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25日(阴历七月初五),母亲杨沫生在北京,原名杨成业,在家里排行老二。哥哥杨成勋,长杨沫12岁。二妹杨成亮,小杨沫4岁。三妹杨成芳,即白杨,小杨沫6岁。
杨沫是个圆脸,大金鱼眼睛,扁鼻子,阔嘴,胖乎乎的。自幼有点“笨”,3岁才会说话,少哭少笑,安安静静,外号“老乖子”。
杨沫的母亲叫丁凤仪,湖南平江县人,出身书香门第,曾在长沙女子师范学校读书,俊美出众,懂诗文,远近闻名。
杨沫的父亲叫杨震华,湖南湘阴人,出身农家,中过举人,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商科,先后创办新华商业讲习所、新华商业专门学校和国内第一所私立大学——北京新华大学,并任校长为国家培养了许多新式商业金融人才。他头脑聪明,又懂商业,通过办教育为名,募集到一大批捐款,低价在热河省滦平县买了不少土地,收取农民地租,以此维持学校的运转,他自己也很快发达起来,成为大地主。之后,渐渐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不管全家老小。
很多人都羡慕大户人家,其实大户人家的孩子并非个个都幸福。
杨沫虽然有亲生父母,事实上却好像是个孤儿。衣服破了,没人缝;生病了没人照料;身上长了虱子,没人管;季节变化,该换衣服了,没人提醒……平时吃饭、睡觉都和佣人在一起。她衣衫褴褛,处境还不如阔人家里的一条小狗。
杨沫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父母不和,他们都各自寻欢作乐,不管儿女。我幼年虽然生活在这个大学校长的书香之家里,家中有时还有几个佣人,人们还管我叫着大小姐。可是,幼小的我,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呀!数九寒天,我穿着露着脚后跟的破袜破鞋,脚后跟生着冻疮,流着脓血。浑身长满虱子,成天和街头捡煤渣的孩子一起玩,一起在寒风中乱跑。夏天,母亲嫌我麻烦,把我送到舅舅家里去寄养,表兄弟多,他们欺负我没人疼,骑着我,打我,唾我,骂我是杨老狗。”
这些孩子还像踢皮球一样地踢着弱小的杨沫,恣意取乐。
家,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温暖的,光明的,舒服的场所。但对杨沫来说,却是个冰冷的,阴暗的,不堪回首的地方。
她下学回家,母亲丁凤仪总不在,即使在家也冷冷冰冰,不理睬她。
她得了痢疾,拉肚子拉得面黄肌瘦,母亲无动于衷,不闻不问。还是嫂子悄悄用自己的钱托人买药治好了她的病。
父亲杨震华有钱之后,整日出没于娱乐场所、妓院、百货店,并娶了姨太太。但丁凤仪很厉害,不断跟他争吵,还一个一个打跑了他的姨太太。那些姨太太都是杨震华用很高的价钱,从当时有名的妓女中赎买出来的。但丁凤仪打跑第一个,杨震华再偷着讨第二个,打跑第二个,再讨第三个……反正他有钱,这位大学校长风流成性,后来干脆搬到外面居住。
家里除了哭喊就是吵骂,逢年过节也如此。
到讨了第五个名叫红凤的姨太太时,丁凤仪没力气管了,杨震华就长久留下这个女人。为丈夫的行径所寒心,丁凤仪心灰意冷,她想你既然不管家,凭什么我管?气愤之中,她整天与一帮阔太太们打牌、看戏、串门,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对孩子完全撒手不管,还常常动手打。
她把孩子当成出气筒,懒得费口舌,说打就打。用苕帚疙瘩、鸡毛掸子打或者手拧,甚至牙咬,因为咬比较省力,又解恨。她相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训。
三个女儿之中二女儿杨成亮最漂亮,最受丁凤仪疼爱,可也免不了挨打。这个妹妹性格刚烈,挨打时拼命反抗,不惜伤痕累累。一次,当着母亲的面,客人问她胳膊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她瞪着母亲说:“是狗咬的。”
杨沫挨打时虽然一声不吭,非常温顺,也照样被咬。一天深夜,杨沫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剧疼惊醒。原来丁凤仪正在她的小腿上使劲拧,大骂:“小兔崽子,谁让你把我的花瓶送人?”
这花瓶本是丁凤仪的一个好友拿走,保姆不敢阻拦,当丁凤仪来问时,为推卸责任,保姆就说是大小姐杨沫送给那人的。
丁凤仪怒火满腔找大女儿算账,狠狠拧着杨沫的肉。
幼小的杨沫哭喊道:“不是我送的,我没有送!”
但她母亲掐得更狠:“好,你还敢抵赖!”
“真的不是我送的啊!”
“我让你嘴硬!”丁凤仪暴跳如雷,双手抓起杨沫的小胳膊就咬,把孩子疼得尖声惨叫。
杨沫的腿上、胳膊被掐得红肿,留着一个个大牙印。
“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在丁凤仪身上不灵。母亲的严酷无情给童年的杨沫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当时,丁凤仪晚上常常出去打牌,留下杨沫一人守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个深夜,杨沫已上床睡着,被开门说话的声音惊醒。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丁凤仪正要向外走,急得哭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跳下床,追了过去,要跟妈妈在一起。年幼的她害怕黑暗,害怕妖怪。可万万没料到,丁凤仪却狠狠抽了她两个嘴巴,怒吼道:滚回去,睡觉!
……
她名为大小姐,实际上远不如有母爱的穷人家孩子幸福。她穿得破破烂烂,身上又脏又臭,虱子把她咬得全身一片片红,却没人过问。望着那些有母亲疼,可以偎依在父母膝盖上撒娇的孩子们,稚嫩的杨沫非常羡慕,常常黯然神伤。
这个家是个破碎、畸形的家。
因为杨震华不给生活费,丁凤仪常常缺钱花,不得不当东西,可她自己不好意思去当铺,就让大女儿去。杨沫年纪很小时,就已经熟悉了当铺。
父亲看破红尘,在外面花天酒地,沉溺于脂粉堆,根本不管家。
为了生存,丁凤仪只好和杨震华打官司,老公不得不同意从滦平的农田中划出一部分,给了丁凤仪,以解决一家的生活问题。
大约1924年以后,也就是杨沫10岁时,这个富裕家庭开始衰败。滦平的农田不断变卖,家里不再租包车,佣人也逐一辞退,宅院不断出卖,变得越来越小。到后来连白杨奶妈的工资都无法付,只好让奶妈把白杨带到她昌平小汤山农村的家里寄养。那时候,白杨才4岁。
所以杨沫后来填履历表时,“出身”一栏中总填破落地主。
奶妈家是个佃农。白杨在这个佃户家里整整呆了5年,完全变成了一个农村土丫头。父母对她不闻不问,几乎把她忘记。
这个缺少亲情温暖的家唯一的好处就是藏书很多。
孤寂的少女杨沫,识字之后,就用看书来填补精神的空虚和情感的冷漠。
最初看的都是武侠小说,如《七侠五义》、《峨嵋剑侠》、《江湖奇侠传》等等。
杨沫有个毛病,特别容易被书感动,特别轻信。看了《红楼梦》,她难受了好一阵子,还给自己起了个“野鹤”的绰号。读了《水浒》,她就幻想自己练出一身好武艺,去闯荡江湖,杀富济贫。她看武侠小说时,总是一拿起书来就放不下,非要一口气看完,顾不得吃饭睡觉。
受武侠小说影响,她立志要当个侠客。于是来到鼓楼附近的四民武术社,拜著名武术家邓云峰为师,习武学艺。大师哥吴子珍也常常给予指导。在四民武术社,杨沫还认识了另一位武术师的女儿杨斌贞,很快成为朋友。其父杨德山原是位镖师,后成为太极拳名家吴鉴泉的大徒弟。母亲也向这位老镖师学过武功,为了学习刀术,还特地请老镖师代她选购了一把好刀。
镖师的女儿经常到杨家来玩。一来二去,就与杨沫的大哥熟悉了。那时大嫂刚刚病逝,大哥非常痛苦,遇见了这位镖师的女儿之后,情绪才好了一些,不久结为伉俪。
可以说,大哥的婚姻,还是杨沫练武术带来的。
每天放了学,杨沫都步行到四民武术社,压腿、踢腿、蹲桩、冲拳……苦学六合、太极、八卦和形意。并在腿上绑沙袋,练轻功,希望能飞檐走壁。她还练过飞镖和弹弓,企图练出百发百中的本事。就这样她坚持练了三四年。后来去英国定居的同学李绍强是她练武的师妹,她们兴致勃勃,不论酷暑严寒,坚持习武,为当剑侠,付出了辛勤的汗水。
因为练武,杨沫身体健壮,在中学拔河时,三四个同学都拉不过她。人们再也不叫她“老乖子”了。
都说峨嵋剑侠厉害,杨沫动了心思,想去峨嵋山学武功。但她身无分文,峨嵋山在四川,路途遥遥,怎么去呢?她就偷偷和李绍强商量,想出了要饭去的办法,这不用多少钱,只要有个饭碗和打狗棍。
碗和打狗棍都准备好了,但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有个亲戚突然去世,家里让杨沫第二天前去看望,并在那里住了几天。这桩乱哄哄的丧事才打消了她去峨嵋山的行动计划。
白杨9岁时,大哥向父母提出:爹好歹是一个大学校长,你们把三妹扔在农村不管,会让人笑话的,该把她接回家念书了。
父母无言以对,这才把白杨接到北京城里上学。
白杨刚从农村接回家后,土里土气,什么也不懂。二妹杨成亮经常欺负她,又骂又打。杨沫看不惯,就站出来保护小妹妹,成亮则转而攻击大姐。丁凤仪的娇宠,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打起人来,又撕又咬又踢,凶猛无比。杨沫心慈手软,跟二妹撕打,很难占到便宜,虽然练武几年,还是打不赢。
有一次,娇小的妹妹竟把胖胖的杨沫推了个大跟头。两个人扭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把个小白杨吓得目瞪口呆。
母亲杨沫后来在文章中说:当她压住二妹时,白杨敢上来帮助她,踢二妹一脚。但当二妹压住她时,小白杨就躲得远远,恐惧地望着她们,不敢靠前。
丁凤仪知道她们打架后,首先惩罚,挨打挨骂的是杨沫。
老牛会用舌头一下一下舔自己的犊子;大鸟会嘴对嘴地喂雏鸟;鳄鱼会把小鳄鱼含在嘴中;母狮会让小狮子踩着自己身子嬉闹……可杨沫却还不如这些动物的小崽子们幸福。她对童年的记忆是悲惨的:寒冬腊月,穿着破棉袄,全身污黑;脚腕上的冻疮流着脓血,走路一跛一跛;天气炎热了,还趿拉着一双破棉鞋,露出脏脏的脚趾头;动不动就挨打挨骂……
除了这些片断的画面,再无别的印象。
破裂的,冷酷无情的家庭环境,养成了她的敏感、多疑、忧郁,不重亲情的性格。
从我记事时起,母亲在提到她的父母时,从没说过他们一句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