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屿岛在蔚蓝色的大海中,恰像被剖开的椰子壳。每当涨潮的时候,海水从岛礁的低凹处涌进来,在岛中形成万余平方米的内湖。
岛外涌潮呼啸,岛内静影澄碧,不时有一些勤奋劳作来不及归航的渔船,趁着涨潮进入内湖,把小岛当作躺在陆地上的一块石枕,一觉醒来,趁着落潮把船直接驶向渔场。环内湖的缓坡地带长满蓊郁的椰林,在椰林的深处浸润出一缕明净甘甜的淡水,勃勃着落叶乔木和灌木丛,岛上栖息着一大群和睦相处的各类海鸟,每当傍晚时分,海潮初涨,群鸟翔归,寂静的小岛便充满了生机。偶有来不及出湖的渔民,即使头一天一无所获也用不着为无水无粮而愁眉不展,他们爬上椰树砍来椰果或从灌木丛中掏来鸟蛋,解饥消乏,为来日的海上征战充沛体能,因此,大屿岛又被渔民们亲切地唤作蓝岛。
蓝岛的陆地面积不足两千方公里,时局紧张时岛上曾驻过一个小小的哨所,后来,哨所改驻在更远的荒岛上。人们在哨所搬迁后遗留的建筑物的基础上进行扩充修尊,又在泉水处建起了一个能够数十人饮用的蓄水池,于是,曾经无人居住的小岛被人们渐渐辟为一座世外桃源般的疗养院。
这天,从经过蓝岛外海的机帆船上,走下来一位娉娉婷婷的姑娘,姑娘戴着雪白的遮阳帽,手里捧着一大束亮丽的石槲和温馨的康乃馨,她从外海码头上下来,乘上疗养院的游艇,径直驶向疗养院的船坞。姑娘是方琳琳,显然,方琳琳不是来这儿疗养度假,她是来这儿看望一个正在疗养的亲朋故交。
方琳琳人还在游艇上,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个手持钓竿的中年男人从椰林里钻出来,一直走到离船坞不太远的湖湾里去。那个手持钓竿的中年男子,正是蓝江市体改委副主任黄磊。
半月前,黄磊下班回到家中,因为一点琐事与妻子拌起嘴来,正好东方太阳机电公司何董事长和方秘书来家拜访,为了避免妻子的纠缠,他破例在家中接待了两位来访的客人。客人临走要送给他两支贵重的长白山野山参,黄磊是一个一心一意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绝不愿因为收受客人的礼物而授人以柄影响了自己的政治前途。那时,何怀志正在一边申办公司的营业执照,一边提出上市报告。黄副主任认为公司要上市还缺乏许多必要的条件,至少也要等到公司开业经营一段时间才能予以考虑,东方太阳机电公司又请证券交易所董事长史志鹏来斡旋,史志鹏来时还向他提交了一份市工商银行与东方太阳机电公司签订的贷款意向书,黄副主任认为性急喝不了热粥,并要史志鹏的交易所先审查东方太阳机电公司财务报表后再把意见送到体改委来讨论。因此,何怀志想他的公司能够在开业的同时就上市溢价发行股票的计划只得无限期地向后推迟,在这种情况下,何怀志甭说送来两支山参,就是送来一万美金,黄磊也决不敢轻易收下,因此一再婉言谢绝。可是,他那位在山里城市娇生惯养长大的妻子却不顾他的阻拦,以给他治病调养身体的名义低价买下了太阳公司送来的礼物,为这,黄磊窝了一肚子气。不几天,女人把这两支山参拿到一家经营药材的公司套换了近千元钱,还扬扬自得地在家里自吹自擂。黄磊隐忍不住,沉下脸,说了一句“下不为例”,不知碰伤了女人的哪根神经,肥妻便歇斯底里的大光其火,女人指着他的鼻尖说,姓黄的你可不要当陈世美,要不是我老爸你哪来现在的一切,不定你现在还在山里种红薯呢!你不要以为我老爸退休了、没权了,你就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我了,想另寻新欢了,可是老爸他的一些老部下还在位置上,只要我找老爸给他们讲一句,马上就把你给撸下来,不信我们就走着瞧!那天晚上,黄磊把书房当作了卧室,第一次主动采用了女人屡屡采用的“冷战”方式。第二天一早,黄磊不等女人起床就用过了早点,然后去到办公室上班。快到中午下班时,他接到小保姆的电话,知道妻子乘飞机回了西湘市,向她那位退休在家又不甘寂寞的父亲告状去了,于是便感到胸闷不适透不过气来。黄磊想去窗户跟前透透空气,刚立起身来,头脑里“嗡”地一声,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膝盖一软,整个身子便沉重地倒在地上。这时,已提拔为秘书的陈娜娜送文件来到主任办公室。见黄副主任昏倒在地板上,吓得大喊大叫,在其他办公室上班还未离开的人听到女秘书的喊叫声,一齐涌过来,见顶头上司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一边给医院去电话要救护车,一边给市长办公室去电话汇报情况。黄副主任被送到医院后,经过抢救苏醒了过来,黄磊要回家,大夫却坚决予以拒绝。参加抢救的大夫是一位专家,专家告诉他患有严重的低血糖病,分析原因是由于他长期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下工作,大脑和身体的各个部分一直没能得到良好的休息。还说这样长期的过量劳动,对于中年人来说,极容易诱发多种疾病,甚至引起心力衰竭造成不可逆料的后果危及人的生命。在国外,这样的病例被称为过劳死,在国内这样的病虽不多见,但像黄主任这样身负重任事必躬亲办事认真的领导干部,如果不能得到一种恰当的疗养治疗,就极容易再度诱发出更加严重的疾病。专家讲完这番话,拿起笔在诊断意见书上极其郑重地写下“建议进行一段时间的全封闭式疗养治疗”。姚望岳听了医院会诊报告后,指示医院要派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用最好的药物对黄副主任进行特别护理和特殊治疗。秘书小陈回到家后,把黄磊昏倒在办公室的事和专家的诊断意见讲给父亲陈雷听,陈书记听了后十分激动,吩咐女儿吃过饭后买一些水果代表他去慰问累病后昏倒在工作岗位上的英雄模范干部;又拿起电话接通姚望岳家,准备下午召开常委会,凡是在家的常委都必须到会,专门讨论一次如何关心爱护在重要岗位上的中青年干部问题,姚望岳在电话里又一次讲到医院的专家会诊报告,非常赞成陈书记的意见。在常委会上,陈雷请姚望岳通报了给黄磊治病的专家会诊报告后,自己含着眼泪作了一次自我批评,检讨平时对那些身负重任勤勤恳恳努力工作且卓有成绩的中青年同志的身体健康情况关心不够,建议把关心和爱护中青年干部的身体健康作为对常委以上领导的考核指标进行目标考核,并要求近期内对全市的中青年领导干部进行一次全面的健康检查,搞好摸底排队工作,避免造成优秀干部队伍的损失。会议结束后,陈雷姚望岳领着开会的常委们,集体去医院探视黄副主任,给他送去了博大精深的爱护和力量。第二天,在医院派出的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土的护送下,黄磊被送进蓝江市最好的蓝岛疗养院。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岛上疗养院,经过几天的强化休息治疗,黄磊的身体健康已得到了彻底恢复,心里的自信心也更加充实。不过,他现在却不想急于出院,在这远离喧嚣远离纷争的蔚蓝色大海之中,着鸟鸣红日,听椰风细语,心旷神情,纤尘无染,颇有一些神仙境界。既然在短期内还无人能够取代他在市里两位最高首长心目中的位置,嘧黾柑焐裣捎趾卫侄�晃�兀?br
如果不是方琳琳的到来搅乱了方外静水,黄磊离开与世隔绝的蓝岛时,一定会疗养出几分仙风道骨。
当方琳琳从游艇上上岸的时候,副主任黄磊先生正好将一块香喷喷的鱼饵远远地抛进内湖那清澈澄碧的湖水之中,双手握着七尺钓竿,全神贯注地测量着一他淡泊的距离与深度。他的神情是那么专注单纯,除了那只红绿两色浮子,似乎一切都视而不见,真正进入了那种人们常说的物我两忘的境地,以致于原本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的方琳琳小姐,在他背后的阳光下站立了许久也不忍打扰他的雅趣。
湖水中,浮子的绿色部分已经完全投入了水中,红色上部在湖波中颤栗了一下,沿着一条斜线迅速地曳人彻底,钓竿在黄磊手中倏地弯成一钩新月,他刚刚把一尾银光闪闪的鱼拽到岸上,忽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资瓷地喝彩声,这声音那么熟悉,令他想起了那张年轻而姣好的面孔、妮娜柔韧的腰肢、浑厚结实的臀部。他顾不上摘下约上的鱼,转过身去,看到太阳公司如花似玉的女秘书方琳琳站在阳光下,额头和鼻尖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方琳琳小姐已来到他身后好一阵了。
看到方小姐就想起了那两支人参,想起了在家中已压迫了他几个世纪之久的肥硕臃肿的女人,要不是担心解除这种马克思老祖宗所批判的没有爱情的也等于不道德的婚姻会影响自己的形象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他早已离家出走了。唉,这世间不知哪根神经短路了,老祖宗讲了那么多话至今人们也不敢违拗,谁有这段最精辟最深刻的论断在咱脚下这块土地上却从本畅通无阻,尤其是那些身负重任的人,在爱情与婚姻这个人生第一要义上,从来就没有批判的勇气。曾经取得哲学硕士学位的黄磊对于人们这种双重标准的实用主义,一时间抽象不出什么样的形而上的结论,只有躲藏在心里自怨自艾。沙滩上的阳光无遮无拦,这一刻。黄磊的脸上也同样辉煌而炽烈。
黄磊收拾好钓具,方琳琳提着鱼,横穿过炙热的沙滩,两人来到蓝色的椰树林中。
“搅扰了黄主任的雅兴,真有些过意不去。”
“让方小姐冒险越海而来,要有了什么闪失,我才真正承担不起呢!”
“冒险!”方琳琳吃吃地笑起来,她说她生在海边,从小就跟海打交道,看惯了惊涛骇浪,听熟了潮涨潮落,如此轻风丽日,碧波接天,真想跳到大海中去游上一阵子,那才让人感到畅快惬意呢。
黄磊心中一阵惊奇,想不到看上去那样千娇百媚的秘书小姐竟然如此热爱大海。他想,如果方小姐脱光了身子在海水中潜泳,一定会让人联想起传说已久的大西洋底的美人鱼。方琳琳见黄磊瞧着自己发愣,娇嗔地问他在想什么,一连问了好几声,黄磊才缓过劲来,说,在岛西有一片很好的沙滩,疗养院的人常去那里游泳,方小姐如果真想领略南中国海的温暖,不妨前去一试身手。方琳琳说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些什么,像你们这样一些有地位的男人,总不相信年轻女孩子说的话。黄磊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蓝岛四周常常有鲨鱼游七,如果让它们碰上了,那才是天大的罪过哟。
回到了疗养院的单人房间里,黄磊打开电风扇,取出冰冻可口可乐,拉开罐口,递给方琳琳,然后说了声“失陪”,拿着鱼去了伙房。
从伙房出来,看到也在岛上休假的“都市晚报”蓝江市记者站主任柏林和那个姓张的年轻护士从椰树林里走过来。听女护士讲,柏记者正在岛上写一本“别墅区的女人们”的书,大约书已经完稿,这会儿柏林才会那么轻松。两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黄磊回到小屋时,听到卫生间传出“哗哗”的水声,知道方琳琳正在冲凉,于是打开电视,拿了一罐冷饮,一边啜着,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几个男男女女穿着很古董的服装十二分卖力地在屏幕上翻跟斗。
过了一会儿,方琳琳从卫生间出来,披肩秀发在头顶挽着一个合,薄薄的柔姿纱连衣裙半透明出凸凹得十分优美的曲线,高傲而坚挺的胸部隐隐约约地显现着两粒饱含汁液的深褐色的葡萄,她抬起白皙的双臂去解头上的发髻,腋下露出两丛金黄色体毛。在发髻正解未解开时,从黄磊所坐的角度看去,方琳琳恰似一尊维纳斯雕塑。
黄磊怔怔地看着方琳琳,如沐轻风,如饮甘霖。
见黄副主任如醉如痴的样儿,方琳琳莞尔一笑,干脆站到他的跟前,让他尽情地把自己看个够。
“请坐啊!方小姐。”黄磊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方琳琳坐下,开得很低的领口露出雪白的乳沟,不停地在黄副主任的眼前闪烁着诱惑的魔光。
“这里果真是如人们常说的世外桃源。”方琳琳见黄磊魂不守舍的样儿,挑起了话题。
黄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出胸中郁积已久的淤气。
方琳琳故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幽幽地说,原以为只有女人们才懂得什么叫做幽怨二字,谁知道像黄主任这样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也有无处可诉的怨忽呢!黄磊抬起头,看着方琳琳的眼睛,碧潭般的眼膛里溢满了真挚的同情。
“你听说过‘沉默是金’这句话吗?人在沉默时其实是在面对一种历史。通过这种对历史的追溯,人便可以排以清心了。”
“那么你刚才在追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呢?”她向他身边靠了靠,脸上流露出真心的关切。
“这是无可奈何的!”于是,黄磊讲起一个发生在遥远年代的故事。一个靠父母省吃俭用的乡下的男孩子还差半学期就高中毕业了,男孩的学习成绩很好,父亲送粮到学校时,老师告诉他这孩子准能考上大学,父亲很欣慰。他家住在很高的山上,山里人祖祖辈辈难得有人走出大山跨进学堂的大门,儿子在他那片山林里是第一个在县城的中学里读够六个年头的少年人,每年儿子离开大山往城里去时,山里的乡亲总要把他送个十里八里,站在老松树下,远远地看着他,一直到看不到那少年人的影子才恋恋不舍地往山林里爬。
山里的日子很苦,即使人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劳作,大多数时候还得靠山芋维持生存。在县城里读了几年书,少年觉得无论是智商无论是心理素质,他都应该属于城市而不属于那道贫瘠的山梁,让他再回到山里去像他的父亲一样在苦难中痛苦挣扎,他宁愿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这卑贱的生命。他拼命地学习,为了做一个名实相符的城里人。
毕业的日子一延再延,终于到了毕业那一天。那时全国的大学都患了霍乱,毕业未毕业的中学生全被扔进了山林去接受生命与生活的螺旋式再造,他原本是山民的儿子,自然被社会的离心机抛回了深山老林。
他们被遗弃了。这可是整整的一代人啊!他聊以自慰,虽有许许多多的遗憾,却也有几分幸灾乐祸。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又为自己出生在山里忿忿起来。一些城里的孩子因为种种的关系而重新成为城里人,而他却泥土般注定被城市永远遗弃。痛苦的梦质长成了参天的律林,他不甘心就这样认命,城市梦又复活了,复活了的生命比山林里最强大的野兽还要强大许多倍。他每天像他的父母一样靠山芋填满生活,却把当民办教师积蓄下来的钞票和一张张奖状,连同母亲准备替他娶媳妇喂养的那头肥猪,一块用去为自己也为山村争得了一个“工农兵学员”的指标。终于他又一次离开了山林,走进了那个并非神圣的有着许多阶级的教室。革命者被革命,教育者被教育。当一切被推向极致而被奉为惟一的行为圭集时,这位知道青春不再久驻的山里来的民办教师,凭着心灵感应般的直觉与伪善的激情,完善了他的人生第一回合的拼搏。回到山里的县城,这位曾经为占领教育阵地而有上佳表现的民办教师留在城里,被推荐为刚刚复出而继续任书记的老领导作秘书,在晋见老书记的时候,他被那位慧眼识英才的伯乐又一次鼎力举荐给老书记的二小姐,成为她的待选的男朋友。
书记的二小姐原来长着林黛玉般多愁多病身,据说因为医生误开了大剂量的补药,二小姐还在小姑娘时就开始了脂肪的堆积,如此经年积月的累积过程,使人们远远看去极易把她误认为是一只脂肪球。乍一看见这么一堆脂肪,未来待确定的秘书心里暗暗为自己的其貌不扬而庆幸,他虽然希望成为未来首长的东床,却没有一点想与那谁曾经极其短缺而现在却大大过剩的脂肪作爱的冲动。其实他应该想到,当他被领去牲口样任人评头品足时,命中注定那堆多余的脂肪就将成为他生命中的肉瘤,可那时他偏偏认为自己会成为幸运的落选者。在灯爆花儿的那个晚上,书记夫人召见了丈夫的新秘书,把这只肉球无限怜爱地抛给了他,想起疯长在他心灵中的山林里的野山芋,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这令人厌腻的油荤。
理性的进化使本能的马其诺防线彻底崩溃为一摊散沙。没有性欲没有爱慕却偏偏需要你去与之做爱,这丝毫不比拿着刀子去切割人的生殖器的痛苦减轻半分,心路的痛苦甚至比生活的道路更为漫长,于是他还如狼似虎的雄壮就害上了阳萎,就失去了冲动的激情。
没有了欲望没有了生殖器,在他的生活中只剩下一个惟一的目标,而这个目标经过长时间的痛苦的发酵便膨胀为野心。
人的心一旦变野,所有的有幸与不幸都被转化为动力,除非你使他记忆起那些早已忘却的原始野性,否则在野心的驱动下,他就像一部啮合得很好的齿轮机构,决不会自己停止下来。
可是,有一天,那位昔日里的山里少年被突如其来的春天撞了一个满怀,使他终于看到了多姿多彩的人生而发现自己与多彩的人生已经失之交臂。他懊悔了,虽然他其实在每一个夜晚都对着那个难堪的现实在心里流血,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去深刻地悔恨自己,如果生命真允许他回复到过去的年代,如果那个失之交臂的春天在险山恶水之中,他也宁肯退回到深山密林中去拥抱春天。
可是,他还能退回到深山密林中去获得某种复活的圣水么?
“可是他真能回去吗?”
黄磊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如同一个颓废的大孩子般喃喃着。
这个外表看上去那么高傲的颇有权势的男子,心里居然埋藏了那么多痛苦,这却是方琳琳始料所不及的事。不知是真被这个男人的故事感动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她的眼睛里泪光盈盈,恰像一只与主人心灵相通的温驯善良的小狸猫。
她替他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把他的头颅紧紧地贴在自己柔软而丰隆的胸脯上,小母鸡似的“咯咯咯咯”他不停地安慰着她怀中的大孩子。
“你的痛苦深沉得太久了,如果你感到需要春天的拥抱,你无需回到那令人不堪回首的深山密林中去,如果我能成为你春天里的圣水,那么你就尽情地沐浴吧!”
“你的确是我生命里所期待的春天,如同纯洁无染的来自圣山的甘泉,可是我是那么衰老和卑微,我是那么虚弱和伪善,我害怕哈污了你这神圣的池塘,我害怕沉溺在你那深不可测的池水中不能自拔。”
“虽然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我是永远让人畅快游泳的小溪,只要你勇敢地投入其中,你就会为青春的美妙而永不后悔。”
他把头在她的酥软的胸脯上摩擦着,两只手紧紧地拥着她富有弹性的丰盈的臀部,鼻翼猛烈地翕合著,一股幽幽的兰花的香味透入骨髓。
青春的激情又在他身上复活了,他似乎又来到新红弱柳的春草池塘,聆听着小鸟在绿了树冠的云翳中歌唱,暖洋洋的阳光鼓舞着血液冲撞着苏醒的灵魂,沛然而起的大气托着他飞上高高的云端。
在离开山村上大学的前一夜,同在村办小学当民办教师的宋铃铃忙着替他收拾行李。黄磊的房间看上去极简单,除了教学书籍就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被和一只上过漆的木箱,可是两人却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这一切清理完毕。村里的小学几十个学生,只得让这两个青年教师轮番上课,黄磊在这二人学校既是教师又是校长,在新校长没有任命下来时,他只有把学校的工作暂时移交给宋铃铃。宋铃铃初中毕业就回到了山里。早些时候,宋铃铃一家住在县城的小学,铃铃的爸爸是个心里存不住意见的炮筒子,反右斗争时一炮把自己和家人轰到了乡下。母亲与父亲离了婚,铃铃那时还不太懂事,爸爸说妈妈要出一次远门,出了远门的妈妈没再回来,铃铃跟着爸爸来到县里最偏远的山村落了户。那时村里没有学校,突然掉下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师,管他左派右派,既然左派不愿来,右派又不敢不来,村里的人就让姓宋的右派在调堂里办起了这所山村小学。后来,村里的小学办起了几个年级,生产队挖平了一片坟山筑了几间土屋,学校从调堂里搬出来,宋老师父女也住上了新茅屋。前几年山里人跟着城里人一样闹革命,老宋老师被生产队派到更荒凉的山上去看守集体的山林,使公社派来清算右派罪行的战斗队因此大光其火。村里的孩子总不能老没书读,刚刚初中毕业的宋铃铃于是接替了她父亲老宋老师的位置教山里的娃娃读书识字。黄磊回乡后,大队让他充实学校,他就来到了村里的小学,与宋铃铃相处的时间久了,两人相互产生了好感,要不是因为公社领导一再提醒他宋铃铃父亲的右派问题,两人的感情难会像水银柱一样直线上升。
黄磊就要离开学校了,他有许多话想对宋铃铃讲,可是,面对着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好几年且颇有好感的漂亮的女教师,想到她的豆蔻年华就将这样永远埋葬在山林的腐叶之中,他一时找不到更多的话来安慰她。
“明天我就要离开学校,把这么多的事扔下给你一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我知道这一次你是不会再回来了,心里还真有一些不习惯。”
“将来你也会离开的,你一定不要灰心。”
“右派的女儿会有将来吗?”她摇摇头,目光暗淡。
“你那么纯洁善良,你的将来一定充满了光明。”他知道说这话连自己也不会相信,可是他还是说了,说时,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苍白。
她凄凉地笑了笑,然后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件刚刚完成的毛衣进来,对他说,我就只有这么一件礼物送你,你试试吧看看合不合身。他接过毛衣,抓住她的手。两人久久地对视着。
夜已经很深了,夏夜的虫子叫得格外响亮。
她说:“你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难道你就不能吻吻我吗?”
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吻遍了她冰凉的额头苍白的脸颊,然后长时间地停留在她翕动着的嘴唇上。
“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你都是我心灵中永远的女神。”看着那艳如桃花的处女红,他哭了。
当他重回西湘市时,宋铃铃已经脱离了那片山林,远嫁给了青藏高原上的一位筑路工人。
他始终没能再见到她。
在这以后的许多年,每当桃花盛开的时候,黄磊就要回到山林里去,山里的桃花成岭成山,在绿色的海洋中像一片熊熊燃烧的山火,看到这铺天盖地的赤霞般的野火,他就亮丽了属于他生命中的那个永远的春季。
现在铃铃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像烛天的火炬重新照亮了他生命中的春天,他紧紧地拥抱着她,生怕她像突如其来一样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铃铃的热烈丝毫不逊于他,她紧紧地箍着他的身体,甚至让修长的指甲嵌入了他的肌肤。他的身体在流血,可是他丝毫不觉得疼痛。
“铃铃!铃铃……”他狠似的兴奋地呻吟着。
“啊哟!啊哟!”方琳琳在这头野性十足的公狼的压迫下、冲击下,仿佛整个身体正在一寸寸碎裂。她急切地企盼着灵魂的碎片随着一次宇宙的爆炸而去作永远的昊然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