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以后。来探视病人的家属越来越多,亲人和病人分成多组交谈起来,个个都旁若无人。老丁又走到我的床边来了。
“我最善于闹中取静了,越闹越觉得静。我接着讲……”我忍不住噗哧一笑,他琢磨着我的表情,似乎还没有拒绝听下去的意思,只有一点点无奈,他也噗哧一笑。“我上午已经说到回厂上班了。回厂以后,拿到了城市户口本、购粮本和工作证。只是住房还得分在城乡搭界的地方,那还是一位退休老工人过世以后留下来的一间半房子。和菜农们住在一起,上班的路程相当的远。为此厂长对我表示了歉意。我却感到非常意外,对厂长能够分给我房子,并向我道歉,不胜惶恐之至。受宠若惊之余,我向厂长表示:我一定再大干十年,报答党给我第二次生命的恩典。厂长却没有我那样激动。他对我讲:‘量力而为吧!’我更加感激涕零。啥人晓得,我只上了三个月班就百病丛生了。门诊、住院,住院、门诊,我实实在在感到难为情。本来我是要拼了这条老命的,结果成了厂里的累赘。厂长说:‘我们厂有负于你……’我一听,吓得汗流泱背。‘可不敢这样讲啊!厂长!厂哪能会有负于我呢,我有负于厂呀!’‘实事求是嘛!你,有病就医,就吃药,就打针,就住院。啥人有意见,我来顶。阿拉厂效益是比较差,你也晓得,国产手表难得卖,我又坚决不同意中外合资,替外国人创牌子。我们厂在最繁华的南京路名品商城租了一百平方米的铺面,一个月要付出租金一万块,可一个月卖出的手表顶多25只。连本带利只有两三千块,给站柜台的职工发工资都不够。你,放心,只要我当一天厂长,这一天你的医药费、住院费都要按制度报销。门诊费用你付百分之五,住院费用你付百分之四点五。’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看病、住院,住院、看病……我当然知道,我的身子变得越来越懒了,思想变得越来越坏了,很是内疚!最近听说我们手表厂要宣布破产,厂都不存在了,厂长还会有吗?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厂和厂长都没了,我就……唉!我希望,别见笑,我讲过,我已经没有期待了,哪能还要讲希望呢?其原因就是:我还活着。要是我们手表厂在我死掉以后再宣布破产,那就是我的天大的福气了。我希望——可怜的一点点希望:厂子和厂长在我死后还在,哪怕是名存实亡。上帝保佑!虽然我不相信上帝。我说过: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我的过程已经很长了,历史上许多造福民族的伟人应该长生不老。唉!好人不长寿呀!鲁迅先生才活到五十六岁,孙中山先生也不过活到六十,我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活得比他们还长!照常人的看法,生命的过程是很苦的。苦和乐,是比较而言的。有了比较才能感觉到轻重、深浅。像现在的我,就不觉得了。回想起来,我的整个生命过程都差不太多。有人喜欢玩味痛苦。我不懂,痛苦有啥可玩味的。你看!”他拉着我走到病房门外走廊上,用手指给让我看:“快看’……”
我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穿着一件宽大的病号服。我想起一句乡下人的俗话,真像是“老鼠披着荷叶”。她把整个身子都依在一个小伙子的身上。小伙子紧紧地搂着她,在走廊上慢慢地往前移着寸步。似乎不这样,她就站不住似的。我想她的病一定是很重很重了。我注视着她的脸,想看清她的轮廓,结果是徒然的。走廊上的光线比较暗,她的脸看上去只是一条模糊的白色,眼睛、鼻子、眉毛都像一滴滴淡墨溶入乳液里一样。那小伙子是个瘦长个子,只要你一上街,就能看见和他相像的人,按照服装的尺码来界定:他们比成人小,比中人又大。在各个时装店、快餐店、家电商场和宾馆的大堂里串来串去。如果他们中的一个见了另一个,一定会问:“做啥?”另一个的回答一定是:“荡荡。”老丁问我:
“你晓得她是啥人?”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小姐,我摇摇头。
“就是那只花蝴蝶呀!14床,胆结石。”
是她!是早上从电梯里飞出来的那只花蝴蝶?连衣裙的肩上飘舞着一条白色镂花披肩。早上她来的时候,真是一只春天朝阳下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到了下午,为什么就成了这样呢?老丁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他回答我:
“这大概就是玩味痛苦吧……”语气里透露出一丝他从来都不曾有的苦涩来。
突然从我们病房里传来一片哭声,就像是一个严厉的指挥突然挥动了一下指挥棒,一个多声部的合唱团,开始合唱了。老丁淡淡地说:
“‘歌德巴哈猜想’的答案就要披露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21床那位多子多孙的老人的嘴停止了夸张的咀嚼。病房里惊天动地的哭号,夹杂着捶胸顿足,让人不寒而栗。
“等等我!阿爸呀!我要跟你一道去!”请设想一下:这是人的悲声,其强度又不像人所能够发得出来的。
“阿爸!侬回来呀!”他们用全力拍手打掌。
“拿出来!”如果你仔细听,会听见有人用另一种声音说出的话,低沉如发自深渊的闷雷,强硬如凶手握中的匕首。
“现在是啥辰光啊!”这是小女儿蕙敏的声音。
“啥辰光?关键辰光!”
“拿啥模什?!”
“啥模什?侬心里厢顶清楚。”
“我心里厢对侬永生永世一片孝心呀!侬晓得不晓得呀!阿爸啊!我是侬咯乖囡啊!”
“拿出来!”
“老爸呀!侬哪能忍心丢下阿拉撒手一去就不管了啊!”又是撕肝裂肺的嚎叫。
“拿出来!”
“老爸呀!侬咯老二顶作孽了!一生一世得不到侬咯疼爱呀!”
“拿出来!”
“侬,侬,侬……全都疯了!老爸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呀!就一点亲情不顾了么?哥哥姐姐们啊!我会得拿出来咯,总不能在爸爸身上抢啊!我晓得呀!毋拿出来我就会让亲人们大劈八块,喏!哥哥姐姐正好八个。”接着惠敏大恸。“老爸呀!老爸呀!侬把眼睛睁开来看看俄生养咯儿子女儿吧!伊拉一个、两个……个个都是啥个样子啊!爸爸呀!”
两个穿蓝工作服的公务员已经推着带轮子的床,在值班医生的带领下进了病房,这是医院里唯一没有号的床。来的好快呀!大概医生希望早些太平下来。医生催促着:
“快穿衣裳!快!伊活了差不多九十岁了,早有思想准备。照理讲,儿女们来咯辰光也毋短了,也应该有了充分咯思想准备!既毋要哭,又毋要闹,欢欢喜喜送伊上路。”
九个年迈的子女,这才七手八脚匆匆地给已经瘦成骨架了的父亲穿上老衣。蓝衣裳公务员就像冰库里的工人抬冰冻整猪那样,高高抬起,往带轮子的床上一扔,十分准确。尽管活动床很窄,人落下来,刚好,不偏不倚。
当蓝衣裳公务员推着带轮子的床从我身边过的时候,我看见老人的脸上很安详。既没有怨恨,又没有痛快,只有一丁点儿讥讽的表情。可他一定也知道,他的两腿一蹬,双眼一闭,仅仅只是拉开了一连串的悲喜剧的序幕。老丁轻轻在我耳边说:
“你看!”
我知道他让我看的是老人的子女们,八个从五十岁到六十岁的哥哥姐姐,以娇小的妹妹为中心,形成一个半圆。每个人哭着,同时都伸出一只痉挛的手抓着妹妹的衣裳。我相信:他们的眼泪是很真实的,而他们的手?却是很现实的。
“你猜猜看,”我问老丁:“下面的发展是……?”
“可能是武摊牌,也可能是文摊牌。”
“再往下呢?”
“撕衣裳。”
“撕衣裳?撕谁的衣裳。”
“八位哥哥姐姐撕光妹妹的衣裳。”
“为什么?”
“他们绝对毋相信信封里只有一张玻璃纸,以为本票肯定藏在妹妹贴身的衣裳里。”
“贴身衣裳里肯定没有!”
“我也知道肯定没有,他们不相信呀!”
“没有就是没有,衣裳撕烂也还是没有呀!怎么办?……再往下?”
“再往下就是拆房子了……”
我觉得很奇怪,拆房子?拆什么房子?
“拆老人那间亭子间呀!他们准以为老爸恶作剧,把银行本票塞在哪个墙缝缝里了……”
“啊!”我明白了。“可能!”
我们俩站在走廊里沉默了许久……
还是老丁先打破沉默,他说:
“这个老人终究是个弱者,他大半辈子对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也不敢表示个态度,终于等到了他唯一一个表态的机会。可惜呀!可惜!他已经看不见他身后一系列的戏剧场面了,也许他根本就不要看。”
“是呀,”我说:“知子莫若父。他当然能想象得到会出现什么样的戏剧场面。但他感到幸运的是:当他闭上这双阅尽人世沧桑的老眼以后,‘铛——!’戏才算开了锣!”