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慕蓉见到刚从京西市飞回亚东驻蓝江市商务办事处的副总经理欧阳逢春一脸倦色,人也像瘦了一大圈,心里十分难过。
遭到何怀志的拒绝后,欧阳逢春决定飞回京西市,要求紧急召开董事会重新讨论收购C。C。M汽车装配线的决定。
在公司董事长办公室,汪昕乍见欧阳副总经理从南方回来,心想一定是为了收购C。C。M的事。公司讨论这件事时,汪昕原准备让欧阳也参加,助理娄跃明说欧阳这家伙少年得志目中无人,通知他回来,准会让他给搅浑水。汪昕想,其实董事会讨论只是走一走过场,上级的指示,有没有意见都得一丝不苟去执行,不过,真有人在会上跳出来唱黑脸,拿着经营自主权这根鸡毛当令箭,他拍着胸膛打下的包票说不准就给搁下来冻结起来了。宋时轮老头子去年把上面的意见顶了回去,引起了许多部门的不满,如果汪昕这一次又办不好这件事,不仅无法向上面交差,而且也对不起女儿在大洋彼岸的经济担保人。娄跃明知道汪昕在想什么,于是说,现在南方的事儿正在风口浪尖上,欧阳副总经理抽身回来开会,一旦那儿出了什么差地,谁也无法挽回损失。汪昕听出了娄助理话中的意思,在心里称赞娄跃明的确脑袋瓜子里安了轴承,稍一转动就化解了他几天来一直哽噎在心中的疑团。于是,汪听召集在家的董事开了一个会,大讲特讲收购C。C。M汽车总装线的战略意义,并引用有关领导的原话来铨释,说这一壮举无疑会在国际上提高亚东公司的知名度,增加亚东与福特公司的谈判破码。收购计划通过后,他指示装备处长与C。C。M公司联系,并与C。C。M达成了书面协议,准备在明日的公司董事会上拍板定案。欧阳逢春突然袭击似的闯进了他的办公室,汪听的心脏猛不丁地一阵紧缩,脸上却依然满面春光,赞口不绝地称赞商务办事处这次为公司立下了第一大功劳。
欧阳逢春双手接过汪听董事长给他彻的茶,放在茶几上,简略地汇报了他这次去南方的情况,庚即问起C。C。M汽车总装线的事。
汪听说你回来得正好,明日正要开会研究这件事。他还告诉自己这位精明但却固执的副手,收购的计划已得到有关方面的审查批准,董事会集体研究了好几次,方才最后把这件事定下来,明天的会议只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
“既然协议还要经过明日的会议正式批准,咱们总不能瞪着双大眼去跳岩?”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如果你还要坚持重新研究,不仅会得罪批准方案的有关领导,而且会影响董事会的内部团结,一旦把上下左右的关系弄僵了,对个人对公司的发展都没有好处。”
欧阳委婉地向汪听诉起苦来。亚东公司收购C。C。M的破旧总装线的消息传到了蓝江市,前阵子刚刚恢复起来的信誉又一落千丈。
一些人打电话到办事处,大骂公司的头头是一些蛀虫,还有一些人竟然找上门来,扬言要联合全国的股东去京西市兴师问罪。欧阳说,如果真是那样,就一定会影响全社会的安定团结,并让亚东公司在全国丢脸。汪听不以为然,作为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代表国家行使控股权,当他投下手中的那一票,股东大会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欧阳见汪听不为所动,窥透了他心中所想,继续说,从理论上来说,董事长作为企业法人代表掌握着公司的命运,不过,公司的决策并不是单靠投票能解决好的,也不能依靠行政手段来解决问题,还必须考虑到大多数股东利害攸关时的心理承受能力,这样才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
“你有什么话到会上去讲吧,执行上级的指示,难免不被人咒骂。”
汪昕把话打住,然后关切地说:“你还没回家吧?小冯这段时间脸色很不好,你带她去医院作一次全面检查,有什么病也好及时治疗。”
冯媛媛在公司搞标准化工作,欧阳逢春不停地在南北两地穿梭奔忙,儿子秋秋读小学二年级正是淘气的年龄,冯媛媛忙完公司的工作又得忙家里的事。这段时间,公司正在按照国际规范重新整理各项标准,准备迎接上级考核部门的检查,标准化室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冯媛媛只感觉到累,什么病也没有。
当冯媛媛拖着疲惫的身子下班回到家里时,见丈夫正在厨房里忙碌。她放下手中的提包,走过去,说,你知道这段时间公司里在议论什么?许多人都在那里骂娘,骂公司当官的该挨枪子儿崩;有人说,要是再来个什么大革命,非把这些家伙连根铲除不可。欧阳见妻子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冯媛媛因丈夫代人受过在公司里抬不起头,窝了一肚子气却无处发泄,见丈夫支支吾吾的样儿,气便不打一处来,赌气地说,病不病关你什么事?你们多积一点德,咱们就心满意足了。
欧阳皱了皱眉头。
见丈夫自顾着在厨房里忙碌,冯媛媛想到丈夫原本对此事一无所知,大老远回来没顾上休息就在家里忙上了,自己不但不领情却反而给他一顿不明不白的发泄,让他里里外外难作人,想想心里又多了一丝歉疚。冯媛媛拿起毛巾替欧阳擦去头上的汗珠,挽起袖管,一边摘菜,一边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据说汪苗苗的经济担保人是C。C。M的一个董事呢!”
“C。C。M的董事!听谁说的?”
“公司许多人都这样讲。”
“别人怎么讲我们管不了,捕风捉影的事你可不能去掺合。”
又过了一会,冯媛媛自言自语地说:“无风不起浪。这码事,明明是睁着眼跳崖,汪昕那么精明,为什么会同意呢?”
汪昕的确是位精明过人的人。作为学汽车制造的汪昕,十年前虽然只是公司汽车修理厂的一个普通工程师,因为公司各种牌子的大大小小的汽车都需要在汽修厂维护保养,汪昕是科班出身,因此与公司的各位领导都有着良好的关系。那时,公司的总工程师刚刚退休,好几位副总工都在利用各种关系争取自己去填补真空;也正因为这些原因,让谁来担任全公司的技术总监的事,让老总们伤透了脑筋,开了好几次会也没能最终明确下来。就在这时,公司体改委收到了一封厚厚的建议信,建议公司利用汽修厂的现有技术搞汽车组装,并在信尾附了一份详细的论证报告。这时,部里和公司都想在钢铁深加工方面做做文章,以拓宽钢铁企业的生存空间,汽车修造自然也是文章的题中之义,公司领导正准备组织一个班子进行分项目论证,收到这样一份感人至深的建议后,公司体改委马上翻印后送给公司各位领导参阅。头头们看到汪昕的建议信后,十分高兴,宋时轮总经理为此专门去汽修厂,召见这位主任工程师,并找了汽修厂厂长和一些班组长座谈。公司考虑到国家经济建设的高潮正在很快形成,汽车工业的生产能力有限,于是决定搞汽车组装。搞组装自然不同于搞修理,公司必须有一个能在技术上进行统一协调的工程技术主管,既然总工程师一职还空着,不如让这位乐于埋头拉车的中年知识分子来担任,也平衡了纠缠在这件事情上的许多矛盾。于是,汪昕破格成为亚东公司的总工程师兼汽车组装厂厂长。前几年,不少钢铁企业由于结构调整举步维艰发不出工资,亚东的组装车虽然还存在一些技术问题,却为公司赢得了工资按时发放的好名声。汪昕在第一次调整班子时被任命为公司的副总经理,才把总工一职,让给他推荐的一位与其同时进入公司的学冶金的副总工程师接任,自己仍主管着汽车组装。两年前,C。C。M公司来开放后的中国考察,相中了亚东公司,提出用他们的总装线与亚东合作;宋时轮征求汪昕的意见,汪昕告诉他,C。C。M在得克萨斯州的汽车总装线早已陈旧过时,如果他们真有合作的意愿,就必须拿出近几年的最新技术。对汪昕的建议,C。C。M的代表不敢表态,请示远在大洋彼岸的董事局后,借口说白宫不能批准,悻悻地离开了亚东。
无风不起浪!冯媛媛一语惊醒梦中人。欧阳逢春的心在悲哀地流着泪。
如果说汪昕当年力主否定那套破旧的生产线是要一心一意赶上世界汽车工业潮流,那么,当他在获得公司的最高权力仅仅一年多的时间里就变成了一个力主收购破烂的决定者。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如此巨大变化,是否在证明这条融汇了若干代人经验的醒世箴言何其警世惊魂?
欧阳逢春如果要向何怀志他们证明亚东公司的刚正无私,那么他就必须制止这场收购闹剧的幕后交易,就必须揭穿这里面隐藏着的那些秘密。可是,证据呢?推理代替不了事实,他需要收集证据。
汪听说明天就要作出最终结论,留给他的只有十多个小时了,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取得最可靠的证据,除非出现上帝降临那样的奇迹。
欧阳逢春心里怦然一动,他要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背水一战。
几十年来,人们经历了过多的政治运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公开的转人秘密,无神论变成有神论,是非美丑错位,使许多人培养出打小报告的恶习。现代中国的某些官员,从某个角度来看仍只是传统意义的中国官员,他们谨小慎微却又敏感多疑,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怀着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扭曲心态。
对于某些小报告,他们明明知道纯系子虚乌有,然而在公开讨论的会议上,他们谁也不会站出来予以主动驳斥,而是表现出一种特别的谨慎,仍会一如既往地派出一批又一批的工作人员以各种名义累月经年地进行公开或秘密的调查。这时,各种流言怪兽般不胫而走,被打小报告者焦头烂额孤立无援,唯恐举手投足间又引来更多的怀疑,因而显得无所适从,即使后来证明小报告的内容的确属于空穴来风,结果仍会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因此,被打小报告者常被置于无法愤怒也无从愤怒的尴尬境地,客观上助长了这种歪风邪气的形成。而一些本来就心术不正的人,无权时百般钻营,一旦大权在握,便四处安插耳目教唆告密,对恶习的泛滥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传统的教育使人们缺少当公开的反对派的勇气。无论小报告的内容是真是假,总愿以一种匿名的形式出现,更使告密的内容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要在层层设防的无数的真真假假中区分出谁是真正的美猴王,你非得具备西天如来佛那种洞天彻地的本领不可。可惜人世间没有如来,而太多庸庸碌碌的裁判。无论皮球是否直奔空门,裁判的哨声一响,疾飞的皮球就一定得在空中暂停下来,等待庸人或名人的调查裁决。传统的官员不懂幽默,民间的幽默大师偏偏不甘寂寞,于是不失时机幽它一默,戏称“一张邮票查半年”的行为是“豆瓣的旅行”。
无论欧阳对这种黑色幽默是何种态度,他都必须黑色一次。
欧阳逢春从初涉人世时,因家庭屡遭人暗箭中伤而对专打小报告的告密者深恶痛绝。入世的时间长了,他渐渐明白,对告密的人也应一分为二:对那些无权且心术不坏偏偏又害怕弄权者百般报复的弱小者的匿名式揭露,他戏称之为匿名的忠诚,对他们的那种尴尬处境,在心里产生出深深的同情。然而,欧阳对这些人的同情,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他自己从不以为这种办法值得人们去效仿。记得与父亲议论这事时,他就这样讲;父亲批评他没能进入剧本规定角色,对人世间的事看得过于纯洁,并告诫他,如果以此作为信条,将来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父亲说古时候有个赵括很能够纸上谈兵,连他能征惯战著过兵书的父亲也讲不过他,当他统帅部队御敌对阵时,却被白起一个小小的计谋取走了脑袋;而另一个统帅诸葛亮,则是以智慧高人一筹为后世之人赞口不绝,曹魏五路大军攻击蜀汉,凭着他对世界的洞幽烛微,竟然不费一兵一卒便粉碎了敌人的重兵合围。儿子说这不是战争而只是正义“
与邪恶的政治斗争,父亲轻蔑地笑了笑,似乎在说,什么叫政治斗争,只有到了需要斗争的那一天你才自然会明白。
数千年来,生活在东方大陆的人们认为他们的存在不仅是上天的恩赐,而且还是被称为吴天之子的帝王的赐予。“普天之下,莫非王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都是帝王们的财产,作为帝王们财产的人民,在沤歌上苍时更多地是沤歌主宰着他们命运的统治者。上天毕竟离他们太远,而统治者随时可能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河水推动着沙粒铺成了柔美的沙滩,千万年后,人们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儿;板块运动造成了高山平原海洋湖泊,亿万年来,人们总以为地球就这么永恒的壮丽。帝王们虽然早已成为历史,可是,书写历史的人却并未把帝王们的阴霆驱逐干净。官大一级压死人,许多时候,真理只是权力的女奴,不知有多少人仅仅只是讲述了真理,而成为权杖下的悲壮的牺牲品啊!
欧阳逢春不想成为又一个赵括。耿介一生的父亲说过,如果政治斗争是阴谋与阴谋的较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挽起那张阴谋的弓箭。
可是,那是一张多么沉重的弓箭啊!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即使你手中举起的旗帜书写着正义与真理,你仍然需要得到人们施舍于你的怜悯来拯救自己的灵魂。
他于是不得不承认,经他精心的预谋并将付诸实施的行动,有一点儿的卑鄙与下作。
那张弓需要许多人挽动才能射落天狼。他只有一双手臂,他还需要另一些手臂的合作。
坐在餐桌旁,一边给妻儿拈他们喜爱吃的菜肴,一边关心着儿子秋秋近段时间的学习成绩,一边让无数双各种各样的手臂在他大脑屏幕上森林般树立着。那是一些被炉火烤成古铜色的粗壮的胳膊,那是一些如粉雕玉琢般圆润的胳膊,那是一些布满沧桑的古树一样的手臂,那是一些阳光喷薄的青春的手臂……手臂,手臂哟!哪一双手臂才是自己所期望的能与之结成链环的忠诚的手臂呢?终于,欧阳逢春发现了那些藏匿于密林中的形形色色的盟友,有些是忠实的,可以一同慷慨赴义;有些是暂时的,结盟只是一种相互利用;有些是模糊的,而这些色彩斑驳的手臂正好成为掩护进攻的雨雾。看清了这些手臂,对付另一种阴谋所必须的军队构成了十面埋伏。
吃罢晚饭,欧阳逢春借口说去公司处理一点事儿离开了家,然后,借着黄昏的蒲瞑,悄悄地离开了公司生活区,登上一辆东行的公共汽车,消失在渐行渐远的公路上。
汪昕看罢晚间新闻后又在阳台上练了一会儿鹤翔桩,然后冲了一个热水澡正准备睡觉,突然电话“嘟嘟嘟”的响了起来。
汪昕的妻子走过去,拿起电话听了听,连忙用一只手捂住送话器,扭过头去告诉汪昕,是部长打来的。汪昕赶紧从床上支起身来,接过话筒,亲热地说:“我是汪昕,感谢部长的关心和爱护……”
“听说苗苗都出国了!”部长前几年曾在亚东公司蹲过点,对公司头头们的家庭都很熟悉,那时汪昕在公司当总工程师,苗苗读中学。部长去汪昕家征询对公司改革的意见时,看见苗苗长得很像自己的小女儿,心里便喜欢上了她,便逗着她要给自己做女儿,苗苗也挺乖觉,高高兴兴给部长三鞠躬,成了部长名义上的干女儿。
“苗苗本来打算来看望您的,听说您考察还未回国,就去了美国洛杉矶入学。”
“公费还是自费?”
“自费。”
部长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久久没有回声,汪昕心里一阵阵紧张起来。
大约过了十来秒钟,汪昕才听到部长传来的语重心长的吩咐。
“C。C。M的事不要操之过急,这事一定要经过公司董事会充分讨论,并多报几个方案,让市里的主管部门选择批准,这件事影响很大,尤其要注意造成负面影响。”
听到部长这样说,汪昕不禁头上冒出一阵阵冷汗。
他想,一定有人把南南出国与C。C。M的事连在一起向上打了小报告,不然部长决不会在这时打电话给自己打“招呼”,还故意提出什么负面影响的问题;汪昕本不愿意把苗苗出国留学与C。C。M公司连在一块儿,苗苗考上自费留学生后,山姆大叔要苗苗提供在美留学期间的经济担保人。那时正好有一位美籍华人王先生来中国大陆旅行,经市长的秘书介绍,那位华人愿意提供担保。苗苗办好签证正要离开京西市时,给她提供担保的王先生又来到京西市,向汪昕提出使他很为难、曾经被汪昕否定过的用C。C。M旧汽车总装线与亚东公司合作计划,他告诉王先生C。C。M的那套设备太陈旧,在国际汽车行业早就属于淘汰对象。王先生十分遗憾地告诉他,如果不能与C。C。M合作,他只能取消担保,请苗苗小姐另找担保人。
那位秘书哥儿打来电话询问苗苗出国的事儿,汪昕请他另想想办法,秘书讲都什么时候了,即使换担保人也已经来不及。秘书哥儿说,苗苗考上自费很不容易,千万不能耽误了小丫头的前途。汪昕说别人卡着脖子他只能等死。秘书哥儿笑了,说没那么严重吧,合作的办法可多,不搞合作生产,可以采取收购的办法的。还说,日本人不是在美国收购了不少公司么,干脆亚东把C。C。M的那条总装线收购下来,也让咱中国公司直接打入美国市场,去瓜分山姆大叔的天下。汪听担心这种明明吃亏的事上面不会批准。秘书哥儿讲,市里早有心让亚东去那儿搞兼并,一直没有瞅准目标,不如你们亚东搞份报告上来,市里领导的工作,哥儿们帮你们去做。考虑到女儿的未来,既然有了大秘书的包票,汪昕才铁下心来,让娄跃明给市里起草了收购C。C。M汽车总装线的报告。报告送上去的第二天,市里领导就来到亚东公司听取他们的详细汇报,这位负责同志首先肯定了亚东公司敢于兼并外国企业的大方向,并殷切希望亚东在企业内部改革各方面带好头,创造出更多的新经验。末了,这位负责人援引一位大人物的话说,改革是前无古人的事,亚东今后要胆子更大一些、步子更快一些。有了市领导的这次视察,一贯谨小慎微的汪听一改往日的作风,满嘴的豪言壮语。公司在家的几位老总在第一把手的热情感染下,几经权衡,虽然心存疑虑,仍然最终在收购C。CM汽车总装线的方案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若没有这一系列成功的排练,汪昕哪怕再有多大的胆量,也不敢独自一人在这件事上,像许多企业的董事长那样天马行空自作主张独断独行。事情已告大半成功,只待明日在公司董事会上例行公事地散散步溜达溜达,不想却有人把这事儿捅到上边。汪昕气不打一处来,在心里骂道:“狗娘养的!小报告打到老头子的头上去了,查出来看如何拾掇了你。”
骂归骂,对于部长意味深长的“招呼”,汪昕无法进行分辩,也不能进行分辩,要真闹出什么乱子,看样儿苗苗的干爹也无法拯救自己。他只得诺诺连声地说着一长串“一定照办”“感谢关怀”的话儿,脑子里却思忖着明天的董事会如何开才好。
放下电话,汪昕又连着往外拨打了几个电话,忙完,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他这才放心地回到了席梦思上。
欧阳逢春回到蓝江市时,虽然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儿,气色看上去却好了许多。查慕蓉问起收购C。CM汽车总装线的事,他告诉她,由于有关方面的干预,汪昕同意等待进一步论证并报有关部门审查后再做定论,收购一事暂时拖了下来。查慕蓉想了想,说这事看来一时还没个完,这么明显的决策错误都不能坚决推翻,说不准他们背后真有什么人物支持呢!果真如此的话,你这个副总经理说不定哪天就会玩完。欧阳狡诈地笑了笑,说,放心吧,查小姐,咱可不会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呢;当反对派,亚东可多的是人,还轮不着你我二人去凑数的。查慕蓉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玩政治这~套,你欧阳副总经理可比不上那些人,即使你不抛头露面,他们也会认为你是黑后台的。欧阳逢春看了看面前这位漂亮的女副主任,不由得不为她政治斗争的早熟和敏感而由衷叹息。
官场的政治斗争,永远被层层迷雾笼罩着,不身临其境,你就永远不知道这其中包含了多少种意思。许多时候,即使你身在官场,也会雾失楼台迷却津渡,糊里糊涂就成了别人斗争的牺牲品。这些年政治斗争的风风雨雨,造就了一批人大红大紫,同时也铸成了这些人的身败名裂;其实,无论他们红也罢黑也罢,全是别人掌中的玩物,根本由不得他们自己。
查慕蓉的忧虑欧阳早已想到,为了防止与那些人发生直接冲突,他不得不以曲求直,在迂回作战时,也没忘记把自己捎带进去痛骂一番。如此天衣无缝的自编自导,把宋时轮这样的老头子都蒙蔽了,因此,那天老总经理宋时轮来公司雷霆大作时,他也不比汪昕少被老头子批评;汪昕还对老头子解释说,小欧昨天回来后他才把这件事告诉给他的。欧阳逢春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进行政治斗争的天才,经过这一个回合的表演,他才发现,走出学校的短短几年,他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充满理想纯情的雄心壮志的天不怕他不怕的南川市欧阳法官家的小儿子了。
听查慕蓉这样讲,欧阳逢春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泉水正漫过自己。
他感激这个未婚女性对自己的关心,在那瞬间甚至产生出希望向她倾述一切的欲望。当他看着查慕蓉藏在镜片后面的那双大眼正要讲出自己所导演的那出闹剧时,猛然间发现有两粒火星正在那里闹着星火燎原。他连忙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放进来无数的清风和清风带来的隐隐涛声。
“嘟一嘟一嘟一嘟一”,电话响起来了。是妻子冯媛媛打来的。她问他为什么不给她去电话,同时告诉他,刚才晚间新闻播放了一架飞机在白云坝机场滑出了跑道;听不到他的消息,可把她和孩子吓坏了。送话器传出的声音很大,冯媛援一定很激动。欧阳逢春瞟了瞟查慕蓉,见一地哀婉在她的眸子里泛滥着。他别过脸去,温言款语地安慰耽于联想并被想象吓坏了的妻子。好一会儿妻子的情绪才平静下来,欧阳逢春给妻子道过再见后,送话器内又传来儿子秋秋稚嫩的声音,他又与秋秋说了一阵子话,刚把话筒放下,电话又“嘟嘟嘟”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司马文笙打来的,司马要找查慕蓉主任。欧阳把话筒递给查慕蓉,转身去了洗手间。
当欧阳逢春从洗手间出来时,查慕蓉平静地告诉他,司马文笙和何怀志请她和欧阳副总经理去“明园”小酌,说黄副市长想跟大家在一起聊一聊。
提起何怀志,欧阳就想起了那次医院里的谈话。那是一次对他所信奉的道德观念的一次刻骨铭心的羞辱,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阳光集团总裁何怀志,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位只知做学问的光电专家,而是一个惯于拉大旗作虎皮的人。他把这个世界看得一无是处,以为只要有了金钱,就可以收买到世界上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包括功名利禄天理良心法律道德小人君子;他目空一切,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只有他才是复活的基督,才能拯救这个世界。越是自以为是的人,欧阳逢春认为越是无药可救。
欧阳自以为与何怀志决不属于同一个道德营垒中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那是在与虎谋皮呢。
“从现在起,今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阳光公司何怀志,与他们打交道的事,按规定职责权力范围应由查主任你负主要责任。”
“我……”查慕蓉不知道欧阳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故意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目前,是你而不是我。”
欧阳逢春用手势止住查慕蓉继续讲下去,说完这句话,转身欲向门外走去。
身后传来女主任幽幽的叹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一个人太固执了总会给一群人惹出麻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