妈痛不欲生而又无处诉说的当口,贾利民出现在她身边。当时的贾利民在全班同学心目中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好人,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加上他的“根正苗红”,备受组织的信任,同学之间都把能跟这样的好人来往当作是自己的荣幸。妈妈也不例外,甚至连爸爸都不例外。据爸爸后来告诉妈妈说,他当时临离开学校时,还特意嘱咐过贾利民,多多关照妈妈。真到妈妈嫁给这个老好人后,才发现此人的真面目。
妈妈告诉我说,这个从农村里来的乡下孩子,内心深处对城市里的一切既充满占有的渴望,又充满刻骨的仇恨。他恨城市里的富人,恨城市里有教养的男男女女,说这些人全都是虚伪的资产阶级。所谓阶级感情,在贾利民身上是十分具体的;凡是富人或者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在他心目中全都是坏人敌人,从而对他们“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只有面对组织,面对领导,贾利民才会“像春天般的温暖”;由此,他对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充满了激情,每一次都没有拉下。他是真正的全身心的投入,以致除了运动和斗争,没有任何其他事情能够引起他的兴趣和注意,甚至连自己的老婆都不在他关注的视野里。萨特所说的他人就是地狱,在妈妈身上正好应验为:贾利民就是妈妈的地狱!妈妈说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一头充满仇恨的野兽,或者一台上足了阶级斗争发条的机器。他跟妈妈结婚的当天晚上,就把妈妈独自扔在洞房里,去出席什么反右倾斗争的紧急会议,从而受到了当时学校党委书记的表扬。妈妈回想起跟贾利民的夫妻生活,浑身上下直哆嗦,说这个畜生是个天生的阳萎患者,在床上就跟过去皇宫里的恶太监一样,把妈妈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他还对妈妈说,这就是贫下中农对资产阶级小姐的改造!他说妈妈脑子里充满了资产阶级的黄色思想,幸亏碰上了他这样一个天生没有黄色思想的人,否则,早晚要犯生活错误。
妈妈对我说,那些日子她之所以能够活了下来,是因为她想着远在农村劳动改造的心上人苏里。她总觉得欠着苏里什么,从而要在她有生之年偿还他。妈妈说,尽管在当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她却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上帝让她重新回到心上人的怀抱里。妈妈把这个心愿写在了日记里,结果不小心给贾利民发现了,这个畜生为此把把妈妈毒打了一顿。打完后对妈妈说,你死了这条心吧,苏里那个右派分子改造几辈子还改造不过来呢,你还想跟他破镜重圆?做你的梦去!可是,妈妈对我说,她知道上帝是听见她内心深处的祷告的,而且后来果然如愿以偿。
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后来居然是那场文化大革命给妈妈提供了与心上人重新相见的机会。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没多久,贾利民因为充当了保皇派的缘故,被造反派抓了起来,而妈妈则和一批教师一起,被下放到远在江苏农村的五七干校。那个干校离苏里劳动改造的农场只有十几里地。妈妈打听到苏里的住址后,不顾一切地跑去跟他相会了。妈妈说,当时彼此相见时,想也不想地紧紧地抱在一起,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夫妻重新团圆一般。呜呜呜……对不起,我一想到爸爸妈妈在那种情形下的重逢就止不住地想哭。
妈妈就这样开始和爸爸偷偷地相会起来。开始是妈妈在星期天跑十几里地去看爸爸,后来爸爸有时也向劳改队请假,偷偷地跑来见妈妈。终于,爸爸成了我爸爸,我是说,妈妈怀上了我。爸爸当时吓坏了,力劝妈妈人流打胎;可是妈妈死活不同意,说这是彼此相爱的结晶,怎么也得把孩子生下来。妈妈想得很简单,她觉得彼此已经如愿已偿,接下去活着还是死去都无所谓了,但要留个孩子在世上,让他们的爱情永世长存。要是妈妈当时预料到爸爸因此会遭受的不幸,也许她不会坚持把我生下来的,唉,可怜的妈妈呀,她总是那么的天真,那么的充满幻想。她告诉我说,跟爸爸相会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值得骄傲的时光。野草地里,灌木树丛,芦苇荡中,到处是他们幽会的地方。他们在星空下举行自己的婚礼,按照西方教堂里的仪式,一个问另一个是否愿意嫁给对方,然后再回答说:我愿意。等到双方都说完我愿意后,他们就开始接吻,开始尽情的相爱。起先他们还有些害怕,但后来他们抱定了被人发现后乱棍打死的念头,索性无拘无束地品尝禁果。妈妈说,就是旁边出现了一个团的警察,他们也照样相拥在一起。妈妈说,什么是上帝?爱就是上帝!妈妈还说,任何触犯了上帝的人,都将受到惩罚!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我爸爸妈妈更浪漫的爱情故事,我只知道在这样的爱面前,一切都变得渺小,变得微不足道。这是真正的凤凰涅般,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干校里发现妈妈怀孕后,立即把妈妈关了起来,进行隔离审查。在这之前,妈妈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她乘一次回校的机会,跑到她最信任的老师袁逸儒那里,把一本记载着她在干校的这段爱情故事的日记托付给了袁先生,说她以后不知是死是活,要是她死了,而生下的孩子还能够存活于人世,那么务必把这本日记交给孩子,让孩子知道生身父母的经历。妈妈要尽一切可能保护爸爸,她抱定了赴死的决心,哪怕把她活活打死,也不会说出孩子父亲的名字。干校里的审查员想尽了一切办法,包括捆住妈妈的手脚,把她扔在厕所里喂蚊子之类的手段都使用了出来,但妈妈就是不开口。一些平时跟妈妈相处得比较好的小姐妹们,也被干校动员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来劝妈妈,叫她不要再犟下去了,他们早晚会知道对方是谁的,而且,她们异口同声地劝妈妈把孩子打掉,否则,让贾利民知道了肯定会不依不饶的。妈妈告诉她们,那最好了,她已不得姓贾的跟她闹离婚呢。妈妈当时很自信,认为她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是她的老师出卖了她。
妈妈对我说,当审问人员向她举起她的那本日记本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那个审问员用一种嘲讽的口吻对她说:你以为袁先生像你想像的那样没有觉悟么?你错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你们这些阶级异己分子却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审问员说着,打开日记本,对妈妈念起了日记里的一个个段落。妈妈当时大叫一声,晕死了过去。当妈妈醒来时,她被放回了自己的宿舍。除了妈妈在资料室同事小苗阿姨经常照顾她之外,干校里没有人走近她。她在人们的眼里就像个麻疯病人一样。妈妈当时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生下我之后再去死。
后来,小苗阿姨托朋友帮妈妈悄悄地联系了一家当地县医院里的一个医生,但她还不敢陪妈妈去医院生产,给妈妈弄了些干粮后,让她独自上路了。从干校走到那家县医院有一百多里地。妈妈拖着将近十个月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前走去。呜呜呜……她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天上就下起了大雨。她在风雨里走着走着,最后一个踉跄,滑倒在泥泞的田埂上。她后来是连滚带爬地爬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的。呜呜呜……要不是碰到宋姨,妈妈肯定死在那个村子里了,而我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了。呜呜呜……宋姨是在她家的柴房里发现妈妈的,妈妈当时爬进去后就晕倒了。宋姨告诉我说,她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当宋姨发现妈妈时,我已经钻出半个头来了。呜呜呜……
在宋姨的精心照料之下,我们母女总算勉勉强强地活了下来。经过这番折腾后,妈妈给干校写了封信,说她愿意在农村接受一辈子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妈妈宁愿在苏北农村里做个农家妇女,也不愿再回到那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大学里去。妈妈当时最牵挂的是爸爸,她不知道干校里的那些家伙把他怎样了。妈妈是在爸爸死后的第二年才知道爸爸的下落的。当小苗阿姨告诉妈妈爸爸的死讯时,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其实,那时的劳改农场倒没拿爸爸怎么样,他们反而认为一个右派分子犯点生活错误是在情理之中的。把爸爸置于死地的是学校里那些所谓的红色知识分子。他们通过干校,以做批林批孔活标靶为借口,把爸爸揪回学校;然后找了一批体育系的打手,把爸爸活活打死在隔离审查的地下室里。那帮打手弄出人命后为了逃避责任,把爸爸的尸体扔进了丽娃河,造成一个畏罪自杀的假象。当时有个公安人员,对这起自杀案有些怀疑,私底下查看了尸体,写了一份验尸报告交了上去。这份报告交上去后石沉大海,直到后来平反右派冤假错案时,公安局才翻出这份报告送到学校。当学校通知妈妈,有关苏里自杀一案有了新的结论时,妈妈告诉他们,她早就认定是他杀,从来没有认为苏里是自杀的。学校在对爸爸作出平反决定时,曾派人劝妈妈回去,但妈妈拒绝了。在那些年里,妈妈只回去过一次,回去接受与贾利民的离婚判决书。
在得到爸爸的死讯后,妈妈不想死了。妈妈说,是他们打死了他,那些变态的红色知识分子!他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妈妈对着苍天发愿说,她早晚要把真相公布于世,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那些五、六十年代培养的红色知识分子杀死了她的爱人苏里。妈妈告诉我,当时读大学时,暗中嫉妒你爸爸的不止是贾利民一个,几乎所有靠着政治觉悟和靠拢组织从而入党留校的同届或不同届的红色尖子,都对你爸爸嫉恨不已。当他们看到你爸爸跟我不得不分手时,他们表面装作同情,心里暗暗称快。而一旦他们得知你爸爸跟我重新在一起时,他们不把你爸爸置于死地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满腔妒火。所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典故,在他们变成了吃不到葡萄就把吃到葡萄的人打死的凶残。正是想到这一点,妈妈不想死了。她说,她没有写作的能力,但她相信一定会有人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写出来的。她要亲自抚养我长大,然后再把这一切告诉我。妈妈说,爸爸不能白死,也不会白死。
妈妈跟我就这样在宋姨家里住了下来。可恨的是,妈妈到了这样的地步,学校还不肯放过她,他们整了妈妈一大摞黑材料,然后再把这些材料转到当地的公社,把妈妈作为一个劳动改造对象,加以监督和控制。即便在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里,妈妈也被弄得抬不起头来,经常遭到人们的白眼。对妈妈的这种歧视,在我长大后也同样落到我身上。在人们的眼里,我是一个破鞋、婊子、腐化分子的女儿,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欺负我。记得我六岁上小学那年,我最害怕的就是走进课堂。老师见我生得矮小,让我坐在第一排,结果,我就成了那些乡下孩子的靶子;他们朝我身上吐痰,对着我脑袋扔泥块,还比赛谁扔得准。老师拿他们没办法,因为其中领头的那个小崽子,是村里生产队长的儿子。那个小崽子最坏,仗着老子在村子里的势力,无恶不作。有一次放学,他和一群男孩子把我拦住,用柳树条抽我。我被他们抽急了,夺过柳条跟他们对打起来,结果,他们把我摔倒在泥水塘里,那个队长的儿子上来把我的头死死地按在泥浆水里,逼我喝了好几口泥浆水还不肯放手。要不是宋姨正好路过看到,赶开了他们,也许我就被这个小崽子活活闷死在那潭泥浆里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样的经历,直到我后来去了美国,还经常会做恶梦被人按在泥浆里透不过气来。外公为此带我去看精神分析医生,医生说我小时候受了太深的刺激,留下了心理创伤。说来正是哭笑不得,这个小崽子长大后,居然当上了那一带的乡长。去年,我在上海跟人洽谈公司业务时,他居然还来找过我,想让我在他那个乡里投资,说是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的老乡亲,你们母女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乡里的父老乡亲们接济了你们,如此等等。我不等他说完,就让公司的保安把他请了出去。
有过那次经历后,我说什么也不愿去上学了。我对妈妈说,我跟你学学唐诗宋词已经很满足了,其它我什么都不想学了。妈妈同意了,她心里也不舍得再让我去受那些孩子的欺负。但妈妈告诉我说,光学唐诗宋词是不够的,还得学习英语。于是,妈妈就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没有课本,妈妈就凭着记忆给我编写唐诗一百首和宋词一百首,还有初级英语教程。这些课本我至今都珍藏着。我跟妈妈学了二年多,妈妈后来还教了我算术,化学,物理,天文等等好多知识。有时,我跟妈妈去采野菜,一路上,妈妈教我认识各种花草,树木。妈妈后来还带我一直走到长江边,告诉我长江是条什么样的江;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大海,也是妈妈带我去的。站在海边,妈妈告诉我说,外公就在大海的另一边。妈妈告诉我说,妈妈是外公最宝贝的女儿,正因为外公最宝贝妈妈,所以在全家移居时,唯独妈妈违反了外公的意愿。我看得出,妈妈非常想念外公。而且,就在妈妈站在海边对我说外公后没多久,外公就真的找来了。
外公找到我们的那年,我正好满十岁。当外公在县长的陪同下,坐着小车来到我们那个村子里时,全村老小都来看热闹。妈妈和外公一见面,彼此就抱作一处哭得昏天黑地。哭完之后,外公二话不说,当天就把我和妈妈还有宋姨带回了上海。宋姨也是个苦命的人,她父母是在六二年饿死的。她后来讨饭讨到这个村子,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想,有一年发大水,她丈夫淹死在抗洪的堤坝下。自从宋姨救下了妈妈和我之后,妈妈跟她一直姐妹相称。外公说,宋姨跟妈妈一样,都是他的女儿。外公把我们带回上海,住进了外公原来的住宅。那座住宅是上海市政府为了吸引外商投资,特意归还给外公的。妈妈走进那幢老房子,感慨万分,不停地对我说,这里是她小时候读书的地方,那里是她小时候玩儿的地方,还走到花园里抚摸着一棵大树说道:这棵香樟树居然还在,多少年了呀……对不起,我又要哭了。
回到上海后,妈妈只给小苗阿姨打过一个电话,其他人一概不见。饶是这样,小苗阿姨来看妈妈时,还是带来了校方的口信,说是学校很欢迎她回去云云。小苗阿姨还带来了袁逸儒托她捎给妈妈的话,这个袁先生说他当年实在没办法,因为不交出妈妈的日记,就会被下放到农村去劳动。妈妈听了对小苗阿姨说,我跟你联系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至于学校里其他任何人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想知道。小苗阿姨说,她明白妈妈的意思,她也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小苗阿姨来的那天晚上,外公把我们连同小苗阿姨在内一起带到锦江饭店吃饭。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宴席。席间,外公让我坐在他旁边,教我怎么使用餐具,怎么从盘子里夹菜,然后又怎么个送到嘴里,最后还有怎么在嘴里嚼动,嚼动时不能把嘴巴张开,不能发出响声,等等。妈妈看着外公教我的认真样子笑着对我说,妈妈小时候,外公也曾这么教过她。在刚回上海的那些日子里,外公几乎天天带着我到处玩儿,到城皇庙里吃点心,到西餐馆里吃西餐,坐着游船看黄浦江,到国际饭店最高层楼上看城市风景。外公问我好看么?我说好看。然后外公就对我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更好看,问我想不想去美国?我说,假如美国真的很好看,我当然想去了。外公听了高兴地笑了。
我就是在那一年,跟妈妈一起,跟着外公去美国的。宋姨死活不肯去,我们只好把她留在上海看房子。在美国,我读完了小学中学和大学。我大学毕业后,第二年,妈妈就回到国内。妈妈说,不管怎样,这个国家在发生变化了,得回来看看。后来据小苗阿姨告诉我说,妈妈一回到上海就把小苗阿姨找去,问了许多学校里的事情。也就是那次长谈,妈妈从小苗阿姨那里听说了有关你的故事。妈妈被你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妈妈当时就对小苗阿姨说,这个龙在田听上去跟苏里真像呀。你大概不知道,妈妈为了证实她的感觉,还特意到资料室里看过你,看完后一再说很像很像。后来,妈妈到处找你的文章看。小苗阿姨还特意把那本有你封面照的杂志找给妈妈,妈妈看了那本杂志里所刊登的你那篇三万多字的文章,激动得连夜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学校里发现了一个跟爸爸当年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妈妈认定,你就是那个把我爸爸妈妈的故事公之于众的人。妈妈说上帝没有忘记她,她当年的祈祷终于有了结果。可是,就在妈妈准备写信给你,想约你见面时,她突然病倒了。她在生我那会得了一身的病。外公在美国找了许多医生,他们都没有办法,都对外公说,你女儿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当我和外公从美国飞回妈妈身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那天晚上,妈妈挣扎着对我和外公说了很多很多事情。妈妈在弥留之际最后嘱咐我的,就是要我完成她的那个心愿,无论如何要找你写出这个故事,连同你自己的故事;至于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等等,都由我自己决定;妈妈最后说,假如让她和爸爸再活一次,再面对那样的人世,她还会与爸爸相爱的。妈妈肯定地说,上帝是存在的。妈妈是在对上帝的感恩心情里离开人世的,她去的时候很平静,脸上带着祥和的微笑。
外公给妈妈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把分别在巴黎、伦敦、纽约的三个舅舅全都叫来,并且在世界各地的大报上刊登了讣告。至于学校方面,除了小苗阿姨,外公拒绝任何其他人参加。许多记者看到这样的场面,都找外公表示愿意为妈妈写传记,外公一概回绝。外公对我说,只要那个年轻人愿意写这个故事,稿酬由他来支付。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告诉你有关稿酬的事情。我是说,我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找你,不仅仅是想让你完成妈妈的遗愿。妈妈去世后,我读了你的文章,听了你的故事,看了你以前写的小说,后来,还认识了你以前的女友小昕。有一阵子,我几乎天天把小昕接到这里,听她讲你的种种事情,你的为人,你的嗜好,你的……一切……
苏非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我在一旁听得早已泣不成声,不等苏非说完,便上前将她紧紧地抱人怀里。我想对苏非说,我真是个混蛋,我真不该怀着那么下作的心理来跟你相会,我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分不清好坏良莠,在应该理智的时候动了真情,而在理应倾心相爱的当口,又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还一个劲地跟人赌气,怀疑别人在捉弄自己,甚至觉得不公平,自以为是,如此等等……许许多多的话争先恐后地从心里朝外涌来,可我一句也说不出,只是抱着苏非,伏在她肩头不停地流泪。
2
卓燕本科毕业那会,真可说是命运多悖。她后来对玫玫说,要不是你帮忙,我真的只好急得跳楼了。为此,她羡慕死了申萍,又漂亮又能干,还没毕业就已经到公司里上班,月薪高得让周围的同学咋舌不已。你也太过份了,她有一次忍不住对申萍说,把先天后天的条件全占了,叫我们这些又丑又笨的人怎么活哪。申萍笑嘻嘻地对她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优势,只是自己不善于发现罢了。你说,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优势?你不是读书读得还可以吗?干嘛不去考研究生?你说的容易,哪里就那么轻松了?即便过了分数线,还得凭运气,万一落第……嗨,这就得作两手准备了,这次实习不是有去报社的名额么?争取一下。只要能去报社实习,机会不就来了?废话,谁不想去报社实习?我挤得进去么?找黑猫帮忙呀。人家黑猫哪里认识我这样的小三子。那你就去认识他呀。申萍说着,附在她耳朵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她听了将信将疑,但结果还是照着申萍的办法去试了一下,果然灵验,黑猫一面收下她送的礼品嘴里说着下不为例,一面告诉她假如申萍不想去报社实习的话,那个空下的名额就让她补缺,叫她自己去和申萍商量。她快活地跑回寝室,拉着申萍直嚷嚷:你这个骗子!真是个骗子了呀!申萍将她一把拖到无人之处:瞎嚷嚷个什么呀,是不是事情成功了?卓燕歪着脑袋对申萍说:你不想去报社实习的话,明告诉我不就行了?干嘛还让我去破那个费哪?申萍嗔道:你真是一点都不开窍,我告诉你有什么用?万一黑猫把空额让给别人的话,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这么一做,我再一让,事情就万元一失了。卓燕听了连连点头,觉得申萍是在真心帮她,这么一想,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你真的不想去报社了?吓,我公司里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有这种闲功夫?我已经跟黑猫说过了,我在公司上班就算是实习了。卓燕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可真有办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是像你这么急出来的。卓燕伸了伸舌头。
不过,卓燕也没有申萍说的那么笨,早在她争取去报社实习之前,就在考研上作好了努力。这是玫玫帮了她的大忙。玫玫带着她和叶隽连去见了她们景仰不已的章老先生,那天还是陶乐天陪着她们一起去的。章老先生是个瘦小的老头儿,每隔半小时就朝嗓子里喷一下治哮喘的药水。老先生跟她们说了没几句话,就对着陶乐天问这问那,一会儿问龙在田有消息了没有,一会儿问陶乐天毕业后作何打算;听到龙在田音讯杳然,老人沉默了一阵,咕哝道,也许那样更好。在场的人之中,谁也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谁也没有发问。然而,当他听到陶乐天说他有可能留在学校里时,老人却朝他使劲挥挥手:不要留在学校,不要!要么出国,要么经商,千万不要留在学校里。陶乐天点点头说,他的导师施先生也是这么对他说的。老人于是问起了施先生的情况,听到施先生还在写作,老人对着在座所有的人说:什么叫为人师表?这就是。大家听了一起点头,说章先生和施先生都是他们永远学习的榜样。老人摇摇头说,不要学我,要学施先生,施先生是得庄子真传的高人。
那天从章先生处出来,卓燕悄悄地对攻玫说,按章先生的说法,是不是读研究生也是件没意思的事情?玫玫对卓燕说,章先生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对学校失望,不是对学生失望,他对学生可好了,你注意到坐在一旁的那个女孩子没有?哪个女孩子?长发披肩的那个。噢——卓燕想起来了,章先生跟他们聊天时,有个女孩子不声不响地坐在她斜对面,她们进去时,她还帮她们倒过茶水。她是章先生的什么人?章先生的得意门生,不过她跟别人不同,不是考研考到章先生门下的,而是她自己找上门去的。据说她跟章先生谈了一次话,章先生就让她跟门生一起听课了,章先生说她比那些正规考上研究生的学生还要出色。是么?真是不可思议,她原来是学什么的?原来是外语系的高材生,后来有一阵子跟龙在田关系不错,她找上章先生还是龙在田推荐的呢。那——她跟章先生学什么哪?《易经》呀。天哪,真是了不得。卓燕听了玫玫这番话,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倒是叶隽连,似乎还沉得住气,因为她这次考得很不错,考完后跟卓燕对了下答案,对得卓燕连连叹气,说自己很可能砸锅了。
遗憾的是,无论是考得出色的叶隽连还是自认为考砸锅了的卓燕,后来都没做成章先生的研究生。就在她们的分数下来那天,章先生逝世了。在章先生的追悼会上,她们两个哭得比谁都要伤心。按照她们的分数,都是有希望成为章先生弟子的,叶隽连是总分第一名,卓燕是专业分数第一。卓燕看着在章先生遗像下默默垂首位立的那个女弟子,心中羡慕不已。不管怎么说,此人毕竟跟章先生学过一阵子,可自己算什么呀,考得那么辛苦,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卓燕越想越感到失落,慢慢地挪到那个女弟子身旁,想跟她认识认识。不料,当卓燕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时,对方突然一个转身,大踏步地走出了灵堂。卓燕吃惊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章先生够古怪的了,不想这个女弟子比她老师更古怪。这算是什么意思,不屑与在场追悼章先生的人们为伍么?还是过于悲痛,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哭一场?卓燕本想对叶隽连说说她的感受,可是发现叶隽连在她身后早已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跟朋友聊天的,于是和着叶隽连的哭声使劲哀号了几声;完了再想想自己的运道也实要糟糕的可以,心里一酸,哭得更加悲伤。
直到卓燕读上研究生之后,她才在一个女研究生的聚会场合认识了她想认识的这个女弟子,人们管她叫米娜。米娜没有研究生的学历,但她却享有学校里几乎所有女研究生的高度尊敬。只见她一面抽着摩尔烟,一面对着女研究生们侃侃而谈。据说她除了《易经》,其他什么都谈。有人称她为当代中国的西蒙·波伏瓦,就是跟保罗·萨特同居了一辈子写过轰动全世界的《第二性》和《人总是要死的》那个著名的女权主义者。但米娜显然没有波伏瓦那么激进,因为她不认为女人应该和男人一个样。这不符合阴阳五行,米娜回答一个女研究生时说。那个女研究生问她,女人是否应该变得像男人一样?米娜摇摇头:笑话,那还要分出男女干什么?这不符合阴阳五行。在座的女研究生们频频点头,说米娜说出了她们的心里话。有个女研究生站起来说:女人最想要的不就是男人么?许多女同胞就是要不到男人才退而求其次,读了这该死的破研究生。可是,话音刚落,就遭来了非议:反对!有人在一个角落里大声喊道,这是不是说,女研究生都是性压抑者?米娜吐了口烟对那个反对者说道:性不压抑还需要研究什么?哗——一阵鼓掌,间杂着一阵哄笑。笑声低落下去后,那个反对者问米娜说:那么你是否认为女人的唯一问题就是性压抑?米娜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这不是个唯一的问题,但肯定是首要的问题,你总不会认为我们还处在铁姑娘时代吧?哗——又是一阵掌声。有人跟着起哄道:假如谁认为如今依然是铁姑娘时代,那么请告诉我们,那钢铁是怎么样炼成的?这个大胆而不无淫荡的问题引来了大家的嘻笑声,致使一个主持者模样的女研究生大声嚷嚷道:请严肃点,严肃点!
卓燕觉得这样的聚会很无聊,但她对米娜却佩服得五体投地。散会后,她特意挤到米娜跟前,自我介绍说,她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很想跟米娜聊聊。米娜问了她的姓名,说她听说过卓燕。这弄得卓燕有些难为情,不安地搓着手说,她只是个无名之辈,不值一提。米娜问她,你是不是经常跟申萍在一起?你——认识申萍?米娜笑了,中文系的风云人物嘛,谁不认识?卓燕沮丧地低下头,申萍什么都占先,连在米娜的心目中,都比她占在头里。当她抬起头想对米娜说点什么时,却发现米娜已经被别人拉到一边去说话了,于是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三五成堆的人群。
就从这次聚会之后,卓燕和申萍开始疏远起来。其实早在申萍跟玫玫她们去龙在田寝室看照片那会,卓燕就对申萍有些不满了。说好一起去,结果申萍去的时候连叫都没叫她一声。申萍曾经对她解释过,那天她不在寝室里。那你不能找一找么?卓燕不高兴地说,我当时不就在水房里洗衣服嘛。更让卓燕感到不平衡的是,申萍其实并不对龙在田有多少好感,只是猎奇而已,而她卓燕却是龙在田的崇拜者,龙在田的课,她每堂都没拉下。倘若龙在田在的话,她肯定直接找上门去了,据说龙在田对女孩子特好,从不怠慢去找他的女学生。如果能跟龙在田认识,那么去找章先生什么的也用不着通过别人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章先生不在了,系里会把她们交给哪个导师?那个汪仁明吗?太可怕了。
为了重新找导师,卓燕跟叶隽连商量说,是不是去找找张超或者其他什么人谈谈,不料叶隽连一声不吭,卓燕跟她说了老半天,她才吞吞吐吐地表示,听天由命吧,反正系里会安排的。卓燕说怎么能等着别人安排呢,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呀。叶隽连扭过头去,脸上一副拿定主意的神情。于是卓燕只好独自去找了趟张超教授。张超教授漫不经心地接待了她,彼此的谈话不时地被电话铃打断不说,整个谈话期间,张超教授至少打了三个呵欠。直到张先生的得意门生卢强进来,张超教授还没弄清她姓什么叫什么。卢强一进门,张教授就指着卢强对卓燕说,至于有关的具体细节,你可以找他询问。倒是卢强认出了她:哎哟,这不是卓燕么?张教授奇怪地看了看卢强:怎么,你们认识?卢强笑笑说:我见过她,她是跟申萍一个寝室的,申萍的铁姐们。听到申萍的名字,张教授的目光顿时一亮,炯炯有神地朝正站起来准备告辞的卓燕扫了一眼,示意她重新坐下,然后问道:申萍如今在忙什么哪?张教授问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跟张教授聊起了申萍,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张教授才意犹未尽地放她离开。
从张教授家出来回寝室时,卢强自告奋勇一路护送,不管她如何谢绝也没用。彼此一出门,卓燕就对卢强说:我可不想再谈申萍了。卢强出乎她意料地爽朗一笑,说他根本就没有跟她谈申萍的意思,为了表明此话不虚,卢强又补充说,他讨厌申萍那种装模作样的腔调,张——先——生,卢强学着申萍的声音不无夸张地叫了声,卓燕忍不住卟哧一笑,笑得卢强满面春风,于是就有了一路上比较融洽的谈话。卢强的热情多少弥补了刚才张教授对她的怠慢,使她备受冷落的心灵得到了些许安慰。听卢强的口气,他在张教授面前已经是个举足重轻的人物,毕业留校是已经不用说的了,她从对方嘴里得到的进一步暗示是,将来张先生早晚会把博士导师的宝座安放到他的屁股底下,就像袁先生把衣钵传给了张先生一样。大凡投到张先生门下的学生,通过他卢强是最为便捷最为切实可行的。卓燕听了不住地点头,与其说是同意他的说法,不如说是鼓励他继续对她喋喋不休。方才她在张教授面前说了那么多的话,此刻全都由张教授的弟子作了补偿。
有了这样一段交往后,卢强就自认为成了卓燕的知音,三天两头来找卓燕谈心,切磋学问,交流思想,弄得同寝室的女生都认为她在跟卢强谈朋友。让卓燕感到好笑的是,那个系主任的大红人江瑛同学甚至为此对她不无妒意,仿佛卓燕结识了一个本来应该由江瑛结识在头里的重要人物。为此,当卢强在窗外叫卓燕出去时,卓燕故意答应得十分响亮。但江瑛也不示弱,一天晚上,全宿舍的女孩子全都上床就寝之后,她故意引用毛辅导的话说,如今的博士生都不好好读书,整天乱追女孩子。卓燕听了马上反唇相讥:这是离退休人员的腔调吧?宿舍里顿时爆发了一阵笑声。因为就在三个月前卓燕开始到报社去实习的时候,毛辅导被调离了中文系,到学校的一个什么部门报到去了。江瑛小声嘀咕了一句:人家毛老师也没有退休呀,只是换了份工作而已。于是大家不作声了。过了一会,有人学了声猫叫,又引发了一阵笑声。笑声中那个学猫叫的女生通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叫道:黑猫警长,你在哪里?由于那个女生唱得很响,结果不仅她们寝室,就是两旁边的寝室里都迸发出了放肆的哄笑声。后来卓燕把这件事告诉那天晚上正好不在寝室里的申萍时,申萍笑着说,你这家伙,人家黑猫好歹还帮过你忙呢。卓燕一扭脸,哪里是帮忙了?那可是交易,我算是花钱买来的。申萍摇摇头,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卓燕没吱声,她感觉申萍跟她之间确实已经是话不投机了。她本来想跟她说说卢强的事情,可是转念一想,把话咽了回去。
要不是卢强在丽娃河畔显得过于冲动,卓燕也许真的会跟他谈上朋友的。那天晚上,卓燕跟卢强在河边的长凳上坐着聊天,突然,卓燕感到腰里一紧,卢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楼到了那里,弄得她心里顿时别别乱跳。接下去,也许卢强误解了她的这种心慌,以为她有了感应性的青春期萌动,手臂一用劲,把她顺势抱了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另一只手又伸进了她的领子里,朝她胸口乱抓一气,与此同时,还把嘴凑到她脸上又啃又咬。卓燕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这个疯狂的家伙推开。她气喘吁吁,横眉冷对,杏眼圆睁,仿佛碰上了强盗一般:你这个畜生,你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是不是?!卢强当时懵了,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别误会,我只是因为喜欢你,真的喜欢……喜欢你。卓燕朝他脸上啐了一口:有这样喜欢的吗?卢强嗫嚅道:张先生早就说过我了,我的全部问题就是这个……这个性压抑问题。看他这副模样,卓燕本来已经起了恻隐之心,不料她脸上一缓和,对方马上得寸进尺,嘻皮笑脸地凑上来:我们早晚会是师兄妹的,何不亲上加亲呢?卓燕不由怒从心起,朝后跃开一步,大声说道:谁跟你是师兄妹了?我宁愿不读研究生也不会跟你走进同一扇门!
一个星期之后,卓燕和叶隽连的研究生通知全都下来了,叶隽连被安置到汪仁明的门下,而她卓燕则成了忻向苏的学生。叶隽连的杭州老乡柳莺后来私底下告诉卓燕,原来,早在章先生逝世那会,系里已经跟叶隽连说好了,让她转到汪仁明那里,因为这一年汪仁明只有一个考生报考他的研究生。从此之后,卓燕不再跟叶隽连交往了,而跟比她高一级的柳莺成了好朋友。
3
章先生的去世,比龙在田的失踪还要让米娜感到震惊。在米娜的心目中,章先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她从来没有把这样一个人物跟死亡相联系。记得章先生跟她说起过有个西藏密宗的高僧对他的一次造访,那个藏密高僧说看见章先生房间里停着一只大鸟。当她问章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时,章先生笑了笑,说他的大限快到了。章先生当时的神情很轻松,像是在说一个笑话,于是她也只当作笑话听了。她没想到章先生此话原来是认真的。由于章先生的《易经》研究独步天下,前来造访他的高人不少,有些海外的学者进了门,甚至对章先生行三跪九叩之大礼。然而,对于一些不明白章先生是何许人物的人们,只知道章先生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儿。其实章先生的法相是与众不同的,龙在田的好朋友凯方生前还专门为章先生的法相写过一篇论文,说这是一种典型的罗汉相。米娜读过那篇论文,读完后对龙在田说,她认为章先生的果位不止是罗汉,应该是菩萨。龙在田想了想说,凯方那么说也许自有他的道理。
章先生去世后,米娜极其反感中文系为章先生举行的追悼会。她认为,章先生的葬礼不应该是如此世俗如此混浊的,一点没有超凡出俗的清高和飘逸。当她站在一堆莫名其妙的人群里听着那一声声莫名其妙的失声拗哭时,她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灵堂。她一面大踏步地走出追悼会,一面恨龙在田此刻不知去了哪里。真正懂得如何为章先生送葬的大概就是她和龙在田二人了,没有纸钱,也不用花圈,只消点上几柱清香,洒上几滴清泪,或者像庄子那样鼓盆而歌也行,但怎么也不能像这些男男女女,装模作样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如丧考妣,待会一走出灵堂准保全都眉开眼笑,仿佛章先生的去世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事情。后来有人告诉她说,在章先生的追悼会上,中文系的吴主任念着悼词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听了冷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他会憋到出了会场呢。
其实,章先生在世时就私底下对她说过,他在这个学校已经受足了侮辱,他死后的追悼会将是最后一次。果然,不出章先生所料。章先生研究《易经》主要是推演天地宇宙间的运行轮回,很少谈及人事。在章先生眼里,宋人邵雍的《单极经书》尚且只是小道而已,更逞论其它学问了。在她的记忆里,章先生只有一次谈到过国运,说是否极泰来,长远来看是在慢慢转好。她之所以记住了章先生此话,是因为接下去章先生马上谈到了他自己,说是正在“一天天烂下去”。章先生当时是笑嘻嘻地说的,宛如在说一件好玩好笑的事情,说完后又加上一句,不要学我。章先生老是跟她这么说,她又总是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一次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章先生告诉她:我知道得太多了。那又有什么不对呢?知道太多的人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呀,人们之所以有做事情的冲动是因为他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假如他们全都知道了所以然,就会什么事情都不想做的。她似懂非懂地看着章先生。章先生继续说道,中国为什么老是不发展?就因为中国古代高人太多,知其所以然的人太多。他们之中很少肯出来做事的,偶尔有个把出山,又恰逢时运不济。要成大事,天时地利人和,少了一个都不行。她听了觉得太抽象,要章先生具体举例,于是章先生就举了老子和孔子作比较,说,老子就是知其所以然的人,因此他不仅不想做事,连说都懒得说,要不是为人所迫,他是不会留下《道德经》的;相反,孔子是知其然的人,而且有时天真得像个
大孩子,所以周游列国,编篡《诗》、《书》,修订《春秋》等等,带了一大帮学生,还说了一部《论语》。道可道,非常道,任何东西,一说出来就变样了。章先生说着抬起头,像是在看着冥冥之中的什么人似的,喃喃自语:大道无形,非但不可说,而且还不能说。
章先生自言自语的这句话,米娜是有点听懂的。因为章先生跟她说过,章先生之所以能活过六十岁,是因为他平生很少泄漏天机。米娜问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从来不著书立说?章先生笑笑说,曹雪芹要是不写《红楼梦》,其寿命是不会那么短的。米娜出于好奇心,问了章先生一个她感兴趣的问题:那么龙在田写的那本有关《红楼梦》的论著又怎么说呢?章先生举起喷壶朝嗓子里喷了下,然后说,《红楼梦》好比说了一半,龙在田的论著则说了一半的一半。一半的什么?米娜决心刨根问底。章先生摇头不语。那么过去的红学又怎么说?米娜还不死心。只见章先生一挥手,《红楼梦》是座山,红学是山外面的雾。米娜知道接下去再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了。章先生平时很少说话,跟她米娜是说得最多的。章先生对米娜说,你算是跟我有些缘份的。章先生说她跟章先生有缘份的意思,是指他的那些学生大都跟他无缘。他们都是一个考试接一个考试考到我这儿来的,章先生对她说,跟我一点没关系;经过那么些考试,再聪明的人都考笨了,更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怎么聪明,不过是想改变一下生存条件而已。章先生告诉她,他真正只收过一个半学生,半个是她,半个是龙在田,半个是凯方,加起来正好一个半。米娜问他,这一个半学生中哪个更接近他?章先生说,当然是凯方,跟他一样,都是属于一天天烂下去的人,章先生指着她说,你和龙在田二个,以后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但你不要跟他在一起,分开,分开就好了。你们二个远远的做朋友,好,走近了,不好,越近越不好。
章先生有关她和龙在田的话,在米娜刻骨铭心。尽管章先生使她从对龙在田的爱恋中慢慢地解脱了出来,但毕竟还有些藕断丝连。在任何场合,只要一听到别人提起龙在田的名字,她心里依然忍不住膨地一跳。有段时间,米娜非常害怕独处,尤其在夜阑人静时分,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龙在田的身影。她一遍遍地回忆着她跟龙在田在一起时的情形,甚至回忆着她第一次在外语系的课堂里听龙在田用英语讲福克纳的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的情形。
那时她已经是大三学生,外语系的所有课程几乎全都听腻了。听说有个中文系的老师,仅仅在外语系旁听了一年多的英语课,居然就敢对外语系的学生用英语讲起了英美文学。她觉得不可思议,没准是学校用来吸引学生听课的一个花招;及至她得知这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原来是中文系的闻人龙在田时,她又省得好玩,说不定又要出什么新闻了。带着猎奇的心理,她坐到了龙在田的课堂里。她起先并没有受到如何震撼,除了这家伙的模样比较可爱之外,其英语发音简直糟糕得一塌糊涂。她本想在课堂上开开龙在田的玩笑,但她听到后来就打消了这种不恭敬的念头。她发现这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文学鉴赏课,大到小说的历史氛围,小到其中的一个动词,龙在田居然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让人充满新奇感。以前她也不止一遍地读过这篇小说,但从来没有发现其中如此丰富的意趣。
她记得听课那天是九月里的某一个上午,阳光很强烈地照在玻璃窗子上,教室里热得让人有点不耐烦,好几个电风扇在头顶上呼呼转动都无济于事。她嘴里嚼着薄荷口香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讲台上的龙在田。龙在田那天出了很多汗,那件短袖衬衫几乎是贴在背上又粘在了胸前,额头不停地往下淌汗水,以致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取下眼镜,擦去镜片上的汗渍。他每次摘下眼镜时,总是把身子背过去,仿佛不好意思让人看到他不戴眼镜的模样一般。龙在田那天的汗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甚至依稀闻到了那股生气勃勃的汗腥味,从而为此莫名其妙地兴奋不已。后来她学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后,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在跟龙在田相好的那些日子里,她几次想把她的这种感觉告诉对方,但每次又把话咽了回去。她不想让对方感觉她是个性欲旺盛的女孩,她希望对方能注意到她在精神上的追求。
那天下课后,她本想跟龙在田聊聊,不想这家伙上完课就扬长而去,仿佛根本不关心学生听了如何作想一般。她后来知道,龙在田其实是很在意他的这门课在学生中的反响的,因为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用英语讲课。那天,她看着龙在田远去的背影,决定到中文系去听听他用中文讲的那些课。
在中文系的讲台上,龙在田显得潇洒多了。他不再像在英语课上那样,有时为了想一个单词而中止片刻,或看着前方想上一会,而是谈笑风生,挥斥自如。他的每一堂课都像是一场演说,古今中外,天马行空。她注意到龙在田在中文系讲课时眼光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热情。她被这种热情所深深地吸引了。她感觉到这种热情里有一片很响亮的声音,就像帕瓦洛蒂在演唱歌剧《杜兰多公主》中那首最激动人心的《今夜无眠》时,冲上高音C的金碧辉煌。这是站在山顶的感觉,她后来对龙在田说,让人陶醉,令人晕眩,为此死去一次都愿意。龙在田回答她说,他也很向往成为站在山顶上的人,而不是山顶本身。龙在田的言下之意,她米娜不是他龙在田的山顶。
米娜后来知道了那个龙在田认为是他山顶的女孩子是谁,说来好笑,是一个外省女生,有些小灵气,走路还算端庄,就是模样相当一般。米娜一直弄不明白,龙在田怎么会迷上这样一个小女孩,并且因此搅得天翻地覆,上演了一出悲金悼玉般的爱情悲剧。
龙在田的课其实是最不合适记笔记的,就像维特根斯坦要求他的学生那样,闭上眼睛听就行了。但龙在田偏偏硬要学生记笔记,而且学生的笔记记得越详细越清晰,期末考试的成绩就越出色。她对此很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是龙在田自私的表现。因为龙在田从来不备课,他自己讲了些什么,要靠看了学生的笔记才能回忆。但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跟他同辈的老师,谁也无法拿了他讲课的笔记把他开过的课再重新讲一遍。就是他本人再讲的话,可能也会跟原先讲的有出入。米娜曾经打听过,听龙在田课的学生中,谁是笔记记得最出色的。有人告诉她,是一个叫做刘梅的女生。她为此主动结识了刘梅。
刘梅来自遥远的云南边睡,从小在山区长大,读书以刻苦著称。米娜看了她的笔记,果然一丝不苟。记得详细不说,光是字迹的端正就让人吃惊。须知,人们在听课时,很少会在写字上下功夫。她很想跟刘梅聊聊,无奈刘梅是个问葫芦,只会听别人对她滔滔不绝,不会对别人说点什么。结果,她坐在刘梅的寝室里,跟一个叫柳莺的女生聊了起来。柳莺是在西湖边长大的,比刘梅要活泼多了。米娜发现柳莺虽然性格比刘梅开朗,但在读书上也同样不甘落后。后来进来了一个叫着玫玫的女生,刚刚在图书馆里看完了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米娜吃惊地看着她们说:你们寝室是在展开什么读书竞赛之类的活动吧?她们笑了,柳莺告诉她,因为刘梅的影响,大家只好把书读得像样一些。米娜听了说:在外语系绝对找不出这样的女生寝室,这年头谁还把读书放在心上哪?她在外语系算是书读得最多的一个,也是最爱听课的一个,只是她很少听到有意思的课,于是到心理系、哲学系、历史系、还有中文系到处乱跑,寻找好课好老师。柳莺笑着说,那你至少是找对寝室了。米娜也笑了,说,她更想在寻找教室时碰到好运气,当然,能找到这样的寝室也不容易。米娜发现这个寝室里除了柳莺之外,其他人都很少说话。刘梅不说话,但还至少眼睛一直看着客人,那个玫玫就不同了,话也不说,眼睛也不朝人看,与其说是在表示自己书读得好,不如说是在显示其容貌上的优越。一个女人长得漂亮等于拥有了一笔天然的财富,米娜明白这道理,但玫攻也有点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去过刘梅的寝室后,米娜渐渐地成了中文系的常客,不仅在龙在田的教室里,也不仅在刘梅她们的女生寝室里,就是在中文系的男生寝室里,都有了她的踪迹。有一次,她跟刘梅她们班上的男生肖重光坐在丽娃河边谈了整整一晚上,于是被人认为她跟肖重光谈起了恋爱。她第二天坐在中文系教室里听课时,听见后面有人在轻声问肖重光,是不是在跟米娜谈朋友?肖重光马上回答:胡说八道,人家哪里会看上我?那人继续问道:那她看上谁了?肖重光没有作声,大概用手朝讲台上指了指,于是她听见那个问话者恍然大悟似地噢了一声,那一声噢——拖得很长,而且还在空气里转了好几个弯,仿佛有块什么东西在后面绕了几圈后,突然飞向讲台,飞向龙在田一般。她当时很气恼肖重光,不管怎么说,他不该这么出卖她。她确实对他说过自己对龙在田的印象,她恨自己不是个男的,否则一定狠狠地把肖重光教训一顿。她更担心的是,肖重光万一把她这话捅给龙在田,那她简直连坐在这课堂里听课的勇气都没有了。当天晚上,她找到肖重光,把他臭骂了一通,并且警告对方,倘若他去告诉龙老师的话,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肖重光呆呆地看着她说:他以为她之所以对他说那些话,是因为想让他转告龙老师的。去你娘的蛋!她忍不住骂了句粗话后,转身扬长而去。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跟中文系的任何男生来往了。就连中文系的女生,她都有意识地跟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米娜对肖重光和中文系同学的这股气一直到肖重光死了之后才消去,米娜从中还得出了一个人生教训,对人不能太苛刻了,她对柳莺说,比如肖重光,我一直生他的气,现在他死了,我想对他表示歉意都不可能了。
她后来是自己找上龙在田的。在一次舞会上,她走到龙在田跟前说:龙老师,请你跳个舞。等龙在田跟她走到舞池里,她告诉对方,她是外语系的学生,听过龙老师的英语课,也听过龙老师的中文课。那么,龙在田问她,你更喜欢哪门课?当然是中文课啦。龙在田神色黯然地问道:是不是我英语说得很糟糕?她不由笑了,告诉龙在田,不是的,而是他中文课实在讲得太好了。她见龙在田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忙补了句:不过,我喜欢听你分析文学作品,比如《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听了你的课后才知道里面有那么多意思。龙在田笑笑说,尽管他很理解爱米丽那样的美国南方贵族女子,但他在生活中绝对不能接受这个可怕的女人。米娜扬起脑袋说:你觉得爱米丽可怕么?可我怎么觉得她挺可怜的呢?于是,他们讨论起了爱米丽是可怕还是可怜来了。借着对这个问题的讨论,米娜一个晚上跟龙在田跳了好几个曲子。直到肖重光进来时,米娜才只好作罢。肖重光进来后在龙在田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龙在田听了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凭着直觉,米娜感到肖重光跟龙在田说的事情跟女孩子有关。半年之后,米娜问龙在田那次舞会上、肖重光在他耳朵旁边说了些什么时,龙在田果然回答是潇潇有事找他。潇潇就是龙在田后来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外省女生,这个秘密还是她的同班同学莉莉告诉她的呢。好像是在国庆节之后的某一天,莉莉告诉她说,你知道那个中文系的风流才子跟谁谈恋爱了么?你是说龙在田?除了他还会有哪个?跟谁?一个乡下巴子,名字还弄得像真的一样,叫什么潇潇,嗲勿煞格。米娜听了心里轰的一声,仿佛天陷地崩一般,世界末日一下子提前到来了。莉莉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啦?她吃力地回答,没什么,好像有些不舒服。莉莉上前摸摸她的额头:你没事吧?她勉强一笑,我挺好。莉莉朝她看了老半天,说,你不会爱上人家了吧?她没吱声,两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4
当刘梅听到龙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她的笔记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认定目空一切的龙老师是决不会把她这样的学生放在眼里的。那天回到寝室里,她发现所有的人都朝她投来羡慕的目光,连平时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玫玫都不例外。玫玫第一次俯下身子对她说:刘梅,把你的笔记借给我看看好么?她连忙把笔记本递给玫玫,一脸的受宠若惊弄得玫玫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马上还你,爬上床去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自玫玫向她借过笔记之后,不仅本寝室的女生,就是班里甚至整个年级里的男女同学,都一个个来拜读她的笔记,有的甚至私底下跟她预订好,在期末考试前借去做复习参考。一时间,她的笔记成了班上最抢手的珍品,而她也成了班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发现这真是奇怪了,过去大一大二连获了二年一等奖学金倒没有引起同学们的注意,被龙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一下会变得如此轰动。她内心对龙在田充满感激又不无内疚。她好几次想去跟龙老师谈谈,告诉他,在辅导员毛老师向她调查龙在田在课上讲了些什么时,她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毛老师。毛老师一面听,一面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弄得她心里十分紧张,不知道她的这些话会给龙老师带来什么后果。毛老师最后对她说:以后要是在龙在田课上听到什么出格的话,你就记下来告诉我。她迷惑地看着毛辅导,不明白什么叫做出格的话。于是毛辅导耐心把她开导了一通,告诉她,龙在田是个有问题的人,作为一个获得过一等奖学金的同学,一个不断要求上进的三好学生,对龙在田的问题保持高度的警惕性是责无旁贷的。毛辅导说着问她有没有打过入党报告?她难为情地摇摇头说,她离党员的要求还很远。毛辅导说,哪里远了?主要是心里跟党保持一致,就离入党不远了嘛。于是她连忙对毛辅导说,她从小就很热爱党,一直热爱到现在,并且将永远热爱下去。毛辅导点点头说,这就好,争取做个党的好女儿,敢于跟坏人坏事做斗争。她鼓了鼓勇气问毛辅导,龙老师是不是坏人?如果是的话,又为什么让他在讲台上讲课?如果……毛辅导打断她说:他刚才已经告诉过她了,龙在田是个有问题的人,这就是说,正处在好人和坏人之间,弄不好就已经离坏人不远了,所以要大家一起来帮助他,这也是为了他本人好,对他本人负责,懂不懂?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高等学府的确深奥,许多事情不是她这个山里妹子能够弄清楚的。
刘梅后来没有去跟毛辅导汇报过龙在田,也没有去找龙在田谈过心。她很庆幸龙老师没有变成坏人,还在继续给她(他)们上课;但她也把毛辅导的开导牢牢记在心上,不断要求上进,争取做党的好女儿。她暗自思忖,要是龙老师真的变成了坏人,她一定会跟这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但只要龙老师还是好人,她就照样认真地记他的课堂笔记。至于龙老师的好坏与否,则看他是否还在讲台上讲课,只要他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就说明他并没有变坏。期末考试之前,龙老师把她找去谈过一次话,问她课上讲的内容是否全都听明白了。她说不管明白的还是不明白的,她全都记下了,假如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她会慢慢把它们一一弄明白的。龙老师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说:好,就应该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仅仅笔记记得详细是不够的,关键是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龙老师告诉她,许多人都习惯了沿袭别人的思想,别人怎么说,就跟着怎么做,这样的话,还要一个个的个人活在世界上干什么呢?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她对龙老师说,她从小就是听别人的话长大的,在家里听父母亲的话,到学校里听老师的话,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说话,也有思想,直到听了龙老师的课后,才发现原来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她正在努力使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做人。但是,她顿了顿说,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她说着想起了毛辅导说的话,她对龙老师说,不管怎样,要求上进总归是不错的。她说她从小在山区长大,她觉得读书就像是在爬山,她喜欢爬山,就像她喜欢读书一样。读书就是上进,就像是在不停地往山顶爬上去。龙老师笑笑说:记住,只要学会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人生的一切都会慢慢体味出来的。她点着头说,谢谢龙老师。
那天谈完后回到寝室里,玫玫问她跟龙老师谈话和跟毛辅导谈话,感觉有什么不同?她想了好一会,说,跟龙老师谈话很轻松,跟毛老师谈话却有些紧张。玫玫问她,那么她对谁感觉更好一点?她摇摇头说,做学生的不能随便议论老师。玫玫笑她胆小如鼠,她低下脑袋咕哝道:她就是这么想的,她并不是个胆小的人,在家乡时,她可以在悬崖峭壁上大踏步地行走如飞。玫玫听了连忙向她道歉,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随便问问,其实她也不喜欢随便议论老师,她只是不喜欢黑猫警长,没有要让刘梅难堪的意思。刘梅真诚地看着玫玫说,她也没有责怪玫玫的意思。但刘梅不知道班里的同学为什么把毛辅导叫做黑猫警长,她没有问玫玫。在她心目中,像玫玫这样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姑娘,见多识广,有些事情只能是她向攻玫她们请教,没有让人家来迁就自己的道理。她心里很羡慕玫玫,又聪明又漂亮,身后总是跟着一些男同学,玫玫、玫玫地追着叫个不停。相比之下,自己又黑又瘦小,除了爬山在行之外,其它方面几乎一无是处。
刘梅留在班上同学印象里的,除了她的笔记,就是她在一次集体旅游时显示出来的爬山本领,班上最强壮的那个彝族男同学都落在了她后面。当同学们为此感到惊讶时,她奇怪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江南的山根本不能算是山,我家乡的,才叫是山呢,有时走着走着,人就走到了云雾里。旁边有个女生插上来说:我们闽南老家的山也有那么高,有一次我爬到山上,就见云雾在半山腰里缭绕,乳白色的,漂亮极了!刘梅回头一看,那个说话的女生原来是从福建省会来的潇潇。就此以后,也许是对高山的共同感受,使刘梅跟潇潇成了好朋友。
潇潇是刘梅读大学以来第一个交上的好朋友,也是她在整个大学期间唯一的一个好朋友。虽然老家也在山里面,但潇潇从小是在省城长大的,一点没有山野气,文文静静的,颇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尽管玫攻是班上公认的最漂亮的女生,但在刘梅心目中,潇潇才是最好看的,白皙丰满的脸蛋,婀娜的身材,宛如古画上的美人儿。刘梅觉得潇潇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找个王公贵族才班配,可是潇潇偏偏找了个同班同学兼同乡,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孩子,潇潇告诉她说,这是青梅竹马,从托儿所、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再到大学,难得的缘份。刘梅说,的确很难得。刘梅真是这么想的。要是她有这么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她也会对潇潇这么说。不过,后来潇潇为了龙老师心中拿不定主意来问她时,她对潇潇说,龙老师这样的人也很难得。
潇潇在这个学校里的老乡还真不少,其中最让刘梅有好感的是一个高个子女生,大家都叫她海曼,据说是因为她长得像那个早逝的美国女排名将才这么叫她的。海曼应该在这年的暑假毕业的,但因为在四年级时出了事情,才拖延到现在。刘梅一直不知道海曼出了什么事情,有一天晚上,她跟潇潇一起坐在丽娃河边聊天,潇潇把海曼的故事小声告诉了刘梅,还再三叮嘱不要说出去。事实上潇潇也知道刘梅不会告诉别人并且刘梅也没有什么别人可告诉,但潇潇还是这么关照她,可见事情的确是需要高度保密的。
潇潇所讲的海曼的故事,让刘梅听得心里嘭嘭乱跳,她没想到和蔼可亲的海曼原来如此出格。海曼在大二的时候就跟那个教她们公共外语的老师恋爱了,也许是彼此感情太好的缘故,到海曼念大四时,他们竟然就同居了。开始,他们是在校外租了间房子,后来也许嫌房租太贵,索性搬到那个外语老师的单身宿舍里。他们搬回学校后,一直很小心,不像在校外居住时那样天天晚上在一起。除了周末,同宿舍的另外一个老师回家去了,海曼才在男朋友那里过夜。后来,这件事情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传到了毛辅导耳朵里,于是就东窗事发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十二点钟左右,毛辅导带着公安处的人突然闯到教工宿舍,敲开了那个老师的门。据说,门被毛辅导敲开时,海曼和她的男朋友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二人被当场活捉,带到公安处。那个外语老师在公安处里挨了一顿打,打完后,他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以此保住了海曼的学籍。学校开始要以流氓罪把那个老师送到区公安分局去的,后来公外教研室的主任出面保了他,校方才改为对他作行政处分。但那个老师被处分后没多久,就主动辞职了,据说是出去做生意了,现在已经开起了公司。接下去是系里对海曼的处理,记了大过,然后不发给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前不久,海曼的男朋友找了毛辅导,彼此商量了好一阵子后,毛辅导答应让海曼正式毕业,发给毕业证书,但学位证书就没有了。海曼私下里悄悄地对潇潇说,为了这张毕业证书,她男朋友在毛辅导身上化了足足有一万多块钱。
刘梅听到这里,以跟潇潇同样轻微的声音说道:不会吧,毛辅导怎么会收人家的钱呢?潇潇说,她也弄不清楚,但海曼真的是这么对她说的。潇潇过了会继续说道:海曼告诉她,拿到毕业证书后,她和她男朋友就举行婚礼,海曼还邀请她去参加婚礼呢;你说,潇潇看着刘梅问道,我要不要去参加?刘梅想了想说,你要是去参加的话,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连我也别告诉。潇潇握住刘梅的手说:可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信得过你胜过我信得过他。刘梅感动地拍拍潇潇的手说,我明白。刘梅明白潇潇说的他是指潇潇的男朋友。
刘梅听潇潇说过多次有关她男朋友的事情,潇潇觉得小时候的感情到了长大后就变得不太一样了。她发现对方虽然长得粗壮,但缺乏真正的男子汉气概,老是扭扭捏捏的,什么事情都要她来拿主意。而且,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候,又特别没勇气,显得十分自私和无能。有一次走在校园里,同样的一对谈朋友的男女同学跟他们擦肩而过,那个男生突然吐出一口痰来,正好吐在她的衣襟上。那个男生非但没有道歉,还跟他女朋友一起吃吃直笑。她当时非常恼火,想追上去跟他们理论,结果却把他给吓得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成样了。她说,你干嘛这副样子?按道理应该是你去出头的,现在你不敢去,我去,又吓着你什么了?她说完就转身走开了,从此以后,她好长一段时间懒得理他。真没意思。潇潇以此结束了这段倾诉。
刘梅听了之后,本想对她说,以你的气质,可以找更出色的男朋友,但转念一想,这样说有些不妥当,于是改为;唉,朋友谈长了,难免磕磕碰碰的,大家都让着点,也就过去了。那口气就像一个阅历丰富的长辈似的,致使潇潇吃惊地看着她:呵,你还真行,说起话来像我妈一样。刘梅不好意思地笑了:哪里,我只是觉得我只能这么说。你说,我该怎么对你说哪?潇潇看着丽娃河,叹了口气,这种事是任何人都帮不上忙的,我有时很想去找他谈谈。刘梅顺着潇潇的目光也看着丽娃河:是的,是应该找他谈谈,谈开了,彼此就会好的。潇潇没作声,过了好一会才吱吱唔唔地对刘梅说:可我说的不是他,而是……而是谁?唉,我也不知该怎么对你说了,反正我说的不是他。
直到圣诞节的晚上,刘梅才知道潇潇说的他原来是指龙老师。潇潇跟龙老师要好是让刘梅十分震惊的,比她听到海曼的故事还要震惊。在刘梅心目中,学生跟老师之间是划着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分界线的,她没想到平时那么文静的潇潇居然一步跨了过去。当潇潇告诉她爱上了龙老师并且彼此已经相爱了一段时间时,她吓得面如土色。看着她这副模样,潇潇仿佛受了感染似地哭了:你别这样子呀,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可以说说话,你说叫我怎么办呢?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他的,心里天天都想着他。见潇潇哭了,刘梅反而开始镇定下来。等到刘梅完全平静后,她对潇潇说,假如龙老师不是她们的老师,而是随便一个什么身份的人,跟潇潇在一起倒是很班配的。青梅竹马固然不容易,但龙老师这样的人也很难得。问题在于龙老师偏偏是她们的老师,叫她不知如何说法才合适。反正,刘梅对潇潇十分诚恳地说,这事只有你自己作主,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谁也帮不了你。
就在潇潇跟刘梅诉说她爱上了龙老师的一周之后,龙在田找刘梅谈了次话,问了问她对课上内容是否听明白了,对她说凡事要独立思考等等,但始终没对她提及潇潇的事情,也许他不知道她跟潇潇是好朋友,也许他不想跟她谈他和潇潇之间的故事。要是龙在田当时就像潇潇那样询问一下刘梅的话,也许他后来不会那么冲动的。因为刘梅肯定会把对潇潇说的话再对龙老师说一遍,于是,龙在田就会意识到在他跟潇潇之间,确实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