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小胖姐-母亲杨沫

母亲恢复组织生活后不久,领导上同意她写一部抗日战争的作品。她越来越经常住在香山。在那儿租了房子,户口也转到了香山,钱与父亲分着,等于跟父亲分居。父母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有问题,随着文革的彼此揭发,两人的关系降到了最低点。

小胖就在他俩的相互指责的夹缝中生存着,直到离开这个人世。

小胖名叫马豁然,1945年8月3日生在河北雄县的刘家铺村。眼睛上有个小疤。兄弟姐妹四人中只有她是父母亲手带大的,一直跟在父母身边。母亲自己承认,全家孩子中,最喜欢的是小胖。只有她能与母亲睡在一个床上,只有她能被父母带出去见老战友……然而谁也没料到全家数她命运悲惨,死得最早,1975年1月22日遇害,年仅29岁。

四五岁的时候,我还记得母亲曾把我和她放在同一个浴缸里洗澡。我们欢笑着,在浴缸里玩耍。十来岁时,我俩寒假回河北农村老家过年,我曾欺负过她,揪着她头发,把她疼得大哭。奇怪的是回北京后,她居然没向父母汇报我,可能把这事忘记了,她不记仇。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来往越来越少。家里她有她的屋,我有我的屋。她没事爱到父母的屋聊天,我却不敢,跟父母隔膜很深。

三年困难时期,我总是感到饿,多臭多脏多腐烂的食物都吃。而小胖却还挑挑拣拣,这不吃,那不吃。我开始对小胖刮目相看。她也饿,却有品位,非鲜肉不食,非醴泉不饮,能在饥饿面前保持住尊严。对比自己,像头饿猪,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发了霉,长了毛儿的干窝头也当成宝贝。我服了小胖,曾写过一篇作文《我的姐姐》,赞叹过她饿着肚子还能嗷嗷地唱歌看书。

那时候,我为交粮票事常跟保姆吵架,小胖也如此。她多半是为朋友吃饭的事与保姆吵。因为这保姆只认粮票,不认人,任何客人吃饭都要交粮票。每逢小胖跟保姆吵架,我就特别高兴,感到小胖与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不怕父母骂她看不起“劳动人民”。

那保姆原是地主的姨太太,再之前是个妓女,很会察言观色,伺候人。但谁要稍稍有点对她不敬或影射其身世之意,即变成泼妇,捶胸顿足,满院子的骂。

平时我跟小胖几乎没有来往,两个人都住校,周末回家吃饭时,才能见面。她爱看外国画报、《大众电影》,崇拜那些女明星。我觉得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跟她的共同语言不多。

小胖特别喜欢唱歌,记忆力好,能大段大段地背外国名著及普希金的诗。她还很“臭美”,爱穿奇装异服,有的衣服在我看特难看,像个瘪三,她却能穿着上街。

自我给周总理写了告状信后,父亲再也没打过我。小胖取代了我,总挨打。因为她能言善辩,爱跟父亲顶嘴,父亲说不过就打。一次,她裤子没系好就从厕所出来,进到客厅。那天来了很多客人,她提着裤子与客人寒暄,让父亲非常气愤。客人走后,大发雷霆。小胖顶嘴,他动手就打。

记得一年夏天的中午,小胖住在南屋,听见电话铃响,光着屁股,披条毛巾被,咚咚咚地跑到北屋接电话。父亲正在午睡,骂她这么一丝不挂,哪像个大学生的样子?她不服气,顶嘴,结果让父亲抽了耳光。

小胖有正义感。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最受宠。平时见了我和哥哥,并无很热情友好的表示。但背后,她在父母面前却常替我俩辩护,指责父母对我俩有偏见。她这么替我和哥哥说话,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她自己也招来父母的训斥和冷淡。

她的好友燕玲北京没家,父亲政治上蒙冤早逝,非常贫困。小胖却从没对穷孩子另眼相看。她与燕玲成为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周末总邀请她来家住。

燕玲讲:小胖知道我经济困难,常把自己的东西送给我,自自然然,一点没施舍的意思。我考上北师大后,小胖说:燕玲姐,你上大学了,什么像样衣服也没有。我有一件大红棉袄,还有一个紫色的方围巾都给你吧。我还有,穿不了。这些衣物的质量在当时是相当不错的了。尤其那个红棉袄,非常漂亮,很少见。

燕玲说小胖是少有的善良,少有的尖刻,少有的迟钝,又少有的精明。

1963年小胖从师大女附中毕业考入北京外语学院。1965年,她有了男友,是无锡农村的,家里很穷,盖着床破被子,连个枕头都没有。她却一点不嫌弃,还骄傲地对人说男友对她特好,自己的手指甲和脚趾甲从来不用剪,男友全包了。

兄弟姐妹之中,数她最敢给父母提意见。然而文革中父母遭难,她却最坚决地保爹保妈。我与她不同,我支持造反派对父母审查。当得悉父母有严重问题,可能要被打倒之后,我采取了离家出走的态度。

文革开始后,父母两人都被凶猛的群众运动吓得够呛,整天愁眉不展。小胖反复安慰父母,帮助父母四处搜集各种消息,分析形势,出谋划策。

1966年小胖串联到上海,还敢去三姨白杨家看望。那时候,很多人都视白杨为资产阶级电影明星,包括我在内,对揭批她都持拥护态度。可小胖却公开站在白杨一边,帮白杨写检查,出主意,带材料。

父亲被揪到单位里劳改,整天拔草。她常常去看望,偷偷说两句话,回来向母亲报告。是她帮母亲一笔一画地把康生肯定《青春之歌》的那段话刻成蜡板,还是她把姚文元和郭开的文章,对比地摘录出来,抄成了大字报。

当革命造反派召开17万人大会批斗《青春之歌》时,小胖带着母亲四处躲藏。后来左派郭开找到文联,那天正好小胖陪母亲到文联看大字报,在文联的走廊里,迎面碰见郭开。她一把拉住母亲,左转右转,迅速脱离了险境。

她对报上点了名的大黑帮也敢同情。一次批斗完吴晗,把他押到一边。小胖自己买了面包,又弄了碗水,送给吴晗,什么话也没说。回来后,她坦然告诉同学:我看吴晗挨斗挺可怜的,给了他点吃的,不管是谁都要按政策对待。

在外语学院,她属于保陈毅那一派的。当批斗陈毅,对他推推搡搡时,小胖和一些拥护陈毅的同学就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

她确实善良。谁处境不好,她同情谁。

1968年12月,小胖去唐山军垦414部队农场劳动锻炼。正碰上那里搞清理阶级队伍,她开始挨整。有人说她有三反言行(对现实不满,替白杨传递翻案信),生活作风不好,思想颓废,她的精神很紧张,寝食难安,面黄肌瘦。一度脸不洗,牙不刷,整天发呆。数次给母亲写信求救,言词恳切,很是可怜。但父母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去唐山帮她?

因为是老保儿,她和丈夫给分到了徐州的一个小地方教书。她不甘心在那里,就通过假离婚,1972年调回北京,到石景山区金顶山中学教外语。

之后,小胖又对人宣布,她是真离婚。为让对方同意办手续,才说是假离婚。因为两人结婚后,很快就产生矛盾。一吵架,丈夫就打她,有时打得相当厉害。

她说话坦率又尖刻。上高中时,曾当面质问母亲,你就知道打扮自己,给自己买那么多好衣服,为什么不给我买一件?

我平日对母亲也有意见,却不敢向母亲提出来。在这一点上我很虚伪。而小胖却真实坦白,表里如一。

对母亲使用那个男秘书,她很有看法,曾公开说:我妈找了个面首。两人的关系绝对不一般。大白天拉上窗帘,关上门互相打鸡血,这正常吗?

对此,母亲当然气愤得要命,说小胖四处给她造谣,诬蔑她。

但她又疼爱小胖,离不开小胖,因为小胖是她对付父亲的一个重要力量。

三十多年过后,我才知道在我率人抄家之后,尽管我绑了她,小胖还替我说过话。她对人讲:这事父母也有责任,平时对小波太不关心,太冷淡。

她只埋怨我在捆绑她时,把她胳膊弄疼了。

我被打成反革命之后,社会上流传我是个穷凶极恶,“杀父弑母”的家伙。小胖却认为我打砸抢父母,是家里对我不公平所致。当我在内蒙古过着孤独耻辱的被专政生活时,也只有小胖,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明确向我表示这么处理不对,支持我向上面申诉。我深受感动。要知道,我平时瞧不起她,跟她很少说话,从没帮过她什么忙,文革中还绑过她,勒过她,给她嘴里堵过一团臭袜子啊!

茫茫草原上,我第一次感到了小胖姐的手足之情。

写到这儿,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文革前,我为讨父母的欢心也曾积极向他们讨好。比如主动扫院子、倒垃圾、卖力地给父母擦地等。

记得有一天,小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你别那么讨好他们,没用,要有点尊严。简短两句话,像一道电击,给我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她这么说,看似随便,却给了我重重一击,让我知道了争宠的可悲可怜。以后,我再也不讨好父母了。我觉得小胖就是一个良心的眼睛,她在看着我。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影响了我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