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丽>>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

渴望家书

我坐在门卫室，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刚开始我和老刘还有话说，老刘讲讲他恩将仇报的老乡，讲讲他的复仇计划，我发些家里人不给我写信的唠叼。

我一发唠叼，老刘就问我："你什么时候写的信？"

我说："我还没写呢。"

老刘

说："你不写信，家里面的人怎么给你回信？"

我说："我怕我还没收到信，就被炒掉了。"

老刘说："你管它呢，谁管得了明天，你先写着罢，炒掉了再讲。"

于是我就给家里写信，讲我换了一间厂，作女门卫，一个月300元，吃得好，顿顿有肉，住得好，两个人住一间单身公寓，里面洗手间，冲凉的，什么都有，同事们对我也好，队长，经理对我都挺好，总之是一切都好，不要挂念。陈大刚竭力鼓动我，穿一身门卫服照一张相，寄回家。陈大刚说，叫乡亲们看看你，在深海特区，作了保安。我禁不住他的鼓动，就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保安照，照片洗出来之后，还蛮英姿飒爽的，李立华看着喜欢，就要走了一张，我给家里寄了一张。

这之后的日子里，我天天都在盼信，特别是我看到一封封的信，从车间门卫室，被工人们领走，那份心呀，说不出的羡慕和嫉妒。那个时候，我因为接不到家里的信，对家里人的恨，一天一天地加剧。每当我看到别人喜气洋洋地把信拿走，我就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父母不要的孩子，没人要的孩子。

要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家呀。我所有的梦，都是发生在家里面。我想家想得把家里面所有的亲人，都想成仇人，我因为想他们，就把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我本来可以打电话回家的，但是我没有勇气，我没有勇气拨通家里的号码，没有勇气拨通父母单位的号码，没有勇气听电话那端父母的声音，也没有勇气对父母说一些话，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话，也许我还是有些生父母的气，那时间的长河还没有冲淡父母留给我的心灵的阴影，也许我怕自己听到父母的声音，会失控地哭出来，而我又是多么地不想在父母面前流泪，特别是在自己还没有取得一些炫人的成绩时。

但是，我是多么地想家呀，多么地想听听亲人的声音，多么地想感受一下亲人的关怀，哪怕只是一个问候而已。

我不仅想着我的家人，我还想念我的亲戚，还有我的老师、同学和朋友，以及邻居，所有的熟人和一面之交的人，甚至我所生活的那个小城里所有的人。我甚至想念以前的所谓的仇人和敌人，与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被我的对家乡的思念，冲淡得没法计较。

我想念我住过的房子，我上过学的学校，我去过的公园，我走过的街道，以及那小城里所有的建筑物，不管它是多么地年久失修。

我想念泥土的味道，街上飘着的食品的味道，乡亲们的味道，以及那小城的味道。

我甚至想念以前最讨厌的路上的泥泞，还有那震得人心惊肉跳的咔嚓咔嚓的雷声，想念那大雨点噼哩啪啦砸在地上的痛快，当然还有雪飘及雪落的美丽。

我想念那在家里时，总是让我抱怨瞌睡的春天；那燥热的夏天；那早上和晚上冷得要穿毛线衣、中午却热得要换单衣、叫人很不耐烦的秋天；以及那冻得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衣里、手脚冻得伸不开、甚至冻成疮、而且那沉沉的被子却是冰凉冰凉的、睡觉之前必需暖被子、有时一夜暖不热被子的冬天。

我想念家里所有的人、事和物。

我想家想得，心里面充满着满腔的仇恨和烦躁。当说到父母不写信给我时，我简直在咬牙切齿。

老刘总是提醒我，你父母还没接到你的信呢，你的信正在路上呢，正在对你招手呢，你别急，马上就来了。

我渴望信的心情，随着每天下午四点钟时的失望，而被慢慢地冲洗干净。每天一上班，我就特别渴望四点钟的来临，我被四点钟折磨得焦躁不安，因为每到四点钟，吴队长就会把信拿到车间门卫室。每每我看到吴队长向车间门卫室走来，我就会跑出门卫室，迎接他，不等他到我面前，我就会充满希望地问他："吴队长，有我的信吧？"

"没有。"吴队长总是说。

但我的希望，并没被他的"没有"，而完全打消，我仍然会心存侥幸地把所有的信翻过来翻过去，找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吴队长见我很耐烦地把信翻了一遍又一遍，便说："真的没有，我骗你干啥？要是有的话，我肯定给你的。"

我被他说得很有些不好意思，便撒娇似地说："我没信，也是你整天说没有说的。"

吴队长笑了，说："你那么想有信哪，叫刘大哥写一封给你，要不然，我们每一个门卫给你写一封。"

老刘笑了，说："你要不要嘛，你要是要，我现在就给你写。"

我说："我要的是家里来的信，谁要你的信呢！"

吴队长说："老刘写信可有水平了。"

我说："我要的信不是有没有水平，而是家里的信。"

后来我的热情，终天被失望冷却了，尽管我仍然渴望四点钟快快到来，尽管我仍然心存希望，尽管我仍然会把吴队长带过来的信件翻过来翻过去，但远远不如以前强烈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的家信终于姗姗来迟。当吴队长举着一封信说："王小姐，今天要请客了。"我一跃而起，一把抢过那封等得我“花儿都谢了”的信，我先把它捂到胸口，好一会，才用颤抖的手，把它撕开，一看个开头，我的哽咽之声，就从紧咬的牙关口，跑出来??

当时是陈大刚值的班，陈大刚同吴队长劝我："收到家里的信，应该高兴才对。你要是再哭，下次再有你的信，我们就把它扣下来。现在是上班时间，别人看到了，女门卫还哭呢，多不好。"

我也觉得在上班时间哭，很难为情，就用了吃奶的劲，把泪水给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吴队长说："接到家里的信，就是不好受，每次我收到妈妈和儿子的信，我就好难受。要几天才过来。恐怕现在我的儿子不认识我这个爸爸了。"

陈大刚说："出来了就不要想家，我就没有想过家。当然要是说一点不想，那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出来了，你还想家干啥呢。要想家，你就别出来。"

下班回到宿舍，见李立华不在，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又看起信来了。信未看完，又哭起来，这一次我可是放胆失声痛哭。李立华开门进来时，我还在哭。李立华给吓住了，问我："王楚楚，你哭什么呀？"我哭得说不出话来，李立华再三追问，我才说："我收到家里的信。"李立华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吓我一跳，收到信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啊？那么大了，再哭，人家要笑话的。"我不得不止住哭，要想大哭一场真的还不容易。哭，是为了自己；不哭，却是为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