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神无主的午后-右边一步是地狱

辛怡由北向南横穿马路时,因为着急。差点撞上一辆疾驰而过的宝马。

电视台预告今天下午三点休市后,证券纵横节目在海蓝云天证券营业部要举办一次小型的股评报告会,由金日升投资咨询公司的首席分析师严伟成分析大盘的走势和有望形成的热点板块,票价二百元一张,据说还限制股民人数。辛怡一直是严伟成的“追星族”。以前只是在电视的股评节目中见过,从未一睹真容,听说他作报告,就借口到银行查看汇票,向公司老总石羽打了个招呼跑出来了。一看表。离三点还有半小时,怕买不上票。一着急,险些酿成车祸。

宝马吱一声刹住车。车门推开,金戈从车上走下来,冲着惊魂未定的辛怡说:“有事吗?要不要送您到医院去看看?”

本是自己的责任,人家却这么彬彬有礼,辛怡有些歉疚,她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摆摆手说:“没碰着。让您受惊了,对不起啊!”

旁边一位目睹了全过程的老者颇为感慨,说你看人家这两位。都这么通情达理。要是咱北京的每个市民都能这样,那2008年在北京举办奥运会,还有话说么?

宝马开走了。辛怡也上了对面的公共汽车。

急匆匆赶到海蓝云天证券公司,辛恰才知道所谓限额纯属一种商业操作。证券营业部租了旁边的一家机关礼堂,可容纳上千人。闻风而去的股民不过二百人,主办方来者不拒,股民也只坐了礼堂的前几排。

这样的股评报告会,辛怡几乎是每场必到。只不过,越听越无所适从,越昕心态越是紊乱。因为从对大势的评判到个股的推荐。股评家之间的观点常常大相径庭,从宏观经济到公司基本面,从技术走势到个股分析,说得似乎都极有道理,你听了张三的,也许真理恰恰在李四一方,你听了李四的,对的往往又是张三。好像结果老和中小散户作对。这还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股评家的腔调趋于一致。比如股评家都在主张价值投资理念时,业绩优良的大盘蓝筹股的股价已悄悄攀升了百分之五十甚至一倍到几倍。这些股票曾被股评家一致不看好。现在人家看好它了,你不敢买,它就一直涨!等你下决心跟进。从曾被市场人士一致看好而又不断下跌的小盘股科技股中割肉出局,返身杀人蓝筹大盘股时,盘踞在大盘股中的庄家和机构叉借机高位出货,把资金重新注入了中小散户割肉出局的股票。这样左挨一个嘴巴,右挨一个嘴巴,中小散户一个个都找不着北了。股市成了先知先觉的庄家和机构的提款机,你把钱放进去,人家无须验明正身就能提走,且不打收条。心酸的股民便用谷建芬《鲜花与微笑》的原曲,填了一首新歌:请把我的股票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钞票留下。

明天明天这股市。

我们纵横天涯。

中小散户直叫妈!

可是辛怡就像很多中小散户一样。越是无所适从。越不敢相信自己,越不相信自己,就越把希望寄托在所谓专家身上,结果越是赔钱。最终陷入了一个难以自拔的怪圈……

每天从晚上六点开始。辛怡几乎所有的股评节目挨着个地看。一个月前,她在上海卫视的财经频道看到了一个姓唐的股评师说得头头是道。并声称自己在股市下跌的市道中对大势的研判如何如何准确,自己的会员获利了多少多少,便打了屏幕上公布的咨询电话。这家广电财经信息技术咨询公司本来在电视上承诺。可以免费咨询股票,但电话打过去了,却说只有交了咨询费成为会员,他们才可具体指导。眼瞅着自己的股票天天下跌,辛怡无奈之下按对方要求寄上了六千元咨询费。收到钱后对方倒是颇为主动,一天六个电话让辛怡全仓割肉出局。辛怡手上的股票已经跌了百分之四十,卖了实在心痛。对方说你不卖,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下跌空问!辛怡害怕了,一咬牙斩了仓。没想到,股票卖出去不到一天大盘就反手拉起来了。辛怡后悔不迭,打过电话质问,对方竞没有一丝歉意,反而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让你卖票是没错的,因为我们确实看到还有下跌空间。至于说现在股市涨起来了。我们也不是神仙,怎么能判断那么准!

辛怡只好忍气吞声,说那我现在空仓了,你们看应该买哪只股票?对方说你买珠江实业吧,全仓跟进!辛怡想,他们一把让自己损失了二十几万,这次说话总会有点谱吧,就照办了。不想大盘在金融、石化、汽车股的引领下天天上涨,珠江实业却在七元附近横盘不动。辛怡实在忍不住了,听了股友老张的话,卖了珠江实业买了一汽轿车,尔后打电话询问这家公司,一汽轿车后期走势如何?这家公司倒也回答得干脆。正在作中期头部,赶快出局!言之凿凿不由得辛怡不信,可是当辛怡抛出一汽轿车后,这张股票却从七元钱一路上攻到十二元。再打电话找那家公司,已人去楼空,留的电话全成了空号。

辛怡心有不甘,电话打到上海电视台反映情况,电视台回答。这家公司是不是骗子公司我们不知道,但请来做嘉宾的唐先生确有证监部门颁发的分析师资格证书,所以你应该打电话去问证监办。电话打到上海证监办,证监办的工作人员回答。该公司没有在我们这里登记,至于它是否有合法的经营资格你应该去问工商局。工商局又把皮球踢了回来,说这事不归我们管归证监办管。电话打了一圈儿,长途电话费花了上百元,连告状的庙门也没找到,辛怡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

按说辛怡应该长记性了,不再迷信所谓的专家,可是她总心存侥幸。这家机构说得不对那家机构会不会说对呢?这次没有说准下次会不会说准呢?

所以有股评会辛怡照样参加。

今天严伟成说话很谨慎,一点实质性问题都不谈,股民们听得如坠云里雾中:“现在的宏观经济形势还是看好的。不过中国的国民经济依然存在一些不确定的因素,可能会影响大盘走势。那么股市到底怎么走,要看多空双方最终博弈的结果……”

有股民在下边喊:“严大师,别净来虚的了。我们花二百块钱可不是来听你卖狗皮膏药的!”

严伟成不愧见过大阵势,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双手平摊在讲台上,用目光扫视着会场,不再说话,待噪声渐渐被他威严的目光平息,人们屏住气等待他的下文时。才不慌不忙地说:“你们不要心情浮躁,炒股炒的就是心态嘛!如果你们以这样一种心态进人股市怎么能不赔钱呢?我当然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些股票,讲一讲具体的操作技巧,但是,给你们食物不如给你们猎枪,如果你们能树立一种正确的投资理念,那么就不会为股市的风云变幻所迷惑。就可以正确把握总体趋势,就可以获得很高的投资回报,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辛怡觉得严伟成的话确实无懈可击,可是又实在让人不得要领。如果听了一堂课就能对波谲云诡的股市洞若观火。

那还会有输家吗?屡买屡套,神仙也不会保持良好的心态。何况吃五谷杂粮的普通股民?与其在这里讲大道理,不如讲点具体的实战技巧。

看来,听众的心态大都和辛怡一样,又有人喊了:“我们要听技术,要听具体的股票分析,没时间听你做国际国内经济形势的报告!”

“这位股民的意见可以考虑,大课讲完了,我另开小灶。

再就这些问题谈谈我的研判成果。如何?“

“又要圈钱了,庄家在股市上圈钱不够,你们在这儿还要圈钱?你们是不是把我们中小散户当成唐僧肉了。谁都想吃上一口?”

“五百元一张票,谁去听你的小课?如果大课只讲这些报纸广播中都可以了解的内容,我们强烈要求退票!”

众股民齐声附和:“对对对,我们要求退票!”

股市纵横的女主持人见会场有些失控,忙跑上台,揽过话筒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为了活跃我们报告会的气氛,加强我们股市纵横节目与广大股民之间的沟通,我们特地准备了一个抽奖节目。即请一位股民朋友上台,从这只纸箱里随意抽出一张票根。只要尾号和我们股民朋友手上的入场券尾数相合,这位股民朋友就可获得一只电饭煲……”

会场上一阵骚动。有人喊:“我们要听课,没兴趣抽奖。”

有人附和:“一个电饭煲百八十块钱,我们花二百块钱跑到这里来抽奖,脑袋里养鱼啦!”

“下去,下去!”众人一片嘘声。

主办方一个戴鸭舌帽的人沉不住气了,急步走到台上,拽过话筒说:“股民朋友们,股民朋友们,听我说两句,大家说我们圈钱,这实在冤枉我们了。不说别的,单是除了这场租费,严先生往返的机票、食宿和讲课费,我们还能剩下几个子儿?我们举办讲座。不就是想为股民朋友们服务,帮助大家在股市中取得一些收益吗?我们容易吗?不说别的,单就这场子,你们各位可以打听打听,一听是股评报告会,有几个单位愿意出租?租一个场子,我们得陪多少笑脸,说多少好话?不说别的,你们哪位下礼拜帮我们租一个场子,我先在这里给您作揖了。”

“照你这说法,我们花了钱耽误了时间,什么也没听到,就得自认倒霉。提点意见就是无理取闹?”

一个老年股民站起来。冲鸭舌帽大声发问。

辛怡一看,是同在远方证券营业部炒股的股友老张。老张曾是一家工厂的车间主任,工厂不景气。被买断了工龄。下岗后,他把买断工龄的钱加上半生的积蓄一共四十多万全部投入了股市,炒了一年,赔了二十多万。从中户室被挤到了散户大厅。上次一汽轿车他听了辛怡的劝告,平推出局。也没挣到钱。辛怡总觉得对不起他。辛怡知道,老张是个情绪化的人,容易激动。其实也难怪老张激动,中国的股市太黑,黑庄、黑幕、黑箱,中国的股民太苦。有许多是下岗职工,有一时髦的顺口溜为证:工作没法找。只好把股炒,单位下了课。股市对付过。八千万股民。连个协会也没有,受了上市公司的欺诈,有时甚至就是明火执仗地抢劫,连说理的地方也找不到,像银广夏那样明目张胆的欺诈。股民集体诉讼。法院竞不受理。他们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委屈,太多的伤心,太多的愤怒,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许多人已经离开了座位纷纷涌上台去,把严伟成围了起来:“你讲的这是什么呀。纯属在骗钱!”

“你们不容易,我们容易吗?”老张揪住鸭舌帽的领子,已是泪流满面:“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几十万血汗钱。本想着放到股市能比银行的利息高些。没想到不到一年。剩了不到一半儿!你们说这是对我们股民进行风险教育,这他妈是进行风险教育吗?先公布预亏,把股票往下砸,等我们中小散户割肉跑了,庄家捡足了便宜筹码又说扭亏为盈了,返手又把股价往上拉,这他妈不是抢钱是什么?”

严伟成已被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围起来了,试图趁乱溜走。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奋力拨开人群,一脸谦恭地挤到严伟成跟前,对工作人员说,同志我问严先生一句话,就一句话。严伟成见老太太并无恶意,就作出一副亲民状,探过头说,大妈。您有什么话请问吧。老太太往前挤了挤,侧过身,估摸着右臂挥动的幅度已足够时,抡圆了啪一声脆响,抽了严伟成一个满脸花。严伟成猝不及防,捂住脸一下愣在那里:你怎么打人?老太太脸上的谦恭已经被愤怒取代:“打的就是你,你这个黑嘴、庄托,上次就是听了你的小课,我四十二块买进中关村,现在跌剩了十六块。你是吃肉不吐骨头啊你!你从庄家那里挣了多少昧心钱,黑了心地坑我们这些小股民,让我们在高价接庄家的货?”

女主持人急忙赶过来拉开老太太,说:“股市有风险,人市须谨慎,电视上天天打出这句话,你们赔了钱怎么怨别人呢?”

严伟成见股民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激烈,知道耽搁下去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也顾不得和老太太分辩,捂着脸挤出人群,快步走出了礼堂……

辛怡望着严伟成的背影,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爬上了心头。她觉得听了股评报告会,心里更加没底了。仿佛一脚踩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涧,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身子却始终没有落地。她知道下沉的时问越长,掉在地下就会摔得越痛!

走出吵吵闹闹的礼堂,辛怡更加六神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