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利“吱”一声停在楼下。
许非同拉开车门跳下车。见单元门口停着一辆“残摩”。车上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壮年男人:他的头歪着,嘴角留着口水,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许非同,发出呜呜的叫声。许非同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和妻子一起炒股的老张吗?他曾去过远方证券营业部几次。见过面。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到这里来找谁?
许非同顾不得细问,冲老张招了一下手就向楼上跑去。因为着急,老张脸涨得通红。话又说不清楚,许非同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哕哕嗦嗦地伸手去抓许非同,没有抓住,于是冲着许非同的背影呜呜地叫着,似乎是在发泄着什么。
刚一进楼道,许非同就听到一阵猛烈的砸门声,咚咚咚。
咚咚咚,像擂鼓一般。他急跑几步,砸门声越来越响,来到自家门口,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用拳头擂门。
贝贝在里面拼命地叫着,用前爪挠着门。
许非同责问:“你要干什么?”
小伙子见到许非同,说:“我找辛怡,他们公司说她没上班,这臭娘们在家不开门,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了!”又像想起了什么,问:“你是谁儿?你管得着吗?”
“我是她爱人,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小伙子不砸门了,上前一把揪住许非同的衣领:“你来得正好。放尊重些?你刚才上楼时看见我爸爸了吧?他因为听了辛怡的话,买了凤凰科技,赔得得了脑溢血。
现在半身不遂了,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许非同掰开小伙子的手,掏出钥匙,慌慌张张地打开门。
贝贝腾地一下蹿起,扎向他的怀中,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许非同没有心思和它亲呢了,用手挡了一下,急着向屋里走。房间里没有开灯,辛怡不在家!许非同随手扭亮桌上的台灯。见台灯的底座下压着一张信纸,他用颤抖的手拿起来:非同: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我所以选择死。因为这是我目前惟一可以选择的结局。我谁都不怨。
如果要怨的话,只怨我自己的贪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到悔时恨已迟!
十几年的夫妻恩怨,就此了结。我忘不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苦乐交织的日子。人生一世,这是我能带走的最大一笔财富了。现在,我要郑重声明的是,我前后两次动用公款四百万元入市炒股,你直到昨晚一直一无所知。不知者不为过,你可以拿着这封遗书去向有关部门说清楚,这也许是我生前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但愿那笔沉重的债务因为我的远离而化为乌有。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把你辛辛苦苦攒下的几十万血汗钱全部赔于股市。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也要补偿对你的歉疚。
我们已经无力支付彤彤昂贵的学习费用了,我死以后,你为她办理转学手续吧,代我向她道歉,告诉她,妈妈是爱她的,尽管这爱已经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带走了你为我买的珍珠项链,但愿它能使我在另一个世界里不会孤独,不会无助。
看在十几年夫妻的份上,再一次请求你的原谅。
爱你的妻子绝笔于午时他知道,他最害怕、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太了解辛怡了。她肯定是不愿意死在家里,让丈夫和女儿触景生情。一个人找僻静的地方去自行了结了。贝贝狂叫着咬住他的裤腿,扯着他向门外走。许非同想起狗可以根据嗅觉信息识别主人,它辨别气味的能力是人的一千倍,就冲出家门,跟着贝贝跑下楼。贝贝出了楼道门,一边叫着一边向楼后跑。楼后有一块十几米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张石椅,正对着小区的锅炉房,因噪音和污染,平时很少有人坐。一拐过楼,许非同就看见了石椅上那熟悉的身影——辛怡穿一件新风衣,安详地坐在石椅上,一动不动,头发没有扎起来,随傍晚的风悠然飘起。
贝贝不再叫了,耷拉着尾巴放轻脚步走过去趴在了辛怡的脚边,尔后把目光投向许非同,那目光中竞充满了悲切。
正值秋日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到高楼的背后。暮色正如一张张开的巨网罩住了世间万物。天空呈灰黑色。云彩的形状也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洗过砚台的水盆,深浅不一,混混沌沌。空地上的蒿草已经败落,叶子开始泛黄,不时被秋风吹落的一片片残叶,飘落到辛怡的脚下;石椅旁的银杏树也摇动着一头将掉未掉的叶片,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响。像是在秋日的风中发出了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许非同的脚步陡然收住。他望着石椅上的辛怡。一时心如止水,脑袋中一片空白。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石椅、落叶、辛怡,简直就构成了一幅描绘秋天萧瑟之气的油画:几树枫杨红叶坠,路途烟雨故人稀。依稀黯淡野云飞,水寒荷破人憔悴。只怕是:玄鸟去,枯叶飞,憔悴之人魂未归。
许非同真希望妻子是在静坐歇息。他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向妻子走去。他看清楚了,妻子双目微闭,似已酣然入睡。
那神态和平时入睡没有什么两样。他走过去挨着妻子坐了下来,他企盼着轻轻呼唤一声,妻子会睁开双眼还他一个恬静的笑:瞧,我怎么在这儿就睡着了?他知道这注定是自己的一个梦,但是他依然不愿意惊扰了她,好像只要不惊扰了她,过一会儿她自然就会醒来。
刚才,妻子坐在这里,一定是为了看城市的落日。她喜欢看落日,她觉得落日的肃穆更能使人陷入遐想。是的。一只巨大的火球缓缓地沉入了高楼林立的谷底,它喷吐着最后的余辉沿着高楼的顶端向深渊滚去。于是,太阳与高楼在晚霞飞舞的天幕并列,颂歌与挽歌波起涛涌,瞬间有如永恒。第一盏路灯唤出第一颗星星时,天空渐渐变成了暗夜。新与旧、生与死、过去现未来、珍重与忘却,就这样融合了,如同落日的景致与辛怡的心象之融合。
他把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谈恋爱时,他曾这样搭过妻子的肩头。将妻子相拥人怀;结婚后的前几年,他也曾这样搭过妻子的肩头,却比谈恋爱时少了几分浪漫,多了几分亲情;有多久没有这样搭过妻子的肩头了?想一想,遥远的如同隔了一个世纪,亲近得又仿佛就在昨天。他的手上分明还留着妻子的温热,他的身上分明还沾染着妻子的气息。
辛怡!他轻声地呼唤。辛怡!他把妻子搂进怀里。辛怡!
辛怡!许非同呼唤妻子的声音一声高似一声,可是妻子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许非同明白了,他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知道妻子永远永远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唤了。他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妻子的反常迹象,恨自己从红蜻蜓文化发展公司出来后为什么不赶紧回家。死,原本是那么抽象的概念,此刻竞变成一具尸体实实在在地摆在了自己面前。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日色落尽。云彩无光。搂着妻子,许非同已泣不成声。
辛怡确实太累了。工作、家庭、股票,她柔弱的双肩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负?每天;她最早起床,收拾好房间,为许非同准备早餐;晚上她又睡得最晚。吃过了饭,她要刷碗、扫地、料理家务,然后打开电脑看盘,分析股票的技术走势。那股票的技术图形就是一个布满阴云和陷阱的迷魂阵,你看看MAcD金叉了,预示股票要涨,也许那个金叉就是庄家抹在刀口上的一点蜂蜜;你看着KDJ拐头向下,预示股票要跌,没准那正是庄家为诱使你割肉出局的一个诱饵。以辛怡的股票知识和实践经验。她对图形的判断每每失误,经常看了一晚上图形。关机的时候仍理不出半点头绪。她像一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得嘀溜溜乱转,除了睡觉的四五个小时,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即便在睡梦中,她也常常被股票缠绕,或因为股票涨了喜极而泣:或因为股票跌了惊恐万状。许非同有几次‘就是在睡梦中被辛怡的尖叫惊醒,睁开眼睛一看,辛怡坐在床上正直愣愣望着黑暗发呆!
她太累了。她需要好好睡一觉。许非同呆呆地望着怀里的辛怡。早晨,辛怡还为自己扣钮扣,还为自己抚平衣领。他还能感受到妻子手上的温度,这温度太熟悉了。谈恋爱时在电影院里,他们手拉着手,那温度传递的是彼此的依恋:结婚后,许非同因为失眠而睡不着觉时,辛怡也爱拉着他的手。那温度传递的是对自己深深的关切。可是此刻……许非同拉过妻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手已经冰凉了,没有了任何知觉,许非同觉得自己的脸会把这双手捂热。因为没有这双手与自己相互搀扶,他会心如死灰,悔恨终生!
“非同,快送大姐上医院吧。”
许非同木然地回过头,见身后已经围了一群人。小雨站在自己的身后。和许非同通完电话后,小雨仍不踏实。她急于见到许非同和辛怡,就找到了许非同家。正赶上许非同随着贝贝向楼后跑,于是跟了过来。许非同注视着小雨。心想。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妻子会买凤凰科技吗?如果这个女人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们守仓,能够赔得这么惨。以致辛怡搭上性命吗?他记起了妻子骂她的那些话,望着望着,在许非同的眼里,小雨已经不是那个纯洁恬静的女孩儿,而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非同!”小雨的眼眶中也充满了泪水,“这一切,也是我不愿看到的。我……”
许非同正欲答话,手机响了。《田园交响乐》那悠扬的前奏,和此时此刻的情景是那么格格不入。
许非同摁下接听键,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传了出来:“是许先生吗?我是丽丽,我们见过面的。您想起来了吗?”
“有话快说!”许非同粗暴地打断了对方。
“噢,是这样。”丽丽的语调急切而哀怨,似乎还带着哭腔:“柯小雨刚才上我家勾引我老公,正好被我撞上。她是个荡妇;是个小婊子!她说爱你全是假的,你听见没有?”
小雨从汪海那里跑了以后,丽丽越想越生气,她真的万万也没有想到。小雨会做出这种事。她也暗自庆幸,那次在温馨庭院没有把自己的那段经历告诉小雨。她不能饶了小雨,她要揭穿小雨的虚伪,就气急败坏地打了许非同的手机。
许非同曾见过丽丽,知道丽丽是小雨最好的朋友,也听小雨说过。她傍上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大款。丽丽的话让他如五雷轰顶。内心更加痛不欲生。丽丽没有必要挑拨他和小雨之间的关系,他可以从她的语调中感受到她的愤怒与伤心,那是当一个人被最好的朋友伤害时才会有的情绪。许非同实在难以置信。对他一往情深的小雨竟会背着他去勾引另一个男人,只因为这个男人有钱、有权!
丽丽还在电话中喊叫着什么,许非同已无心听了,他关掉手机。望着小雨,一下子觉得她非常陌生,陌生得好像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小雨已感觉到这个电话是丽丽打来的,她涨红着脸。欲言又止:“非同,我……”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滚!”许非同因为悲伤和愤怒,脸涨得通红,本来端正的脸庞也变了形,样子有些狰狞:“滚得越远越好!听见没有?混蛋!”然后用手机拨通120,绝望地哭喊着:“急救中心!急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