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丽>>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

为辞工，大闹“天宫”

快到厂门口时，我赶紧把我的厂牌收起来。我不是不想请这个厂的人，分享我的喜悦，不是不想向他们炫耀成功，而是时机不够成熟，我怕他们坏我的好事。这时离上班时间还差十分钟，但厂大门小门都已经关上。我趴在门卫室的玻璃

窗口，出示我的请假条。门卫队长刚好在里面，又对我细细地审问一翻。

这时，我想起平时他们的耀武扬威，想起他们对我们的不可一世的态度，想起他们每逢晚上的加班铃声一响，不管加班的不加班的，凡是在厂门口外面，逗留的散心的，他们统统象轰鸭子一样地，把这些工人轰进厂里面去，甚至连轰鸭子的态度，都不如，想想这些标准的“狗腿子”的所作所为，一股无名的火，就直窜到脑门。这股无名的火，把我以前对他们的惧怕，烧得一干二净。我一点也不再怕他们，也不必再装作怕他们，我不再是他们手下的人，不再受他们的管辖，不再担心他们踢了我的饭碗，于是我理直气壮地说："请你不要再叼难我，不要再无谓地浪费我的时间，现在已到上班时间，请赶快放我进去，不然，我要是迟到的话，你可是要负责呀。"

门卫队长可能没见过，有哪一个工人这样跟他说话，就气得哇哇大叫，说我不通情理，说这是他的职责，他完全是在尽心尽力、尽职尽责。

我迎视着他凶狠的目光，存心要杀杀他平时的威风，我说："门卫队长大人，我以一个打工者的名义，请你记住：我是打工的，不是包身工，我也同时请你记住：你也是打工的，而不是‘爪牙’。"

门卫队长吼起来，说，他要把我这句话告到厂部，告给王主任，告给张厂长，告到写字楼，告给老板。把我炒掉。

我说："有种你就去告，有种你把我炒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就不相信天有绝我之路。

门卫队长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娘的，等着瞧。"

我听到门卫队长骂我，就跳起来，连骂了他几句“你他娘的”，我吼道："老板请你来，是当门卫队长的，还是请你来骂工人的？"

这时，屋子里的几个门卫，也出来镇压我："连门卫队长，你都敢骂，你反了你？"

我一点也不害怕这几个臭男人的淫威，我怒视着那几个门卫说："我是反了。我不能反咋的？我不该反咋的？我是反了。我反了又怎么样？门卫队长骂我，我骂回门卫队长，有什么不应该吗？咋的啦？门卫队长敢骂我，我就敢骂门卫队长，你们想怎么样？"

几个臭男人被我这样一说，反倒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了，于是我朝向门卫队长说："我是站在这里等你把我炒掉呢，还是先回车间等你把我炒掉呢？"

门卫队长慢慢地泄了气，也许是“好男不与女斗”，门卫队长只得放我回车间，但不忘记恨恨地说："侍会再跟你算账。"

我说："随时恭候。"便一溜烟跑了。

一进车间我又开始了演戏，这场戏还没有结束，我还得演下去，我虽然掩饰不住我脸上的红光满面，掩饰不住我发自内心的得意，但我总可以仍然不挺起腰板走路，总可以把手放在肚皮上，总可以咬着牙关收敛一下脸上的笑意。我一进车间，就直奔王主任，装作有点气喘地对王主任说："实在对不起，本来我可以不迟到的，但门卫队长不让我进，他说他不认识我，说我不是这个厂的人。"

王主任难得地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不出示一下我的条子呢？"

我说："我出示了，但他不信这是你开的。"

王主任说："这怎么可能呢？"

我说："反正他就是不让我进，把我象犯人一样盘问了好长时间，才让我进来，结果我迟到了。"

王主任说："一场误会。你今天迟到，原因特别，就不扣工钱了。你赶快去缝伞吧。"

我说："谢谢王主任。"

我走向我的座位时，我偷偷地打量了秋霞她们几个，她们也在拿眼偷偷地打量我，她们在拿眼问我怎么样，我拿眼告诉她们好极了。就这细微的动作，也被张组长看到了，张组长说："看什么看？长眼睛是让你们干活的，不是让你们瞎看的。"她们赶紧放低眉眼。

我迎视着张组长的目光，我用我的目光告诉她：老子受她这个小贱人的冷眼受够了，今天是老子翻身的日子，是老子扬眉吐气的日子，老子今天解放了，谁也不怕了，谁要是跟老子过不去，老子会让她更加过不去。

我用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进行了一场“血淋淋”的战争，我先守后攻，我猛烈地进攻，一点余地都不留，一点退路都不留，很奇怪地，张组长的目光，竟怯怯地躲开了。好，又出了一口气。

我坐在座位上，无心缝伞，尽管我看样子是在出工，但我就是出工不出率。好半天，我才缝了一把伞。

师父问我："你上午是不是找工作去了？"

我说："我找工作去了？谁说的？我不是看病去了吗？你怎么会想到我找工作去了？"

师父说："你看你回来心不在焉的样子，肯定是找工作去了，并且还真的找到了工作，要不是，你不会这么高兴。"

我高兴？天啊，看来，一个人要是有了喜事，是掩饰不了的，尽管我做了最大的努力，但在真的喜悦面前，我还是象个劣等的演员。

我说："没有。"

师父说："你瞒得了别人，你瞒不了你自己。"

哎呀，这个小丫头真的厉害，深海让一个个单纯无知的少女，老练成熟起来，不知道这是深海的功呢还是深海的过？

我干脆不吭声。

师父又说："不过，现在活紧，是辞不掉工的，以前，每逢活紧的时候，想辞工的，为了辞工，就同主任厂长吵架，刚开始，他们就把他们炒掉，后来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你再怎么闹，你闹得再凶，就是不炒掉你。"

我全神惯注地听着师父的讲解，竟忘记了手动，师父眼尖，说："莫走神。"

但为时已晚，张组长向我和师父走过来，问我们在瞎嘀咕什么，师父竟直视着张组长说："我叫她姿势放正。"

张组长骂了我一句："听说你还是个高中生，说起来比我的文化程度还高，我真奇怪，你笨得比猪还笨，你怎么就毕了业？"

我因想听师父的下文，只得压下心中的怒火，作最后一次忍气吞声。

张组长一走，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师父后来怎么样了，师父说："后来就是不准辞工了。"

"那不准辞工怎么办呢？"

"只有什么也不要就走了。"

"你是说不结算工资，不退身份证，不让带行礼，一个人光光地走了？"

“不光光地走了还能怎么着？”

我不再吭声，师父也不再吭声，我们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我在想，怎么那个门卫队长还不找王主任、张厂长或者写字楼老板？怎么一点炒掉我的迹象都没有？我心里急了，那边在等我上班呢，错过了这个时针，就等于错过了一个从地狱升到天堂的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是多少个缝伞女工盼望的机会呀，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我不管采取什么方法，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抓住这个机会，绝不让它跑掉。

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站起来向王主任走去，我知道再扮奴才相不可能助我成功，就干脆恢复原样，不卑不亢地说："王主任，我要辞工。"

"不准。"王主任看都不看我。

而且令我奇怪的是，王主任一点奇怪的意思都没有。

我说："你体贴下属准我看病，我感谢你，但你为什么不准我辞工呢？"

王主任还是一句话："不准。"

我说："为什么不准？"

王主任说："你不要站在我身边，快回到你座位上去，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准辞工？"

王主任说："没有理由，就是不准。"

王主任说了这句话之后，不论我再说什么，都不再接我的话。

我无奈，只得回到座位上。我坐在那里赌气，我什么也不干，我东张张西望望，心里却象热锅上的蚂蚁。王主任根本不理我，任我胡闹，张组长却不识趣地向我走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干活。

来得好，我一腔的愤怒正没处使呢。来得真好，给了我一个“英雄用武之地”。于是，我怒视着张组长，象要发怒的狮子，喘着粗气。

张组长说："你怎么了，活一个‘母老虎’。"

我憋得太久太多的气，一下子炸开来："有本事的，你再给我说一遍，我是‘母老虎’，那你是什么？我没骂你‘母老虎’，你倒骂起我‘母老虎’来了。"

张组长被我一吼，竟难得地笑了。

王主任仍坐在台上，对我说："你不要在这里发疯。"

我本来是不想同她吵的，但我不得不同她吵，我说："我是在发疯。但你们为什么不问一下我为什么发疯？是你们把我逼疯的。我要辞工。我不要干了。我要回家。我受够了。"

王主任说："你刚来深海就回家，那你为什么来深海？"

我说："我来深海当然有我的目的，这是我的事。"

王主任说："那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我说："没有。"

王主任乘胜追机："既然没达到，你为什么就放弃了？"

我不好说出真相，就说："这是我的事。反正我不在这里受的。你们就知道坐在那里，监视我们，把我们不当人地看待，把我们不当人地骂，试想想，你们也是打工的，你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你们为什么不把我们这些打工的，当人看？你们就知道你们这些管理人员是人，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些工人也是人，也有人的喜怒哀乐，也有人的尊严，也有得到别人尊重的权利和欲望吗？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这一点，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一点笑容，为什么非要把我们不当人看呢？"

王主任说："我也是从缝伞女工做起的。你要人把你当人看，那你就做到我的位置上来呀。"

我说："我不要走你的道路。我现在要走的路就是辞工。"

王主任说："不管你做什么事，都要从最底层做起。"

我说："我不要从最底层做起，你知道吗，缝伞缝得我手上不知道起了多少个血泡，摩出了多厚的老茧，就是屁股，也不知道起了多少血泡，这些血，劳动人民的血呀，粘在我的裤子上，揭都揭不开，不要说坐到你的位置上去，恐怕连专门骂人的小组长的位置，我没坐到，就已经脖子断了，腰也断了，膝也断了，整个人都断了。"

王主任说："你不用怕，缝伞缝不死人。"

我说："缝伞也许真的象你说得那样，缝不死人，但它可以缝死我的青春。我要辞工。"

"你以为这是旅馆呀，你要走就走，要辞就辞？"一个男人的声音加了进来，我一看是张厂长，张厂长虽然平时没怎么样在工人面前耍威，但现在他站在我的对立面，对我声色俱厉，那么我就不得不与他对抗，而且，在我眼里，他已不再是我的厂长，他同我一样是人，只不过他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我是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而已。

我说："你以为这是监狱吗？你以为这是地狱吗？这是工厂，我的试用期还没到，为什么不准我辞工？就是我的试用期到了，你们难道有权把我关在这间厂里吗？你们是不是打算象报纸上报道的把我关在狗笼子里？"

张厂长竟说："深海有些工厂就是监狱就是地狱。"

我说："是监狱，我就要把它打碎，是地狱，我就要飞出来。"

张厂长说："你要是有本事就飞了。"

我说："我就是有本事飞。把我的身份证还我，把我的工资给我，把我的行礼给我。我现在就可以飞给你看。"

张厂长说："你还想要工资？你才干了多少天？"

王主任说："还不到十天。"

我说："不要说十天，就是一天，我也是有工资的。"

张厂长说："十天不到，你算算你挣的钱，够不够扣伙食费的？"

我说："对。你说的对。我们这些工人倒贴你们钱才对。"

张厂长说："不要在这里闹了。你再闹也是不准辞工。"

张厂长走了。王主任张组长不再接我的话。我也累了，就坐在位子上不动。

但我不能不动，不能停止斗争，我的时间有限。

我不得不又站起来，向王主任走去。

王主任说："你去找厂长吧。我准了，他不准，没有用的。"

我找到张厂长，张厂长说："你找王主任吧。"

我说："王主任说叫我找你。"

张厂长说："没有她的第一关，怎会有我的第二关？"

我又找了王主任，王主任说："不用找我，张厂长写个条子，就行了。"

我说："张厂长说要先有你的条子。"

王主任说："你找我没用的。"

我说："找谁有用？"

王主任说："这会儿你找谁都没用。"

我说："你们比魔鬼还魔鬼。"

王主任说："我们就是魔鬼。"

我又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说："你不用在这里烦我，没用的。说你走不掉，你就是走不掉。"

我说："你究竟是厂长还是魔鬼？"

张厂长说："你骂也没用。"

我说："好。你不是不准我辞工吗？好得很，你不准我辞工，你自己也甭想上班，我就跟着你，直到你准了为止。"

张厂长说："你跟着我也是没用的，不过你要是想跟着我，随你的便。我现在要去洗手间。"

我说："那我就跟你到洗手间。"

他果然去了洗手间，我也真的跟着他去了洗手间，我一边跟随着他走，一边说："为什么不让辞工？为什么不放我走？"我不停地说。

他还是那句话："没用的。你再说也是没用的。"

他真的进了洗手间，我只得站在男洗手间门口等他，这时，另一个车间的车间主任，从男洗手间走出来，看到我，一脸的嬉皮笑脸，说："你跟着他进去，他肯定准你辞工。"

我反唇相讥："你妹子你妈才跟着他进洗手间。"

那个车间主任没想到碰到一个"母老虎"，铁青着脸走了。

张厂长出来后，我依然跟着。就这样折腾到下班，我仍然没辞掉工。

我同程清她们讲了我的事，她们确定了我找到工作之后，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笑容，我说："我陪着你们死守在这里是没用的，我出去了之后，若碰到好的机会，把你们统统地拉出去。"

她们说："你拉都拉不出去，我们的身份证被扣了，又辞不掉工。"

我说："你们别灰心，办法总是有的。"

梦丽的眼泪好象要掉下来。

我说："梦丽，你别以为叶子姐和我不在，你就一个人了，程清，春霞，秋霞，她们都在呢。你放心，有机会，我一定把你拉出去。你可以先写信让家里再办一个身份证，临时的也行，到时，我们厂招工了，先把你拉过去。"

梦丽说："好。楚楚姐，你可别把我忘记了呀。你一定记着我的事呀。"

我说："那肯定。咱们是姊妹们，我不记你的事，我记谁的事。"

我见程清、春霞、秋霞，脸色很不好看，知道说漏了嘴，赶紧自打圆场："现在我们都是姊妹们，我们要团结一致，才能夺取最后的胜利。"

我留下了我的厂的地址，叫她们有空找我去。

然后我等到刚吃完饭的人群涌出大门口散步时，趁机夹在人群中溜了出去，走时我没敢带多，我怕门卫生疑，连东西带人一起扣下来。我只夹着一个小包，包里装着一条毛巾一个牙刷，我就带着这些上了路。

一条毛巾一个牙刷伴着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谁比这个时候的我还穷，但我当时并没感到穷，并没感到沮丧，当时我因看到新的生活对我招手，我的喜悦是拿钱买不走的，也是用钱买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