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一次的人民代表大会的换届选举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选举工作一旦结束,紧接着就是政府的换届选举。体改委副主任黄磊正在紧张伏案工作,逐字审改题目为《加大力度实现两个转换》的文稿清样,这是姚望岳在换届后的第一次全体代表会议上所要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的一个部分;黄磊作为下届政府副市长候选人的提名经过协调确定了下来,讲改革成果,其实是给他这位候选人评功摆好,直接影响到人民代表是否会投他的票,因此,对这个报告黄磊特别看重。
在许多人眼里,人代会只是一个橡皮图章,那是因为人们从千百年以来形成的人治观念把行政权与立法权混淆而产生的视觉迭加影像重合,尤其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历史古国,文化一代一代地传统下来,后来的人在目不暇给之时偏偏又缺乏观看立体电影时必备的特制双焦距眼镜,图像的错位效果就更加显而易见了。
黄磊是蓝江市为数不多拥有双焦距特制镜的人,对市人大的立法权,黄磊副主任既不小视也用不着特别去恭维。体制改革的举措大多以行政立法性质的文件形式下发到市里的各个基层组织,而且按行政独立的原则,经济行政运行体制的变化属于政府管理。作为一个政府官员,他的工作主要是对市长负责,对市委书记负责,他与市人大虽然没有直接负责这样一层特殊关系,但却也用不着无事生非地去冒犯人代会里的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委员,何况这些人手里握着一个监督权,专门挑你的岔子,稍不留意,橡皮图章也会砸得你焦头烂额。去年,河西区建委李康主任因为傲慢地对待区市人大视察组的委员,视察组抓住区建委在审批建设项目中的一些违规行为,提出建议,要求区长免除李康的主任职务。经过多方做疏通工作,区市人大的大多数代表仍不罢休,为了避免事态的继续扩大,李康后来被调出了河西。有了李康的教训,原本就有谦虚谨慎口碑的黄磊,对来访或有工作接触的人大委员,总表现出一种通力合作的姿态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颇得委员们的好感。一些委员曾私下对他许诺,如果下一届黄副主任成为副市长候选人而自己仍是人大委员,他一定投他一票。副市长实行差额选举,对于每一位候选人来说,代表们手中的选票无疑具有决定意义。黄磊现在就到了接受这种特殊审判的时刻,他不能用,法律也不允许他用各种方法去贿赂每一个代表,他却以修改好手中的这份文稿为契机,先后去拜访了好几位现在任职、今后可能还会继续作委员的市人大年高德助的委员诚恳地征求他们的意见,并把综合了各方面的意见精神逐字逐句写进了报告之中,使那些委员会副主任在审查报告时,都能感觉到是自己的意见帮助了这位年轻的部门领导者,对他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黄磊在心里感谢在小县城里的那段秘书工作,在近5年的秘书工作期间,他积累了大量这类既无实际意义却能收获颇丰的感情投资经验,同时也掌握了平衡各类人物关系的平衡技巧,现在他才能如此这般地得心应手去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复杂关系。西湘市虽很小,却是黄磊学习生存竞争法则的第一课堂,假如有机会,他一定会再去那座偏远小城看一看。
他正这样信马由缰地想入非非,桌上的电话铃热烈地呼叫起来。
他拿起听筒,里面一片盲音,心想一定是哪位冒失鬼拨错了号码,摇摇头,放下了。手还没来得及从电话上挪开,铃声又欢快地响起来。
电话里依然没有声音,黄磊今天心情很好,他想与电话那端的人开个玩笑,故意良久不做声,心里说咱们比一比看到底谁的耐心最好。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轻轻地吸泣声,黄磊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想,这哭泣的女人要么是把电话打错了地方,要么是受了什么欺凌或刺激需要找有关部门申诉。
体改委时常接到一些国营企业下岗女职工打来的电话,有些人向他们倾诉下岗后待业的生活艰辛,希望体改委能给她们单位的领导做做工作,随便给她们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就业岗位只要能拿一份工资养家糊口都行。也有那么一些时候,你拿起电话就听到刺耳的叫骂,骂体改委的这些人吃饱了农民生产的粮食、穿暖了工人制作的衣服,专门想些歪点子整工人农民,诅咒说应该把他们这批人抓起来千刀万剐。接到这样的电话,一些青年干部沉不住气,也会对着电话那端火气炽盛的人回敬几句“破坏改革”的大话吓唬吓唬,黄磊知道后,总会批评自己的手下态度粗暴,总要劝诫大家说,大家是政府的工作人员,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政府的形象,在对待这种情绪激烈的下岗人员时,自己的情绪更需冷静,态度要更温和,只有这样你才能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才不至于激化矛盾,才有利于保证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被骂的人心里不服,说咱们都是执行中央的指示,政府工作人员难道在下岗职工面前只能当灰孙子不成?黄磊会说,你没饿过饭不知道肚子饿的滋味,改革必然会损害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别人失去了到手的好处,年纪一大把了还得重新四处求职找饭碗,骂几句娘也可以理解的。近几年出现这类事情的频率越来越高,黄磊带着几个部门的人去了几个大中型企业作了一次调查,发现一些待业人员家庭的困难景况远远低于社区的平均生活指标,成了社会生活秩序不稳定因素。回到市里后,黄磊写了一份专题报告。提出了内部消化和社会重新安置与保险救济相结合的两种解决问题的思路。市里认为这是一件关系全局的大事,于是把这份调查报告寄到国家体改委,据说某位首长看了这份报告后格外重视,表扬蓝江市为全国的改革摸索出了一套好办法,批转政策司与劳动部,会同有关部委协同制订一个彻底的妥善的解决办法,保证改革事业的顺利进行。
黄磊以为这哭泣的女人可能是一位刚刚下岗的女工,于是在电话里安慰她,说你先不要着急,有什么困难先去找原单位,市里前一阵子刚发了个文,要求各单位必须想尽千方百计就地解决下岗职工的实际生活困难。电话里的女人止住了哭泣,呜呜咽咽地说,咱的实际问题只有你这位大主任才能解决呢。黄磊终于听出了电话里那个声音是谁,轻轻地说了声“等等”,走过去关上门,然后再重新拿起话筒,笑着说,我真不敢想象这世界上有谁能那么狠心让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受到委屈。被称为漂亮小姐的女人在电话里幽幽怨怨地说,这么长的时间你连咱的面也不见一见,一定是又迷上了哪位绝代佳人。黄磊说这一阵子为了准备开人代会忙得连吃饭也顾不上来,等这阵子忙过了,咱们去蓝岛好好玩几天。“漂亮小姐”痴痴地说,咱的车就停在你对面的电话亭外,你下来吧,咱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黄磊放下电话走到落地窗前,看见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布停着一辆蓝色的小车,这时从司机座的窗户内伸出一颗女人的头和一只女人手,手里拿着移动电话向他挥舞示意。
离开与这漂亮小妞第一次身心交流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以来,除了准备姚望岳的报告就是频频会见各选区的政要人物,恨不能一天有48小时让他支配,东方太阳机电公司重新送来的上市报告在文件柜里锁了快一个月,史志鹏一连来了几次电话请他过一下目,他也抽不出更多的时间去翻一翻。由于忙,黄磊几乎忘记了那个温馨的美轮美奂的胴体。现在,这美丽的小鸽子在楼下召唤着他,只要他走出这间房屋,要不了几分钟,那洁白柔滑的胴体就将重新躺在他的怀里,任由他去蹂躏去爱抚去释放被压抑的情像。这女人曾经发誓要做他生命中的天使,可是,当他面对这位翩翩而至的小天使时,他犹豫了。
这可是一个非常时刻,那些同样企盼着副市长职务的政客,说不定这会儿正紧盯着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落入他那些竞争对手的眼中,平时人们一笑置之的生活小节问题,在这特殊时刻就会成为致人死地的重磅炸弹。早些年学哲学学政治经济学,学到头来却连最起码的政治斗争常识也不懂,说到底,政治斗争的根本还是对权力的追逐,只有权力才能把政治玩弄于股掌之中,失去了权力的保障,想斗争只能是一种奢谈。黄磊的直觉提醒他,在这样一个关系命运前途的关键时候,他必须处处倍加小心,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不仅会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位置会功亏一篑被人抢走,甚至连现有的职务也可能随之丧失。
他拿起电话,告诉她这会儿正有人敲办公室的大门,并让她留下移动电话的号码,说有合适的机会他会与她联络。漂亮小姐在电话里无可奈何地讲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一再催促他要尽快与她联系,她要告诉他的好消息关系着她和他的终生幸福呢。黄磊挂断电话,复又走到落地窗前,心绪复杂地看着电话亭前的小车极不情愿地汇入流淌着的彩色河流之中。
目送走小车远去,黄磊沮丧地坐在窗前的沙发上。
如果说现象是本质的外在显露,那么,人的一生,无论看上去多么辉煌,其实都是在无奈的重重包围中苦苦挣扎。千百年来,生存的压迫逼使人类为了填饱肚皮温暖躯体欢娱身心而分裂成若干相互倾轧的种族人群,一些拥有强力的人不仅捕人粮食牲畜夺人财昂立地,而且妻人之妻子人之子,把强壮的男人当牲畜,把衰弱的老人当早点,把原初的对太阳对乳房对生殖器的种种生命的礼赞,堕落成对野兽对武器对超人对财富的顶礼膜拜,同时也把他们自身置诸牲畜般的壮汉、衰弱的老人、被强作人妻或子的一旦强大的斧钺之下。如果说人们发明宗教是为了达成对生命或者生活本源的共识,那么,毫无疑义对个体生命价值认识最为深刻的当首推最先产生的佛教,而在与佛教生命修持颇有渊源因此而能复活的上帝之于耶稣眼里,世俗社会的最高境界是无生命对生命之树的最终审判,而与基督有着共同始祖亚伯拉罕的先知穆罕默德,在解构了人们最初的平等意识之后,一斧子把世界劈得支离破碎,重新粘合了一些生命对另一些生命进行亵渎的最高道德准绳。当以个体为特征的生命修持被以群体为对象的教义教规所取代,战争便以圣灵的名义开始了对生命本体的自然权利进行最野蛮的征服,生命由此遭到自然压榨与生存倾覆的双头怪兽的吞啮。宗教的堕落轨迹肯定是人类突破生存无奈的最初包围圈,而后作茧自缚于自制的又一层无奈生存包围的最典范的例证,同时也使人类最直观的求生本能变得更加复杂化起来。
沮丧的黄磊感到人的生活太无聊太辛苦,深深怀念在蓝岛疗养的那些日子:广阔的大海,蓝色的椰林,黑闪电般的鸥燕,天人合一的静泊。没有功利争夺的硝烟,没有尔虞我诈的陷阱,到处是自然的和谐乐章,生命在无边的和乐中得到升华。
想起蓝岛他就想起了那个闯入他生活之中的另一个非妻子的女人,这女人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件杰作,是自然生命中的又一座蓝岛。
优美的线条宛如起伏波动的山岳,柔软的腹部如同雪白的沙滩,圆润的肚脐恰是静谧的湖泊,这女人是伊甸园中的葡萄美酒,是教唆人偷吃禁果的蛇妖啊!从这个女人身上,他第一次体验到了与女人做爱时心灵震颤的快感,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两情相悦的人类经验传神火化的奇妙境界,第一次有一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与私奔而对犯罪不以为然的感觉,第一次、第一次……还有多少个第一次哟!
他深陷在软塌塌的沙发中,像被人抽掉了骨头。
秘书小陈拿着一迭文件推门进来,见黄主任耷拉着脑袋似睡非睡地躺在沙发上,看上去突然苍老了许多,未来的副市长在这以前本来就像一架工作机器,这段日子紧要的工作又集中到了一块儿,他就更忙更顾不上休息了。父亲讲要做一个称职的好秘书,不仅要替首长准备好工作所需的材料,处理好交办的事务工作,还要安排好首长的工作和休息时间。父亲所讲的前两条,她都基本上做到了,黄副主任十分赞赏,半月前已提升她为主任秘书,对照第三条要求,她的工作还存在很大差距,虽然原因主要在她的这位顶头上司,她没能坚持让首长服从作息时间安排,也有一定责任。看到黄副主任如此疲乏,小陈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失职,承认自己还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好秘书。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文件悄悄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关上窗帘,轻轻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黄磊睁开眼睛看了看桌上堆放的新文件,一动也不动地继续想着心事。
“嘟——嘟——嘟——”,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黄磊茫然地瞧着电话。漂亮女人适才在电话里告诉他说,她要告诉的事有关他和她的“终生幸福”。什么叫做终生幸福?他与她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难道那女人要求与他永绪白头?在他与她灵肉并融的那一刻,女人说他是一头真正的雄狮,她需要和他这种雄狮一样勇猛的男人做爱,没有名分也一样心满意足,女人说,只要他觉得她能给他快乐,她会在任何时候把自己奉献给她永远的雄狮。才分开一个月多一点时间,女人就耐不住寂寞,就如此迫不及待,就要咄咄逼人,难怪孔圣人要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电话继续响个不停,黄磊极不情愿地起身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姚望岳的声音,姚市长说,报告中一定要掌握好三条基本原则,把成绩讲够、把任务讲透、把干劲鼓足,改好后送给他先过过目。说完这些工作,姚望岳又问他的身体状况,他回答说“很好”,姚说,你这段时间要特别注意把身体搞好,不要再出什么问题,这个任务比什么都重要,报告的事让下面的人去搞,你只要按刚才讲的把住关就行。放下电话,黄磊坐不住了,市长显然在暗示他,有人正拿他前段时间疗养的事在大做文章呢。
“无耻!”他在心里咒骂着,对官场中的明争暗斗噤若寒蝉,同时更加深了对姚望岳和陈雷的感激之情。
他拿起电话,拨动了一个号码,电话里响过一阵电流的“吱吱”声后,传来一个柔媚的女人的声音。
“我是太阳公司,请问您找谁?”
“找您呀!”
方琳琳从电话里听出是黄磊的声音,心里异常高兴,她把车往旁边一拐,停下来,然后故意蹙着双眉,春风落红般地说:“你的心情还好吗?我可是度日如年呢!”
“好,好乱!”
“听说你都要做副市长了,高兴还来不及谁敢给你添乱子。”
“你现在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呢?”
方琳琳看着倒车镜中自己刚刚阴转晴的表演,欣赏极了。她这时又学着电影里女明星的样儿,腻腻地说:“我把车停在国贸大厦八号车位,咱们不见不散。”
黄磊正要说“忙”,却听到方琳琳关机的声音,无奈地摇摇头。
怎么今天的人都神经失常了呢,全都是说上半句话就搁下了,让你去猜去想去心领神会去魂不守舍。去与不去,他现在急于要知道女人准备对他讲些什么,自然不能做出其他选择,只有悄悄地与她见上一面,当然,与她见面的事让什么人都不知道最好。
他无声无息地下了楼,拦住一辆的士,一刻钟后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下了车。广场上阳光十分充足,他觉得很不适应,取出一副深色太阳镜,高屋建瓴地架在深度近视眼镜上。这时,一辆蓝色波罗乃庆游鱼似的滑到他的身边,他正准备躲开,忽然,车门从里面打开来,露出方琳琳笑吟吟的漂亮的脸蛋。黄磊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儿,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遍,这才躬身钻进车内,坐在方琳琳旁边。波罗乃茨迅速地离开广场,消失在不见首尾的长龙般的车流中。
他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方琳琳却一言不发,两眼搜寻着行车线路,瞅着空档超越挡在前头的车辆。10分钟后,波罗万茨进入市郊,停在一片环境优美的公寓区中。直到这时,方琳琳才转过身来,在他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凑在他耳边说:“去看看我的新房。”
穿过一条花径,两人来到一栋外墙贴着奶黄色墙砖的大楼内,方琳琳从坤包中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底楼的一间房门,领着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套二房,大约不少于70平方米,房屋刚刚进行完第二次装修。客厅内,粉红色花岗石地面洁净如洗,墙面上烟娼生辉着兰花图案的凹面港产丝质墙纸,一盏五火头的台湾产水晶罩镀金吊灯渲染出富丽的典雅,供云托月般地使红木桌见光可鉴人,在同样木质的一字柜上,整齐地摆放着29寸进口原装彩色电视机和一套“雷诺”组合音响;在饭厅与客厅的分断处,矗立着一架色彩绚丽的“出水芙蓉”刻花玻璃屏风;小巧的酒柜中,放着几只盛满紫色液体的形状奇特的酒瓶,在天花板投射下来的色光里弥漫着幻彩;左边书房前的博古架上摆满造形各异的工艺品,右边卧室的门面上挂着一束日本式插花。整个房间散发着港台新贵的富有。
“你需要喝点什么?”方琳琳潇洒地把黑亮的头发往后一甩,比香港小姐还更港式。
“请给我来杯拿破仑加冰块。”黄磊打了一个很欧化的框指,指着小酒柜,贵族派头百分之百合格。
“你可要我破产哩!”方琳琳夸张起来更迷人,她说给你喝一小杯“人参三鞭酒”,那是咱家乡的特产,专门为你准备着的。
黄磊皱皱眉头,故作不解地说:“什么三边四边?难道你要我参加抗联去抵抗日本鬼子?”
方琳琳笑得很得意,诡橘地说,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吧,可见其珍贵而神秘,你尝一尝,五分钟之内便立竿见影。于是走进里屋拿出一只葫芦状的彩陶酒罐,用小刀启开罐封,倒了一小杯送到黄磊跟前。黄磊见酒色呈深褐色,透着中药的香腥味儿,用唇沾了一点,顺了咂,薄甜醇绵浓淡适宜,果然算得上好酒,一仰脖子喝得干干净净。他把酒杯递与方琳琳,意思让她再给他一小杯,方琳琳接过酒杯笑而不语。这时,黄磊感到刚刚喝下去的那小杯药酒像堆文火,在腹中绵绵不绝地燃烧起来。他说这酒果然性烈,比茅台还要劲足。
方琳琳这才笑着告诉黄磊,在她东北老家,中年以上的人都饮这种酒,这种“人参三鞭酒”强身壮阳补血补气,据说经常喝这种酒的人,即使在零下20多度的严寒里狩猎也不会感到寒冷。黄磊故作伤感,说自己果然衰老到一塌糊涂的地步,要不,哪能喝下这种狩猎者自制的炸药。方琳琳撒娇撒痴地用小手捂住黄磊的嘴,说,谁说你老,人家见你整天没命地工作,伤身伤脑,才从东北搞了一些药材泡了这种酒给你补补身子的。黄磊觉得有股暖气在丹田里慢慢地游动,浑身充满了力量,要方琳琳再给他一小杯,说那样能让他精力更充沛。方琳琳又给了他一小杯,让他慢慢地品咂,然后问他喝出了什么味儿没有。他侧着头想了想,说好像有点苦,大约是山参,有一点腥咸,可能是鹿茸,还有一些成辣味,就不知道属于什么东西了。方琳琳把嘴凑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那是……话未说完,洁白的脸蛋已被烈火炙得通红。见她这样,黄磊心里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却偏偏追着她问,要她把那个词儿讲出来。方琳琳憋红了脸,吃吃地笑个不停,她跑到卧室门边,说是雄鹿雄虎雄豹生儿育女的那些玩意儿,说完踅身躲进里屋兀自吃吃地笑着。
到了这时,黄磊已经烈火焚身般地感到焦灼难耐了。又过了一会儿,仍不见方琳琳出来,丹田之地的烈火却越烧越旺,黄磊觉得浑身燥热坐卧不宁。他站起身来,推开她卧室的房门,见方琳琳身上只保留着隐秘的三点,拿着一条透明的裙衫对着墙上的镜子自顾自怜地试妆。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把自己从所有的遮羞布中剥离出来,像龙卷风般卷过去,把一尾娇艳的美人鱼在漩涡里上上下下地抛掷着。
当两人大汗淋漓地从濡湿的床榻上起来、躺进宽大的浴缸中时,外面的世界已经灯火辉煌了。
她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腹沟,告诉他从蓝岛回来后她每月一次的信使至今还未到来,昨天去医院看了大夫,女大夫替她检查后告诉她怀孕了,并用试纸做了测试,说这孩子十之八、九是个男孩。他把手从她的腹部移开,怔怔地看着她,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迅速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走进客厅,软塌塌地佝偻在红木长椅上。
黄磊结婚快20年了,就那么一个女儿,今年秋季考入他曾经就读的同一所大学。按照家乡的习俗,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家庭是一个不幸的家庭,更何况黄磊家两代单传,对他的家族来说,这就是更大的不幸了。现在,黄磊终于有了儿子,可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在内心里甚至充满了恐怖。儿子本来是他的家族梦寐以求的希望,从承嗣黄氏的血统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应该让他出世并把他扶养成人,可是,这个迟到的儿子无论在现在或者将来都是他事业前途上的延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因此,立志要出人头地的他,最明智的选择当然应该忍痛割爱让他没有出世就快速夭折。在承嗣与事业的天平上,他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明哲保身。己之不保何及子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多大人物尚且孤家寡人,黄磊复更何求!想到这里,他总算寻找回了心灵的平衡。
方琳琳穿好衣服走出来,心事重重地坐在他旁边的单座木椅上,眼里盈着泪。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我喜欢孩子,我要让他长大成人像他的父亲一样出人头地。”她坚决地说。
“我认为你必须找大夫把他做掉,这样子大家都有更大的好处。”
做惯了领导者的他要把自己的观点灌输进她的脑子里去。
“没想到你也是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可我却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女人。”
他说他决非是不负责任,他讲目前他和她所处的环境不允许有这么一个孩子出现,如果她照他说的那样去办,他会承担起全部医疗和营养费用。
女人一旦固执起来,十个再固执的男人也会望而却步。她鄙夷地说,为了孩子,她才不怕让人拖出去游街示众,不怕杀头坐牢;为了孩子的父亲,她可以领着孩子去东北的姥姥家,因为孩子和姥姥的生存,他应该给他们一笔足够维持生存的抚育和赡养费用,她说为了黄氏家族的未来,他至少也必须一次性付给他们20万元。
他说他的全部积蓄就那么五千来元,如果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他会尽可能把这笔属于他的私人财产赠送给她作为未来发生的全部费用。她说他们母子决不是乞丐,到时她会向法院讨一个公道。
他气馁了。
黄磊可以游刃有余地对付任何一个对手,但对于这个看上去极其可爱而柔弱的女人,心里却毫无一点办法。他在屋子里不停地踱着圈子。
良久,他停在她跟前,俯下身体,搂着她的脖子,说你不愿看到你的儿子还未出生就永远失去了他的父亲吧?20万会要了他的性命,如果她坚持她的主张,他就只有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方琳琳哭了,哭得很伤心,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掉泪。
他快要崩溃了。当黄磊觉得无路可走时,听到方琳琳在耳边说,如果你能给搞一张50辆进口小汽车的批文,自然有人负责咱母子俩的一切。黄磊在计委工作的时间不算短,知道那类批文实际上被有关领导把着关,不是局内人,谁也不清楚其中有多少弯弯绕,他讲了弄批文的多种难处,末了摇着头叹气说,世人都说狠心的男人,其实女人比男人狠毒百倍呢。方琳琳恶狠狠地立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尖歇斯底里地叫喊道:“咱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不给本姑娘搞到那张批文或者10万块钱,咱就让人拿着医院的检查报告,去纪委揭发你这个强奸未婚女青年的伪君子。”
是怎样离开方琳琳的公寓已经记不清楚了,回到家,黄磊把自己封闭在书房里,躺在小铁床上望着灰白的天花板发呆。
他后悔认识这个女妖,无论是他被女妖所诱惑还是他诱惑了女妖,总之,与女妖的相逢一定是有人为他精心构织的阴谋。
他像一只在山林里路路独行的华南虎,当他离开茂密的热带雨林进入食物丰富的灌木林时,就已坠入了狩猎者为他掘下的陷阱了,现在,是狩猎者收获的时候,他将如何去求得自保呢?
他苦苦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