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双簧” 一-袁世凯评传

《孙子兵法》曰:兵者,诡道也。其实政治、外交又何尝不是诡道?袁世凯出任总理朝鲜通商交涉事宜大臣时,清军已经撤出朝鲜,此后与对手的较量,靠的是外交上的纵横捭阖。在没有武力可恃的条件下,面对朝鲜宫廷内外的复杂局面,要想应付裕如,袁世凯只能依靠自己的谋略智术和遍布朝野的关系网。用进废退,外交斗争的诡谲多诈使其素质的发展偏向于权术一面。历代的枭雄都本能地倾向于以术驭人,而袁世凯更是把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应该说,朝鲜的外交经历对他依赖、迷信权术的做法有很深的影响。本章开头所引用的电稿,是袁向李鸿章提出的诱使朝鲜就范的建议,赤裸裸地展示了袁世凯运用权术的方式。通过他运用权术成功控制住朝鲜的事实,可以透视出袁世凯从一个向往、效仿班超等古代名将的青年英才,逐步发展成为枭雄式人物的真实轨迹。成也权术,败也权术,靠权术青云直上造成袁世凯对权术的迷信,以为可以把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结果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权术在一定条件和场合中是可以用,而且必须用的,但一味迷信权术,把别人都当作傻瓜,那么无论何等人物,再大的事业,都注定是要失败的。有袁世凯这种本事的人不多,他的失败,就是明证。

电致北洋大臣李鸿章请示施用权术诱使韩人就范禀1

(1889年12月27日)

韩人素行玩狡,非稍用权术难有济。凯因假作宪欲严究,而凯悉心为韩筹助,吞吐间若极难了各语意,并谆嘱洪所谈万不可泄,如宪查知,凯罪甚大,似不但尊宪体制,亦冀妃、王暂信,凯乃可相机排布,姑待先革朴职,再查酌诱办,似不必遽令政府复。恐韩谓已结,数日后又授朴显官,尤损事体,似用一办一托法,方可操纵。至洪云妃、王悔前疑凯,亦诱凯术,凯姑作已受其术,而因以先办朴案,后继以诚似易为力,惟乞酌防金明圭伺察语风,谓凯诱办,虑王变卦。是否有当,乞训示。再,凯因此案棘手,参用谲术,有违训令,无任悚惶。凯。

在袁世凯归省期间,朝鲜的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甲申事变后,朝鲜王室对清廷失望,对日本惧怕,遂决定加强与北方强邻——俄国的关系,试图由此找到一条自主之路。在朝、俄之间牵线搭桥的,竟是当年李鸿章推荐出任协办朝鲜交涉通商事务的德国人穆麟德2。俄国插手朝鲜事务,又引起了英国和日本的警惕。当时,英、俄在阿富汗的争夺已成剑拔弩张之势。为防俄国海军南下,威胁英国在长江流域的利益,英国采用先发制人的手段,先一步占领了位于南下要道对马海峡中朝鲜所属的巨文岛。而“日本更怕英、俄在高丽得势,于是日本、英国都怂恿中国在高丽行积极政策。英国觉得高丽在中国手里与英国全无损害,倘若到俄国手里,则不利于英国甚大。日本亦觉得高丽在中国手里,他将来还有法子夺取,一旦到了俄国手里,简直是日本的致命之伤3。”6月5日,日本外相井上馨约见清廷驻日公使徐承祖,建议“朝鲜用人及大政由中国主持,罢免穆麟德,代之以美国人,并以敏捷决断的官员替代陈树棠4”。7月2日,日本驻清公使?木武扬向李鸿章面交井上所拟解决朝鲜问题的八条建议。李遂于8日致函总署,转达井上建议,其中对日方建议撤换清廷驻朝代表一事,李认为可行,“至于驻朝鲜道员陈树棠,谨厚有余,才智不足,自然是确论5。”他决定启用袁世凯,嘱咐袁保龄去信催袁世凯销假,限期返津。8月21日袁返津,“李相见袁公至,非常高兴。开玩笑说:‘如今就像演戏,戏台已搭成,客人已请到,专等你登场了’。6”27日(旧历七月十八日),李鸿章致函总署,举荐袁世凯替代陈树棠出任驻朝鲜使臣:

正好有前管理庆军营务处的袁世凯,曾两次带兵救护韩王,屡立战功,该国君臣士民深为敬佩。(袁)才能见识突出,精明敏捷,忠实开朗。清卿(吴大�)、燕甫(续昌)去年冬天在朝鲜已熟知其为人。昨天奉调来津,激劝闵泳翊往见李�应,立时为俩人释憾交欢,李闵全都深深感谢他。(袁)与在朝鲜执政的金允植、金炳始等人全都是莫逆之交,李�应、闵泳翊等也再四恳求下令袁世凯驻朝鲜办事,可以平息争端,免除内患。似乎应该顺应朝鲜人的舆论情感,暗暗消解其反复无常。现在拟等待奉旨赦回(大院君),应该派袁世凯护送前往,将来或要恳请特别的恩典,从优赏加更高的职衔,使其接替陈树棠的差使,可以得到耳目臂指之助。7

李鸿章此封荐函可谓不遗余力,亦可见其对袁氏期望之大,倚重之深。此函中提到的李罶应,即三年前被清军绑架到中国,安置在保定的大院君。闵泳翊即大院君的死对头闵妃之侄,是后党集团的重要成员。李、闵势同水火,所谓“立为释憾交欢”,不过是迫于清廷压力而作出的姿态。闵泳翊是袁世凯在朝鲜时交下的朋友,难得的是,大院君是当年袁一手绑架并押送到中国的,居然能够同闵泳翊一起再四恳求派袁世凯出使朝鲜!由此亦可透视出袁世凯笼络结交人的手段。

细分析起来,大院君之所以赞成袁世凯出使朝鲜,在于清廷释放其回国,最早是由袁提出的建议。应该承认,袁世凯对朝鲜甲申事变发生的原因看得很清楚:

是役也,韩王平庸糊涂,荒谬狂妄,想与各国并驾称帝,以臣属清廷为耻;闵妃贪残专横,时时担心大院君回国,不利于己,也图谋巩固自己的权力,各有各的隐衷。洪英植、金玉均等顺情揣摩(国王)意旨进献对策,以为中国方有战端,自顾不暇。如果近亲日,远结俄,乘机崛起,驱逐中国军队,便可自立为帝,永不受制于清室,也不用担心大院君再回来。国王和王妃虽然不能立刻决断施行,而倚重这些乱臣,实际如同心腹。8

即日本的策动不过是外因,而王室和开化派的自主独立愿望才是真正的起因。因此事变刚刚平息,袁世凯就袭其老师张謇的故智,“献策北洋,宜早早了结与法国的争端。趁此机会,请旨斥责韩王政治不修,迭生变乱,选派监国,代其执政。”“11月中旬,又上书痛切言之,请仿照汉代封建设相治事,否则韩终非我有9。”世凯此议,李鸿章认为不可行,不予采纳,倒是他给其堂叔家信中的一个建议,不仅受到袁保龄的激赏,在袁保龄推荐给李鸿章后,李亦认为是牵制朝鲜王室离心倾向的上策,便在12月12日(旧历十月二十五日)和14日(旧历十月二十七日)两次向总署致电发函,请旨放还大院君,“交吴(大翨)、丁(汝昌)等带往,或宠赐职衔,维系朝鲜人心,以示笼络10。”在函稿中,李详细说明放还大院君的缘由,由此可知此策实出于袁世凯:

鸿章曾致信该国王,(劝其)勤修政治,连络外交,以图自强。不料其糊涂懦弱得厉害,闵氏擅政,偏听朝臣中日本人同党的愚弄。而日本人则从旁挑唆,以该国(受日本)资助,不应藩属于其他国家。所以外表尚尊循服事上国之礼,内里已渐有背离藐视之心。本年法国和越南事端紧急,该国君臣的谣传蛊惑更多,打算结交日本以自固。凡自韩国来的人,全说朝鲜没有怀二心的人,老百姓都盼着大院君归国,何况值此变乱之时,尤其应当实行收拾人心的策略。庆军营务处袁世凯在朝鲜多年,熟习民情。昨日家书内亦有应饬命大院君随同清兵一同返回,暗置军营之中等语。道员袁保龄极力怂恿,说是以父临子,在道义上较顺,不失为有见识的看法。11

大院君是朝鲜壬午兵变的幕后指使者,清廷为遏乱萌,将其绑架押解回中国安置。袁、李为何又主张将其送还朝鲜呢?袁、李的如意算盘是,甲申事变后,开化派的势力在朝鲜被扫荡一空,政治上闵妃的后党呈一党独大之势,而对清廷的离心倾向也愈来愈大。此时将其老对头大院君送还,利用其声望重振亲华的守旧派的声势,在政治上是一种平衡和牵制,同时也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和威胁:朝王室若恭顺清廷,谨守宗藩体制,则可以相安无事;否则即可以大院君取而代之,而且以王室内部宫廷政变的形式进行,较少予外人干预的借口,这一点是李鸿章最为看重的。

9月20日,朝旨命释大院君回国,行前,袁世凯因为自己官位较低,请求派大员护送,为李鸿章拒绝。“李相笑曰:‘朝人闻袁大将军至,欢声雷动,谁敢抗拒?’12”10月3日,大院君由袁等陪同从天津出发,5日送达汉城。出乎袁、李预料的是,这着棋不仅没有收到预定的效果,反而大大加剧了朝鲜王室与清廷之间的矛盾,使王室谋求独立自主的愿望更趋强烈。朝鲜王室虽迫于清廷的压力接受了大院君归国,但朝野的反应大不一样。“韩国士绅民众络绎来迎,父老多流涕者。由仁川至汉城,七十里不绝于道。”而王室不仅不派人迎接,反而在大院君到达汉城的当天,以壬午乱党之名捕杀了大院君的三名亲信,国王还传谕禁止诸大臣与大院君往来和私通信件。对此种意外情况的处理,正是袁世凯的强项。

袁公登岸入住宾馆,通知照会各国兵船及各领事,往还应酬答谢;一面函电痛切责备韩国朝廷。次日才开始有韩官及内侍先后来迎。公诘问责备,他们于是诿过于派遣于中国的使臣(通报不及时)。(袁)公正告韩国朝廷,袁某奉朝命,送还你们国王的父亲,像这样简慢不敬,何以面对君父?无论如何,仪式必须庄重严肃,以昭敬重,要求国王迎于郊外。二十七日,抵达汉京,国王设帐幕迎候于南门外。……次日袁公拜会国王,委婉讽劝,申明朝廷赐予恩典的目的是,全你们的骨肉之亲,存你们的慈孝之义,决不许大院君干预国事。王妃藏在屏风后偷听到了,猜嫌之意才稍稍减轻。又责备诸闵及其近臣说,辜负朝廷之恩是不忠,慢待父亲是不孝,陷王于不忠不孝,腾笑各国,贻讥后世,国王何以面对人民?诸位大臣何以侍奉君主?诸闵入宫转告王妃。(袁)并劝大院君杜门谢客,颐养天年,不要干涉国事,大院君领会其意。(经过)多方调停,始各相安。13

将大院君安置完毕,袁即着手另一任务,掐断朝王室与俄国的联络。穆麟德鼓动朝鲜寻求俄国保护以谋求自立,在清廷看来是背恩负义的小人,但穆是德国人,清廷拿他没办法,只能压朝鲜政府解聘其职务。穆虽被解职,仍勾留不走,恰值大院君回国,“穆麟德乃愚弄闵妃,说有办法可以阻挠大院君回来,又鼓吹(俄国公使)韦贝来恫吓韩人。王妃每月支给他三百薪金,出入宫廷,至是尤其肆无忌惮14。”10月8日,袁约见金允植,嘱其勿受穆氏蛊惑;10日作《摘奸论》,“揭露俄国对朝鲜的阴谋,及朝鲜受俄国保护,韩兵归俄国教练之害,劝以越南为戒15。”14日,在《俄韩和好通商条约》互换的当天,袁“以论送给国王。又遍示诸闵及韩诸近臣,国王及王妃惊悟。次日,王请公笔谈良久,公反复譬喻,国王的主意才定下来。解除了穆麟德典圜局的差使,发给三个月薪银,让他离开。穆麟德失意,求袁公为他另谋差事。公禀报李相,许可给予差事以笼络住他16。”其实,所谓国王和王妃“惊悟”云云,不过是作戏而已。在朝鲜一方,已通过穆氏与俄国搭上了关系,没必要为了他与清廷搞僵;在清廷一方,通过一压一拉(假意允诺穆氏回津另委差使),摘除了这颗眼中钉,也可满意。此后中朝之间关系,实为一种控制与反控制的关系,而中朝之交涉亦多为软硬兼施(清)和阳奉阴违(朝)的外交戏剧矣!

其实,袁世凯对此一清二楚,回津后即将其观察所得到的印象及时密报李鸿章。因此李在接到朝鲜国王来函请求派清兵驻扎汉城时,就不再为其所惑。在给总署的密函中,李对此的态度十分明朗:

袁丞密称,大院君及该国政府均不愿依附俄国,惟国王游移无定见,诸闵少年,阴谋唆使闵妃主持其事。欲请求俄国保护,凭藉俄国为后援,以对付中国,(同时)仍外结中国以防俄国。其心叵测,请求驻兵乃尝试敷衍之词,不足信也。……穆麟德即使不在那里播弄,而诸闵与闵妃专权,难保不荧惑国王接受其奸计。鸿章虽已一次次去函剀切开导,据袁丞密告,该国王还是表面顺从心里违拗。物腐虫生,后患甚大,实在无可如何,不敢不据实情密陈,敬乞转奏,预先筹划方略大局。17

可见,袁在朝鲜,通过自己在宫廷内外的关系网,能够准确把握王室和朝鲜政府内政外交的动向,为李鸿章和清廷提供决策的根据。仅此一项,袁就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也是在朝鲜执行清廷全面控制政策的最佳人选。

10月28日,李鸿章正式向朝廷上奏,荐举袁世凯替代陈树棠出使朝鲜:

奏折以公胆略兼优,能持大体,为韩人所重。其国王也来函,敦请遣往相助。宜从优授予其权限,办理朝鲜交涉、通商各事,略示与闻外交之意。该员历著劳绩,请超擢职衔官阶,以重体制,而资以镇摄。又附片密陈:韩王趋向不专,择强自庇,日本兵刚刚撤退,俄国使节随即到来,反复筹算,几乎想不出什么办法。袁世凯足智多谋,希望可以挽回匡正,暗中扭转(这种趋向)。该员两次戡乱,皆身在行武,操纵合宜,其功甚伟。本应优加奖擢,以酬劳绩。现在奉命出使属邦,尤其需要提高其地位和威望,使他稍有威风,作为坐镇(朝鲜)的凭借等语。随即(30日)奉旨:以道员升用,加三品衔。于是按照北洋的建议,由总理衙门派发公文,委任袁公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18

此时的袁世凯,年龄不过二十六岁,从军不过四年多时间,即由布衣一跃而为三品的候补道,职衔直追入宦已二十三年的乃叔袁保龄(当时袁保龄为二品直隶候补道),可谓官场上的奇迹。这固然与袁在朝鲜壬午、甲申两次事变中表现出色有关,更与李鸿章对他的爱重与力荐分不开。李鸿章向总署(即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又称译署)、皇太后(其时慈禧尚垂帘听政)举荐袁世凯的函件、奏章和附片中对其赞赏有加,情见乎词,可谓不遗余力。没有李的力荐,袁不可能越次擢升19。

回过头来看,当初袁世凯选择从军,而不是投奔李鸿章幕府的决定无疑是明智的抉择,表明他有自知之明和工于计算的头脑。其一,两次乡试落榜后他已非常明白自己不是科举的材料,出路惟有事功之一途,故于从军后即不再动摇,主动放弃了壬午年的大考机会,随军东渡朝鲜。其二,自己无科举功名,在李鸿章幕府中自然不被重视,而且书牍文案非其所长,于此出头几乎没有可能。故虽有荐书,亦予以放弃。此为自知之明。李鸿章位望虽高,但与袁素不相识;吴长庆局面虽小,但更重故人情谊,而且吴幕人才相对少,更易崭露头角。如投奔李鸿章,必依附已在李鸿章幕府的堂叔袁保龄,为避嫌疑,乃叔必会时时管束,事事小心,难得有放手表现的机会,并且循劳绩和年资升迁,远不如军功快速。北洋衙门大,虽可慰虚荣而无裨益于实际;吴处机会多,自然投吴。正所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由此可见袁头脑实际,工于算计的一面。以袁之办事处世的能力而言,他无疑具有领袖人物的潜质,所缺乏的只是表现施展的机会而已。无论局面大小,只要给以机会,他都能做得很好。朝鲜的变乱所带来的机会,若无吴长庆的器重使其得以施展,袁世凯是不可能以才干见知于李鸿章,终得大用的。古人云,良臣择主而事,良鸟择木而栖。所以,投靠什么人,走哪条路,在人生事业的抉择上是至关重要的。古人又云,人生贵早立志。早立志,早成功。袁世凯立志走事功之路,又择人得当,其成功实在不是偶然的,可以说就发端于此次抉择。

1885年11月13日(旧历十月七日),袁世凯以“总理朝鲜交涉通商事务大臣”的名义再赴汉城,比起陈树棠,虽然只多了“交涉二字”,但事权比陈大得多。举凡朝鲜外交内政诸多事务,袁均有权过问,实际上等于北洋衙门的常驻代表。此后直至甲午战争爆发前的十年间,诚如蒋廷黻先生所言,清廷对朝鲜的政策完全是李鸿章和袁世凯的政策20。为什么这样说呢?由于李鸿章倡导洋务,是高层中仅有的具有外交经验的人,清廷倚畀之重,对李几乎可说是言听计从。清人刘体仁在其笔记《异辞录》中对此有如下记载:

文忠坐镇津门,朝廷大事悉谘而后行,北洋章奏所请无不予也,淮军将校果有能者无不用也,臣下弹章……,皆立予谴责,不能动也。21

李鸿章如此,袁世凯不过是一驻外使节,又何能左右清廷对朝鲜的政策呢?李鸿章以直隶总督兼任北洋大臣,实际上负有全面的责任,行政、外交、军事,样样要管,公务极为繁忙。对于朝鲜政策的制定和决策,全要依赖作为其耳目臂指的袁世凯提供信息,分析情势,执行决策。而袁世凯有一大特点,即对人对事均有自己的主见,且好建言。袁在外交一线,消息灵通,足智多谋,所提建议多出于实际,这正是李鸿章所需要的。从现存文献来看,袁、李电函往来之频繁,远过于其他驻外使节,而袁之建议也多为李氏所采纳。不同之处在于,李更老成持重,更注重全局;袁年轻气盛,更倾向于对朝鲜采取高压政策。二者在对朝政策的制定和执行上颇有文武张驰、默契无间的特点。

当然,清廷对朝的所谓外交政策,以20世纪的眼光来看,也是一种根本无视朝鲜之主权,粗暴干涉其内政外交的帝国主义的政策。但在19世纪,清廷仍固守“天朝——四夷”的传统观念,根本不知民族国家为何物。在清廷看来,加强对朝鲜的控制,维持传统的宗藩体制以抵御列强对满洲的觊觎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彼一一是非,此一一是非,外交政策均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所谓是非亦由出发点之不同而不同,由时代的不同而不同,于今仍不免如此。故笔者对李、袁之朝鲜政策,只能肯定其为传统的帝国主义政策,宜其受到朝鲜的抵制和反抗。对李、袁之作为本身之是非对错,则置于具体历史环境之中加以判断评论。否则二十五史中众多历史人物与事件,除贴标签一法而外,实在难以置评了。

袁世凯自投笔焚诗,立志从戎起,其所作所为颇类似于汉代的班超。班超投笔从戎,以三十六骑进军西域,纵横捭阖三十年,使大汉声威普被西极,拜将封侯,荣归故里,是古今传诵的英雄。袁之选择从军,未始不受此激励,而他若生于国家强盛之时,也未始不能成为立功异域的英雄。但他所处之时代,是老大帝国风雨飘摇的暮年;他所面对的敌手,也不再是匈奴、突厥一类的落后民族,而是制度先进、国力强盛且武器精良的诸多列强。班超之成功,一在于其后有一强大帝国作为后盾,二在于他可跟据实际需要合纵连横,交替使用招抚与诛杀的手段达到目的。而袁世凯则上述两条都不具备,他所掌握的资源仅只是大清帝国在朝鲜的余威和自己由壬午、甲申两次事变中树立起来的威望而已。由于瘸着军事这一条腿,仅靠外交手段实现控制属国的使命,较之班超当年无疑要困难得多。然而当时的世凯踌躇满志,抱负不凡,并不觉得有多大难处。

如前所述,日本在甲申之后,通过《中日天津条约》获得了中日共管朝鲜事务的权利,成为日后干涉朝鲜事务的张本。而伊藤老谋深算,又提出了暂不与中国争夺朝鲜,反之鼓励中国全面介入朝鲜,日本既可以此抵制俄国势力进入朝鲜,又可埋头发展充实国力,以待将来与清廷决战的方针。日本外相井上馨据此制定了《朝鲜外务办法》,建议清廷与日本协商共管朝鲜,但除撤换陈树棠、释还大院君,启用亲华大臣等有利于清廷的条款被采用外,协商、共管等要求均不被接受。当时清廷的对朝政策有三种选择:

一、“监国论”,以清流派为主,如张謇、张佩纶、邓承修、袁世凯等,主张或收朝鲜为郡县,或派大员代行国政。由于朝鲜开放后,列强多已与朝建交,此举必将引发列强的干预,故为清廷和李鸿章所拒绝。

二、“中立论”,由德国驻朝鲜领事提出。主张由中、俄、日三国联合保证朝鲜中立。李鸿章原来颇有意于此,但中立意味着不再从属于中国,故被清廷以“不合体制”而拒绝。

三、可称之为“控制论”,是上述两种方案的折中,具体表现为:政治干预,外交监控,财政扼制。此方案亦为甲午战争爆发前,李鸿章主持,袁世凯在朝鲜积极推行的政策。

袁再返汉城(1885年11月15日),发现朝鲜政局已发生了变化。此时日本在朝鲜采取低姿态,不再是主要矛盾,而且鼓励清廷出头抵制俄国对朝鲜的渗透。而由于送回大院君,主政的后党集团离心倾向日趋严重,亲华的大臣或被排挤,或无实权,从国王、闵妃到政府内的多数大臣均倾向于联俄拒清,“孤行己意,毫无忌惮,天朝的话不尊从,上宪(指李鸿章)的教诲不畏惧。(世)凯反复劝导,还是表面听从内心违背,极不愿意中国干涉其事22。”袁所要作的,就是遏止朝鲜的联俄趋向。本来,积极鼓吹联俄并为朝、俄牵线搭桥的德人穆麟德11月底已被迫离开朝鲜,袁把精力放到了防备金玉均等开化派残余势力的死灰复燃上面,却忽于7月25日(旧历六月二十四日)得到后党亲华成员闵泳翊的密报,说政府已屡屡派人赴俄公使韦贝处要求保护,并可能有文字密约。袁即电告北洋,同时嘱闵进一步查明实情并将密约文本搞到手。8月5日(旧历七月六日)闵再报云:

韩王听信廿余个小人,时时密商于韦贝,韩国将不附属于中国,如果中国不允许,请俄派兵相助保护。韦贝迟疑未许,说恐怕中国先动兵。韩国的小人说,中国兵无用,如俄国兵来,中国兵必退。韦贝许以三思再定。正逢闵泳翊回宫,韩王使他决断此事,他知道韩国朝廷蓄意已久,这群小人固结太深,如违背此意,不但会为韩王所疏远,而且将为群小所害,徒死无益。不如佯作顺从引俄之议而背地秘密通知中国,即藉中国之力尽除群小。有这样的变化,才可以持久。

次日,袁即建策北洋:

力持依附俄国者乃金嘉镇、郑秉夏诸小人耳,然亦不过迎合韩王的心意藉以为进身之阶。如果仅除掉诸小人,也还是不能清其本源而杜绝后患。暗查韩王现在祈求西方国家的保护,要求(与各国)一样平等,时时以三千里山河臣服于中华为耻,群小因而附和,以至鼓惑日深。甲申事误于引日拒华之议,近年来谬于引俄背华之议。自从撤去金允植,而引俄之议遂决,所以会这样,韩王首先有此意向而群小随之附和而已。

圣朝驾驭属国,惟尽仁义,从韩国来看,以为(我)碍于各国不能把它怎样,渐渐尝试滋长,以至没有忌惮。以世凯管见,韩国纵然送文件于俄国,俄兵未必能速来;不如待其引俄主张暴露,中国先派水师,少量搭载步兵,奉旨迅速东渡,废了这个昏君,另立李氏王族中的贤者。随后以数千士兵继续东渡,俄国见中国兵已先入,韩国另易新君,或可平息事态。……如能明降谕旨,再由宪(指李鸿章)授谕大院君相助,三五日即可安定,还不难办。如待俄兵先入,恐怕中国难以措手。23

袁密电中将欲图自主的韩国君臣称作“昏君”、“群小”,提出以“废昏立贤”扭转朝鲜的离心倾向,充分反映出清廷对弱小国家民族的帝国主义嘴脸。但如前所述,本书主旨不在于明辨外交上的是非,故对此不予置评。通俄密函事件,事后证明为英国驻朝总领事贝克录制造的骗局,意在离间中俄关系。但袁、李处理该事件的所作所为,亦可见清廷对朝鲜实施政治干涉之一般。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袁世凯在面对突发的重大事变时,具有很强的应变和筹划大局的能力。首先,他指明问题之症结在韩王,不去韩王,不能扭转局面,而这只能以武力完成;其次,欲擒故纵,待韩联俄迹象明显之后,清廷可利用地理位置近的优势制敌机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实施政变,造成既成事实,使俄难有干预的借口;至于善后,可推出大院君,将早已安排好的这着棋付诸实用,而英、日等国均反对俄国介入朝鲜事务,干涉的可能性不大。

袁之对策颇得李鸿章青睐,他于8月13日(旧历七月十五日)致函总署,认为,“机缄已露,碍难迁就,恐非诛乱党、废国君,无以挽回局势”,建议允许袁世凯与大院君“筹商一切,如果大院君有诛戮乱党的能力,即支持他一面正名诛除群小,一面电报北洋,由鸿章相机酌办”。但由于刚与日本签定的《天津条约》中有一方出兵朝鲜,必先通知另一方的约定,为稳妥起见,李建议“令徐承祖(时为驻日公使)知照该国外务省,再派兵东渡,以资镇慑。到时应否简派钦差使臣,修废立之事,须俟察看情形,请旨定夺24。”而慈禧于8月17日下达的懿旨为:“此时情事未定,先以整军备俄为主”,但允许李鸿章“酌调兵轮,赴朝鲜海面,不时操巡,以联声势25”。李即下令丁汝昌出动北洋舰船赴朝鲜近海巡视,同时准备运兵船只,并电告袁世凯。

但袁不是那种奉命惟谨的人,他的作风是快,所以不待朝命就行动起来。先是,他发现俄使向其国内发送长篇电报,因电线损坏未能发出,当即命令报务今后应借口电线未修好阻其向俄国发送电报(由于朝鲜之电报业务操纵于清廷手中,故中国占有信息通讯上的优势)。袁怀疑俄使所欲发出的即韩俄密约,为抓到证据,遂强使其在宫中的内线闵泳翊盗出密件,闵于是交出一份以领议政大臣沈舜泽署名的致俄使韦贝的密函,内容是朝鲜欲行独立自主,请俄国协助并派兵舰保护等等。袁以为抓到真凭实据,一面火速电告北洋,要求抢在俄国之前发兵,一面虚张声势,于8月14日在官邸宴请朝鲜军政大员时出示伪造的清廷电报,称“金州七十二营今午乘轮赴高丽王京”,并对朝鲜背清联俄,私通密函之事大发雷霆“厉辞责问,喻以利害,俱悚惧,驰入宫”;袁也随后进宫面见国王,要求“速肃清君侧之奸臣,以缓和局势”。朝鲜君臣不明就里,十分惊慌。15日,大院君来访,袁继续施加压力,“凯告以大义,嘱付他赴宫泣奏韩太妃,痛陈利害。”数日之内,朝鲜政府大臣沈舜泽、金弘集等穿梭往返于王宫与袁的官邸之间,反复解释实无此事,袁提出“索还文凭,查办小人”,否则天朝将兴兵问罪。国王遂于16日将金嘉镇、赵存斗、金鹤羽、金养默等主张联俄大臣免职,但密约一事,朝、俄双方均予否认,形成僵局。而袁世凯见“赤手舌战”,已不足以震慑,遂接连致电李鸿章,请求“速派大员率兵查办”,他认为,“此时臣民发生内讧,举国鼓噪沸腾,如果有五百士兵,必可废黜国王擒拿群小,押解到天津听候询问26。”北洋方面在接到袁的报告后即通过使馆通告日本,查询俄国,日本不以为然,俄国则一口否认,而朝鲜君臣则坚持所谓的密函为小人所伪造,而盗出密函的闵泳翊也出走烟台,出兵一事遂失去根据,最后不得不以朝政府声明密函作废,派使臣赴北洋辩诬草草了事27。整个事件过程中袁的高压、恫吓和专擅做法引发了不少非议,特别是日俄等国使节,使总署对袁的表现感到不满;李鸿章则再次予袁以有力的保护,在致总署的信函中,他暗示,比袁更优秀的人才并不容易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