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蒙古包事先已扎好。
进去后,一个模样善良的蒙古中年妇女很利索地帮我们把炉子点着,熬上茶。刚想向她表示谢意,猛一瞥,发现她蒙古袍背后缝着一块白布,上面用蒙汉文写着“牧主分子”。谁也不敢再说谢谢,怕立场不稳。
当地贫下中牧过去从不搞阶级斗争,现在一搞,也相当会搞。他们发明了在五类分子后背上缝布条的法子,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专政对象,要与之划清界限。我们还被告之贫下中牧家的蒙古包前都挂着红旗,没挂红旗的就是有问题的家。下包喝茶,一定要到插着小红旗的包。
在七连东河蒙古包里的第一夜是难忘的。
临睡前,往铁炉里倒了一簸箕牛粪,憋了一阵,烟越来越浓,“嘭”的一声,跟爆炸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把一节炉筒烧得通红。毡子外面寒风刺骨,毡子里面却只穿着背心裤衩还热得满头大汗。但只要火一灭,蒙古包里酷冷。每人除了被子外,又把八张羊皮全盖上,堆成厚厚一大团。都蒙着头睡,否则冻耳朵。
半夜,我身上盖的羊皮滚掉了,一下子给冻醒,只好当团长。蒙古包顶上有个通气通光的大圆窟窿,透过它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外面实在太冷,不敢伸出手把羊皮盖上,只好踢开被窝,硬钻到雷厦的被窝里。
涌进一股冷气,雷厦叫唤起来:“哎哟,哎哟,你这脚跟冰块一样。”我俩屁股对屁股,裹紧了被子,继续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透过一缝隙,望着蒙古包顶上的窟窿,想起了白天到达东河与牧民见面的情景。气氛冷清,根本没人欢迎我们,只有一两个黢黑的蒙古牧民骑着马,呆漠地望着我们,脸上连点笑容也没有。他们用蒙语叽叽咕咕一阵后,骑着马扬长而去,跟报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我迷迷糊糊地回想着来到草原那一刹那的感受。直到上午11点多钟,老牧主贡哥勒从外面带了一把枯草,放进炉子里,又在枯草四周摆了几块牛粪,为我们点着炉子,大家才战战兢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趁热起床。
贡哥勒来到外面,在严寒中为我们杀牛。他把牛的两个前腿撅到犄角后面,根本不绑,就在牛的胸膛上割个小口,把一只瘦瘦的胳膊伸进牛胸腔里掏心,掐断一动脉管,牛马上就死,比汉族杀牛要科学得多,省事得多。之后,他开始用把破电工刀剥皮剔肉……他的得勒背后贴着一白布条,提醒人们他是个牧主。
我透过门上的小玻璃,好奇地看着这整个过程。
雷厦兴高采烈地切肉,准备着饭。突然把刀放下:“实在憋不住了!”他匆匆地穿上衣服,武装好,惨叫着跑到包外。
不一会儿,解便回来,大口喘着。
我问:“你在那儿拉的?”
“马厩后面。”雷厦哀叹道:“哎哟,屁股要给冻掉了。那风跟刀子一样。”
“我也憋不住,怎么办?”
“去吧,速战速决,保护好屁股和老二。”雷厦笑着说。
当我蹲在马厩旁,体会到内蒙的酷寒时,才恍然大悟:牧民的得勒很有优越性,多大的风,多冷的天,蹲下就拉,不用担心冻着腚。
饭做好,我们4人啃着手扒肉,发现内蒙的羊肉名不虚传,好吃得要命。奇怪,内蒙的羊肉怎么没膻味!
上午,贡哥勒的老婆,那模样标致的中年妇女来给我们缝皮得勒。她后背上贴着一个黑污污的白布条,使我们不敢对她和气一点。这位脸色红润的蒙古妇女熟练地为我们裁剪皮子,一针一线地缝着。她对自己后背上贴着那块白布条似乎毫无怨言。
晚上。
已睡下后,牛的哭喊声把我们惊醒。几十头牛聚集在白天那头牛被杀的地方,用蹄子刨着地,用鼻子嗅着冻土,用舌头舔着同伴的血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放声恸号,那扑簌簌的泪水冻成冰碴挂在眼窝下面……这一群牛的蹄子声,轰轰响,好像就踩在你脑袋边。
金刚害怕地问:“它们会不会冲进蒙古包里来?”
有几头牛竟跑到蒙古包跟前,一头牛把双角往蒙古包上来回蹭,整个包都在颤动,着实可怕。
我的疯劲上来,穿上衣服,拿着一个大棍子,冲出去,朝站在包附近的牛又打又吼,横冲直闯,这牛虽块儿,胆子还是小,几十头被我一人就给打跑了。
可是不一会儿,牛群们又返回来,围绕着那牛被杀的地方呜呜哭泣,有的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拉长声哀号。吵得我们根本睡不着觉。
金刚大为感动,噙着泪说:“牛真好呀!唉,我以前不知道。要知道的话,决不吃牛肉。我现在宣布,今后我绝不吃牛肉了。”
我嘲笑道:“你别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这一夜,外面的几十头牛不断地哀叫,呼唤着死去的同伴。在酷寒中,无比凄凉。
动物里,可能也就是牛,能为死去的同伴这么哀哭,那眼泪真的往外哗哗冒。
次日,牧主老婆又来为我们一针一线地缝得勒。其实很感激这位蒙古妇女,但不敢表示出来,不断提醒自己:“可是牧主婆啊,不能对她有好感。”
这位蒙古中年妇女的脸颊红红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梳着辫子盘在头上,外面包着白布。表情是那么的善良温和,与阶级敌人的概念实在不相吻合。我们4人只敢偷偷地瞥她一眼,不敢与她眼睛正视。虽然包里就我们几个人,都尽量不理她。
下午,马棺儿给我们抓来马,每人一匹。我向牧民请教:“哪匹最好?”
马倌儿说:“小青马最好。”我犹豫片刻,狠狠心宣布:“我要小青马。”
山顶气愤地质问:“为什么你要最好的马?”
“不为什么。”
山顶对雷厦说:“起码应该说句话,给大家打个招呼。我才不稀罕那匹马,就是觉得他太霸道。”
大家都对我露出不满之色。
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心想这队伍是我拉起来的,4人里,我胳膊最粗,腿肚子最壮,悠双在最多,我当然应该有最好的马。
雷厦似乎也有意见,但没跟我多计较。
小青马属于我的了!没办法,在马面前,我没法对朋友讲点义气,实在是大馋了。
由于“挖肃”,牧场几乎瘫痪。达勒嘎(干部)全靠边站,我们知青整天闲呆着,没人管。
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照顾自己的马上了。每天饮二遍水,遛,吊,喂青草……像照顾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地精心喂养。
有一次,小青马打梁了,我自己扛着鞍子,牵着马走20多里地,不忍心骑在马的伤口上,被牧民当作笑料。
我们4人都爱趴在土围墙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马吃草。倾听它们咀嚼草时所发出的咔喳咔喳声,马嚼干草就像我们吃大虾一样津津有味,看它专心致志,吃得那么香,自己嘴里都冒口水。当我给小青马挠痒痒时,它会把肥厚的脖子伸过来,让你使劲给它挠。
户外极冷,我们给冻得用手捂着耳朵,跳着蹦着,却舍不得离开自己的马。
我们骑马从不轻易大跑,只有实在瘾得不行了,才短距离的拔它一蹦子。谁都特爱惜自己的马,借马要比借钱难得多。
雷厦是一匹花马,跑得不快,不久把花马换了匹大白马,就是口老了,号称日行500,是原场部一头头的。给他美得屁颠儿屁颠儿,没事就骑着下包,下了几次包后,雷厦就了解了不少牧民的生活细节,回来后,绘声绘色地给我们吹。
这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带着古代战士的痕迹。
牧民们终年累月不脱衣服睡觉:把皮裤脱一半,裹着得勒,再盖件皮被,天气再冷,也可以随时起床;他们喝奶茶不用筷子,舌头舔得特干净,根本不用刷碗;每个成年男子都有一把电工刀,磨得贼快;一辈子不洗澡,衣服从新穿到烂;他们每天只晚上吃一顿饭,早上、中午都喝茶;他们思想也不像报上宣传得那样革命,跟牧主拉拉扯扯,来往密切;他们热情好客,不管是谁(包括专政对象),一进蒙古包先给你一碗奶茶,并且容留过路人住宿。他们在男女问题上没有孔老二的影响,比较开通,解放前梅毒流行,但不像传说的那样乱伦,蒙古姑娘也绝不像妓女,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干。他们为报答几分钱的恩情,可以付出一头牛的代价,也常为一点鸡毛蒜皮动了杀机。
草原生活虽然孤寂,可也确实有浪漫的一面。出门骑马,喝茶吃肉,活儿可干可不干,成天四处串包。记得有一次,也是自己跑来的北京女知青刘英红去场部买东西,回来时刮白毛风,迷路了,我们全体知青出动,直到夜里10点才把她给接回蒙古包。她在卸骆驼套时,不知怎地把骆驼弄惊了,给她撞个跟头,大蹄子还把她的蒙古袍扯了二尺长的口子。她却躺在雪地上哈哈地笑了起来,当晚就给同学写信,洋洋洒洒3大页,详细介绍了这次迷路的经过,觉得非常好玩儿。
在北京,一个姑娘哪有被骆驼撞一跟头的乐趣?
这大晚上,我们参加了本队牧民召开的批斗会。
在公共的蒙古包,两个包连在一起,挺别致,说是6点开会,到8点也没开。蒙古包里烟雾腾腾,牧民们特能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昏黄的煤油灯下,这一张张古铜色的面庞又黑又糙,个个都那么坚硬、糙裂、饱经风霜。大多数牧民都穿着熏黄了的没有面的皮得勒,很厚。他们本来就块儿,再穿上这么厚的皮得勒,就更显得魁梧粗壮。
“贫下中牧开会还这么拖拖拉拉?迟到两个钟头了还不开会。”金刚偷偷嘀咕。
有的牧民在掰腕子,有的互相抬杠,有的抽烟沉思,有的把胳膊从得勒中退出来,翻找衬衣上的虱子,有的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们这几个北京知青。
最后终于开会了。大家起立,向毛主席鞠躬,高唱“敬祝毛主席万寿元疆。”
昏得特海勒特毛主席,
昏得特海勒特毛主席,
塔布勒满耐
色特个林著勒很耐
乌兰纳勒。
……
声音粗嘎,撕裂而阴沉。内蒙的这首歌调子有点悲凉,让人听了想哭。
那四个被斗的内人党分子低着头,站在大家面前。个个麻木不仁,铁青的脸。贡哥勒也站在一旁。
批判时,全是说蒙语,我们一点儿也听不懂。
但牧民们个个都心不在焉,根本没人用心听,有的睡觉,竟打起了呼嗜。有的妇女织着牛毛手套,有的牧民玩着自己的小打火机。两个年轻牧民互相开着小玩笑:我在你的背后贴个烟纸盒,你在我的后脑勺上粘一小团羊毛……
牧民道尔吉吐吐沫的本领相当高强。他能大老远把口水射到一个小羊粪蛋上,百发百中。他眯着眼,不一会儿就用嘴“滋”一泡,滋灭一个羊粪蛋。他屁股旁的那本毛主席语录脏得不堪入目。
这阶级斗争的第一课真使我们万万没想到。贫下中牧在批斗会时嘻皮笑脸穷逗,吹牛,吐口水玩,东倒西歪睡大觉,跟报上说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