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欣慰被夜色吞噬-右边一步是地狱

正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离许非同画室不远,“肉饼张”的伙计已经搬出了那套简陋的音响,几个刚刚吃饱喝足的民工开始声嘶力竭地吼着:“让我一次。爱个够!噢噢噢噢——”

以此宣泄着积蓄在体内的剩余能量和作为城市外来人的无奈与不满。劣质白酒的辛辣味、肉饼的香味,加上民工身上的汗味和机动车尾气中的汽油味,混合交织在一起,在初秋的晚风中弥漫,使这城市的边缘地带既显得嘈杂与浮躁。又暗暗涌动着一股生命的张扬和躁动。

心情不错的许非同站在街口拿不定主意。是回家,还是到“肉饼张”

来上四两肉饼、一碗羊杂汤,外加一瓶冰镇啤酒。

小雨说她很喜欢“肉饼张”的肉饼,皮儿薄、肉厚,咬下去肥而不腻。许非同明白,她其实是为了既可以给他省钱,又能不露痕迹地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这也正是小雨的可人之处。她不像有些“美眉”,回到家猪肉炖粉条吃得倍儿香,一到交际场合,却说自己只喜欢吃澳洲龙虾、日本象鲅蚌,而且绿芥末必须是进口的。吃的时候,夹一片刺身,蘸一点调料,送到嘴里后马上以手掩面作娇嗔状;柳眉轻挑,杏眼圆睁,吐一口长气,嗲声嗲气来一句:噢,好辣呦!小雨不。她吃起肉饼来直接上手,一牙儿饼三口两口就报销了。有时候,还会很夸张地用舌尖儿舔舔中指,冲许非同做个怪样儿,清纯可爱,一点也不造作。许非同当初所以在城乡接合部买了这个单元房做画室,一是因为价格便宜;再有,这里也没人认识他c在街上走不用担心被谁指指点点;吃肉饼的时候也不必端着架子故做绅士状。

正犹豫间,一个村姑模样的女孩过来,冲许非同说了一句什么,许非同没听清,以为她问路,就问你说什么?

“大哥。您要快乐吗?”安徽口音,说话还有些腼腆和躲闪。

许非同一听是老乡,就追问了一句:“什么快乐!”

女孩暖昧地一笑,挑逗地说:“怎么快乐都行!随便你。”

许非同明白了,这是一只鸡!住到这里之前,他就听人说过。这里地处城乡接合部,是低档妓女出没的地方,每到傍晚。就有很多十七八岁至四十岁不等的妓女在街头揽客,有“停鸡坪”之称,没想到果然如此。

他曾在饭桌上昕辛怡公司的老板,那个叫石羽的秃头摇头晃脑地念过一段顺口溜——一等女人比较牛,没事走走摩天楼,找个富豪搂一搂,要发大财不用愁;二等女人门道浅,背上小包上宾馆,讨价还价挺伤感,港币也算小美元;三等女人屁股圆,酒吧歌厅好赚钱,不管五音全不全,傍个大款也不难;四等女人要吃饭,就得去混西客站,是个男人就叫干,三十五十也是钱。

他想,眼前的这个女孩儿该是最低档的妓女了吧,借着路灯柔和的灯光,他发觉这个女孩儿虽然努力操着职业性的微笑。只是眉宇间还流露着一缕稚气,离开贫困的家乡不会时间很长。不由得心头有些沉重,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另外一句熟悉的台词:“先生,你要买火柴吗?”卖火柴的小姑娘卖火柴是为了换面包,是为了生存,在街上叫卖自己肉体的年轻女子也是为了换面包,为了在大城市生存而换取基本的物质条件吗?

上次在饭桌上,他就这个话题和石羽有过争论。

石羽认为。妇女卖淫,这只是个人价值取向的职业选择,和大学教授用脑袋去售卖脑细胞里的东西一样,妓女是用自己的肉体加美貌作为一种资本要素去参与市场交易,都是用自己身体某个最有价值的部位为社会服务,实现收益最大化,与道德无关,也无可厚非。

许非同颇不以为然。他是陪客,性格又不事张扬,本不打算说话,只是见一桌子人都随声附和这种观点,便无法再沉默。他认为,这种观点只观其表,未究其里。卖淫现象所以屡禁不止。主要取决于社会的经济制度。因为据调查,做妓女的主要是进城的打工妹转换过来的,卖淫是一个社会引入市场经济后的必然产物,只不过它的规模可以随市场经济的差异和发达程度而有所不同。因此,在英国选择做妓女的社会群体显然比泰国少得多。同是市场经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就在于英国的市场经济更为发达,更为成熟,它为就业者所提供的社会福利是处于初级市场经济制度的泰国所无法比拟的。

“照许先生的说法,中国卖淫现象愈演愈烈,是市场经济不够成熟所致了?”

“可以这样说。”许非同也顾不上吃饭了,他就是这样,不说是不说,一旦引发谈兴,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中国的市场经济还很不健全,它的特点之一是用廉价的劳动力来吸引外商投资,通过投资拉动经济发展。而一些地方政府为了局部的经济繁荣,也在事实上鼓励出资方用极低的劳动成本作为竞争力驱动市场扩张。为了降低劳动成本,雇男人不如雇女人。雇城里女人不如雇乡下女人,这样一来,刚成年的乡下女人自然就成了资方为不断降低生产成本而必须追逐的劳动群体。她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常常只有五六百元收入。想提高自己的生存质量,理论上是有两条路,一是出卖自己的劳动力。通过勤奋工作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有一天也可以享有城里人所享有的一切权利,但这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想想,靠每月积攒一两百元想挣出十几万、几十万到城里买房子,显然是天方夜谭。”

“他们可以再回农村老家嘛!”

“当然。有一部分可以安贫乐道,重新回到原来的生存状态当中,但是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在经历了现代文明,特别是物质文明的洗礼后,是不甘重回生活原状的,那么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出卖肉体了。出卖肉体一天的收入可以抵得上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苦力的收入,在这样巨大的利益反差的诱惑下。有些姿色的打工妹跳槽卖淫就很好理解了。”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她们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嘛!”

“但是,我们现在的‘无可厚非’是以社会道德整体失语为前提的。因为我们在购买廉价产品的同时,事实上也参与了对廉价女工的剥削,间接上也在推动卖淫女不断壮大的过程。”

“依许先生的看法。这问题如何解决呢?”石羽望着许非同,觉得这位仁兄过于书生气和理想化。

许非同没有注意到石羽眼神中的轻蔑,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建立一个文明的劳动力市场,提高产品的劳动价值含量。使普通的打工妹通过打工有可能过上城里人的小康生活。”……

“大哥。你到底玩不玩嘛?”卖淫女孩儿的一句话把许非同拉回到现实中,他刚想说些什么,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呼啸而来,女孩儿转身就跑,其他的卖淫女也如惊弓之鸟,纷纷跑进了附近的楼群。许非同叹了一I:1气,心想他能跟她说些什么呢?城里人的小康生活对那女孩来说,还远远是一个待圆的梦。他无奈地摇摇头。

“哎,这不是许先生吗?几天不见,怎么沧桑了许多哟?”

一辆黑色的奥迪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许非同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一颗秃顶——中间寸草不生,周边则草木茂盛,很像是草丛中凸起的一块光石,在路灯的衬映下,泛起了水一样的反光。

“哟。石总。”许非同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熟人,这世界真是变得越来越小了,幸亏小雨已经离去,要不然还麻烦了。石羽原本是一个书商,做教普读物发了学生财,于是挂靠到某社会团体注册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图书、影视、光盘,什么赚钱干什么。此公脑瓜活络,关系众多,又舍得花钱铺路。几年下来也有了几千万的资产。许非同和石羽前不久在一个饭局邂逅,喝到兴起,石羽允诺为许非同出一本画册。着实让许非同激动兴奋了好几天。许非同实在是太想出一本画册了,画了十几年的画,他很想对以往有一个总结;而且。如果画册能出,通过新闻界的朋友在媒体上“炒作”一番。造些声势,人气就会上升,年底评个副教授当不成问题。

这两年沉湎股票致使业务荒疏,几近被人淡忘,他痛苦得常常如百爪挠心,夜不能寐,而又无法摆脱股票的困扰进入正常的创作状态。作为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画家,还有什么能比出不了好作品更加痛苦的事情呢?可是,饭局之后石羽便音讯杳无,或许是因为许非同和他争论心中不快?许非同让辛怡问过两次,他总是支支吾吾,王顾左右而言他,许非同不愿强人所难,也就没有再提此事,不想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

“嗨。真是巧了。”石羽左手握着方向盘,把右肩整个儿探了出来,倚着车门扬起脸说:“我还想让辛怡通知您到公司来一趟呢。是这样,我已经找好了书号,您那画册,我们准备出了。不过……”石羽略一迟疑,“您得包销点。”

“多少?”

“两千册。按成本价每册五十元。”

许非同闻听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册五十元,两千册就是十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几乎相当于他和辛怡两年的工资。

石羽够狠!

石羽见他犹豫,便挤出一脸苦相,用手把两边的头发向寸草不生的顶部胡撸了一下,语气很真诚地说:“许先生,您也知道,现在的图书市场疲软得很,您不包销。只印个三两百册,那制版费、印刷费、书号费……乱七八糟地一加,我们公司可就赔本赚吆喝喽!凭着辛怡这层关系,我们不赚您的钱,可您也不忍心让我们倒贴吧?”

石羽说的确也是实情。

那次饭局上,石羽因为喝高了,随口允诺为许非同出一本画册。回来后酒劲儿一过,狠抽自己两个嘴巴的心都有。许非同不是名画家,他的画册不会有什么销路,这明摆着是一桩赔本的生意。不错,自己是有钱,可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费心熬神、起早贪黑、机关算尽、顶雷冒险,那钱赚得容易吗?怎么就上下嘴唇一碰,一下子就扔去好几万呢?所以。辛恰问过他几次,他都敷衍了过去。他知道许非同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有这么两三次虚与委蛇,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这档子事了,酒桌上的话,其实也当不得真!

所以后来石羽改了主意,直接的原因是会计因病休假。

他想趁机把会计炒了,让辛恰替代。会计没犯什么错儿。这些年对石羽也算是忠心耿耿。可像石羽这样的民营公司。财务上不可能规范,偷税漏税是免不了的,要不然忙死忙活岂不是都给共产党打了工?问题是,一个人在这样关键的岗位不能呆得时间过长,不然公司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还不让他知道个底儿掉!最好是铁路警察只管一段。这样一旦出了问题。

牵扯的面儿也就有限。辛怡大学学的虽然是企业管理。但通过自学,财会这一套业务也完全可以拿起来,要让她在这个岗位上和自己配合默契,总要给些甜头。要不,人家凭什么为你卖命?为许非同出一本画册。赚没赚到钱账是明摆在那里的,辛怡自然会领情。辛怡领了情,在账上自然会尽心竭力。

稍做些手脚,省个十几万几十万还不是小菜一碟!从长远的观点看也不吃亏。潜在的原因呢?就是缠绕在石羽心头的一缕情愫。在他心中,辛恰如同水中一个美丽的倒影,虽然抓不住。却无法不让自己心仪。

许非同觉得石羽的话虽然不太受用,但也不无道理。就点点头说我考虑一下再定吧。

石羽缩回脑袋,边关车窗边说:“咳,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这两年股市牛气冲天,十万块钱,还不是您在股市上赚的一个零头儿吗?”

一听这话。许非同的气就往上拱。辛怡入市的1998年。

沪市大盘的指数不到1000点,不到四年的工夫,已经上冲至2000多点,整整涨了一倍。也就是说,随便买一只票如果捂住不动,八成也翻番了,花个十万八万的出本画册实在不算什么。可是那天和辛怡一算账,不但分文未赚,倒赔进二十几万!倘若自己从未发表过意见,或者自己发表的意见无一可取倒也罢了,令许非同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是,辛怡炒股谁的话都听,惟独不听他的。他不懂技术,但他有一种感觉,而这感觉每一次被事实验证是对了的时候,都意味着他又大赔一笔!辛怡曾听一个“庄托儿”的话,在三十三元全仓吃进深科技。许非同感觉不对,因为这虽是一只科技股,但产品已经老化。且上市以后的几年间,从三元多被炒到六十多元,股价已经翻了几十倍,虽然在一九九八年井喷式的“五。一九”行情中未被炒作,但恰恰说明它隐含着危机。但这些意见辛怡就是不以为然,坚信“庄托儿”所说,这张票半年后至少能再翻一倍。无论涨跌坚决一路持有。结果半年后股价跌至十八兀,缩水百分之四十,幸亏他逼着辛怡在二十九元时果断抛出,不然得赔得倾家荡产;许非同曾偶然看到《北京青年报》的一篇文章,报道了“中关村”的基本面情况,他感觉这张票有戏,向辛怡推荐,辛怡问了周围的几个朋友,都说这张票股价已经偏高,不能碰,辛怡于是按兵不动。结果这张票一天后便从十八元启动,一路飙升,一个月后涨至四十四元。这两年类似的事屡屡发生,而辛怡在十次听别人的话赔了钱之后,第十一次仍然惟别人马首是瞻;许非同的十次意见被事实验证基本正确以后,对于他的第十一次意见,辛怡仍然不理不睬。这让许非同大为恼火,有好几次吵得地覆天翻,甚至动了手,辛怡事后仍然我行我素。

许非同也想自己亲自操盘,只是在潜意识中,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炒股光凭感觉能行吗?妻子专门上过学习操盘技巧的学习班,股评报告会又场场不落,光买证券类的报纸和杂志每月就要花上几十元。她的判断总应该比自己准吧?这次不准,他寄希望下一次;下一次不准,他又寄予再下一次。

到后来,就赌了气:我看你会不会准一次!

辛怡心态已经彻底坏了!判断失误一次,心中的恐惧就增加一分。越恐惧判断越失误,每次都是追涨杀跌,完全进入了恶性循环。结果是屡买屡套,越套越深!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哦哦——”民工们唱得正起劲儿,声音尖厉而嘶哑。许非同缓过神来,见石羽的奥迪已经融入了滚滚的车流。他刚刚才有的一点好心情也如同奥迪排气管中冒出的一缕白烟。顷刻间便被夜色吞噬了。

他决定回家。

一位老妇人迈着悠闲的步子在遛狗。那是一只吉娃娃,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像头小鹿仔,很是可爱。它似乎嫌老妇人的步子慢,跑出一段路便蹲下身回头张望,待老妇人跟上来了,又腾起四爪朝前跑去,跑不远,又停下来回头望着老妇人,目光中充满着关切与依恋。许非同这才想起,刚才下楼时接到女儿彤彤的电话,特意嘱咐他别忘了给贝贝买一袋口粮,女儿怕他因耽于股票而疏忽了小狗儿。如果不是女儿提醒,贝贝口粮险些断顿儿。于是他走进路边的宠物商店,挑了一袋新出的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