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称呼我们3个为“犯人”,心里沉甸甸的。文革中,被关的牛鬼蛇神也不叫犯人。
白天,趴到窗户上来观看犯人的越来越多,哨兵根本拦不住。我不愿猴儿一样被人观赏,半天半天地躺着,蒙着大皮得勒。这时,才理解了动物园的狮子老虎为什么总爱躺着睡觉,不理睬游客的挑逗。陷在囹圄中,只能用这个姿势保卫尊严,不使自己身体变成娱乐品。
窗户上的木板缝隙中间,时不时有往里窥视的眼睛,晃动着人头。
“哪个是林胡呀?”
“可能躺着的那个。”
“听说逮他时,狂着呢。”
“这家伙有点尿儿,把他们连的一个老战士打毁了。”
……
“来看呀,就这儿。”
“哟,好黑,啥也看不见。”
“都躺着呢,你看那不是。奇怪,大白天咋都躺着?”
“真够阴森的。”
记得红卫兵大串联时,我在成都动物园看见一只狗熊,它被关在一个勉强装得下它的铁笼里,连转身、抬头的自由都没有,从早到晚只能面向观众趴着。现在自己也成了那只熊了。门上的大铁锁,几乎封住的窗户,手上的铁铐,寒光闪闪的刺刀,昼夜值班站岗……都显示出了对我这只“熊”的高度戒备。
我们3个捂得严严实实,躺在地铺上一动不动,让不少观看的人扫兴离去。
每天两顿饭,以小米饭为主,偶有馒头,菜全是汤,干的很少,小米饭一次一脸盆,不够忍着点,吃不了,下顿接着吃。
虽然被关在牢里,整天躺着,吃得却特多。3个人终日愁眉苦脸,默默无语,可胃口一个比一个好。吃起饭来狼吞虎咽,一疙瘩一疙瘩的小米干饭吃得那么香,像是啃烧鸡腿。不要说哨兵,就是自己也觉得奇怪。那一脸盆小米干饭,外面一个班也吃不了,我们3个却吃得精光。
生理学家实在应该研究研究,为什么在牢里什么活儿也不干,精神压力很大,还那么能吃。
可能精神紧张,冥思苦索也是一种高体力消耗吧。我们3个老是觉得饿,盼着吃饭。似乎只有吃饭才能给监禁生活带来一点点生气,一点点别的内容。
说是盼吃饭,其实是盼日子快点过。早饭一开,预示一晚上熬过去了;晚饭一开,预示又熬过了一白天。
据说团里没煤,因此牢房没生火。内蒙的烤火期为6个月,三月的天气仍然很冷,在屋里必须戴帽子,帽耳朵还得放下。鼻子冻得很疼,脸色蜡黄,一说话一团白气。
哨兵规定:一天解一次大便,早中晚三次小便,吃饭喝水都要适应这个上厕所次数,否则不给开门。他们省事了,我们的生理活动却被定时定量。
3个人里,惟有我戴着手铐,日日夜夜戴着,上厕所也不给摘。小便自己还可以,大便最后一道工序可没办法了,实在够不着。得靠任长发帮忙代劳——这种情景恐怕西方资产阶级监狱也绝不会有吧!将来谁要编写中国监狱史,一定得在“私牢”章节里把此细节写进去。任长发是这样给抓进来的:他因老受班长的欺负,几次告到连里。班长怀恨在心,大年初一,纠集几人合伙把他打一顿。他忍无可忍,跑到连部要求调班。又撞墙,又打滚,又砸暖瓶,哭闹不休。连长劝他回去,他说宁肯进监狱也不回班了,大过年的挨打,实在受不了。他要连长把他送监狱去。连长不理他,他就说:“连长,我说反动话了,你把我抓起来吧!”
连长问:“你说什么了?”
“毛主席不好,蒋介石好。”
连长怕听错了,又特地问:“你说什么?”
任长发含着眼泪大声重复了一遍。
连长脸色勃然一变,命令通讯员把他捆起来,他的班长听说小子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又率一帮天津知青着实狠打了一顿。脑袋让砖头开了瓢儿,眼睛给砸肿,全身是血。尽管彼此都是天津来的知青,打起来更是狠,毫不客气。
关到团部后,他开始后悔了,动不动就哭,裹着棉被发呆……他才17岁哇。
严曙成天缩着脖子,老农民一样把双手对插在棉袄袖里。据他说,朋友在过年包饺子时和一复员兵打起来,他见朋友吃了亏,用擀面杖敲了那复员兵一下。复员兵想还手,被拉偏架的给拉住,当场气昏,送医院抢救。严曙就给铐起来,抓到这儿。
在七零年“一打三反”运动中,六十一团所打击的就是我们这三个知识青年,平均年龄19岁。
一天、二天、三天……许多天过去了,没人找我。团里似乎把我忘记了。紧张的思想逐渐松开,各种各样的想法冒出来。
即使给戴上铐子,我也认为:七连开门整党给支部提意见没有错。所谓“有野心”纯属诬蔑。想往上爬就不这么干了,没人稀罕会计、保管、统计等等小鸡巴官儿。
一股强烈的怀恋之情像洪水似地涌进脑海。我想念七连的知青弟兄,万分想念他们,我知道他们在外面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刚烈,重义气的雷厦啊,你放心,我决不说伤害你的事,一个字也不说。老兄现在竞技状态良好,勇气完好无损,对自己的忠实度极有信心。
温良正直的刘英红啊,非常对不起,本想把你当成保护伞,混过这段困难日子,却不料连累了你。虽然倍受领导器重,你却刚正不阿,照样给领导提意见,仅这一条就值得上小说,大歌特歌。你的脚好些了吗?那天,你还一瘸一拐地给我送帽子。
回想起自己刚来草原二个月就得罪了同学们,心痛如绞。为争领导权,跟雷厦翻脸;为一条狗,跟金刚上拳;为吹灯,跟山顶吵架;为斗气,跟傅勇生断绝关系……唉,太说不过去了!当我疯狂想打老姬头时,是雷厦死死抱住我,让我少犯了一个可怕错误。金刚、山顶也都因为与我一块跑来内蒙而在连里受压。
北京知青弟兄们啊,请原谅我吧,我向你们诚恳道歉!
人在临死时会变得对谁都很宽和,我一点也不恨韦小立了。不过脑海里只一掠而过地闪闪她的身影,不敢停下来,害怕陷进她所引起的悲痛里。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谁将审我呢?团长?政委?脑里浮现出六十一团审判官的形象:雪亮的电灯光下,肥胖的身躯,浓黑的眉毛,鲜红的领章,机警严厉的目光……不由自主联想到审判牛虻的军曹。
我又琢磨自己应取的表情与姿势,设计着自己被审时的形象:两条腿要站直,稍稍叉开以表示稳如磐石;挺胸扬头,伸长脖子好显得从容;两肩一高一低,上身后仰——这才能表现出力量感,雄厚感;嘴唇紧闭,右边嘴角要皱出一条深深的斜沟,显露出自己坚毅而饱经风霜;“照”对方时,要增加凶狠压强,力求把目光凝成一把三棱刮刀,狠扎进对方眼里,迫使他在最短时间眨眼。
我为自己将有机会扮演一个大义凛然的角色而兴奋。哼,你们别以为我怵了,慌了。我是绝不会像小炉匠栾平那样给你们磕头求饶的。
万籁俱寂,北风时不时在遥远的天空凄厉地嘶叫几声。屋里冷似冰窖。我全身紧紧缩成一团,努力多聚集一点热量,慢慢濡温着冰凉四肢。
黑暗里,任长发不住地呻吟,仿佛是个垂危病人,“喔哟——喔哟——”不知他是真难受呢,还是为了让别人可怜。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干什么?”
“你安静点好不好?影响别人睡觉。”
可不一会儿他又“喔哟”起来,一声一声,要死不活的。当初他受不了班长的歧视,想进监狱。现在呢,又一个劲后悔。见了赵干事,腰都直不起来,低眉顺眼,说话声像影子叫。
夜很深了,他还在呻吟,搅得我无法睡觉。越讨厌他叫唤,对这声音就越注意,蒙着头还是躲不过。好汉做事好汉当,干吗这样呢?你痛苦,我也痛苦,大家谁都别干扰别人,互相体贴着点。可你越说他,他哼得越响,根本不理你的茬儿。
好说不行,只得采取行动。黑暗中,我摸着了扫帚,捅了他一下。只听“哎呀”一声,他嘀咕了几名“小妈妈的”,就安静了下来。
早晨醒来,见任长发正照着小镜子。他右额上有一小缕凝干的血迹。
吃过早饭,他对哨兵说:“头疼得厉害。”并恶狠狠瞪了我一眼。
哨兵把他带走了。
我预感到捅他一下,捅出了麻烦。
大约9点钟,任长发回来。我被叫到赵干事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