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世纪末的爱情

父亲的遗体安放在大厅中央,被苍松翠柏环绕着,上面覆盖着一面鲜红的党旗。那苍松翠柏象征着生命,而党旗则是荣誉和权力的标志。

梁毅在旁边站着,看着父亲。死后的父亲穿的是一件灰色的干部服,戴着灰色的帽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记忆里父亲生前喜欢穿的是西服,而且总是要打领带的,可陶秘书说还是穿干部服比较好一些,那女人也这么说,连小妹也没吭声,他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父亲的脸是丑陋的,脸色枯黄,眼睛紧闭着,陷进眼眶底下去,嘴巴没有合拢,里面衔着什么东西似的,使得整个脸都变了形。梁毅有些不忍目睹,便把眼睛移开了去。

对面墙上悬挂着父亲的遗像,遗像里的父亲西装革履,目光炯炯,面带微笑,显出些儒雅的风度来。这副脸面对梁毅说来,同样也是陌生的。在他心目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和蔼过,甚至到死以前,他也没见他那样对自己笑过。照片是那女人挑的,把它作为遗像也是那女人的意思。应该承认,那女人还是有眼光的,父亲的形象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大厅里静悄悄的,几位工作人员正在静静地忙碌着,大厅前面放着许多的花圈和挽联,都是各个部委的领导和父亲生前的友好送的,其中不乏声名显赫的大人物。白纸黑字的挽联里更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诸如“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两袖清风”“永垂不朽”之类,梁毅看着难免觉得有些名不符实。

两天前,梁毅在医院的病房里亲眼看着父亲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旅途。那时位高权重的父亲被那些同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包围着,他,小妹,还有那女人都夹杂在其中。父亲枯黄的脸上蒙着一层灰暗的色调,嘴唇发白,嘴巴张开,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还微微睁开着,昏暗的眼光在人群中流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老梁……”郝部长,父亲生前的政敌,那时却满脸沉痛地握住父亲的手,眼睛里还闪动着泪花。他刚刚对父亲说了部里同事对他的关切以及他的事迹在报纸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反响,告诉他部里已经作出决定,要号召全体干部职工向他学习,做廉洁奉公的国家公仆。

“老梁,你一定要活下去,党需要你,人民需要你!”最后郝部长紧握住父亲的手,动情地说。

当时梁毅就站在郝部长的对面,看着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再低头去看形如枯槁的父亲,便觉得那话里分明含着嘲弄的意味。听陶秘书说过,这小老头同父亲是死对头,要不是他在上面压着,父亲早当上正部长了。

听了郝部长的话,父亲脸上没有反应,那无神的眼光继续在周围流动。梁毅看着父亲,紧张地等待着,似乎觉得父亲是要寻找自己的。当父亲的眼光流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的心也在往上提着。然而父亲的眼光只是在他身上扫了一眼便移开了,他感到有些失望,悬着的心却也落在地上。

“你是不是想看看孩子?”那女人跪在病床边,握住父亲的另一只手,凑到他的耳朵边,大声说。

父亲脸上没有反应,眼睛眨了一下。后面便有人把孩子抱过来,交给那女人。那女人抱着那孩子,凑到父亲的跟前。那孩子一只手放进嘴里咬着,满是口水,无邪的眼睛看着父亲,显得有些惊惧不安。

那女人抓住孩子的小手把它塞进父亲枯瘦如柴的手里,小孩子惊惧地往后退,想要缩回到他母亲的怀抱里,却被那女人把手抓住,按在父亲的手爪里。

“冬冬,叫爸爸!”女人流着泪,对小孩子说。

父亲看着小孩,似乎想笑。孩子看着父亲那可怕的脸却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反倒打破了沉闷,屋里的空气似乎在哭声中流动起来。

“冬冬……别哭,叫爸爸!”女人抱住孩子,一时泪流满面。

梁毅看着那孩子,突然想起小妹的话,不由得抬头去看女人背后站着的陶秘书。陶秘书正低头用手绢擦着脸,似乎很难过,梁毅看着却有些不自在。小妹说那孩子看上去象他,是他跟那女人生的。原来他倒没看出来那孩子与他有什么相象,如今看他站在那女人旁边,倒觉得是有那么回事了。

“你是放心不下,我和孩子,对吗?”女人哭泣着,一手抱住孩子,另一只手握住父亲。

父亲看着那女人和孩子,突然张开了嘴,发出古怪的叫声:“啊……啊……”“你要说什么……?”女人凑过身去,大声说。

父亲的嘴却好象被什么东西卡住,什么也没说出来。

“老梁……”女人大叫一声,仆倒在父亲身上,失声痛哭。

想起当时的情景,梁毅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的感觉。那时的气氛的确显得有些沉重,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阴郁和沉痛,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还有陶秘书低沉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还有郝部长那低垂的大脑袋……梁毅却仿佛觉得所有那一切都显得有些虚假,有些做作。事后小妹不止一次责怪他对父亲的死太冷漠,他听了只能苦笑。当时他的确没有哭过,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来,因为他不想哭,也哭不出来。

母亲死时他是哭过的,哭得还很伤心。那时他还没上大学,感情也比较脆弱,从小到大,母亲才是他真正的依靠,失去母亲时,他真感到自己失去了生活的支柱,对自己的今后的生活也感到茫然起来。母亲死后,他再没有哭过,性情也变得冷漠起来。小妹说他对父亲太没感情,可他自己明白,这不只是感情的问题。在经历过了许多事情之后,他对生对死,对别人对自己,都看得淡漠了。他知道这心态很可怕,却无法去改变。

“你走了,抛下我和孩子……怎么办?”女人的哭声使在场的许多人动容,梁毅听着心里也有些发涩。小妹昨天说这女人当初嫁给父亲是个错误,没准这件事原本就是那姓陶的和这女人一起策划的阴谋,姓陶的是想得到父亲的提拨和重用,女人看中的是父亲的职权,这对狗男女一直暗中勾搭,算计他们的父亲。如今父亲死了,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了。梁毅对小妹的判断有些半信半疑,不过他想即便真是那样也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是有所图,那女人怎么会嫁给父亲那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陶秘书又怎么可能象狗一样忠实于父亲,甚至把自己的情人也贡献出来?

梁毅胡思乱想,觉得有些对不起父亲,便无奈地叹息着。看那女人哭得伤心,他觉得那女人对父亲也不是全无感情的。楚光说,活人对死人的伤痛,其实也是对自我的怜悯,这种怜悯又是来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楚光是个很善良的人,与人为善,又乐于帮助别人,却总是把人的本性看作是自私的。不过他的话也许是对的,就象那女人,她真正感到伤痛的也许不是父亲的死,而是父亲死后她和孩子的生活失去了依靠,可这能怪她吗?

小妹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又躲在什么地方吸海洛因去了?梁毅看了看表,神情有些不安。父亲死后,小妹对他越来越不满了,前天为遗嘱的事还同他吵了起来。父亲的遗嘱有两份:一份是给部里领导的;另一份则是留给家人的。昨天下午先是部里领导当着全家人的面念了父亲给部里的那份遗嘱,里面的内容除了那些自我表白之外,实质性的内容包括丧事从简,把骨灰撒向他工作过的地方之类。对这些,大家都没有表示出异议。而后那女人也拿出另一份遗嘱,并让陶秘书当面读了,内容主要包括几条:一是他要把自己一生节俭省下来的五万块钱捐献给希望工程;二是他所有的书藉归梁毅所有;三是现今的住房产权买下来后完全归那女人和那孩子,小妹结婚以前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但没有产权……小妹听完便大哭了起来,说那遗嘱是假的,根本不是父亲本人的意思,后来竟同那女人闹了起来,最后竟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想起那时的情景,梁毅感到有些心寒。小妹与那女人在一起撕扯时的样子简直就象一个泼妇,事后她还责怪他怎么不帮她,把那女人教训一顿。他听了只好苦笑,说左右不过是一套房子几万块钱的事,犯得着嘛!小妹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父亲这样做实在太偏心了。再说,父亲的钱肯定不止那些。就她看来,父亲手里怎么也有上百万存款,都在那女人手里攥着呢,还以为她不知道!梁毅说这可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就算真有那么回事,人家不承认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有办法的,小妹冷笑着。他看着很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小妹话里的意思,自己确实是太无能太窝囊了。

想起小妹,梁毅真是有些担忧。真后悔昨天打她那一巴掌,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打过她的。他试图把她手里紧攥着的那包海洛因抢过来,她却象疯了似的扑过来抢夺,那双发红的眼睛就象吐着贪婪的火苗。慌乱中他把那包海洛因撒在地上,小妹看着他惊叫一声,然后象狗一样抓在地上,舔着地上的白粉。看着小妹那副丑态,他再也没法克制住自己,冲过去抓住她,往她脸上打了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上。小妹抓起来,惊恐地看着他,突然扑倒在地上,痛哭起来……那以后,小妹便以怨恨的眼光来看他,却不肯跟他说话。不过他想为这事自己还是应该好好跟她谈谈,等父亲的丧事办完了,就想办法把她送到戒毒所去,毕竟自己是她哥哥,总不能看着她把自己给毁了。

按预先的安排,遗体告别仪式是在下午一点进行,陶秘书说到时部里的头头脑脑们都会来,中央和国务院也可能来人,谁来还没最后定,不过按规格至少会来一两个国务委员,也可能来个把副总理。按陶秘书的说法,作为家属他们完全可以向组织提出这样的请求。梁毅对这事却表现得十分冷漠,心想官场上的人都这德性,人死了还要图个虚名,很没劲的。他这态度却激怒了那女人,女人说为革命工作操劳了一辈子,最后积劳成疾,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组织上总得给个说法。梁毅听到出来,她那话其实是在影射悼词那事。为那篇悼词的事,他已经得罪过她一次。昨天部里办公厅的人把写好的悼词拿来征求家属的意见,他、陶秘书、小妹和那女人都在场。除了他以外,他们都很较真,尤其对那些给父亲定性的言辞,几乎到了句斟字酌的地步,令他听着不厌其烦。在他看来,那些争论实在毫无意义,那篇悼词里对父亲的评价已经够肉麻了,什么“忠诚的……战士”、“优秀的……干部”之类,不过梁毅心想,这或许是一种时尚,人死了,给上几句溢美之词也不算过份,对死者和生都也算是个安慰。别人好象并不这么想,他们对他的漫不经心大为不满。陶秘书还特意拉他出去开导说这定性很重要,会影响到他父亲死后的待遇,还家属的安置,譬如房子、工作安排等等……果然,当他和陶秘书回到屋里时,就听到那女人在说自己的工作安置的事,部里来的人竟然也答应把她的要求向部长汇报。

“都布置好了,你看行吗?”部里来帮忙的小王来到梁毅跟前站住,看着他问。

梁毅往四周环视了一次,对小王点头表示满意。小王往父亲遗体上看了看,赶快把眼光移开,问梁毅还有什么事情。梁毅看他并不想留下来,便对他说没事了。小王看着他有些犹豫,说他在部里还有事,得先回去一下,呆会儿再来参加告别仪式。梁毅说你走吧,我正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小王领着他那伙人走了,梁毅原来以为他们会再看一眼父亲的遗体再走的,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往死去的父亲瞅上一眼便匆匆地走了。听陶秘书说,父亲生前对小王很不错,亲自把他提到办公厅来做秘书的。父亲咽气那天,小王是陪着郝部长来的,当时梁毅还看他流了许多眼泪,那时他还觉得父亲这个人也部里还挺有些人缘。可是这一次这小伙的态度就显得有些勉强,这使他怀疑那天他掉下来的眼泪有多少是真实的。不过这能怪人家吗?人死了,活着的人总要多为自己想一想,听说陶秘书最近也总往郝部长那里跑,据说是想为自己弄个副局长的位置,还有那跟那女人的事,现在看来八成也是真的。不过父亲一死,那女人也没有利用价值了,还有那孩子,结果怎样也很难说。

“梁毅……”听到叫声,梁毅转过脸去,却看见陶秘书匆匆忙忙走过来,后面还跟着那女人和小妹,也是一脸惊惶。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心不由往上提起来,看他们来到跟前,皱着眉头问:“怎么……?”“刚接到部里通知,告别仪式,往后推……”陶秘书擦擦脸上的汗水,对他说。

“为什么?”梁毅盯住陶秘书,问。

“我……不知道!”陶秘书吞吞吐吐地说,看一眼身边那女人。

“他们在整理遗物的时候,找到一张存款单,有一百五万……”小妹插嘴说。

“怎么会……?”梁毅倒吸了口气,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堵了似的,看看小妹,又看看陶秘书和那女人。

“不,不会的……要有的话,他会告诉我!”女人带着哭腔,说。

梁毅叹了口气,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陶秘书。

“他们,问过我,我说……不知道!”陶秘书躲开了梁毅的眼光,低着头,说。

“不,一定是有人陷害!”女人说着嚎哭起来。

“这事,你看怎么办?”陶秘书抬头看着梁毅,问。

梁毅想了想,看看三人的脸色,又转过脸去看父亲的遗体,终于说:“还是把它送去,烧了!”陶秘书和小妹都看着他,没说话。那女人却哭得更凶了。

火车呼啸着从眼前开过,进入大山底下的隧道。楚光看着车厢的尾部消失在那拱形的黑洞口,懒散地迈动着脚步,跨过那黑色的铁轨。

沿着山坡往下走着,惨白的阳光在眼前晃动着,他浑身懒洋洋的,眼睛眯缝着。昨晚下过一场小雨,路上有些湿润,泥土沾在鞋底下,他感到脚下有些沉重。

山坡底下是一排红砖瓦房,作餐馆和商店用的,而今却是大门紧闭,路上也看不到别的人影,那沉寂很会令人心慌。楚光的神情却很漠然,昨天下午,他的房东、那个叫龚树生的村民小组长带着他到这里来过,告诉村里人主要靠旅游嫌钱,眼下还没到旅游的季节,地里也没活可干,大伙便都在家里闲着。

房东带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为看那片被围墙围起来的土地,房东说那都是上好的水田,却被村长卖给城里的一家公司,到现在已经两年了,除了围了那道围墙,里面一幢房子也没建。村长卖田以前并没有跟村民商量,据说每亩地卖了八百块钱。村民丧失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村里只是在那年春节前给每户发了五十块钱作补偿,而村长却私下里受了那公司十万元的贿赂。村民要查帐,要打官司,为的也是这个。

为了打动他,房东昨天还特意带他到几个村民家里去看了看,那其中有据说是被村干部迫害过的,也有村里最穷的村民。说起那些村干部来,个个都是咬牙切齿,说他们简直比当年的地主恶霸还要坏。“我们就象蚂蚁一样,谁都可以把我们踩在脚下。”这话从一个二十来岁的朴实农民说出来,使楚光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感到愧疚。房东对他显然是寄予了厚望,他相信了他的记者身份,也过高地估计了一个记者的能力。就象车上碰到的那个农民,听说他是外出采访的记者,就问他是否带了手枪……这些人真是太天真了,其实就算他是真正的记者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他自己也是个落魄之人,或许连他们的处境都不如,至少他们总还有个家,还有那赖以为生的一亩三分地,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其实并无心欺骗他们,也没想过会碰上这样的事情。看过白雪的信,他整个的心好象都被掏空了似的,那空虚,那失落,怎么也没法填补。尽管他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那种万念俱灰的幻灭感却撕扯着他的心,令他难以自持。他能做的只是随着那被伤害的心去漂泊,去游荡。

往火车站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去,对他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心灵的节奏。他想要逃避,逃避别人,更逃避自己!离开宿舍以前,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强作笑颜,给几个朋友打过电话,告诉他们自己要出去几天,又写了几封信,那苍凉而悲壮的感觉,就好象在为自己处理后事。

他衣袋里揣着不到三百块钱,这是他所有的现金,几乎是他全部的财产。站在价目牌前,他没有过多的犹豫,野山坡这个地名便映入了他的眼帘。几年前他就想过要到这个地方去,那一次他在公园里没有等到那个女孩,便想到外面去漂泊,本来买了到野山坡的票,后来却鬼使神差般地到了五台山去。而今生活的悲剧又在重演,他仍旧扮演着这悲剧主人公的角色!

破败的车厢里乱哄哄的,什么人都有。楚光靠窗坐着,一动不动,窗外凄冷的景色在眼前晃过。广阔的田野、起伏的山峦、光秃秃的树木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退隐着。他本无心说话,对面那位热心的农民问他要到哪里去时,他只是很不经意说了自己的去向。那农民却很热心,问他到那里去干什么。他只好敷衍地告诉他自己是记者,要到那里去采访的。这反而引发了那汉子的好奇心,缠着他问了许多问题,甚至问带了枪没有。楚光觉得好笑,只好耐心给他作了番解释。他看那汉子对野山坡很熟悉,也顺便问了问那里的情况,尤其关心下车后能不能找到住的地方。那汉子告诉他,他有个亲戚就住在火车站边,人很好,可以找他去,愿意的话可以住他们家。

见到房东后,他也说自己是记者,并把记者证拿给他看。他这样做并不是成心想欺骗那位朴实的农民汉子,他实在无法对他说明自己真实的来意。虽然这地方也算是著名的旅游景区,可要说这时节跑这地方旅游,肯定要被人看作是疯子。况且那记者证的确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当初他托那位在地方商报做主编的朋友办这特约记者证,无非是想出去玩的时候找火车票方便些,并没想过要用它去骗人的。

那位姓龚的房东看上去很精明,他拿着那记者证看了好半天,还用手摸了摸上面的钢印,然后便让家里的妇人给他准备饭。当女主人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过来时,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很有些愧疚,觉得对不起人似的。吃过饭,房东便对他说了村里的事,又给他看那份有许多签名的告状信。那房东又对他说了许多村干部的劣迹,并且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把那腐败的村长弄下去。他听后当即表示愿意帮助村民打这场官司,又怕房东对自己抱有太高的希望,便对他说给自己发记者证的那家报社是一家商报,并不管农村的事。不过他有些同学在报社和国家机关工作,到时候看看是不是可以利用他们的关系,能不能管用真是说不好,要他别抱太大的希望。房东倒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说这场官司也打了一两年了,也找过很多有权势的人,走到这一步也是没有办法。

想起这些事情,楚光真有些哭笑不得。本来他是要来这里避难的,没不想到会为自己揽下了这一大摊麻烦事情。结果会怎么样?他心里真是没有底。房东,还有那些他接触过的农民,似乎都很相信他,对他述说各自的冤情。那个说自己就象蚂蚁的农民告诉他村长如何仗势欺人,挪用公款向村民放高利贷;还有那个民办教师,说他每天六点起床花大半年的时间开出来一片荒地,种下胡椒树,却被村干部收走了……听着村民们的控诉,他很愤怒,也很愧疚。这些朴实的农民对他这半冒牌的记者竟如此信任,他们把如此厚重的希望压在他身上,迫使担任拯救者的角色,却不知他原本也是落难之人,来这里也是要寻找拯救的。

走出村外,放眼望去,惨白的阳光下,大地尽情裸露着它的苍凉:沉寂的高山,白色的沙滩,弯弯曲曲的河流,河边孤零零光秃秃的小树。

“是的,我们曾经爱过……”想起白雪的话,楚光叹息着:是的,我们是爱过,至少我是爱过的,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多少年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去爱过一个人,在那些日子里,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活着,好象都是为了你。那时我真的不能想象,没有你我会怎么样……“我不想伤害你,真的不想……”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毕竟你还算得上是个善良的女孩,可是感情上的事,又有什么好说的……况且我早说过,你永远是自由,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完全可以走开的,我是否痛苦,那是我的事!好歹我是个男人,再多的痛苦也得扛住……“你是个好人,可是……”“可是”这个词是我最怕听到的,在这种时候,它似乎包含着怜悯,不,我不需要什么同情,也不需要怜悯,是的,不需要,尤其是你的……

“是的,我是个坚强的男人,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楚光又一次对自己说,嘴角去挂着苦涩的笑意。这时一个扛锄头的白胡子老头从对面走过来,笑着对他打招呼,他机械地笑了笑,等老头走过后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被村干部把荒地收走的那个民办教师,这老头真是可怜,自己刚才竟没认出他来。昨天他对他说过,那荒地既然是他开出来的,按国家有关政策,他至少有几年使用权,村里要想收回去,至少也得赔偿他的损失,可老头说,这年头政策是政策,道理是道理,人家不照着办你能有什么办法?当时他只是听说,竟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他知道老头对他肯定很失望,其实他自己也是很内疚的,可是有什么办法?那时候他真想,要是他真的有权力,他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把那些贪官污吏收拾掉,为那些可怜的百姓解解气。可事实上他又能做什么呢?是的,他是个无能之辈,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可怜虫!……那个房东,还有那个年老的民办教师肯定不会想到,这个一心想要帮他们把官司打赢的人,处境比他们更惨!

“我知道,眼下是你最困难的事,我不想这个时候离开你,可是……”想起白雪信中说的话,楚光苦笑起来。又是“可是……”,正是这该死的“可是……”把他推到了绝望的边缘。可是这能怪白雪吗?既然她不爱自己,什么时候离开还不是一样?让所有痛苦都一起来好了,反正自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不了,都那么回事……然而,真正令他难过的是,她没有当面对他说这些话,那封信还是武志强交给他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把他看成什么人了?她因为愧疚不敢面对自己,还是怕自己会伤害她?想到武志强说话时那神态和语气,他更感到屈辱:是的,这家伙把自己当作是一个胜利者,而自己则是失败者,是被同情的对象。看着那张得意的面孔,当时他真的想冲过去一拳打歪了它……可是这种人,又何必跟他计较!这家伙说话那口气,好象是白雪的保护者,说她已经不爱他了,以后别去纠缠她,不然的话……说到这里,那家伙别有用意地笑了笑,还故意把手指上的关节按得啪啪真响。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难道她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在她眼里,自己竟是那样的男人?不,不会的,一定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可是,她为什么要让这家伙来找自己呢?难道她真的爱上了他?可这怎么可能呢?不错,这家伙是有几个钱,可那样粗俗……!

“不,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你想象的那种女人,真的!”楚光在沙滩上缓慢地走着,白雪的话在耳边回响:“你是为理想而活着的,可我不能,我活着,就想过得好一些……我就想找一个能保护我,能够给我带来幸福的男人!”楚光叹息着,心里对着她说,不,其实我早知道,你并不是我真正要寻找的女孩,你和我,不是一路人,现在想起来更是这样,可是我真的很爱你,或许我们的相识本来是一场误会,有时候我甚至想我命中注定要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下去,所以上天会派你来捉弄我,使这场由我精心策划的爱情行动最终流产,既然命运早就作了这样的安排,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不错,我是一个很无能的人,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事,可事实上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你能爱我,甚至肯嫁给你,可我拿什么保护你,给你带来幸福呢?不错,我是爱你的,为了你,我可以不惜一切,可是爱能当饭吃,能给你带来你想要的一切吗?不,我怪你,我也没法怪你,生活是严酷的。无论如何,对一个连自己的生存都不能保证的穷人来说,爱情绝对是个奢侈品……以前我们都太天真了,生活在一个为金钱所主宰的社会却想追寻超越物欲的爱情,真是椽木求鱼!爱情是浪漫的,生活却是现实的。我们曾经追寻着自己的梦想,也一直生活在那样的梦想中,可这并不是我们的错。为梦想而活着,也是一种幸福。至少,我们还能做梦,更可悲的是那些连梦都不能做的人!

“人活着,就那么回事!”楚光看着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好象突然洞悉到生命的苍凉,可怕的孤寂感攫住了他,他叹息着,心想,也许白雪真是对的,以前自己对人生抱有太多的幻想。要是自己能够麻木些,别把爱情看得那么神圣。象绝大多数人那样,管它爱情不爱情的,随便找个人结了婚,稀里糊涂把一生打发掉,不也是挺好的?以前总是说刘博是生活在梦幻中的人,其实真正生活在梦幻中的是自己!说到底,生活就是一种虚幻,活着为什么谁能说得出来?“我思故我在”这话是谁说的?是的,活着就是在寻找活着的感觉,没有了感觉,就没有了生活,这是天经地义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活着为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我感觉要好……梦,也是一种感觉,而且是更好的感觉!

“我对不起你,不要怨恨我……”楚光想着白雪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心想有什么好怨恨的,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既然命中注定自己要扮演这样的悲剧角色,又有什么好抱怨的?我说过,你是自由的,有权做出选择。要怨恨的话,只能怨恨我自己。姓武的说得对,就我这么个穷酸书生,能给你带来什么呢?没有钱,没有房子,眼下连饭碗也没了,至今前程未卜……还是有人说得对,我这种压根就不该去想什么结婚的事,也不该有什么家庭的,只要动了这样的念头,生活就要把我逼到绝路上去,这也许就是命运的昭示!

楚光来到河边的沙滩上,看着河上静静的流水,仿佛看见白雪正用忧郁的眼睛看着自己。“你是个好人,又有才华,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想着这句话,楚光心里却有些隐隐作痛,心想你以为爱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事?是的,也许我会遇到比你更好的女孩,世上比你好的女孩也多的是,可我能不能爱她们却是另外一回事。对于我来说,爱是艰难的,有时我真怀疑自己是否是具备爱的能力。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会抱着希望活下去。因为生活不能没有希望,不能没有幻想,即便爱真的只是虚幻,我也不会放弃。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映照着蓝天白云,映照着河边的山峦和树木。楚光长长地舒了口气,仰面躺倒下去,眯缝着双眼,望着苍茫的天空,苦苦思索着……

看着父亲的遗体被抬走,梁毅觉得生活就象一出戏,个人就是舞台上的木偶,被命运的缰绳牵动着,不由自主地演绎着人生的悲剧或喜剧。人死灯灭,人生这出戏也落下了帷幕。人,就象黄河里的泥沙,命运的波涛时而把它沉入水底,时而又把它翻上了浪尖。命运不可能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它给一些人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却使另一些人生活在贫穷之中;它给一些带来幸福,却使另一些人倍尝生活的艰辛。变化无常的命运捉弄着每一个人,它以暴戾乖张的性格赢得世人的信仰。命运带来的不平等却在死亡面前化为了虚无,富贵也罢,贫穷也罢,荣也罢,辱也罢,都那么回事!还有世人们处心积虑追寻的那些玩意:金钱,权力……还有所谓的爱情,噢,多么可笑!多么无聊!这就是人生,苍白的人生!

几张阴沉的面孔在眼前晃过,显得那么虚假!梁毅冷眼看着,心想位高权重的父亲肯定没想到自己死后竟会受到如此冷遇,而事情的变化又是如此迅猛。奇怪的是陶秘书跑来说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存折时,他并没感到吃惊。而那女人,还有小妹,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晕头转向。

那张偶尔发现的存折使尸骨未寒的父亲倍受冷遇,也捉弄了周围活着的人。走到到部里那几位部里大人物跟前时,梁毅就是这种感觉。郝部长没有亲自出面,来的人当中为首的是一部副部长,唱主角的似乎是那位姓卢的办公厅主任。那位副部长只是低头默默吸烟,脸色很难看。那位卢主任板着面孔宣讲了部里的决定。他没有提存折的事,只是说部里最近有些工作变化,不能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如果家属同意,遗体按原定时间火化,骨灰由家属保存,但追悼会得延期举行……

“延期!”梁毅默念着,不由得苦笑起来。这其中的含义是再明白不过的,那存折的事不查清楚,他们就没法给父亲这一生作定论,追悼会自然也是没法开的了。要是父亲真是清白的还好说,可要真是查出什么问题来,事情就不好办了。那时最难堪的还不是他们这一家,而是部里那些人,还有那些准备要把父亲吹捧起来的新闻机构。不久前他们刚刚作出决定要把父亲作为廉政干部的典型向全国推广,报上也已经拉开了大力宣传的架式,而且登出了第一批宣传文章。要是父亲真是个大贪污犯,叫他们怎么向全国人民交待!

看着卢主任那张阴沉的脸,梁毅不由得冷笑着。这家伙果然是个势利小人,听陶秘书说他本来也是父亲的人,是父亲一手把他提拨起来的,平时象条狗一样跟着父亲。父亲死后,他受部里的委托操办父亲的丧事,本来也是勤勤恳恳,做事周到,对全家人都很客气,总是很小心地陪着笑脸。上午见到他时却完全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阴冷着脸,脸皮绷得紧紧的,说话也是一副极不耐烦的神态,好象欠他什么似的。可对这种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官场也好,商场也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靠利益来维系的。在你有权有势的时候人家会甘愿变成狗来侍奉你,对你摇尾气怜,可一旦你失去了权势,连一根骨头都不能给人家,这狗就可能变成一只狼把你吞掉。

“部里有事,我先走了!”卢主任来到梁毅面前,看了看他,然后很不自然地把脸转到一边去。

梁毅眯眼看他,觉得一股阴冷的气息正迎面扑来,那手是冰凉的,还有那躲开去的眼睛,分明含着怨恨,对父亲的,也是他们全家的。听陶秘书说过,父亲死后他本来有希望提上去当副部长的,存折的事出来后,他肯定也受到了猜疑,谁都知道他是父亲的嫡系,差不多穿的是同一条裤子。父亲真要有事,他肯定也跑不了的。

回想起来,陶秘书的话里肯定别有隐情。说那话不久,陶秘书就被人叫了出去,以后再没有回来,后来听说是被警车带走了。看起来这事牵涉面真是很大,可是这有什么奇怪呢?这是一个缺乏信念的时代,没了信念,人就容易变得自私,变得短视,心情浮躁,急功近私,捞一把是一把,官场上的人大都抱着这样的心态,贪污腐化也就在所难免。说起来父亲还不算太贪的,据说在单位的口碑也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把他树作典型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父亲官位那么高,权力又那么大,哪能没个闪失?要只有存折上那点钱,父亲还真算是廉洁的,这年头底下的一个小科长就敢贪污几个亿。较真的话,不知要抓多少人。父亲那官比科长高太多,每年经他批下的款子就有几十个亿,弄个百八十万算什么?人家赵德明他爸,听说贪污了几十个亿,为自己建了豪华别墅,还养了好几个情妇,中国女人玩腻了,就到香港去找洋妞……

“何部长,您可要给我们作主啊!”女人的声音在颤抖,她拉住副部长的手,泪流满面,乞怜的目光紧盯在那张疲惫的脸上,身体眼看着就要软下去。梁毅不得不伸手去扶手一把,心里很为她感到难受。父亲看到这情景会怎么想?听陶秘书说,父亲生前与这位副部长的关系也是面和心不和的,父亲说这姓何的就因为没本事才提了上来……也难怪,那女人是亲眼看着陶秘书被人带走的,她一定被吓坏了……看来小妹的猜测真不是没有根据。

“老梁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糟践他……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呀……”梁毅扶女人在沙发上坐下,歇斯底里的哭声搅得他心里有几分酸涩。

何副部长皱起眉头,疲惫的脸上显出几分厌倦的神色,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做出一副同情的姿态,叹息着对女人说:“事情总会弄清楚的……”“何叔叔,您跟我爸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人你能不知道?一定是有人陷害……”小妹对何副部长说着话,眼睛却不时往梁毅身上瞅。

“你还恨他,对吗?”面对小妹询问的目光,梁毅苦笑着。“我恨他吗?”他抬眼看着父亲的遗像,心里感到一片茫然。噢,父亲好象看着他,神情是那么冷漠,就象小时见到的那样,可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自己?曾经有段时间,他真的很希望得到他的关爱,希望他也能象对待小妹那样对待自己。为了讨得他的欢心,为了博得他赞许的目光,他曾经做过许多努力,然而每一次遭遇到父亲那冷漠的眼光,他的心就会受到更深的伤害。记得那一次他兴高彩烈地把高考录取通知书交到父亲手里,满以为父亲总会高兴一下,然而父亲那冷漠的神情和勉强的笑容却深深地剌痛了他。就在那天晚上,他流着眼泪问母亲:“他为什么这样对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母亲很震惊,打了他个耳光,然后痛苦起来……可是,我真的恨他吗?噢,小妹心里肯定这么想的。到底什么是恨?爱又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楚?

看着稀落的人群松散开去,梁毅突然感到一阵空虚。走了,都走了!他感叹着,心想:父亲这一生也算是辉煌过的,位高权重,一生没有遭受过太大的挫折,感情上也颇有收获,即使存折的事来得不是时候,但总算得以寿终正寝……可是他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此刻他的遗体正在被火化工人送进炉子,不用过多久就会化为灰烬,化为虚无,再过些年再也不会有人想起他……任何生命总是渺小的,生活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死而得以改变,然而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小妹也好,那女人也好,自己也好,无论怎样总是要生活下去的。看小妹满脸困倦的样子,没准正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过过毒瘾。而那女人,听到陶秘书被捕的消息便晕了过去,被人送回家里,没准现在正躺在床上谋划自己的出路……至于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以后是有些心灰意懒,不过还是想好好活下去。毕竟,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湘雯的案子还没有了结……佳佳的事也得有个交代……还有小妹,得尽快把她送到戒毒中心去……楚光说他要到西藏去,没准什么时候自己会到那里去找他……生命的空虚只能靠生活本身来充实,活着,就要保持对生活的热情,这是至关重要的……

“哥,咱也走吧。”小妹拉住他的手臂,轻声说。他转脸去看小妹,觉得她那疲惫的脸隐含着不安,便对她笑了笑。他最后看一眼父亲的遗像,又看看空荡荡的大厅,叹息着说:“走吧!”当他迈步往外走时,却有些踌躇,他不知道外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因为父亲的缘故,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他。不过他没有选择,无论怎样,他都只能去面对,好在自己的心是坦荡的。

外面,阳光是惨白的,使人想到生命的苍凉。苍茫的天空底下,几幢高大的烟囱冒着黑色的浓烟。梁毅站着台阶着,抬头默默看着,一种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些湿润。

“哥,回去吧。”小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神情些有些紧张。

他轻轻点了点头,让小妹挽住自己的手臂,迈开脚,沿着台阶往下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楚光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意。睁开眼,只觉得万道金光直射眼底,他觉得自己象一条冬眠中醒来的蛇,慵懒的身躯里终于有了生的气息。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沙滩上,眼睛眯缝着,冷眼望着天空。太阳象一个心力衰竭的孤独老人,发着惨白的光亮。而苍茫的天空却是那样宁静而高远,好象蕴藏着宇宙和人生的奥秘。他好象看见自己站在高山的项端,茫然四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个可怕的孤独袭上心头,他感到了心的颤栗……这时他好象看到人类的渺小,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时感受到了人类生存的无奈。

“珍惜生命,善待自己!”他的身体蠕动了一下,嘴里莫名其妙地冒出这话来,这时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年轻农民的话来,是的,我们就象蚂蚁一样……不管我们把自己想象得多么伟大,多么有力量,在强大的自然面前,在不可捉摸的命运面前,生命总是渺小而脆弱……没有人真正能够主宰自己。然而唯其脆弱,唯其渺小,才更值得珍惜,更值得爱护。

活着,就是一种感觉!望着天空中那朵飘荡着的云彩,楚光好象在寻找着什么。说到底,人都是为了追寻某种感觉而活着的。追寻生命的意义往往是徒劳的,生命的意义只有在自我感觉中才可能存在。人类从出生开始,带着生命的重负和日益临近绝望,一步步向着死亡的终点迈进,不得不自我安慰地在生存过程中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因为这只是一个个体的感觉,个体的体验,所以每个人对生命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为自己而活着,有些人为别人而活着;有些人活着是为了爱,爱自己也爱别人;有些人活着是为了恨,恨自己更恨别人。如果说人生是一片荒漠,那么爱就是荒漠中的甘泉,一个人只有内心中充满着爱,才会真正感受到人生的乐趣。

联想到与白雪的这段情感,楚光并不觉得懊恼。尽管失意,尽管一无所得,但毕竟真诚地去爱过,那感觉对他的生命是一次隆重的洗礼,还那些与他交往过的女孩们,不管她们给他带来的是痛苦还是欢乐,是屈辱还是荣耀,但她们都以自己的方式丰富了他的人生。他真的一点都不恨她们,想起她们来,他心里甚至会有种暖融融的感觉。

楚光从沙滩上坐起来,听着潺潺的流水声,看着远处的山峦,心里还象有一股生命的清泉在流动。当初他是怀了悲壮的心态去登那份征婚广告的,他对杨洋说过,要是这次找不到心爱的女人,他要么随便找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草草把一生打发掉,要么一辈子不结婚。如今结局是悲剧性的,这两种选择他去无法接受。因为这挫折并不能泯灭他内心的爱,相反却剌激了他对爱的渴求。原先他总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场游戏,当不得真的,但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不是一场游戏,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全部的爱都投入了进去。

能够为了爱而活着是一种幸福。这么想着,楚光心里却有些酸楚。那天杨洋跑来告诉他说他认识一个女孩,家里很有钱,父亲是一家有名的电脑公司的老总,还有很多亲戚在国外。杨洋说他要跟这女孩结婚的话生活上的事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了。楚光觉得他话里很有些自我炫耀的意味,便问他是否爱那女孩,杨洋却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说这年头还谈什么爱不爱的,有几个人是为了爱情才结婚的。他当时听了哑口无言,心里却有些不服气。尽管在感情上自己付出的总是很多,得到的回报却很少,但这并没有泯灭他对爱情的信念。在这方面他绝不是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他知道,或许他会象许多人一样,一辈子找不到真爱,或许爱本是一种虚幻,在这个世界上早已绝迹,他也绝不会放弃对它的追寻,在他看来,爱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人类生存要靠爱来维系,个人的生活也要靠爱来支撑。没有了爱,生活也就会失去意义,这对他,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那天对朋友们说起要到西藏去的事却遭到他们一致的反对。在他们看来,那是一种愚蠢的自戕行为,以为他是因为事业和爱情上的失意才要这样做的,纷纷劝他说为了白雪那样一个女孩实在不值得,为了扼杀他对她的情感,他们甚至对他例举了白雪的许多缺点:她的肤浅,她的虚荣,她的软弱……还说他们其实早就看出来白雪对他是不合适的,只是看他对她一往情深便不好多说什么。按他们的说法,他与白雪分手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天下何处无芳草,以你的人品才华,要找个好女孩还不是举手之劳,只要别那么认真就是了。他明白朋友们的好意,又觉得朋友们其实并不真正理解他。他想要到西藏去并不只是爱情失意的缘故,这是一个久远的梦想,是命运的呼唤。在那种无所事事无所作为的环境里沉迷太久了,他的意志,他的情感都在那种萎糜的生活消磨掉了许多,他对自己对别人都感到了厌倦,便想要到那块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去追寻自己。

看着河对岸的小树,楚光想起那个小老头校友来。要不是那天偶然相遇,去西藏这事他恐怕连想都不会去想。那时他正在痛苦中彷徨,在彷徨中痛苦,对爱情对事业对前途都感到茫然,在自怜自爱的和无奈和伤感中感叹命运的冷漠。那小老头校友看上去貌不惊人,说起自己在西藏二十三年的人生经历眼睛却闪动着奇异的光亮。在那以前神秘的青藏高原对楚光来说是完全陌生的,皑皑的雪山、巍峨的布达拉宫、虔诚的朝圣者这几乎就是他对那块土地的印象。小老头校友却说那是片美丽而洁净的土地,没有污染,没有喧哗,高山顶上的皑皑白雪在阳光映照下闪动着白光,透亮的白云在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着,惹得人都想伸手去触摸。夕阳西下时,坐在向阳的山坡上,仰望着雪山,通往山那边的小路上,几个面目沧桑的朝圣者转动着手中的经轮,迎着太阳走去,路旁边一个人的身影时而立起,时而俯倒在地上……这时一首古老的歌曲从远处飘过来,悠远,苍劲,雄浑,悲怆……这时你久久凝视着那片夕阳映照着的苍凉土地,好象看到了生命的奥秘,寻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听小老头说着,楚光突然觉得脑海里闪亮了一下,好象突然看到自己生命的亮点,他听到了命运的召唤!倾刻间他好象真的超越了自己,甚至有了要脱胎换骨的感觉!

与那小老头校友相会不到两个小时,却注定了他今后的命运。他对梁毅说这就是机缘,那老头就好象是上天特意派来为他指点迷津的。梁毅看上去并不以为然,却也没有直接反驳他,只问他是否知道高山疯了的事。高山发疯的事他是在报上看到的,据说是因为事业和爱情的挫折而得了精神分裂症,关在精神病院里还说自己要得诺贝尔文学奖金。关于高山和他妻子的故事梁毅已经说过很多次,那暗示却很令他不高兴。高山当年到西藏去为了他的事业,追求的是成功和荣誉;而自己则没有功利目的,只是对眼下的生活感到了厌倦,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他说他到那里去就是想当个中学教师,每天跟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教给他们知识,教会他们真诚地去理解人生。有时他也会留在那些神秘的寺院里,混迹在那些虔诚的朝圣者当中,或者到朴实的藏民家同他们一起喝酒吃肉。孤独时就静静地躺在那苍凉土地的胸脯,聆听着大地的脉捕跳动的节奏,感悟着生命的奥秘……总而言之,那是一种宁静的生活,在经历过躁动的人生后,这宁静对他来说实在太可贵了!

“噢,生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叹着。往前看时,眼前展现出一幅动人的画面:太阳快要落山,夕阳映照宁静的大地上,河面上金光闪烁。对面的河岸上,几头水牛正悠闲地走着,跟在后面的小牧童蹦蹦跳跳地走着,嘴里哼着熟悉的山歌。这时他突然发现,路边的小草已经发绿,小树也长出嫩芽,他好象闻到一股生命的气息,突然醒悟到,已经是春天了!

看见房东正站在对面山上对自己挥手,楚光才想起要开会的事。他叹了口气,对房东挥挥手,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沙土,心想一定是房东把人都找来了,他们在屋里等着他,指望他这冒牌的记者为他们申张正义,主持公道,可就算他有满腔的热血,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尽管他对权力的欲望极其淡薄,甚至有意要藐视它,这时却希望自己是个有权力的人,这样他就可以为那些可怜的百姓出口气。如今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们,他不止一次说过,他可以帮他们把告状信写好,然后投递到有关部门和报社,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他们千万别抱太大的希望。然而不管他怎么说,房东也好,别的农民也好,还是用那么热切目光来看等他,使他越发感到心虚,感到愧疚。对他来说最好选择是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可又他怎么忍心那么做?

他叹了口气,沿着河边往回走着,抬眼看时,房东仍然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感到一阵愧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

初稿于定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